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卷 鸳鸯谱
第二十八章 梦遥始知春光短

原大小姐出身高贵,再怎么声名狼藉,从前跟小贺王爷的关系无人不知,倒也无人敢对她无礼。但她一改往日温婉,忽然间如此勇悍,倒是惊倒了一堆人。
“那个则笙郡主?”这些日子慕北湮忙于父亲丧事,并未太过留意,费劲地回忆着,“是不是那天跟端侯一起祭拜的女子?我记得模样很寻常。那长相气度,比不上长乐公主,更比不上你。放心,他们俩都不瞎,看不上她的。”
“乌六?”
博王显然很中意王则笙,虽对知夏姑姑将王则笙与端侯拉在一起大是不满,却不肯说王则笙的不是,只微笑着不说话。
阿原闻言,不由驻足道:“天作之合?我怎么听来听去,都像是人作之合?这是知夏姑姑一人的意思吧?”

慕北湮奇道:“有吗?我刚好像没注意到……”
阿原又去翻案犯的卷宗,“那就是这些无赖都经过专门训练,身手更高?”
原大小姐遇劫案听着并不复杂,出事后的第二天,被劫走的原大小姐便被救了出来,劫他的匪徒也尽数落网。
“比如我自身吧,我常觉得我不是原清离,而是全不相干的另一个人。可母亲给我的感觉,明明就是我母亲,她当然也不会认错女儿,我没道理是别人。再比如最近的几件案子,你爹遇害案,宫人落水案,甚至朱蚀案,以及我的案子,看起来各不相干,但我总觉得这几个案子隐约有着什么关联。”
慕北湮凝视着她,许久方轻笑道:“你的确想得不少。不过那几个案子,我也认为没那么简单。谢岩、景辞他们没空,我这闲散王爷陪你查吧!”
阿原不由回头看向她,“皇上?皇上的赐婚,自然是算的。”
她冷冷喝道:“想逞能也不看看时候!不以大局为先,不把小王爷放在眼里,让老王爷丧仪出乱子,能耐越大越添乱!”
她的容貌清美,五官好看得无可挑剔,依然还是慕北湮熟悉的旧日模样。
王则笙年少貌美,未来将嫁给大梁的皇子,身后又有赵王兵马的支持,博王关切王则笙当然是顺理成章之事。
慕北湮摇头,“喜欢原大小姐的人有多少,憎恨原大小姐的人就有多少。所以你养了十六名身手相当不错的侍卫,轮班保护自己。那次去端侯府,是你素日出门的标准配置,八个侍卫,两个侍女,外加一个车夫。这些侍卫都曾受你母亲身边那个叫廿七的高手调|教,虽说不上以一挡十,但想放倒三四个寻常壮汉应该不在话下。”
以原夫人的能耐,官府也不敢怠慢。凶徒固不必说,从被害人亲友到凶徒亲友,每人都有一大叠证词。
阿原笑了笑,脸色却有些发白,“你在想什么,我便在想什么。”
阿原笑道:“好。横竖我名声坏,不在乎更坏些!”
“但裴四被他一游说,就决定干这杀人抢劫的勾当?没这么好糊弄吧?如果乌六曾因此事拿过一大笔钱,裴四有没有拿过?”
知夏姑姑亲昵地握住她手腕,虽有些嗔她对博王出言不逊,却半个字也不曾责怪,反而温言安慰道:“听闻他那个关在狱中的好友有急事找他。你不用管,横竖他办完事就会去怡明宫找你。放心,他懂你的心意,你当然也明白他的心意。他会向皇上请求,将你俩的事安排妥当……”
阿原头都没抬,说道:“贺王遇害,凶手伏法,同样也结案了,你会就此罢休吗?”
