萧潇叹道：“他是皇子！”
萧潇沉吟不语。
“光感觉还不够，顺便也要半遮半掩地告诉她身边的人，皇上那里很快会传出博王的好消息。则笙遇害，博王的喜事不会是亲事，那会是什么呢？下面的人会往哪里想并不重要，重要的是郢王多年经营，林贤妃身边的宫人里必有郢王眼线，会很快将此事传给乔贵嫔。此事不足为据，乔贵嫔还会继续注意我的动向。皇上屡次来看我，我跟皇上私下说点什么当在意料之中；但皇上看望我后，我从则笙遇害后的昼夜不安，忽然平静下来，甚至安稳地睡了一觉，乔贵嫔当然会想到，是不是皇上答应了什么，或者承诺了什么，才让我放下心来。再联系林贤妃那边的消息，她必会千方百计打探皇上到底应允了什么……”
虽是炎炎盛夏，他的面庞竟如冰雪般剔透，泠泠目光如寒泉般从左言希身上滑过，“若你留在我身边，发现我有意对付郢王，你是不是又打算为了保住你的探儿，卖了我顺便卖了你自己？至于你的亲人，从你义父到你义弟，都已经被你无视了吧？”
勇猛的小鹿言而有信，自始至终都在尽心尽力地保护着他家小姐……
景辞品着茶，淡淡道：“所谓釜底抽薪，擒贼先擒王。若郢王不倒，我便是找出一百个阿原不曾杀人的证据，他都能觅到一百零一个扣她在狱中的理由。我不对付他，留他对付完阿原和原夫人，转而对付你我吗？”
众人举目，正见景辞携左言希缓缓步入，向梁帝行了一礼。他的容色苍白，目光便犹显冷锐，闪着锋刃般雪凉刺心的碎芒。
梁帝倒吸了口凉气，喝问：“人呢？”
梁帝已看清寻常家书后隐藏的字迹，不觉大怒，一掌击在桌上，斥道：“乔氏，你竟让你父亲赶紧通知郢王，说朕有意立博王，让他尽快筹谋，务必不惜代价，阻拦朕下诏？不惜代价……什么是不惜代价？”
阿原道：“他当然要找出真凶。不然王则笙在他身边横死异乡，他怎能对得住养他长大的舅舅？便是日后死了，也不好跟他的则笙妹妹交待呀！”
她努力想再解释时，那位却已不容她开口。
而小鹿再也不能蓬着头发嚣张地叉腰，指点江山般高声告诉众人：“招惹咱家小姐，真是猪脑袋！”
她抚慰小鹿的声音极温柔，但说到最后一句时，萧潇已明显看到了她眼底森森的寒意和涌动的杀机。
景辞点头，却道：“我和长乐公主仔细梳理过案情，眼下疑点众多，阿原更像被人刻意栽赃。可听闻昨日乔立连夜刑讯阿原和她的侍儿，手段异常狠辣，不仅用了刑，还将她的侍儿活活打死。若继续用刑，阿原也有个好歹，却查出凶手另有其人，只怕跟原夫人不好交待。”
梁帝蓦地色变，郢王亦失色，慌忙磕头道：“父皇莫听小人挑拨！这老婢的确是乔府延请来教导乔贵嫔的，儿臣只是见过一两面而已，再不知她为何陷害于我！”
景辞目送二人离去时，已远远见得左言希快步入宫。他的眸光深了深，若无其事地候他入内，蹲到棺椁边，边烧纸钱边问道：“你没在贺王府陪着慕北湮？”
可如果长在了心里呢？
萧潇道：“没有证据。我已怀疑很久，甚至皇上也有些疑心，但始终没有证据。”
左言希叹道：“则笙郡主虽任性了些，待你却一心一意。若是知夏姑姑知晓，岂肯让她送药，让风眠晚回来迷惑你？可恨她竟被撺掇得瞒了你们行事。但这些也只是你的推测而已，乔贵嫔深得皇上宠爱，你……哪里找来的证据？”
王则笙的灵堂被设在陶然居。
就像当日那只叫作小风的白鹰，碎羽纷纷，血飞如雨，却依然勇敢地挡在主人的身前，对手的剑下……
阿原抬手捏死靠近小鹿的一只蟑螂，赶了赶围聚过来的蚊子，依然抱住她。
阿原抱紧她，说道：“小鹿不怕。等天亮了，夫人就来接我们回去了！我给你找最好的大夫，很快就能治好你，再带你去沁河玩儿。嗯，还有小坏……”
