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卷 蟠龙劫
第四十一章 呦呦鹿鸣何处觅

大理寺丞窥他脸色,提醒道:“其实要定她罪也不是非她承认不可。现场不是还有其他目击者吗?若能拿到她的口供,原清离还怎么抵赖?便是抵死不认,皇上还会相信她是无辜的吗?”
她道:“莫说再世为人,便是三生三世,生生世世,我也愿与你在一起。”
萧潇已听出正是阿原的嗓音,只是已经颤抖得变了调,忙扶住她,连声道:“有!有!有药!你受伤了?”
大理寺丞低声道:“大人,即便她真是凶手,大人办案时闹出了人命,可就说不清是因为用刑还是急病了!原夫人和贺王都不是善茬儿,到时必定喊冤。皇上便是相信大人一心为国,也得给他们一个交待。依本朝例律,官员拷问人犯致死人命的,可是要按过失杀人罪论处的……”

然而她竟真的如此决绝地丢了药瓶,如此决绝地与他们曾经经历的那一切一刀两断……
阿原替她将乱蓬蓬的长发重新绾了个小髻,笑道:“有志气!有志气!”
左言希无奈地“啧”了一声,说道:“长乐公主一心想为阿原洗雪冤屈,找到了那夜为阿原诊治的太医,可以肯定阿原那日的确曾吐血,且这两日一直在服药。我也查验过程那太医开的方子,正与原府中剩下的药相符。”
萧潇应了,正要去唤溪边众人时,景辞叫住了他,“萧潇,你对大理寺那边还熟悉吧?”
左言希垂着头,不曾接他的话,忽道:“太医给阿原开的方子好生奇怪。阿原有肝气郁结之象,本该多用疏散化淤之药,但太医那个方子里这类药份量极轻。她成亲在即,难道不该加重药量,以求尽快复原?”
这般沉重的伤势,这般小小一瓶伤药,无异杯水车薪。
他忽觉当日重伤在身,被狼群追咬着,艰难爬行于荒野时都不曾如此狼狈。
乔立恍然大悟,拈须道:“是非曲折,到时皇上自有公断!来人,将她带下去,明天一早去找个大夫过来看看,别真的有个什么,一头栽到本官头上。”
她静默片刻,手指头轻轻在她肩上拍了拍,柔声道:“其实也不用怕,天塌下来有你家高个儿的小姐顶着呢!真有人问你什么,你照实回答就行;若是答不了,只管推在我身上。”
景辞问:“以她目前身体状况,服用你转过去的药,应该没问题吧?”
原夫人苦笑,“张惠舍出正室之位,贤良淑德,向来退避三舍,不肯争宠,故而与你母亲情同姐妹。于是,梁王再不专一,你母亲也怨不着张惠,只恨上我。我是梁王好用听话的棋子,又是对他死心塌地的旧爱,令他满怀男子豪情,很是得意。故而哪怕他心里眼里都只剩了你母亲一个,也会对我另眼相待。也就是这另眼相待,令她和她当时的侍女知夏对我恨得咬牙切齿,屡屡为难于我。我那时也年轻,想着本该属于我的一切都已被剥夺,声誉尊严都已因为梁王被踩到了脚底,你景二小姐做了现成的梁王妃,高高在上,何苦还欺负我?故而的确有心气她,趁她身怀六甲不便侍寝时,常去梁王府侍奉梁王,终于把她气得跟梁王大吵一架,不顾八个月的身子执意要回镇州。”
乔立见阿原皱眉看向刑具,已有些得意之色,笑道:“原大小姐是个聪明人,自然晓得下官请你来做甚。如今没了长乐公主和原夫人替你撑腰,你总该知趣些,赶紧把实情说明白。”
他虽聪明机警,但几乎从他懂事的那天起,知夏姑姑和舅舅一家,便一直告诉他,是原侯夫人楚玉罗逼走了他母亲,杀害了他母亲……
阿原拍拍她的手,轻声道:“没事,你乖乖待在这里等我。”
他说话时,却看向了左言希。
景辞的拳头捏紧又松开,松开又捏紧,半晌方道:“时候不早了,天大的事,也得明日再说。我们先回府吧!”