不管贺王案背后还有多少难以言说的秘事,如今也只能装作一切尘埃落定。
看他熟门熟路,回京后应该早就暗中探望过了。如今他们在刑部查案,慕北湮当然会顺路再去看看他的难兄难弟。
阿原心念一转,笑道:“若真谢我,不如帮我个忙。”
一下子接手偌大府第,又得操办贺王丧仪,大小事务繁琐之极,但他已基本安排停当,府中众人各司其职,并无想象中的混乱。
博王向王则笙一指,“则笙郡主见端侯离开,也说要出来透透气。”
慕北湮道:“因为乌母人不错,又有病在身,保长和街坊邻居出来作证,是希望能保全乌母,别被不肖子牵连。对于当时正被大量口供和证词淹没的官员来说,这些人的证词都只是为了替乌母开脱,跟案子本身没什么关联。”
阿原到后面帮照看一圈,已发现慕北湮并不是传说中的那般平庸无能。
阿原定定看着那少女时,那少女已行毕礼,若有所觉地转过脸来,目光越过众人,准确地望向阿原。
阿原笑道:“过奖,过奖!我只反你,不反天!”
阿原骇然避开,正要拔剑对敌时,对方已然收手,嘲讽地盯着她。
那人有家有室,衣食不愁,托大闹腾闹腾,好叫少主人从此更不敢轻慢自己而已,再不料竟会弄假成真,一时惊惧得浑身乱战,哪敢去捡剑?
但以他的自负,大约根本觉不出自己的可恶。
但他们原先所犯的,多是些偷鸡摸狗的小案,且有着市井无赖的共通点:贪财好色,欺软怕硬,刁滑强横,但真有横过他们的,或有官府背景的,根本不敢招惹。
阿原见一切井然有序,这才放下心来。
她跨步又往前行去,知夏姑姑再去相拦时,阿原脚步一错,虚虚实实晃了晃身,便灵巧地飞快掠过她,继续向和-图-书前行走。
“对!听说,是乌六在酒馆无意听说原大小姐第二天将带大批珠宝去端侯府,才和裴四商议,决定带人动手。”
可如果真的有人能设法让皇上改了心意,的确算得釜底抽薪之计了。
慕北湮的手指不由急促地敲着案卷,说道:“所以……不仅乌六拿到了钱,裴四也拿到了,也许还更多?”
慕北湮做了个鬼脸,“怎么扯淡了?我虽没权没势,但也没爹没娘,爱娶谁就能娶谁。到时咱俩爱怎么玩儿便怎么玩儿,拆了王府都没人管!更妙的是,那些家当够咱俩败上一世了,只要他们打仗不打到京城里来,往后的日子逍遥着呢!走了,趁着这会儿夜深无人,咱们先去见见言希吧!嗯,我还有个兄长,但他也管不了咱们的事儿。”
说来慕北湮天性放浪不羁,从不理会家中俗务,如今父亲遇害,相害的又是府中分别主管内外事务的薛照意和靳大德,唯一的义兄又被押在狱中,悲痛之余,也难免忙得焦头烂额。
阿原道:“也就是说,乌六是在出事前忽然有了一大笔钱?”
她拍拍他的肩,柔和了声音道:“还有太多的事需要处置,你也要节哀顺变,好好保重自己。”
王则笙睨着阿原,笑道:“博王怎会娶我?你当他瞎?”
阿原不以为然,继续阅览案卷。
阿原忙去翻裴四几次过堂的记录,疑惑道:“没有吧?我一页一页看过……”
阿原留意着,帮五婶、七婶喝斥几回,见还有人阳奉阴违故意捣乱,遂看准其中闹腾得最厉害的,抬脚当胸踹倒,先几脚将其踢得嗷嗷叫唤,再一扬破尘剑,雪白冰寒的剑锋便抵到那人脖颈。
见阿原来得早,他面上的阴冷才散开了些,说道:“来得正好。我请了同族的两个婶子照管,但府里的下人骄纵惯了,未必肯听命,你去帮着些?”
“现在追随,也不晚呀!”阿原笑着,令人立时将其送到慕北湮处,让小鹿传话道:“这个人一心殉主,请贺王成全吧!”
但贺王丧事震动朝野,前来吊唁的宾客极多,迎来送往之际,不时有临时性的调度安排。慕北湮请来管事的慕五婶、慕七婶精明能干,但到底不是贺王府的人,且都是中产之家,不比贺王府豪富,贺王府有些资历的家人便不大放在眼里。嫉恨不平之余,躲懒拖宕还算是好的,还有几个故意拧着干,存心想看二人出丑。
但景辞迟迟未至。
慕北湮翻看案卷的手却忽然顿了顿,沉吟道:“好像那几名案犯都提到在作案的前一天,他们曾在外喝花酒,逍遥了整整一夜,乌六付的银钱。”
她退了两步,待要离去时,一直旁观的王则笙忽轻笑道:“可我只知道,这一向,景哥哥的事,你说了不算;但你的事,景哥哥说了算。”
“于是,咱们重点再研究一下这两人的资料?”
