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卷 鸳鸯谱
第二十九章 怎堪参商心底事

阿原低头看看自己的手,再看看王则笙落水时最后所站的位置,叹息一声,向那边慌忙奔来的知夏姑姑高叫道:“姑姑快来!则笙郡主投湖了!”
原夫人低低道:“你该都听到了!”
梁帝怅然叹息,向景辞道:“不然朕去瞧瞧她?阿辞,你稍等片刻,朕待会儿继续陪你下棋。”
阿原放了心,便不再理会,俯身仔细看王则笙落水前留下的脚印,拔出银簪来在地面勾勒了,用一方帕子覆住,又从角落里捡了块破木板压住,然后才去检查王则笙落水时翻越的栏杆,用银簪在栏杆各处叩了几叩,拨了几拨……

原来竟是长住在这里的老宫婢。
景辞揉揉她的脑袋,淡淡而笑,“本不过家常戏耍而已,赢又如何,输又如何?”
但阿原神色根本没什么变化,甚至都不曾正眼看她一眼,顾自扶拦看着随风微漾的湖水,眼底幽黑幽黑地映着水光,看不出半分情绪,——倒和景辞素日的眼神有几分相类,莫测让人彷徨无措。
原夫人道:“但是我担心景辞的事,会将她变成第二个原清离。”
王则笙怔了怔,忽抬手扯住她的袖子,说道:“阿原,你别这样……”
廿七沉吟道:“既然阿原小姐从前跟景辞有隙,或许她恢复记忆后便能放下这段情了吧?”
阿原欠身,“尚祈母亲明示。”
见阿原过来,老妪顿时慌了,连忙用脚去踏着纸钱灰,想将其踏到滩边淤泥中。
王则笙妙目盈盈一转,笑道:“不如,我去见见阿原?说来也是自小儿相识的,叙叙旧也好。她若真对景哥哥痴情,大约不介意为妾为婢。”
景辞不说话了。
王则笙忙跪地道:“皇上息怒!我父亲的确太宠景哥哥,但无非是因为怜惜景哥哥自幼无母,且有疾在身,朝不保夕……”
“可能是赵王另有打算,刻意隐瞒;也可能是我猜错了。何况……”原夫人直面阿原,声音微微沙哑,“孩子,景辞这个人,你真看得懂吗?你难道没发现,自从他入宫,你已完全失去了皇上的宠爱?”
梁帝顿时面色一沉,“那个阿原也来了?”
这阿原小姐看着并不像长乐公主等人描述的勇悍豪气,更不像知夏姑姑所说的那样心机深沉,步步为营。可她见事之细致清明,绝不下于当年的清离小姐,只是表达出来的方式截然不同而已。
王则笙依在他身畔,俏面含春,笑嘻嘻道:“景哥哥,你的棋艺是不是退步了?看看,又快给皇上杀得片甲不留了!”
她看向阿原,眼神出乎意料地冰冷,“在你回京前后,景辞已将你哄到了手,对不对?”
知夏姑姑又惊又怒,向王则笙道:“你看看,楚玉罗那个妖精,狐媚皇上二十年,到现在都没消停!看着跟皇上见面少了,到底枕边风厉害,也不晓得在皇上跟前说了多少颠倒黑白的话儿,皇上居然还这么着相信她,连她女儿都维护!”
原夫人很坦然,并没有阻止阿原查案,发现慕北湮时常陪着时,大概认为阿原有心重续旧缘,居然颇是欣慰,说道:“其实我瞧着北湮这孩子不错。若是你喜欢,在一起也不妨。”
知夏姑姑爬到梁帝脚前,哭道:“皇上明鉴!我们郡主自幼娇贵,根本不怎么会水,这边四下无人,奴婢也是三脚猫的水性,方才差点一起葬身湖底!郡主虽不喜原大小姐,这没仇没怨的,哪有拿自己性命做赌注害她的道理?阿原小姐谋害我家小姐不算,还反咬一口,求皇上严惩!求皇上严惩!”
知夏姑姑已冲了过来,向湖中一瞧,失声惊叫道:“郡主!”
她根本不会也不可能再是原来那个谨小慎微的女孩,对她唯唯诺诺,不敢高声。

小太监连忙应了要去时,阿原又叫住他,笑嘻嘻地加了一句,“如果谢大人在,便请谢大人一起吧!”