何况腹中的那一块是真真切切的他的骨肉，又怎能剜得掉？
景辞见他居然承认，满怀愠意倒也消散了些，叹道：“或许……也怨不得你。人这一世，谁没个蠢的时候？”
她很是威武地要抬起手臂，做出一个捏拳的动作。她的手臂也的确很勉强地举了举，但她的手早已血肉模糊，看得到血肉间森白的骨节，自然捏不起拳来。
“皇上，皇上……”
左言希待要顾左右而言他时，景辞已站起身来，说道：“你是不是也不放心慕北湮？这才见得兄弟手足的情分。走，一起去建章殿瞧瞧……别往后看了，则笙已在天上，再不会醒来！你跟紧我，莫走丢了！”
若实在找不出凶手时，阿原这罪名，不坐实也得坐实了……再没什么比安抚赵王、保得大梁北境平安更重要。
慕北湮立于阶下，说道：“这信函乍看只是乔贵嫔写给父亲的寻常家书，但臣见那小太监神色异样，便有些疑心。恰先前曾听闻，有一种药水写就的字迹，对着烛光或阳光方能识别，故而多了个心眼，对着阳光细瞧，果然发现字迹，不想臣看信时，那小太监见事情败露，竟一头撞死了……”
阿原也不顾手指伤痛，用袖子一点点拭她唇角溢出的血，拂开她散落于面颊的乱发，轻声道：https://www.hetushu.com.com“嗯，那便砍了他们喂狗！”
傍晚时分景辞才醒来，这时宫中终于有了动静，却似有一道微风破开死寂的湖面，然后迅速水激浪涌，皇宫内外的人群都随之振奋或张皇起来。
可惜她终究清楚阿原是被陷害的，才会脱口而出。
均王不解，却向他微微笑着点头致意了，才扶梁帝回寝宫。
她忽然哆嗦得厉害，“小姐，小姐，我是不是已经死了，所以什么也看不到，也觉不出疼来？”
他若不蠢，不至于落得一身伤病，满怀孤寞；王则笙若不蠢，不至于年少韶华，惨死异乡。
阿原小心地将她的手托住，低低道：“嗯，小鹿最勇猛了，一直在……在保护我。乖，我先给你上药。”
左言希面色惨白，脱口道：“我并未忘怀义父养育之恩！义父之死与郢王有关，但和她并无直接关联！”
他虽这般说着，扫过殿内众人，不由踌躇。
小鹿大是宽慰，说道：“对呀……小姐自然不会死，我也不会死。可我好怕呀，好痛呀……他们就要我说，是小姐杀了王则笙，但小姐明明没杀她，该杀的是那些只想着冤枉小姐的害人精！”
郭氏道：“莫忙着喊冤。若论冤时，哪有侍奉乔大小姐的卉儿冤？只因郢王多看了两眼，你便将卉儿割掉舌头丢出了府。听闻她后来流落街头，受尽欺凌，也不晓得如今死了没有。郢王对此事倒也没意见，反认为乔大小姐已痴心不移，又让奴婢告诉她皇上性情喜好，那些侍奉皇上的妃嫔，又是怎样各出手段抓住皇上的心，赢得皇上的宠爱……”
他一边自辩，一边盛赞梁帝，说得极是真挚，眉眼间满是诚恳孺慕之色，并不回避梁帝猜忌的目光。
他本是心思细密之人，心念一转，更是手足发凉，“你昨晚让我回贺王府，一是想看我会不会联系姜探，二则根本是想支开我，好暗中和原夫人等联系？”
“则笙在宫中并无友人，但与乔贵嫔走得很近。前儿我向则笙说起过，打算让她嫁给博王，并要她远离乔贵嫔。因她年少，一时不曾跟她说起其中厉害，只想着到底在宫中，又有我和知夏姑姑照应，总不至于出事。她必是将乔贵嫔当作知己，说起过将嫁博王的事儿，这才招来杀手之祸。”
梁帝眯了眯眼，目光横过郢王，止住他声辩，问道：“你是说，是郢王府延请你教乔氏规矩？你见到郢王了吗？”
壁上原先的确有盏极小的油灯，但不知什么时候已经油尽灯枯。可此时萧潇提来的灯笼就在他们眼前，比那小灯亮堂多了。
郢王还要再叙父子情分时，慕北湮忽道：“郢王殿下，你再三说是我等馋言陷害，乔贵嫔亦说信件非她所写，这么说来，你二人当真清清白白，向来无涉？”