阿原“哦”了一声,“但裴四先前所留的案底里,提到裴四好赌,曾因赌债被逼得不敢回家;也提到他惧内,曾因妻子被人索债毒打,带人跟另一帮无赖大打出手,闹得那一带鸡犬不宁……这才一年不到的时间,他妻子就有钱为他在刑部打点,还有钱在他死后买新房屋住?”
博王笑了笑,“清离,都不是外人,不用客气。”
博王立于一旁,依然唇角含笑,温温和和道:“不会。知夏姑姑向来稳重,当然不会认为自己是天。”
王则笙笑得双目如月牙弯弯,越发多了几分娇憨可人,惹人怜爱。但她的眸心深处,却是跟她的笑容绝不相衬的尖锐。她叹息般笑道:“听知夏姑姑说起你如今的模样,我还不敢相信。原来真的跟换了个人似的。话说,以前你说景哥哥在乎你,我信;如今,景哥哥若还能在乎你……你当他瞎?”
她甚至看到萧潇扶着剑柄立于众侍卫间,正若有所思地望向她,面上隐有忧色。但阿原急着去追景辞,已顾不得萧潇眼神里的异样。
老书吏忙道:“裴四一次重刑后的确说过,但说完就昏过去了,等第二天醒来……又翻供了,说是受刑不过才胡说的。”
年轻书吏忙道:“那裴四的确家境不错,他妻子前不久带了两个儿子搬到我家前面的一处巷子里,刚买了一座两进两出的院子,粉刷一新,收拾得蛮清爽。”
她终究什么也抓不住,只能勉强弄清,王则笙的确与景辞相识已久,很可能曾向景辞讨要过她的鹰。
阿原听他信口胡扯,不由啼笑皆非,忙摆手道:“他未必愿意看到我,我也不想看到他,还是算了吧!”
阿原皱眉道:“母亲为我的事估计也头疼了很久,好容易安生下来,不想让她知道我还在疑心这件事。至于谢岩,天天跟着景辞去怡明宫,把长乐公主都看得急了,差点天天奔怡明宫堵人……话说,如今我的原府好像冷清得很。”
覆住半边面庞的银质面具,在剑风荡起的荼蘼花瓣里散着冷冷的金属光泽。知夏姑姑眼底的光芒,则比金属更冷更凛冽。
阿原道:“那殿下就陪着则笙郡主吧!我要去找端侯,失陪!”
眼看着景辞走得远了,再也追不上,她越性走到知夏姑姑面前,直视着她道:“知夏姑姑,你给我记好了!端侯是我的人https://www.hetushu•com.com,我一天不放手,天说了都不算!”

原清离,不是阿原。
慕北湮大怒,又一窝心脚将他踹倒,说道:“这就叫一心殉主?欺骗我倒也罢了,连逝去的老王爷也敢欺骗?来人,把他重打五十大棍,关入柴房,等丧仪后再做处置……”
慕北湮敲着厚厚的案卷,低低道,“其实我也一直想知道,那天究竟发生了什么,原清离……到底出了什么事?”
好一会儿,阿原方低声道:“莫非我母亲知道什么?那个裴四,好像我母亲见过他后才忽然死去的?”
阿原早就听说博王虽不是梁帝亲生,但博才多识,礼贤下士,颇得梁帝和群臣赞誉。听博王的口吻,从前的原大小姐与博王也该熟识,但眼下阿原对博王全无印象,听他言语温厚亲切,也便微笑点头,说道:“阿原有事想去找端侯商议,所以冒然出来。博王殿下这是……”
别说阿原,就是慕北湮都已失声问道:“你……你说什么?”
慕北湮虽然行事风流荒唐,但人脉甚广,素日一同游耍的贵公子都是高门子弟,多在各处衙门任职,何况他如今承继王位,虽无父亲庇护,一样地位尊崇,故而刑部官吏很快令人将大堆的案卷搬到他们跟前,让他们慢慢阅览。
“他们身手平平,欺负老弱妇孺还罢了,遇到原府侍卫,根本不可能占到便宜。”
因阿原着实帮了不少忙,慕北湮甚是感激,待府中诸事完毕,便找阿原致谢道:“这几日算是我欠了你的情,谢了!”