阿原静默了片刻,慢慢站直身体,挺直脊梁,“母亲,不用你去说,我会自己去问他。我不怕被人笑话,也不怕低了自己名头。富贵浮名,原不过身外之物。我要的,只是以我真心,换他真心。若他负我,又或者始终将我一片真心视若敝履,我自当尽快抽身。”
湖边久不清理,碎石嶙峋,杂草丛生,王则笙高髻长裙,衣饰华贵,自然行走不便。
廿七惊怒,“夫人是说,景辞知晓夫人第二天会来,刻意在临走前占了小姐身子?”
然而这并没有什么用,知情人已经死光了,线索断得很彻底。
若是谢岩在,长乐公主被迷得晕头转向,很可能重色轻友,顾不得查案什么的了。
黎焕远远听得,不由哑然失笑,忽觉这个阿原聪慧直白,果然招人喜欢,怪不得端侯被她毁成那样,还对她念念不忘,不肯放手。
阿原略一思忖,忙赶上前道:“姑姑,你莫非就住在这里?我有件事,想跟您打听一下。”
她向王则笙潇洒地挥了挥手,转身便往廊外走。
小宫女沉着脸道:“你怎可如此无礼?”
阿原道:“我当然知道是怎么回事。郡主远道而来,又是有备而来,再有知夏姑姑的好教导,便是一哭二闹三上吊,也得把你的景哥哥留在身边,对不对?”
梁帝踌躇,手中的棋子不觉间落下。
景辞不答,握着拳低低咳了两声。
梁帝瞅着他,忽大笑和_图_书道:“说得好!本就是家常戏耍……朕也盼着,咱爷俩能常常这样下下棋,吃吃饭,说说话儿。”
王则笙容貌美丽,灵巧可爱,在宫中颇有人缘,而阿原却声名狼藉……
原夫人道:“我是说过。我还说过,景辞是你择选的夫婿,皇上封他为端侯,可能也有你的缘故。如今看来,我错得离谱。”
王则笙微愕,知夏姑姑已叹道:“皇上大约不晓得那小贱人手段,装着一副柔柔弱弱狐媚样子,实则能文能武,跟她那个母亲一样,心机深得很呢!”
是非对错,延续了多少年,已不是她所能评判的,她看得开,便不打算自寻烦恼,去管他们那笔君不君、臣不臣的糊涂帐。
梁帝再也忍耐不住,喝道:“住口!谁许你在这里大呼小叫,出言不逊?这教养还敢骂则笙?你有照照镜子,看看你自己这副泼妇模样吗?”
眼前这女子是千真万确的原大小姐了。
王则笙提着裙裾小心地向前走着,悠悠道:“不熟。但我听皇上意思,大约我们很快便会是一家人吧!”
梁帝瞅她一眼,点头道:“也好。不过她终究是玉罗的女儿,留点儿分寸。”
阿原抬起泛红的眼睛,笑问:“什么意思?”
小宫女愕然,看阿原如渊渟岳峙般立于眼前,谈笑散漫间气势凌人,女修罗般可怖,那拳便再不敢打下去,转身往回奔逃。
知夏姑姑忙去推景辞,嗔道:“公子,瞧瞧你都说什么呢!皇上也是好意……”
她道:“幸好他最近住在宫内,倒比端侯府方便些。先去把他的药方找来研究研究吧!若他敢再逼我的阿原,我也只好……送他一程了!”
景辞眸光更暗,“你骂谁?”
原夫人柔声道:“好!”
阿原道:“那便麻烦公公走一趟,看下长乐公主有没有在睡觉。如果没睡觉,便问下她有没有兴趣继续查查上回的案子吧!我先去揽月湖走走,找找有没有线索。”
老妪顿一顿,疑惑道:“乔贵嫔……是谁?林贤妃就是当年梁王的爱妾林氏吧?她从前跟我们俞妃很要好,时常入宫相探。俞妃被迁来这里后,林氏入了宫,反不敢来探了,但暗地里也接济过两年。俞妃死后,听闻林氏升了妃位,好像就是贤妃。咳!”
而梁帝已拂袖而去。
阿原问:“先前乔贵嫔宫里的小印子,或林贤妃宫里的瑟瑟姑娘,有没有熟识的亲友住在这边?”
阿原不由站起身来,失声道:“母亲是怀疑……梁王妃没死?”