郭氏笑了笑，“奴婢当然见过郢王。郢王每隔三五日便去和乔氏相会，你侬我侬，情意款洽得很呢！”
郭氏已答道：“皇上好记性！奴婢出府后回了老家随本家侄儿度日，不想侄媳厉害，容不得奴婢，奴婢便又到京城寻些差使过活，恰好郢王府寻人教导乔家小姐宫里的规矩礼仪，便把奴婢请了去。”
左言希慌忙道：“我从未这般想过！阿辞，我是怎样的人，我待你如何，难道你不清楚？”
小鹿听闻，唇角已扬起一抹天真好看的弧度，笑道：“坏人的肉是臭的，包成的饺子也是臭的，只好喂狗……”
萧潇默然瞧着，许久方叹道：“一旦涉及宫里那些争斗，连王公大臣的命都不值钱，更何况其他人？”
侍婢的命，自然是最不值钱的；可在阿原，小鹿却是她半年来最贴心的伴侣，甚至胜过她素未谋面的那个亲妹妹。
自郢王赶到，乔贵嫔的神情已安然很多，此时忽听他如此说，不觉失色，怒道：“你……你血口喷人！”
景辞将手抚向冰冷的棺木，苦苦一笑，“她以为让阿原变回风眠晚，便是疗我痼疾的良药……却不知人心险恶，她早已是旁人设计好的棋子，被轻轻推上死路……一石二鸟，既免得她嫁博王，免得镇州兵马成为博王继位的助力，又能嫁祸阿原，令原夫人、贺王府身陷不则漩涡，甚至遭受灭顶之灾。”
景辞叹道：“并不与你商议，也不肯告诉你他的去向？因为你维护姜探的事？”
萧潇失声道：“冯廷谔？”
黎焕垂手侍立一边，正战战兢兢地说道：“小贺王爷再三再四地求见，老奴想着当日老贺王爷一生为国，也觉可怜，所以走到宫门口想去劝上几句，谁知正见那小太监鬼鬼祟祟的要出宫，见了我们转头就跑，老奴喊了三四声没喊住，小贺王爷性子烈，撸起袖子便冲上去抓人了……再想不到搜出了这密函。”
说话间，郢王已疾步入内，从容跪地见礼，飞快说道：“儿臣见过父王！听闻三十六计中，有一计名为围魏救赵，如今儿臣亦身在局中，求皇上做主，为儿臣解围！”
萧潇的唇动了动，终究不曾说什么。他又瞥一眼她受伤的手指，将伤药和一壶清水放在灯笼边，悄无声息地退了出去。
此案很是棘手，一个处理不当，赵王必会心生怨恨，当真亲家不成成仇人了。所幸景辞亦是赵王养育成人，众多跟王则笙前来的镇州随从也能证实，王则笙遇害乃是意外，并非梁帝不爱惜。
梁帝道：“和_图_书今日玉罗又来见朕，被朕挡了回去，没见。此事你可写信跟赵王说明，不论凶手是谁，朕必会给他一个交待，绝不偏私徇情！”
梁帝不放心景辞，再次带着四皇子均王朱友桢过来探望时，见他照旧吃饭服药，气色倒还好，这才稍稍放心。
阿原勉强笑道：“傻子，你若死了，岂会在我身边？”
阿原拿手指在小鹿眼前晃了几晃，小鹿依然茫然地转着眼珠，寻找着她印象中的些微光芒。
景辞道：“嗯，如今你便不在意我会被你心上人所害，更不在意你义弟为报父仇而成为郢王的必杀目标？你想用你亲友甚至你自己的尸骨垫脚，来换取你心上人的富贵之路？倒是符合你向来的风骨。只是你有没有问过，你义父甘不甘心一世豪雄冤死于妇人之手，我和慕北湮愿不愿意为你的痴情奉献性命？”
他垂头看向小鹿尸体，“天太热，我让人先把她带出去吧！你也别多想了，赶紧休息一两个时辰，明天只怕还有一堆的事儿要应付。”
而他身后，原夫人面有愁郁，侍立于梁帝身畔，盯着乔贵嫔，盈盈水眸有强忍的委屈苦楚，亦有恼恨猜疑……
小鹿松了口气，笑道：“在小姐身边就好……我才不怕黑，我还要保护小姐呢！”
梁帝哼了一声，“你倒是和你母亲一样，天生的能言善辩！以为朕真的不知你满心在算计着什么吗？”
竟又是几脚当胸踹去。
他看向左言希，“乔贵嫔并非因为则笙遇害案受责，想来这真凶一时半会儿也抓不着，你该放心了吧？”