阿原怔了怔,“怎么帮?”
“你在刑部有没有认识的人,帮我调一下刑部的卷宗?关于我被劫杀的那件案子。”
不知多少早已隔绝的人或事在喧嚣着,一波.波海浪般汹涌,似随时要呈到她眼前,又似化作了无底深渊,呼啸着要将她席卷而去。
但慕北湮居然没法评判阿原和当日的原清离哪个更美。
王则笙的身后,伴着一个修眉大眼的年轻男子。方才阿原见他拜祭过,便认得他是梁帝的次子,博王朱友玟。
沿着五色鹅卵石拼就的小道,她正待加快脚步时,前方树丛人影一闪,伴着一道剑光直飞面门。
阿原踌躇片刻,跟着博王返回灵堂。
年轻书吏看一眼内容,忙道:“对,就是这次堂审他招认的,但有一页被撕了!”
阿原皱眉,“那个裴四的家境怎样?”
“怎会没意见?平时性情那么好,你昏迷那几天,她听大夫说你可能醒不过来,把大理寺、刑部那些前去探望的官儿骂得抬不起头来。后来你醒了,她又亲自来过刑部调看卷宗,还见了为首的人犯,但也是无功而返。随后你便逃了,她也就顾不上这案子,由得刑部结案了事。”
“谢岩一直在刑部挂职,平时虽不管事,你的案子他可没闲着,从头到尾都在盯。据说就是因为他盯得太紧,那几名凶犯才会惊惧自尽。”
慕北湮听闻,不过冷冷扫了一眼,随手将佩剑掷下,“难得你忠心,本王自当成全。你的家小本王会代为照料,放心去吧!”

慕北湮怔了怔,“这案子……卷宗不难调吧?你母亲若开口,刑部那几个官儿能屁颠儿地直接送你府上去。再则,谢岩是刑部员外郎,上下都熟得很,带你进去查下你自己的案子,好像不算什么事儿吧?”
慕北湮收拾着卷宗,笑道:“没事,他若恋上那个郡主,我便娶了你,不叫人笑你瞎。”
“我……我来找给小姐看。”
眼见快到出殡的时辰,外面才传来略带惶恐的宏亮通传:“皇上驾到!”
知夏姑姑冷笑道:“皇上赐婚不假,可原大小姐逃婚也不假。既然原大小姐不把这婚约当回事儿,皇上收回成命,于情于理,都是无可指摘的吧?”
阿原按着胸口叹道:“谢岩未必瞎,但我总觉得景辞有点瞎。又或者,是我有点瞎吧?”
她转身要离去时,知夏姑姑忽扬声道:“则笙郡主跟端侯是自幼一起长大的青梅竹马,不仅门当户对,容貌性情也异常般配。这样的天作之合,并不是旁人想拆就能拆得了的。”
谁也没想到他们会打上原大小姐的主意,更没想到他们会吃了熊心豹子胆,劫了原大小姐不算,还杀了那么多人。
阿原白他一眼,“扯淡!”
阿原急问:“既然他曾供出此事,当时的供词上可曾记录下来?”
谁知原大小姐醒是醒了,却连自己是谁都不知道了……
出殡之日,阿原一身素服,带了小鹿早早赶到,便见慕北湮循制守于父亲灵前,还需照应来往宾客,很是辛苦。
阿原已见惯她横眉怒眼的模样,懒懒地扫过她,说道:“他的事是否与我有关,你说了不算!连他自己说了,也不算!”
老书吏犹豫道:“这个难说。从大理寺到刑部,这案子不少官员曾过问,他们都有权限调阅卷宗。”
作案前一天的事,供词里多一带而过,阿原并未留意;慕北湮大约也不会太留意,但他时常混迹花街柳巷,各处青楼都很熟悉,供词中忽然出现芙蓉院,难免多看两眼。
她之所以对她和景辞的未来很有把握,最大的依恃,无非是他们间的御赐婚约。
阿原的眼眸又黑又亮,似敛了和-图-书满园的荼蘼春色,张扬美丽,动人心魄。
那人兀自不服,吐着被踹出的鲜血叫道:“我对老王爷一片忠心,到头来却受妇人之气,天理何在?王爷,王爷,早知如此,老奴还不如追随而去,省得受这些零碎腌臜气!”