她呻|吟一声,终于有些清醒,只觉浑身汗出如浆,那幻梦中的痛意依然如影随形,附骨之蛆般甩之不去。受刑后的五指肿胀得厉害,反而觉不出疼痛来。
大梁建国未久,基本沿用前朝律法。虽说前朝酷吏众多,很少有拷打犯人致死的官员被问罪。但原家大小姐显然不好和别的犯人相比。原夫人并未失宠,又有长乐公主、贺王等维护,即便乔立有乔贵嫔、郢王撑腰,也未必能抵得过这些人一齐发难……
熟识的牢头收了一块金子,便让萧潇换了衣服,悄悄将他引了进去,一路低低道:“你就装作是大夫吧!旁的狱卒问你,你就说是有人奉乔大人之命,来为一位女犯人医病的……横竖乔大人已经吩咐过,明天一早唤大夫进来瞧瞧,过了子时算是明天了吧?”
“我没对她动手!”
大理寺是前朝留下的屋宇,衙门内外颇多参天古树,小小的荷花池以湖石围就,满是斑驳青苔。
对方既敢对她动手,无疑早有准备,即便原夫人去求梁帝,即便梁帝有心宽宥,关系到赵王那一方势力的态度,此事也没那么容易罢休。若梁帝想将阿原推出去顶罪,平息赵王一系愤怒,阿原固然无从辩白;便是梁帝也有疑惑,打算彻查此事,郢王等人不甘心错失机会,也会趁着阿原羁系于大理寺中时暗动手脚。
萧潇一直抱剑侍立于旁,目光不时扫过在河水中忙碌着的端侯府侍从和附近请来的会水的渔夫,闻声也hetushu.com.com定睛看去,说道:“是言希来了!”
阿原道:“什么人证?什么物证?我被诱去见则笙郡主,有则笙郡主假传的书信为证;衣襟有血迹,是一时气急吐血,有那日傍晚为我医治的太医为证;至于捡到的耳坠,大人似乎是从我当日相好的男子那里求证?可这些人至少半年没进原府,怎知我如今用怎样的耳坠?有没有打听过我前日戴的是什么耳坠?为何就一口咬定是我的,而不是真正凶手留下的?大人稍有办案常识,该查的是还有谁知晓则笙约见我之事,那个人的嫌疑才最大吧?乔大人放着白天不审不问,偏偏等天黑了才带了我来这样的地方,着实叫人疑惑乔大人的居心!”
当然有区别。
“也没什么。”景辞笑,显而易见的自嘲,然后盯向左言希,“你上午没陪我进大堂,听闻是去找了衙差,索要现场遗落的耳坠查看?之前你已看过书吏绘下的耳坠图样,为何还要亲眼查看耳坠?你和太医院里的人也算相熟,但居然是长乐公主先找到了那位替阿原诊病的大夫?”
“她不会杀则笙。不过……听说你给了她药,我原先大约也是盼着她服下的吧?”
景辞微微冷笑,“那么,所谓的血衣,根本不能作为证据?”
所谓十指连心,这般单单作用于指间的刑罚,看似寻常,最是煎心煎肺,痛不可耐。若是夹得狠了,骨裂指折,便是一世的伤残。
景辞听得慕北湮这一声自然而然的“母亲”,不觉失了失神。
“去皇宫。”
而原夫人依然是背负恶名的原侯夫人,在此事件中一无所得。
原夫人已在冷笑,“富贵人家姬妾众多,为争名争利争正室之位,斗个你死我活原也不奇。可我当时是原皓的妻子,梁王见不得阳光的旧日情人,杀了你母亲我能得到什么?”
原夫人究竟在朝中多年,即便乔立是大理寺卿,又有郢王撑腰,她到底还能在大理寺安排下内应,为女儿铺好万不得已时的退路。
他命人将灯笼提近,取出一张油纸,小心地向油纸上倒着玉瓶中的浊水。
衙差慌忙加重力道时,忽听阿原闷哼一声,紧闭双目,口吐白沫,一头栽倒在地,竟已晕死过去。
左言希再未想到景辞居然能在忙乱之际还关注到他的行踪,踌躇片刻方苦笑道:“其实我也不相信阿原会杀则笙,希望从证物和证词上寻出些蛛丝马迹。那只耳坠是上好的珍珠所制,虽不便宜,式样却是最常见的,应该很多贵家女子都有,未必就是阿原的。再则,衣物上的血迹虽可疑,但从血迹的形状和沾染的部位来看,的确更可能是她自己吐的血。”
小鹿点头,“小姐放心,我晓得怎么回答。虽然小姐的人比我高,剑比我快,但我比小姐壮,我会不惜代价,保护小姐!”