小鹿道：“嗯，我好像看到小坏了……”
乔贵嫔恨不得长出一百张嘴来，去辩解她的原意只是阿原被王则笙仿造的书信诱去，正与她被人仿造笔迹之事相类。她想表达的是自己被陷害，而非阿原被陷害。
乔贵嫔亦道：“臣妾冤枉，冤枉！”
完全不知是哪里的伤令小鹿忽然间失明，但阿原终于确定，小鹿真的看不到了……
娇艳美貌的乔贵嫔依然娇艳美貌，却没有了原来的张扬傲气，正跪在一边，哭得梨花带雨，楚楚可怜。
阿原又道：“我离开时有些神思恍惚，但后来细细回想，小坏在我跟王则笙说话之际并未出现在画舫上，后来才赶回我身边，但只敢在我头顶飞翔，不敢远去……我疑心它是不是又看到了令它恐惧的那个人，先前才藏了起来。”
梁帝蓦地想起刚找回来的这个孤僻寡言的爱子，这两日曾提过王则笙似被人唆使才约了阿原，又多次提过乔贵嫔与则笙郡主交好……
景辞抬头看向漆黑沉重的棺椁，声音冷锐下去，“当一个人存心作死，谁能拉得住？昨晚你回贺王府前不是又去拉了她一把？拉住没有？”
梁帝原积了满腹恶怒，欲待将这不肖子痛责一番再论其他，听他这般说不由一怔，喝道：“你胡扯什么？你的好谋划，好算计，快把朕一股脑儿算计进去了，还需谁给你解围？”
萧潇目注她，“你这是咒他吗？”
梁帝想了起来，“对，你早年侍奉他母亲，后来侍奉郴王，是跟了我们十几年的老人了……朕记得郴王逝后，跟他的人大多被遣出了王府。”
萧潇忙将药瓶递过去，阿原接了，小心地将药粉一点点撒向小鹿的伤处，柔声问道：“疼不疼？”
“不用了，让她再陪陪我。”
梁帝听得骇然，怒道：“竟有此事？竟有此事？阿辞，你居然从未跟朕提起？”
梁帝击案道：“叫那畜生滚进来！”
萧潇立时知道她说的是谁。
左言希容色有些憔悴，说道：“北湮回来得很晚，并未说起太多，且天未亮又离开了，听闻是原夫人相请，大约又去原府商议阿原的事了！”
阿原全然止不住泪，哽咽道：“这天底下的人，大约没有比我荒唐的人生。我记得的只有短短的半年，却发生了多少事。自始至终，不离不弃陪着我的，只有小鹿，只有小鹿……她是替我死的，那些人本来刑讯的是我。若受刑的是我，他们大约还不至于如此毫无顾忌把人往死里打。”
郢王一眼瞧见，面色已是微变，只强作镇静地与乔贵嫔对视一眼。
景辞道：“以彼之道，还施彼身。她设计则笙，我设计她，这一报还一报，应该还公平吧？”
阿原慌忙抱住她，说道：“小鹿，小鹿，我在这里呢！”
景辞忙跪地道：“启禀皇上，乔立欲杀贺王和原大小姐之事，当时在场的很多人都可以证明。但臣并不知郢王在乔府，更不知原大小姐等人是因此才被围攻，见他们都没什么大碍，便没敢惊动皇上。至于老贺王遇害案，真凶已明，便有令牌指向郢王，也不足为凭，臣也不敢冒然回禀皇上。”
他本是多疑之人，与博王亲近的武将宗室先后出事，他猜疑郢王不假；但诚如郢王所说，仅凭数人言语，实在不足为凭。便是鸾鸣宫小太监身上搜出的密信，真假且不论，如此凑巧被寻常很少入宫的慕北湮搜出，也有些不合常理。
而小鹿身体一软，已倒在阿原怀里，再也没了声息。
宫中看似没有太大变化，闷热的天空如一口烧红了的巨锅，将整座皇宫倒扣着，悄无声息地煎熬着人心。
左言希已察觉宫中的***动来自于鸾鸣宫，忙出去打听时，才知乔贵嫔忽然被带往建章宫，禁卫神色颇是不善。
左言希https://m.hetushu.com.com看着那纸钱在空中舞成了灰烬，无声跌落地间，忆起往日王则笙俏丽活泼的模样，不由打了个寒噤，方涩声道：“昨晚跟踪我的人……是你派的？”
建章殿。