她单刀直入地问着,懒得跟她多话的意图直白得不能再直白。
再隔片刻,梁帝、原夫人、景辞等也带人匆匆而来。
小宫女急忙应了,提了裙子便往建章殿方面奔去。
知夏姑姑拍拍她的手,含泪道:“可你看阿辞那样子!好孩子,当年咱们王妃就被那贱人逼得含恨而去,如今再被那小贱人夺了阿辞的心,才是真正的大败亏输,我连死后都没颜面去见王妃!”
景辞眸光暗了暗,正要说话时,梁帝忽道:“把玉罗引偏殿去。跟阿原说,端侯已睡下了,不宜见客,让她改日再来吧!”
“郡主?则笙郡主?”阿原笑了笑,“她想见我呀?可我跟她不熟,不想见她。”
原夫人笑道:“你能这样想再好不过。我便说,不论是谢岩,还是慕北湮,都比景辞合适得多。”
原夫人点头,“我会继续找人给她医治,同时,我们也不能处处被动,束手待毙。”
他退了两步,绕过屏风,从后廊离开建章殿。
阿原不紧不慢地挽袖子,“来,试试你牙硬还是我拳头硬。正好昨儿本小姐不开心,把贺王府一条狗的牙给打爆了,很是过意不去,不知掰了你的牙,能不能装狗嘴里?至于你那个小粉拳,就别装模作样了,正经多倒几年恭桶,好好练几把力气再来找我吧!”
阿原看着母亲随梁帝离去,耸了耸肩,转身走了开去。
想起这案子过去这么久,宫中居然还能平静如斯,阿原有些心惊。
梁帝在殿中走了两个来回,越发恼火,说道:“你们看到了没有?不认朕就算了,这算是什么态度?跟朕称臣,哼,换作寻常大臣,信不信朕当场把他斩了?”
其实也有过海誓山盟的时候,其实也有过亏负无法弥补的时候……
阿原越发惊骇,“这么说,景辞……也是皇子?可皇上怎么没把他找回来?何况现在景辞不是回京了?如果他是皇子,为何不跟皇上相认?”
原夫人苦涩而叹,“恐怕……难。这姐妹俩都是一样的痴心人。那个李源,简直是清离命里的克星,让她变了多少!而阿原遇上了景辞……景辞占了她后当即不辞而别,如此明显的恶意满满,她居然肯轻易原谅,并不管不顾地追上去,心甘情愿让那混帐男人继续占便宜!你可晓得,当日我猜到阿原并不是清离,其中一个重要原因,就是阿原臂上尚有守宫砂。她先前根本就是个未经人事的姑娘家!”
梁帝尴尬笑道:“也没什么事。我让她回去,明天再来也成。”
皇上的宠爱,听着离她很遥远,从来不是她之所求,想来也是她求不来的。回来近一个月才入宫见了梁帝一次,她并未觉得有什么不妥。
转身看时,却是王则笙带了知夏姑姑和方才那个棺https://m.hetushu.com.com材脸小侍女赶了过来。
梁帝道:“心机再深,还不是被你夺去女儿,欺负了十几年?”
这时,大太监黎焕在外禀道:“皇上,原夫人在殿外求见。”
但原夫人已叹道:“这几年,只要皇上在京中,你哪个月不入宫好几次?便是你不求见,皇上也会记挂着传你入宫说话。如今,别说你,就是我,皇上见得也少了。”
阿原道:“就骂你怀里这个装天真卖无辜却栽赃给我的小贱人!把贱人当宝贝维护的,同样是贱人,有眼无珠的贱男人!”
阿原心下一沉,问道:“母亲忘了?我跟景辞还有婚约。”
阿原斥道:“是郡主找我有话说,你一个下人插什么嘴?哪家的规矩?不晓得的,还以为你是她妈呢!赵王妃能容得下你,也真真是好涵养!”
原夫人道:“景辞有多得宠,你也该看到了。他若还有心娶你,在皇上跟前说明心意,你觉得皇上还会阻拦?”
王则笙气得浑身乱颤,“你……谁和你一样不要脸?”
王则笙不由涨红了脸,好容易才能维持住公侯小姐的风度,清了清嗓子,叹道:“阿原,你怎会变成这个样子?无怪景哥哥越来越不喜你。”
她忙转头看时,正见王则笙翻下栏杆,“扑通”一声,直直跌落湖中,水花四溅。
原夫人黑眸流转,如一痕秋水泠泠她面庞掠过,眺向屋外盛绽的榴花,“景辞的意思,你还不明白吗?”