景辞略一踌躇,便向侧退开些,与那少女一齐行礼。
阿原掷下卷宗,问道:“我以前找的随从,是不是只看长相?十一名随从,就这么被一群从没杀过人的市井无赖撂倒了?连个活口都没有?他们……得文弱成什么模样?”
相随的博王、郢王、均王及长乐公主等,纷纷在旁解劝,然后一一上香致祭。
但此案证据确凿,不容抵赖,眼见梁帝催问,刑部、大理寺诸臣共议后,依旧决定将此案以杀人劫财定性结案。
极美的少女,双眸灵动清亮,扑闪处仿佛带了晨间露珠的清亮晶莹。
慕北湮道:“的确疑点重重。可当时你正昏迷不醒,大伙儿便都只记挂着你什么时候能醒过来,便是大理寺那些办案的官员,也盼着你赶紧醒来,当时是怎样的情形,就能真相大白。谁知……”
“裴四也不知道乌六那笔银钱的来历?”
慕北湮握住她手腕,定定看她片刻,唇角弯出一抹细微的笑,轻声道:“会的。”
慕北湮道:“我们家的人,要么是从过军的,要么是亲友从过军的,所以我先前已吩咐过,父亲丧事期间,府里就照军营的规矩来,不听吩咐的,一概棍棒伺候!你拿不来棍棒,刀剑伺候也不妨。”
阿原坐下翻阅着,抚额叹道:“只怕还得预备宵夜……”
再怎样的刑讯逼供,他们都不肯承认曾杀害原府的十一名随从。
景辞居然是随着他们一起来的,待诸王与公主祭过,也上前接过下人燃好的香。正待行礼之际,旁边已有一少女挨来,同样接了香,向景辞看了一眼。
博王抱着肩道:“首先,她得上得了天……”
阿原便不得不免为其难地去告诉他,在她谨守妇道的同时,他也该谨守夫道了。
所幸护送梁帝前来的宫廷侍卫虽多,大多认识原大小姐,并不拦她。
景辞显然已注意到阿原等的动静,目光轻轻在二人间扫过,微皱起眉,正待向迈步走向阿原,知夏姑姑不知什么时候赶到了他身边,一把扯住他,低低说了句什么。景辞顿了顿,向阿原微一颔首以示招呼,却缓缓退到后面,越过人群匆匆向外走去。
年轻书吏连忙点头,“记了,记了!是我亲笔记下来的!”
“那就只有原夫人吧!原夫人是亲自过来看的。”
阿原一听便知是左言希有事将景辞请了去。但左言希人在狱中,怎会那般巧,恰在这时候派人找景辞?难道是知夏姑姑故意引开他,不想阿原见他?
被害人亲友多是原府的人,证词大同小异。从人们提前便被告知将随大小姐前往端侯府,第二日收拾得齐齐整整,欢欢喜喜去未来的姑爷家,然后……被砍得七零八落横着送了回来。
慕北湮沉吟片刻,命人把堂审时负责记录的两名书吏叫了来。
阿原道:“也不一定,连主人的婚事也敢插手,看来真以为自己是天了!”
阿原向前翻着,问道:“那后来就没继续追查吗?就这么……结案了?我母亲也没意见?”
若景辞有心跟王则笙在一起,或许,她也该考虑下景辞的丧事了……
梁帝朱晃,竟抱病亲来贺王府致祭,抚着一同出生入死的爱将棺木,痛哭流泣。
老书吏道:“看穿着很平常。他是有家小的,听闻入狱后他妻子还曾四处花钱求托,想见裴四一面。这样的重犯,狱卒自然不敢,连饮食都没敢送进去。不过能在刑部打点,估计家里还有点钱。”
慕北湮将一份证词递给阿原,“他母亲在证词里大骂儿子不孝,说病了半个月,不但没钱抓药,连粥都没得吃了;保长也证实,他老母靠亲友和邻居接济,才能勉强糊口。”
知夏姑姑倒吸了口凉气,指住她道:“你……你还真反了天了!”