“到底……知道了什么?”
小鹿当然也是头一遭。
这种令她身心模糊的感觉有种奇怪的熟稔感,令她疑惑不已。她努力去抓寻那种熟稔感的由来,头脑却越发地昏沉。
五根七寸长的圆木,径围各四分五厘,以牢固细绳相串,套入手指后收紧,圆木立时紧夹手指。
她似乎是他命里的劫数;但更有可能,他才是她命里的劫数。
侍卫原是跟过梁帝的,也不多问,应了一声,立时飞身离去。
左言希道:“最多只能算作佐证,称不得铁证。但老渔夫的证词依然对她不利。那个时间段,的确只有她曾带小鹿经过。你见过那个那老渔夫了?他居然这么巧在这边钓鱼,看到了阿原经过,更看到了阿原身上的血迹……说他不曾被人收买,我不太相信。”
的确只能算作一团。
左言希一直担忧地紧随于景辞身边,见状忙道:“给我看下。”
匆匆来回,他倒也不曾喊一声辛苦。
慕北湮明知他们得罪了郢王,此事断难善了,正踌躇时,原夫人已道:“北湮,我们两府宾客到得差不多了,如今闹成这样,好歹需给他们一个交待。你先回去安置好府中事宜要紧。”
侍从浑身湿淋淋的,将一物举高,托到景辞跟前。
可即便此刻延请来最好的大夫,都未必能救得了她,——即便有机会救活,也已逃脱不了一世伤残。
小鹿被她这么一说,也觉得热不可耐,一边用戴着镣铐的手为她扇风,一边替她赶蚊子,焦躁道:“咱们夫人不是来了吗?为什么还不把我们放出去?难不成得在这里过夜?”
原夫人道:“你觉得没什么要紧,是吧?其实后来我回头再看时,也觉得太不值。他很快娶了我的好友张惠,又因为恋上景家二小姐,明着暗着劝说,让张惠让出了正室之位,于是你母亲就成了梁王妃。而我呢……人都说,我是梁王心坎上的,但我那时正奔走在不同的男子之间,为梁王联络大臣,助他去夺前朝的天下。他万万舍不得你母亲抛头露面,却让我牺牲自己去成就他的大业!”
“阿原,阿原……”
“也许……她记不起往事,对她更好。有些往事于她,的确是绝大的羞辱。”

原夫人唇边浮着一抹笑,却冰泉般冷得彻骨,“在你回京后,我觉出你似因你母亲之事衔恨于我,曾特地去查当年之事。原以为隔了这么多年不太好查,可巧落水案中带回的那个叫勤姑的老宫人,偏记起她www.hetushu.com•com哥哥那段时间曾受命悄悄离京,回来后阔绰许多。她哥哥当时在张乐帐下,而张乐则是张惠的堂兄。你母亲出事后,张惠哭得比谁都伤心,梁王便又将她升回梁王妃,后来生了均王,更成了张皇后。其实那年出事后我就怀疑张惠所为,但毕竟没有证据,何况与我无关,我自然懒得理会,再不料竟有人早早把罪名扣在了我头上!”
萧潇揉着头,苦笑道:“有人存心算计,不知预备了多久……那边只在预备亲事,谁想到会在这时候被人算计!也忒恶毒!”
她抬头瞧见牢狱顶部的蜘蛛,向墙角缩了缩,偏一低头又瞧见身畔的蟑螂,惊叫着扑倒胡阿原身上,哭叫道:“小姐,这地儿,怎么呆呀?”
景辞无声地吐了口气,“没有服药……最好不过……”
原夫人道:“张乐和勤姑哥哥也已死于兵乱,但张乐帐下的人还没死绝。亏得我事先查过这些,今日皇上雷霆大怒之际,我尚有话可回,不然今指不定今日我们母女得在这好日子一起命丧黄泉了!如今皇上已遣人去寻张乐当年的亲兵,想来总能找出几个人证。端侯若还不信我的话,可以再等上几日,看看皇上找出的证人怎么说。不过我劝你,也别恼恨张皇后了,她也是个可怜人。当年见我另嫁,她才敢借着传递我消息的名义找到梁王,跟他东征西伐,几乎舍了性命,才赢得梁王欢心,成了梁王妃。可一转头你母亲出现,占去她夫婿宠爱不说,还提出不能为妾,生生逼她让出正室之位,还得在你母亲跟前立规矩,天天行婢妾之礼……换你,你肯服?”