小鹿欢喜，猛地坐起身来，叫道：“小坏，小坏，快来，我们一起去沁河，陪小姐……去沁河……”
慕北湮道：“就在宫门外候旨！”
景辞拂袖，“清楚！你忠、勇、孝、义，只是一遇到姜探，便只剩了蠢！”
但闻他道：“自古以来，成事难，败事易。败人事，更易！”
左言希向景辞身后一扫，恍然大悟，“你在等着截乔贵嫔这个讯息！原夫人在宫中眼线众多，加上有萧潇居中联络相助，留意并拿到这讯息，并不难！如今……你成功了？”
左言希失声道：“你……你想做什么？”
他重重磕下头去，声音愈发清朗动情，“儿臣自知愚钝，从不敢有非分之念，只知冲锋陷阵，助父皇开疆拓土，以冀父皇少些顾虑，好好保养身体，才好收拾山河，平定天下，令四海晏然，八方来朝……谁想偏有人利用父皇的信任和怜爱，要置儿臣于死地！他们既将儿臣说得十恶不赦，坏事做绝，到底有何铁证？虽说众口铄金，三人成虎，可究竟黑是黑，白是白。父皇英明，必会细细查明，绝不可能听信馋言，让人离间了父子君临的情感！”
联想到阿原这半世苦楚，眼下身陷不测之境，原夫人痛哭失声，伏在地上哀哀欲绝，倒也完全无须作伪。
萧潇叹息，“你便是真咒他，他大约也会想法救你。上回长公主遇害之事也好，这次也好，他其实真的把你放在了第一位。既然你认为凶手又是冯廷谔，此事我需去告诉他。”
话未了，忽闻外面高高传来一声鹰唳，拖了长长的尾音。——竟真的是小坏的唳鸣。
左言希想着建章宫如今的情形，呼吸不觉浊重，“北湮如今应该也在建章宫吧？”
景辞道：“但她是郢王的人！你想保她，便不得不考虑保住郢王！当日在大燕，我执意要留下眠晚性命，你尚且说我为了儿女之情忘了父母大仇。如今，你呢？”
景辞道：“真凶未能抓获，冤情大约洗雪不了。但郢王自顾不暇时，原夫人想讨出她的女儿应该不难。”
他愤愤起身，抬脚踹向乔贵嫔。
萧潇静静地看着阴阳相隔的这对主仆，清亮的眼底已涌上水雾。
小鹿道：“天明了是不是还会审我？我什么都不会说，不会让他们冤枉小姐……可棍棒敲在身上好疼呀，手上也疼……如果一直这样不疼不痛，就好了……”
景辞凝视着茶盏中随着浮沫破开渐渐消逝的竹影，清淡一笑，“说到底，只是攻心之策而已。我便是要她认定，皇上跟我商议了储位之事，我因疑心郢王，已劝动皇上立博王为太子。此事若是由我的人主动说出，她自然不信；但我身边正好有一两个先前她就刻意想笼络的随侍，此时才收下她的重金，悄悄地告诉过去，她大约便能信个七八成了。便是心有所疑，至少也会赶紧传讯告诉她父亲和郢王。”
小鹿抬手，摸着阿原的脸，眼睛睁得极大，“牢里不是有盏小灯的吗？为什么我瞧不见？”
有微风入户，火盆里燃烧的纸钱闪着灿亮的红光接二连三卷起，在精雕细绘的梁楹间轻盈旋舞，便愈显得厚重棺木的冰冷阴森。
景辞向外眺了一眼，“他不仅要救阿原，报父仇，还要自救，当然不惜代价。”
梁帝细细端详她，已有惊疑之色，“你……你是……”
可惜梁帝怒火中烧，再说不得理，依然怒喝道：“若是无能，养你做甚！”
“没有证据。”景辞淡淡道，“没有证据，我只好让他们自己给出证据了。原夫人遣了一个旧宫人去找林贤妃叙旧，顺便告诉林贤妃，我们这些人想对付郢王，让她稍稍配合一下，比如忽然叫人为博王裁制华贵衣衫，又忽然让工匠去修葺博王房屋，并拿出银两和体己宝物送入博王府……”
“我也不想你一错再错，想拉你一把。脑子是个好东西，我希望你能有。”景辞抬眼，冷冷道：“我似乎病得厉害了，不得不麻烦言希辛苦些照应。从现在起，你不许离开我半步！”