她裹着一袭素衣,宛若一支含苞待绽的玉兰花,端的秀逸出尘,与景辞比肩而立,恰似雪玉琢就的一双璧人,怎么看怎么般配。
但阿原看到慕北湮时,他虽然苍白瘦削许多,神色倒还镇定。他的一双桃花眼依然像猫儿般幽光流转,却不再是引得万树花开的媚意悠悠,而是潜于暗夜窥寻猎物般的寒意凛冽。
劫杀原大小姐的匪徒原来是京城里的一伙游手好闲的无赖,素日欺男霸女,劣迹斑斑,各自身后都有一堆案底。
阿原越看越奇,将最终的结案文书找出看时,那群人只是偶尔听说原大小姐去新姑爷家,晓得原府大富大贵,原家小姐美色无双,一时垂涎动了邪念,才会结队前去打劫车队,并劫走原大小姐。
阿原猛地转头,盯向王则笙,盯向这个带着几分天真笑容徐徐走近的俏丽少女,脑中似有激浪翻滚。

待与阿原目光相接,她莞尔一笑,手臂自然而然地挽住景辞,依在他身畔退到一边。
那页撕得很仔细,内容衔接上也没有明显纰漏,如果不仔细看,根本没法发现边缘残存的纸张。
早已订亲的阿原和景辞才该是一对吧?
不但景辞未至,连长乐公主和博王、郢王等都没消m•hetushu•com.com息。
阿原道:“我其实根本不知道他的来历,他的过去,还有他当日跟我的感情……我什么都不知道,便已认定他是我的良人。如若不是,岂不是我瞎?传出去得被人笑死。”
原清离案当时闹得很大,两名书吏倒也记得清楚。年长些的老书吏答道:“其实也曾问过乌六钱财来历。但乌六抬下山时已经死了,他老母又病得七荤八素,什么都问不出来。想那乌六本就是个街头无赖,花光钱时蹭吃蹭喝,讹到钱时胡吃海喝,到底跟本案没联系,后来也便没人问了。”
慕北湮轻笑道:“母女关心,原夫人调阅案卷倒也不奇。算了,这事没什么要紧,不必理会,你们也不必在外提起。”
慕北湮低叹,“现在呢?”
慕北湮看向两名书吏,“这些案卷,平时都有谁能拿到?”
她道:“原大小姐,不用追了。端侯要处理他自己的事,与你无关。——他的事,从来与你无关!”
但他们只招随打倒原大小姐的随从,劫走了她,并抢走了她随身的金银珠饰。
鹰,白色的鹰,她的鹰?
阿原盯她一眼,走到博王身畔,轻轻拍了拍他臂膀,低笑道:“博王殿下,听说郡主会嫁给某位皇子?瞧瞧这性情,这教养,博王……得自求多福了!”
年轻些的书吏一直忍不住地把眼睛往阿原身上觑,闻言谄笑着补充道:“他们一直不承认杀人,可这事儿哪里抵赖得了?”

慕北湮也不追问,将阿原送出衙门,便提起那盒他们没吃的夜宵,径自走向刑部大牢。
慕北湮沉默了片刻,笑道:“没事,我回头天天去瞧你,就不冷清了!既然谢岩忙,我带你去刑部吧!”
慕北湮失笑,“为什么这么说?”
阿原的幻境里,是同样声线的少女在讨鹰,“景哥哥,这鹰好看!给我玩好不好……”
“大理寺和刑部以外呢?有人看过吗?”
老书吏已看出不对,上前将其中一份供词抽出,看了一眼,已失声道:“这是……被谁撕掉了一页?”
想起左言希因景辞喜欢她,便想着杀她,阿原便有些毛发森然。若景辞变心喜欢上王则笙,不晓得左言希会不会想着去杀王则笙。
“乌六当时只跟同犯说,偶尔发了笔小财,请兄弟们出来一起取乐。抢劫原大小姐的事也是在喝花酒间隙商议的。裴四据说是听了乌六的话,一时脑热才决定动手,但咬死是原府那些人不堪一击,才被他们轻易打倒在地,劫走原大小姐。”
原大小姐孤身落入一群无赖手中,居然不久便自己逃了出来。官府搜山不久便找到了昏倒的原大小姐,随即劫车的匪徒也被杀的杀,抓得抓,一个都没能逃脱。活捉的五名匪徒,包括领头的无赖裴四在内,都招认了劫人之事。
年轻书吏殷勤上前翻找,很熟练地找到某几页,然后怔住,慌乱往前后乱翻,“这供词一份份都粘贴在一起的,怎么不见了?串页了吗?”