景辞见他身影渐远,挥手唤来武艺最高的两名侍卫,“跟紧他,监视他这两日的动静!去过哪里,见过哪些人,事无巨细地告诉我!”
景辞沉默片刻,说道:“我相信,若阿原不曾恢复记忆,她绝不会因为先前那点龃龉便杀害则笙。至于你……”
他举高灯笼,正见阿原鬓发散乱,满身血迹,清丽面容满是惊恨痛惜,同样沾了许多血污。他不由惊怒,叫道:“你……你怎么伤成这样?乔立那走狗,竟敢这样对你用刑!”
小鹿惊吓,忙牵住阿原的手,惶然道:“小姐,我……我陪你一起去!”
景辞恍惚地答着,低涩的嗓音萦回于夜间的朦朦雾气里,也似泊了月光般的清凉。
他跃身纵上方才左言希骑来的马,一夹马腹,那马儿吃痛,嘶叫一声,箭一般地蹿了出去。
萧潇拿灯笼照过去,更看清破衣烂衫内被夹得变形的双腿,和已粘连成一团、辨不出五指的双手。
她奋力一推,景辞竟被她推得一踉跄,弯腰咳嗽不已。
左言希诧异,“我自然跟你同行。”
阿原看看手足间的沉重的镣铐,苦笑一声,说道:“小鹿,你不是说要保护小姐吗?你看小姐我手上的镣铐是你双倍沉重,正需要你照顾呢,你连蟑螂老鼠都怕?”
阿原叹道:“大约过夜是免不了了……而且,这是大理寺……”
西溪,深夜。
左言希点头,“好,我还是回贺王府吧!你记得按时服药,总得保重了自己,才有机会救出阿原。”
小小的刑室内,只有乔立和数名衙差、两名书吏,还有就是满墙触目惊心的刑具。除了沁河县衙里见过的笞杖、讯杖、拶子、夹棍等,更多了许多不知名的刑具,都已脏污得失了本色,散着可怖的腥臭味。
左言希不解,“为什么?她若能记起过去,记起你对她的好,岂不极好?哦,你也认为她如果没服药,就没有杀害则笙郡主的动机,洗脱嫌疑的可能就大了?”
绢帕上以凤仙花汁写了数字,“若受刑,服之。”
阿原捏死两只歇到她手背上的蚊子,说道:“先别折腾了,这里又闷又热,赶紧休息,保存体力要紧。”
她抬头看头顶的蜘蛛,思量着从哪个角度可以将那蜘蛛也打下来,省得她们睡觉时爬到脸上。
而景辞已忍不住看向关押阿原的方向,哑声低唤:“眠晚,眠晚……”
小鹿捂着胸口惊魂未定,但被小姐这么一表扬,顿时也觉自己厉害,不由挺直脊梁,握住拳头高声道:“嗯,我要保护小姐!”
景辞不能答,甚至根本不能抬起头,只握紧拳说道:“我会查清楚……若是我的错,我任由阿原处置……”
心口蓦地裂痛,似有人探手进去,活生生撕扯下一块,拿个石磨来来回回地碾着。
乔立冷笑道:“我以为有多横,也就如此罢了!给我泼醒!”
他忙放下灯笼,在怀中一掏,果然掏出一瓶伤药捏于手中,却看着小鹿满身狼藉的伤处顿住。
景辞声音冷了,“你在说我母亲的不是?”
原夫人凝视着有了年月的石栏,好一会儿才道:“当年我以为嫁的是梁王,入了府才发现嫁的是原皓,寻死过好几回。这样的太湖石,我撞过两回,头发里至今有一块疤。”
景辞的眸中似蓄了满目夜色,“未必。下午听谢岩说起,那晚他们闯入乔府时,郢王正与乔立在一起。阿原多半听到了什么,或者,郢王认为阿原知道了什么,才会有今日之祸。”
萧潇终于失声叫道:“小鹿!是小鹿!”