萧潇道：“你可知朱蚀案后，我为何出现在沁河，又插手贺王案？在此之前，皇上领兵出征之际，就已先后两名爱将出事，一个马失前蹄摔死，一个莫名陷入敌方圈套，落败遇害。后来听闻大将军杨世厚也曾遭遇意外，总算防备周全，并未出事。博王大约也有所警觉，有意无意在皇上跟前再三提起，出事的将领一个是他好友，一个是他舅舅，杨世厚则算是他半个老师……因朱蚀与郢王不投，便与博王颇是亲近，皇上听闻后有些疑心，才命我前去调查；而贺王虽未公然支持哪位皇子，却跟杨世厚是生死之交，我晓得皇上心意，贺王出事后自然也要去提醒端侯多加关注。”
左言希目光闪动，“所以，你疑心是乔贵嫔在暗中设计了则笙郡主？”
萧潇虽武艺高超，但梁帝亦是武将出身，力道极大，连受数下，唇边已溢出血来。
梁帝听他言语中有关怀之意，这才稍稍释了怒意，转而连声叫道：“郢王呢？不是让人叫他来见朕，怎么还不来？这畜生，瞒着朕做了多少伤天害理之事？远不只一个贺王慕钟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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梁帝见景辞依然以臣，始终不曾叫过自己一声父皇，更是怒不可遏，只是断不好向他发脾气，抬眼见萧潇侍立一侧，当胸一脚踹了过去，喝道，“叫你去沁河查案，回来只说似还有些疑点，为何不说明白可能与郢王相关？叫你保护端侯，为何让他遭遇刺客？”
梁帝正持信函在手，对着光细看。
郢王怔了怔，叹道：“乔大人颇有才识，本王颇是钦服，拜访过数回，故而乔贵嫔入宫前也曾见过一两面。莫非你还打算借此再编排什么，毁谤本王声誉？”
“这是想让人感觉博王这边很快会有些喜事？”
阿原静默片刻，说道：“或许不是咒他，是咒我自己吧？我想把关于他的一切，都剜掉，剜得干干净净。”
仿佛怕小鹿疼痛，抱住她时，阿原小心绕过了她创伤最重的后背，声音温柔起来，“小鹿更愿意陪我。她会保护我，她真的在保护我……”
梁帝只听闻阿原杀人，人证物证俱全，才由得乔立等抓人用刑。如今听说阿原可能被冤，他不觉怔了怔，果觉对原夫人太不公，便道：“既如此，先让他们继续追查凶手，暂时别对阿原用刑吧！不过此事务必尽快查明，万万耽搁不得！”
萧潇跪地，又被踹倒，只得勉强道：“皇上，是微臣无能，始终查无实据……”
小鹿便笑道：“怪怕人的，我便不去看了。不过他们要害小姐时，我还是要去保护小姐的。”
梁帝见她哭得可怜之极，由不得弯腰拉过她，低声道：“你莫哭坏了身子……此事朕自当查明。”
话未了，只听外面通传道：“皇上，郢王来了！”
左言希道：“那么……阿原应该能洗雪冤情，很快出来了吧？”
满怀满胸堵着惨痛的凝噎，阿原几乎喘不过气。她抱着小鹿，弓着腰爬跪于地，泪水簌簌落于小鹿灰白的面庞。
火焰和烟雾腾起，模糊了他的眉眼神情。
若此刻乔立或嫁祸她的真凶立于跟前，只怕她立时会一剑上去捅个透心凉，根本不会再去考虑后果。
阿原吸着鼻子，凝泪双眸里毫不掩饰刀锋般的凌锐，低低地问：“郢王？”
她捏紧了拳，肿胀的五指裂开，渗出淡红的血水。
想来受刑之际，惨嚎嘶叫声早已扯坏了嗓子，她的声音似被挫刀挫成了碎末，低哑破裂得不成样子。
原夫人扯着梁帝袖子，软软跪倒在地，泣道：“皇上，我原万分不解，阿原究竟为何被人陷害，如今我可算想明白了！听闻阿原相助北湮追拿刺客时曾误入乔府，若非端侯及时赶到，他们二人险被当成刺客误杀。事后阿原便告诉我，她无意发现了郢王正和乔立密谋什么，似与储位之事相关……我女人家怕事，当即劝她莫再提起，横竖储位之事皇上自有定夺，并不是凭谁的手段便能随便肖想来的。如今瞧来，这才是阿原招来杀身大祸的缘由呀！”