阿原不由心头紧了紧。
王则笙若无其事,顾自问向知夏姑姑:“景哥哥哪去了?”
阿原忙接过那证词看,边看边叹道:“这些证词,为什么当时办案的官员没注意到?”
慕北湮愕然盯着她,一时无法作答。
阿原一努嘴,伸手压住小鹿喋喋不休的嘴巴,同样绕开人群,从后门绕了出去,追向景辞离开的方向。
但她成为阿原后,美则美矣,眉眼间再不曾有过原大小姐那种迷失于浮华时薄醉般的秾艳媚态。那等媚态,蕴了高门贵女的才情与骄傲,色不迷人人自迷,即便轻嗔薄怒,也能令人神魂俱荡,难以自持。
无非自认是贺王府的老人,抱怨少主人放着他们不用,请了两个外来的女流之辈管束他们,失了颜面。
但所有的证词和供词里,并没有乌六、裴四出事前得到大笔钱财的记录。
老书吏迟疑道:“这个,小人不知。”
“四处讹钱为生的无赖而已!”
年轻书吏却不肯错过引起美人注意的机会,赶紧道:“提起这事儿,小人倒想起来,那裴四受刑不过,曾提过是有人给他们钱,让他们劫走原大小姐,再把原大小姐放走。”
“决定劫人的是裴四,但最初提议的人,是乌六?”
阿原静了片刻,说道:“我本来还真觉得裴四是受不住刑胡说八道。”
慕北湮拍着半尺来高的案卷,惊叹道:“你这案子……居然留下这么多记录!要不要叫他们替你预备晚膳?”
她的唇角弯了弯,凑到知夏姑姑耳边,冷冷道:“所以,管不管端侯的事,谁说了都不算,我说了算!”
“那这些证词和供词都是什么?”阿原一页一页地翻着,“双方数量相当,但实力悬殊。这些市井无赖,是怎样做到把他们打倒或杀害的?既然这些匪徒如此厉害,我当初又是怎么逃出来的?”
上回入宫向梁帝请罪,梁帝虽未责怪,但的确已对他们的婚事有所疑虑,预备观望景辞的态度再作打算。返京前后的这些日子里,她与景辞情浓意洽,再未想过他会有所异议,更未想过他们的婚事真会因此受到影响。
“我好像听说,谢岩后来也查过这案?”
阿原忍不住笑了,“便是她上得了天,也管不了我跟端侯的事儿!”
阿原胸口闷闷地抽疼了下,问道:“www•hetushu•com.com谢岩也是个闲散公子哥儿吧?景辞更是个需时时静养的闲散侯爷。他们就这么为一个远方来的少女日日忙碌,忙得连跟我见面都没空?”

阿原道:“难道你们没觉得,这其中有太多不合情理的地方?在天子脚下行凶,就为劫个美人?为劫个美人杀了那么多人,结果还让美人从他们一群人的眼皮子底下跑了?这也太不可思议了吧?”
景哥哥,景辞?
慕北湮静默片刻,坐到了她对面,低声道:“阿原,我帮你查。”
“哦,出去喝花酒……不奇怪吧?犯案前先享受一回,便是被捕被杀,也不枉来这世上走一遭。”
卷宗之所以特别厚,是因为原府遇害的从人相当多,连两名侍女在内,共十一人被杀;而不久后落网的匪徒也多。
小鹿够着脑袋看着,已经看得呆了,拼命摇着阿原胳膊,低问道:“这……这是怎么回事?这女的哪里冒出来的?懂不懂规矩?端侯是小姐的!是小姐的!”
那个明媚骄傲、视天下男子为玩.物的女子,那个容色若春|水、内心如烈焰的女子,那个生长于繁华和喧嚣之中,却始终游离于繁华和喧嚣之外的女子……
如果花生壳是跟真凶相关的某位所留,至少其中三桩案子有着某种关联。
景辞走得很快,阿原追出去时,他的背影已快要消失在拐角处的树荫里。
“和裴四一样,算是这群无赖中拔尖儿会闹事的地头蛇。官兵搜捕那天,他在奔逃中掉落山坡摔死。”
不久后,五名凶犯先后病死或自杀。
“什么乱七八糟的想法?”