亲身历过劫杀之事的知夏姑姑这样说,他母亲拖着重身子回到镇州,勉强生下她,临死前同样这样说。于是,赵王府上下早就认定,m.hetushu.com.com是梁王负心薄幸,抛弃景二小姐,并纵容原夫人谋害了景二小姐……
她仿佛已不能说话,却又仿佛默默答了他的话。
嗓音很熟悉,却蕴了难以言喻的伤心和绝望,竟让她也在一瞬间似被那伤心和绝望淹没,坠到了黑而沉的湖底。
阿原警觉,悄然捏住,暗暗打量这官员服色,该是大理寺丞之类的官位。寻机看手中之物时,却是一小小绢帕,里面包着一颗药丸。
甫倒出小半瓶,便有淡淡的药香味传来,油纸的水也转作黏稠黑褐的药液。原来玉瓶瓶口甚小,只容得一两颗药丸滚出的样子,故而玉瓶虽然落水,药丸也溶化开,但溶开的药大多还留在瓶中,尚未被流水冲走。
她哑着嗓子再说不出话,迸着泪又扑了过去,跪在那一团身边,一时不敢再去触碰。
天大喜事变作塌天祸事,两府早已乱成一锅粥,其实不在乎更乱些。但既然大理寺这边无法可想,他便得到别处设法,救回他没入门先入狱的新娘。
究竟是她对不起他,还是他对不起她?
小鹿觉出些动静,呻|吟一声,睁开了眼,失神的眼珠转来转去,却始终找不到焦点。
阿原早在乔立准备令人行刑之际服下了那药丸。
二人正说笑之际,外面传来匆忙的脚步声,然后便是一个官员带着数名随从步入,高声道:“乔大人命带人犯原清离前去问话!”
乔立怒道:“胡扯!哪有这么巧,刚夹两下手指便得什么急病?”
他这般说着时,藏于袖中的手忽探到阿原掌边,轻轻塞入一物。
景辞盯她一眼,“夫人,请!”
景辞道:“其实是谁做的,并不难猜。毕竟阿原得罪的人有限,能兴起那么大风浪的人,更是数得出来。”
急促的马蹄声由远而近,坐在肩舆上阖目休憩的景辞立时醒转,看向夜幕里渐渐奔近的那骑身影。
她若服下,至少证明还对他和他们间的往事还有些放不下。
“仇怨?只是女人间的的嫌隙而已,哪里说得上仇怨?”
世间本不该有眠晚,可偏偏有了她。
是一只敞着口的玉瓶,早已当浸满了水。
错了吗?
她在昏沉之中不知疑惑了多久,忽然间不知哪里钻出一道亮光,眩得她猛然间似乎勾住了什么。
阿原曾将不少小贼送入牢狱,但她被人送牢狱,还是送入大理寺的牢狱,着实是破天荒的头一遭。
景辞点头,“嗯,我听说过。你与我母亲素来不睦。”

他的黑眸蕴了寒意,嘲讽道:“你是不是想告诉我,你是因我母亲再三逼迫,才向我母亲动了手?”
左言希静默片刻,说道:“她虽不记得往事,但那些事到底发生过,若有人刻意提醒,令她心智混乱,一时气血攻心也是可能的。”
景辞接过玉瓶察看,清瘦的手指有一丝颤意。
萧潇赶到大理寺时,已近丑初。
虽是侍婢,但她历过最大的风险大约就是在沁河陪着小姐抓小贼了。
他虽这般说着,双手却已捏紧肩舆扶手,面色几与月色相类,苍白得看不到半点血色。
左言希打了个寒噤,轻声道:“他看着轻狂,其实甚有主见。义父遇害与郢王脱不了干系,他固然想着报仇,郢王也想着斩草除根。或许,这才是阿原招来祸患的根由?算来郢王该是此事最大的受益者吧?”
被小心擦干血迹的圆圆面庞倒还干净,却灰白泛青,再看不出半点生机。
没人念叨可恶可怕的蜘蛛蟑螂,着实太空旷了,太安静了……
乔立皱眉时,旁边那个大理寺丞已喝令旁边的书吏,“老田,你颇知医道,去把把脉,看她是不是装死!”