阿原道：“小坏会飞，坏人抓不到它，我们当然能看到小坏。”
虽然梁帝觉得景辞三灾八病的，不宜再在住处停灵。怎奈景辞坚持，希望远离故乡的妹妹能离自己稍近些，又言他毕竟住在宫外的时候多，梁帝这才应允。
景辞坐于棺木前分茶，奉了一盏在王则笙灵前，低低道：“则笙，景哥哥不会让你屈死。不管凶手是谁，景哥哥都会让他付出代价！”
狱外飞旋夜空的小坏又是一声长鸣，悠扬婉转，似在应和小鹿的话语。
阿原盯着灯笼，嘴唇颤了好一会儿，才能答道：“小灯……有的。只是灯灭了，等回头找到火折子，我就能点上了！”
郴王便是梁帝的长子朱友裕，倒是允文允武，颇得人心。可当日亦曾被梁帝猜忌谋反，忧惧之下年轻早逝。梁帝后悔不已，却也无可奈何，将他府上姬妾侍婢遣散时，倒也不曾苛待。
乔贵嫔爬在地上，连连以头触地，哭叫道：“皇上，臣妾冤枉！冤枉！臣妾只是因为阿原是被仿冒长乐公主笔迹的信函引去西溪，联想必是有人伪造我的笔迹嫁祸于我……至于则笙遇害真相如何，我一介深宫妇人，如何知晓？”
不知有多少人将目光投在陶然居，但淘然居一直很安静，安静到诡异。
诬告皇子是怎样的大罪，谁都知道。他虽得梁帝信任，但到底只是一名侍卫而已。
阿原道：“嗯，等小姐我出去，把那些害人精都砍了，剁了他们的肉包饺子！”
梁帝吸了口气，退开两步，甩开乔贵嫔的抱持，喝问道：“乔氏，则笙遇害之事，莫非也与你有关？”
他跪到阿原身侧，半揽住她，拍拍她的肩，低低道：“阿原，节哀！”
话未了，忽闻殿下有人冷冷喝问：“贵嫔也认为，原大小姐是被人陷害？”
原夫人已然泪痕满面，哽咽道：“你一深宫妇人，又是则笙好友，都能脱口说出阿原被人陷害，为何你的父亲却那等心狠手辣，也不细细查问清楚，便迫不及待连夜用刑，把我女儿打成重伤，更把她侍女活活打死？我何尝得罪过你们，为何你们父女一门心思的，偏要掐断我这一世最后一点念想？”
他犹豫片刻，到底道：“端侯大约跟你想到一块去了。他昨天就派人监视丁家，并让留意左言希的动静，下午问了好几回。他……这次真没有疑你。则笙郡主出事，他虽伤怀，但发现你居然成了疑凶，虽未明说，却一直在设法找出真凶，想替你洗去hetushu.com.com嫌疑。”
阿原道：“对，满沁河的人都知道，满京城的人都知道，小鹿最忠心了，对小姐最好了……”
她抬起眼，“如果我猜对了，那掐死王则笙的女子，范围又缩小了。郢王身边会些武艺但身手不算高，会在打斗间遗落耳坠的女子，只怕不多。偏偏还有一个我们认识的。”
左言希静默，然后低低一叹，“阿辞，我并非黑白不分。只是姜探……我不想她一错再错。我想拉她一把。”
如此说来，左言希的确算不得最蠢。
阿原满怀悲恸恨毒，却也听得他话里有话，“怎么说？”
他忽然悟了过来，失声道：“你……你根本没打算去查案！你已联合原夫人和北湮对付郢王和乔贵嫔！”
景辞忙插到二人间，将萧潇护到身后，低声道：“皇上龙体欠佳，还请善加保养，别因这些闲气伤了身体。”
老仆妇道：“回皇上，奴婢是郴王的乳母郭氏，当年一直随在郴王身边的。”
阿原泪流满面，将她紧紧拥抱住，喑哑着嗓子，一声声地温柔告诉她的小婢，“嗯，小鹿，咱们一起去。那里有青山绿水，有茶馆戏台，有敦厚真诚的百姓。虽然也有个把小贼，咱们也不用怕的。小鹿会保护小姐，小坏会保护小姐……”
梁帝喝令：“传！”