这事慕北湮已提过,原夫人不但过来调看了卷宗,还去见了主犯裴四。
眼前的女子目光澄明专注,举手投足净若青莲,淡若疏梅,神姿高彻,通身气度出尘绝俗,超逸湛然,明澈得似月夜里的瑶瑟朱弦上轻轻奏出的一支名曲,让人痴醉向往,却不忍亵渎。
知夏姑姑气极反笑,一面继续阻拦,一面喝道:“我说了不算,他说了也不算,却不知皇上说了算不算?”
整天跟别的女子腻在一处,着实可恶。
两名书吏领了厚赏,恋恋不舍地退下,室中二人又将案卷浏览一遍,愈觉那撕去的那页可疑,一时相对无言,连外面送来的食盒都没心情打开。
阿原撑着头叹道:“我也不想胡思乱想呀!但总是有些乱七八糟的想法往外钻,拦都拦不住。”
阿原便继续翻阅着如山的卷宗。
若真是胡说八道,根本不用理会。刻意撕去这一页,才显得欲盖弥彰。结合裴四惧内、家人在他生前设法营救、妻儿在他死后衣食无忧,连他为何翻供都能猜得出来。
她就是……王则笙?
景辞已经追不上,刑部也不是沁河县衙。她没法跟着景辞进刑部大牢,便只能考虑着先帮慕北湮处置好老贺王丧事,再去处置景辞。
可他们怎能看着般配?
她尚在沉吟时,旁边已有少女轻笑道:“姑姑,你在这里做甚?把我景哥哥拐哪里去了?”
慕北湮拍着手边的卷宗,叹道:“我不知道。不仅你疑惑,当时我们以及负责此案的大理寺、刑部官员也疑惑得紧。但那几名无赖的口供一致,他们好像很轻易就将原府侍从尽数打倒在地。他们带原大小姐上山时,原大小姐忽说要解手,几个人看她进了旁边一处草丛,忽听得一声惊叫,赶过去看时就没了踪影。”
阿原定定神,直接无视了王则笙,只向博王行礼道:“阿原见过博王殿下!”
贺王风光大葬后,贺王府也似乎恢复了往日的平静,连当日的小贺王爷慕北湮在承继贺王之位后都安稳许多。有对他们父子心怀不满的,想趁着老贺王倒下,顺便把小的也整倒,一时居然无隙可乘。
“而且没给他老母,至少是没来得及给他老母。”慕北湮的桃花眼里又开始有灿亮如星的光华悠悠流转,看着便似有了几分笑意,“他犯事前几天曾回去过,因为还想着卖掉家里仅剩的三亩薄地,被他老母打了出去。”
“扯淡!”
慕北湮的目光扫过卷宗,看向阿原专注的面庞,“其实最重要的是你已经回来了,健健康康的,其他都不打紧。我想长乐公主他们懒得领你来看,大约也是这意思。”
阿原噎住,博王虽然好性性,也被呛得作声不得,瞅了一眼王则笙纯稚无害的笑容,转身走回灵堂。
阿原道:“先前的酷刑拷问都没吓倒他们,谢岩几句逼问就把他们吓得自尽了?这话你也不信的吧?”
“可有个案犯供词里提到了他们喝花酒的地方是芙蓉院。芙蓉院是京城最有名的妓院之一,这花酒的开销可不小。这么多人,大约一晚上能花掉一个中产人家十年的积蓄吧?”
“什么忙?”
慕北湮拍了拍她的手,柔声道:“并不是忽然死去。据说,是谢岩逼问得厉害,几名案犯才先后自尽或惊吓而死。”
那声音,清脆而熟稔;那声景哥哥,更是和幻境中一样刺耳。
慕北湮道:“到底是怎样的真相,咱们可以慢慢查。原夫人向来行事稳重谨慎,不会胡来,你别胡思乱想。”
那人在角门处的惨叫还未停歇,原来闹腾的老仆们便已纷纷退散,各自领命做事,再不敢出闹甚幺蛾子了。
阿原还是疑惑,“这说明什么?那个乌六……很有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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