安静得她终于听清远处的惨烈哭嚎发自谁的口中。
阿原虽是贵家小姐,但这一向经历的苦楚大约不少,对于疼痛的承受力比一般人强许多,却也已痛得冷汗涔涔,浑身发抖。
说话间,左言希已奔到跟前,匆匆下马,也顾不得拭去满额的汗水,便急急道:“阿辞,你怎么还在这里?画舫并未靠岸,一直在水面浮沉,必定早已飘离原位。你数夜不曾阖眼,这身体……”
冷水立时被提来,连着泼了几桶,阿原湿淋淋地颤栗,却不曾醒来,且白沫吐得愈多,不但面色煞白,连唇色都已泛出青紫。
“谢岩有所顾忌,语焉不详。明日我会再去见见长乐公主,问明此事。”景辞黯然一笑,“其实皇子与臣子的秘密,无非就是那些,猜也猜得到。可惜再怎样心如明镜,身在局中,人人是棋者,人人是棋子,根本挣不脱……”
一切讹误,竟是从他们没出世时那一场场难分是非的妻妾之争开始……
阿原叹道:“乔大人,该说的话大堂上已经说完了,你还要问什么?”
景辞忽然间胸口抽住,也顾不得原夫人话语间满满的恶意嘲讽,蓦地看向她,“你……你是说杀害我母亲的,另有其人?”
乔立击案道:“好个贱人,满口狡辩,还敢教我怎么办案!看来你就是不见棺材不掉泪!来人,用刑!我看你嘴犟到几时!”
而原夫人已看向他,说道:“端侯,老身有事相商,可否借一步说话?”
她拖起沉重的脚镣步向狱外时,那官员随手在旁替她拉了一把手上的铁铐,高声嘲讽道:“原大小姐出身名门,才貌双全,何苦做那些伤天害理之事,这是坑我们大梁呢,还是坑你母亲呢?”m.hetushu.com.com
乔立见她居然不曾像别的人犯那般嚎哭求饶,大是诧异,斥喝道:“再夹,再夹!你们晚上没吃饭吗?”
景辞听得他似话里有话,正待细问时,却听溪边一阵喧哗,然后有侍从疾奔过来。
景辞道:“你也不用去了。我的身体并不妨事,你先回贺王府,留意北湮那边的动静。他到底年轻冲动,先是父亲死得不明不白,再是亲事被搅成这样,一个按捺不住,再惹出事来,只怕更无从收拾。”
大理寺卿乔立是郢王的人,先前已结下仇怨,巴不得贺王府和原府出事的,正如慕北湮有机会,也不会放过主使杀他父亲的郢王。
用的是拶刑。
原夫人仿佛没听到他的话,又或者,根本就没把他的话放在心上。她的身体也在哆嗦,偏又在夏日浊风里固执地站稳,声音却似冬日里快要割裂肌肤的北风般寒凉,“其实我也不服!我倾心相待的那个,因为百般为难不曾娶我,却克服千难万难娶了张惠,又娶了景二小姐;我除了一身骂名,只剩了两个女儿,一个被他送出去换他儿子的归来,从此天南海北,再想见一面难如登天;还有一个从小骨肉分离,险些被他儿子拿来祭了母亲,后来被当作仇人之女收养着,天晓得受了多少冷眼才长这么大。如今好容易抛开过去有个盼头,又被你们这群渣滓栽害成凶手,天晓得会落得怎样的境地!”
正是原夫人亲笔。
而原夫人躬着腰,在原地哆嗦着,竟已痛哭失声。
“萧潇,萧潇,你有没有带药?有没有带伤药?”
这一回的审讯,并未安排在公堂,也没有了长乐公主、景辞等人的旁听。
廿七守在附近,见得原夫人神情不对,忙奔上前来,扶住原夫人,急急道:“夫人,夫人,别哭了!这大热天的,一急一怒中了暑可如何是好?阿原小姐还等着咱们设法呢!”
慕北湮磨了磨牙,应道:“是,母亲。”
在燕国,他曾以为自己是执棋者,但终究成为被牺牲的棋子,而执棋人竟换作了人人视之为棋子的风眠晚……
他虽艺高胆大,此刻一时看不清狱内情形,只闻得霉臭味和血腥味浓得呛人,不由脊背涌上一股寒意。正待提高灯笼细瞧时,隐没于黑暗中的人已认出他,猛地扑上前,差点将他推倒。
小鹿怔了怔,忙道:“我不怕,我才不怕!”