景辞冷冷道：“以则笙之力，安排船只，找人仿冒长乐笔迹邀约阿原，虽不难办到，但不可能身边之人全不知晓，除非有人代劳……也就这么巧，出事前两日乔贵嫔的心腹侍儿频频前去怡明宫见则笙，问起来不过是些鸡毛蒜皮的小事儿，但都盘桓过好一会儿，有没有说其他的，连则笙的侍儿都没留意。”
很快，一名老仆妇被带了上来。
左言希喃喃道：“我当日只是不想你再接近风眠晚，怕你再一时糊涂被她所害……”
阿原道：“其实我回京后养尊处优，并没怎么跟人动手。算来也只有这位跟我打过两次，对我的佩剑和招式了如指掌，用类似的长剑和招式杀两名侍卫，自然轻而易举。”
左言希以为景辞必会继续搜罗证据，想法替阿原脱困。但景辞这天真的什么都没做，甚至困乏不支时还让他开了安神汤，睡了两个时辰。
一边说话时，她的唇边已滚落黏稠的鲜血。
慕北湮笑了笑，向梁帝道：“皇上，其实臣见到鸾鸣宫的小太监生疑，执意擒住细细搜查，并不仅因为其行为有异，更因臣无意找到一位人证，可证实乔贵嫔与郢王有染，并且……居心险恶！”
均王在旁听闻，亦道：“父皇，端侯所言有理。原夫人一心为父皇打算，也没见求什么富贵权势，反弄得声名狼藉，如今只剩了这么个女儿相依为命，若真是被冤死，伤心绝望之下未必还活得下去。”
她的声音低了下去，“可我竟保护不了她……我竟保护不了她……”
阿原抹了一把脸上的泪水，咬牙道：“总会有证据的……听闻王则笙遇害现场出现一只耳坠？那耳坠并不是我的，应该是真凶所留。掐死王则笙的，应该是一名会武艺的女子。”
景辞素日与均王见面不多，却知他与原夫人并无深交，听他居然肯设身处地为原夫人着想，不觉多看了他几眼。
这老仆妇上前拜见梁帝，进退行止，拿捏得半分不错，一看便是久经历练的老宫人。
慕北湮忙道：“回皇上，此事千真万确！当时端侯遇刺，我和阿原是跟着刺客误入的乔府。如今看来，端侯遇到的刺客不简单，当时乔府那些人，也不是误伤或误杀，而是刻意想杀我们灭口！其实阿原并未听到太多，只是隐约听郢王怨恨皇上偏爱养子，又提起杨大将军和我父亲，似有不喜之意。此事倒让臣想起，臣父遇害之际，参与谋杀臣父的凶手同谋那里，发现了郢王府令牌……当时只想着该是偶然，毕竟臣父与郢王无冤无仇，岂有相害之理？”
小鹿道：“不疼，不疼……先前被打的时候那才疼死……我好多次以为真的会死，或已经死了……”
阿原道：“也就是说，两个案子虽破而未破，都有疑点指向郢王博王夺位之争，但因为没有证据，你也没法明着禀告皇上？”
她便惶恐地唤道：“小姐，小姐！”
郢王道：“听闻乔贵嫔处传出与儿臣勾连的消息；若儿臣没猜错，如今殿上诸位，大约也冲着儿臣而来。可父皇请看，原夫人是原大小姐的母亲，贺王是原大小姐如今的未婚夫，端侯则是她原大小姐从前的未婚夫，旧情未断。不约而同出现在此处，无非是想令儿臣和乔贵嫔身处困境，乔大人受牵累，自然也无法再审理则笙郡主一案。说到底，原大小姐罪证确凿，原夫人无法为女儿脱罪，方才寻出事端，将祸事引到儿臣身上，才好另换相好的大臣去营救她女儿。”
乔贵嫔惊骇之极，生生受了他一脚，却趁势抱住梁帝的腿，呜咽道：“皇上明鉴，那小太监虽是我宫里的，但并不是我素日看重之人，我怎会让他送什么密信？密信虽是我笔迹，可先前原大小姐不是一样被人仿冒笔迹陷害？”
左言希苦笑，取过景辞分好的茶，一口饮尽，才吐了口气，看向景辞，“我们手上并无足以扳倒郢王的铁证。于是……你盯上了乔贵嫔？”
至于那个莫须有的刺客，便是真的有，他只能贴身保护景辞，又怎能做到提前拦着不让刺客出现？
景辞又将一叠纸丢入火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