景辞轻叹,“他倒不曾被收买,只是事发前一天傍晚,有人带着一篓鲜鱼途经他家歇脚,有意无意提起这时候西溪某处的鱼特别多,且容易上钩。这老渔夫近来闲着,几乎日日出去钓鱼,得知此讯,第二日自然便在那一处钓鱼了……老渔夫是土生土长的当地百姓,四个儿子都曾从军,口碑相当不错,若有人引他作证,自然更易让人信服,有事半功倍之效。”
她听得有男子在耳边轻道:“眠晚,立个赌约如何?即便再世为人,半年为期,你会重新选择与我在一起。”
原夫人不耐烦地瞪回他,“知夏那个蠢货,是不是从你小时候起便重复千百遍地告诉你,我是你杀母元凶,无可置疑的凶手?可你知不知道,她的佐证只有你母亲离开大梁是因我与你父亲吵架,还有就是杀她的劫匪曾无意间说起是受我之命行事……你走南闯北见过不少世面,请你告诉我,谁家杀手在杀人前会主动告诉对方,谁是雇她的主谋?这是戏文看多了,自己成了傻子,还把人都看成傻子了?栽赃嫁祸这事可别太容易!她知夏前不久不是刚做过吗?不是还有那自作聪明的傻子,居然信了,还深信不疑?你说,有些人怎能愚蠢成那样,糊涂了二十年都悟不过来!”
景辞眸光越发清冷,抬手向身后其他侍卫道:“走吧!回宫!”
萧潇怔了怔,“有个把熟人,但我跟大理寺卿不熟,且还算有点过节。”
她忽揪住景辞前襟,鼻息扑到景辞面庞,如一只护犊的母豹,似在下一刻便要扑过去咬断他的脖颈。她切齿道:“这一世,我冤,我女儿更冤!我一片痴心,被你父亲当妓.女般嫖了;阿原清清白白的女儿家,也被你这畜.生当.女般嫖了!不过我还是比阿原幸运,你父亲一再想着牺牲我女儿,还没想过要牺牲我!而你!你竟一而再陪着你家那些贱.人把我的阿原往死路推!若阿原有个三长两短,我要你们父子给她陪葬!陪葬!你们这些无情无义的禽.兽,恬不知耻还敢自命正义!怎不统统去死!去死!”
侍卫怔了怔,“不是回端侯府吗?”
大理寺丞忙道:“未必是巧。听闻原清离上次遭遇劫杀后就没痊愈过,看着比先前健壮,还会舞刀弄枪的,可一直在延医诊治,药都没停过。若她所说吐血之事为真,更见得早两日便有些症侯了,再受点惊怕,吃点苦头,引发急病倒也不奇。”
原夫人道:“我本不待说,但你那位知夏姑姑一大早便闹到了皇上那里,不仅告我的状,说我是当日谋害你母亲的元凶,还说我女儿是谋害则笙郡主的元凶!可恶我赶到时皇上已经被说动,派人召我入宫,支开我好令人捉拿阿原,甚至吩咐禁卫,如有抵挡,可当场格杀!幸亏阿原不曾反抗,不然她得在她新婚大喜之日横尸花轿前、血染红嫁衣了吧?”
她猛地扑向狱门,用尽力气尖叫道:“小鹿!小鹿!”
阿原怔怔地看了片刻,忽觉得哪和-图-书里不对。
景辞不紧不慢地收拾着药瓶和化在油纸上的药丸,低叹道:“可惜郢王从头到尾都置身事外,我们目前完全对付不了他。还是先想着怎么安抚好慕北湮,别让一时冲动,再被郢王算计。他是你义父唯一的骨肉,你可不能疏忽了!”
阿原脸色极难看,泪水几乎要迸出,咬牙道:“不是我……不是我的血!”
那过节自然也因为那夜在乔府相助阿原、慕北湮之事。萧潇记起这事,手心忽然间冒出汗来,“公子担心有人会对原大小姐下手?原夫人并未失宠,皇上不发话,还不至于有人敢真拿她怎样吧?”
门锁被嗒地锁上时,萧潇心头不由自主地随之一紧,叹道:“这是把我一起给关上了吗?”

原夫人已没了素日的温婉,形状美好的眼睛里迸着泪,却有着蛇信般的狠毒和狰狞。
小鹿奇道:“大理寺怎么了?哪里的监牢还有区别不成?”
他说着时,已跟侍从要了马,纵马疾驰而去。
左言希瞧着从人都已退到稍远处,低声道:“其实就是先前带她离开燕国时喂她服过的那药,看着虽是重病垂危的模样,实则并无大碍,用于掩人耳目那是极好的。北湮比我预料中还要上心,一听有此药,立刻拿过去跟原夫人商议去了。以原夫人的人脉,必定有办法交到阿原手上。不过……还是用不上的好。”
阿原赞道:“小鹿厉害,好厉害!”
书吏应了,忙上前搭脉时,几疑自己诊错,忙凝神再细诊一回,慌忙回道:“回大人,人犯气息微弱,脉象沉迟,这是气血阻滞虚寒之症。她……她莫不是得了急病?”

郢王叹道:“贺王将门虎子,本王岂敢教训?只是则笙郡主遇害,势必令赵王和赵王麾下众多将士不安,若不谨慎处理,恐怕会动摇大梁根基。贺王是聪明人,自然懂得其中厉害。”
她咳了两声,空荡荡的牢狱里有沉闷的回声;而远处,隐隐有谁的惨叫声传来。
已被打得血肉模糊,几乎已看不出人形。
萧潇在旁忽道:“其实她的身体还算健壮,本不该吐血。”
阿原终于吃力地睁开了眼,仰着的面庞正看到牢狱顶部张扬爬动的蜘蛛和壁虎。一只蟑螂肆无忌惮地越过她零乱于地的长发,径爬向墙角。
在最初的最初,竟是他错了吗?
景辞正了正身,打断了他的话:“有消息?”
原夫人念叨两声,失神的眼睛惶然转动片刻,终于恢复了几分镇定,扶着廿七的手踉跄离去。
即便身体渐渐失去知觉,也已掩不去那种凄伤到了骨子里的冷锐剧痛。
想嫁博王的王则笙遇害,博王便不可能再因姻亲得到赵王的支持;将此案嫁祸阿原,又有知夏姑姑的神助攻,不仅阿原被捕入狱,难以脱身,原夫人也很可能受牵连失宠获罪。剩下一个慕北湮,空有王爵,并无实权,到底孤掌难鸣,收拾起来就轻松多了,有的是机会斩草除根,永绝后患……
萧潇闻得阿原有险,已无心品他话外之意,忙道:“既如此,我这便去大理寺走一趟吧!”
乔立冷笑道:“原清离,你别敬酒不吃吃罚酒!如今人证物证俱在,不容你抵赖!若只顾嘴犟,回头吃了亏,伤了原府的脸面,须怨不得下官!”
景辞有些站不住,弯下腰扶住双膝,修长的手苍白得看不出血色。他喑哑道:“张皇后早就死了……张乐呢?”
深信了二十余年,从未有过半分疑心的“真相”,难道竟不是真相?
景辞负手立于稍远处,看着池中白玉般皎洁的莲花随风飘拂,淡淡道:“夫人请我过来,就是想告诉我,你跟皇上先前的这些事?”
景辞抚额,“言希,他可真心急,把你的马给骑跑了,你怎么回去?”
乔立犹自不信,亲自过去搭脉时,也觉其脉象极弱,几近于无。
景辞向后退了一步,从古柏的繁密枝叶间筛下的点滴阳光都似在刺着眼,晃得整个人都在眩晕。
左言希尽数倒出,仔细看了几眼,断言道:“我只给了则笙郡主三颗,差不多也就是这么多的量了。阿原没有撒谎,她……根本没有服药,更没有恢复记忆。”
何况,还有个态度不明的端侯,那才是梁帝如今最看重的……
她用她肿胀染血的手指,指向了墙角的那一团,“是我的……我的……”
“羞辱?”左言希愕然,“莫非白天原夫人跟你说了什么?她狡黠多智,心机深沉,你莫被她影响了心智,反添了病。”
“侯爷,找到了!”
衙门里的讯问声和惨叫声早已止歇。乔立等人大约也累得不行,已然各自回府。
她抬起脚,半掩住眼,对着墙角连踢带踹,终于逐到那蟑螂,再勇猛地踏上几脚,便把那可怜的蟑螂碾成了辨不出形状的黑渣。

他拿手压住胸口,重重喘息两次,才稍稍缓了过来,勉强道:“我为何要信你?当日与我母亲结下仇怨的,除了你似乎没谁了吧?”
萧潇答应时,牢头已将他推入一间牢房,把手中灯笼塞给他,说道:“半个小时后我来接你出去。”
这些事对小鹿来说委实太过复杂,阿原便不肯说出来惊吓小鹿。
景辞淡色的唇抿作一线,轻声道,“这一次的战场,在皇宫。”
她尚记得用刑时的剧痛,但那剧痛很快模糊,连同神智都模糊着,似乎整个人都陷入了破不开的浓雾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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