原夫人苦笑,“无法割舍?那我的清离怎会离我而去?她……满心里是多恨我,竟和外人串通,行这李代桃僵之计?可怜我这阿原,也不晓得原来究竟是怎样的性情,但如今瞧着,实在是……招人疼啊!”
黎焕苦笑,低声道:“阿原小姐,咱家跟原夫人认识数十年了,有什么事儿向来不肯瞒着,所以刚才就多了一句嘴……”
知夏姑姑将一件外袍披到他身上,柔声道:“虽说天气热了,你近来身子不好,还得多留意。”
王则笙拍手笑道:“皇上,这个子错了,错了!把自己的棋眼给堵上了!”
王则笙大约有些水性,但裹着宽袍长裙,走路都得小心,游水便更吃力,但瞧着不像会被淹死的样子。
廿七喉咙动了下,强笑着安慰道:“清离小姐到底年轻气盛,只怕想不到这么多。至于阿原小姐,虽然吃了大亏,只要暗中之人没有别的阴谋,我们自然可以帮她慢慢走出来。”
待她缓步出了水榭,走到知夏姑姑游近的岸边时,已有附近的太监和宫人闻声赶来,七手八脚将二人拖上岸。
阿原便再也没法问了。
原夫人泪珠滚落,却很快抬手拭去,说道:“我都不敢想,这事儿到底跟清离有什么关系。清离怨恨我,暗中筹谋离开不足为奇。到底谁帮她做到这一切,又是怎么找来阿原替换了她,我完全猜不出。但清离在离开前策划了跟端侯的亲事,无疑……是为阿原挖的坑,等阿原醒来不得不跳的一个坑!清离到底有没有想过,阿原会遭遇什么?”
“嗯,我不要脸,你要脸。所以你要加紧撬我家墙角,等把原府女婿撬成赵王女婿,旁人就会觉得这个则笙郡主真要脸啊,终于把别人家的男人给抢成她男人啦,真是牛,太牛啦!”
“她们是在回镇州娘家探亲的途中遇到了劫匪。当时谢夫人已经产下了谢岩,而梁王妃已经有了八个多月的身孕。后来赵王回报,谢夫人当场遇到害,梁王妃虽勉强逃脱,但未到镇州便伤重不治,一尸两命。”
阿原扫了建章殿一眼,“咱们过来求见时,公公还说皇上正跟端侯、则笙郡主说话呢,怎么就皇上出来这一会儿工夫,一个睡着了,一个好似比皇上还忙,要见我还拿乔作势让我等着……嗬,这脸大得真可以蒙鼓了!”
紧跟着,长乐公主、景岩等也到了。
原夫人冷笑道:“婚事当然成不了。阿原先前多半得罪过景辞,景辞才会刻意占了她的身,占了她的心,再将她抛弃,指不定还会欲擒故纵,变着法儿折辱于她。可怜阿原顶着清离的名声,再怎样被欺负,也会被人指着脸骂成淫|妇荡娃,根本没人会帮她说半句话。如果阿原舍不下他,势必会被折磨得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阿原笑了笑,“你不是看到了?她自己跳下湖,叫人引来你们,好栽赃给我,让我如现在这般,千夫所指,百口莫辩!”
长乐公主看着岸边混乱的情形,骇然道:“怎么了?又有落水案了?”
廿七道:“是,阿原小姐性情爽朗平和,行事磊落大气,虽不像清离小姐多才多艺,但那股子不输男儿的气场,着实让人心折。”
阿原眼珠一转,已笑将起来,“只怕还得梳发理妆,收拾得天青云净才肯来见我,既能看我吃闭门羹的窘迫,又能炫耀她王则笙情场得意,艳色|逼人?”
一时阿原离去,原夫人凝望着她孤峭瘦削的背影消失于视线中,方轻轻唤道:“廿七。”
“嗯,知道了,你们都是好意。可惜好意太多,景某承受不住!”景辞站起身来,向梁帝行了一礼,“臣告退!”
小太监踌躇,“小人不知……”
梁帝道:“够了!”
阿原微微一笑,“谢岩就算了。君子不夺人所好,这点义气我还有。慕北湮还在热孝里,我和_图_书也不想招惹他犯错,落人口舌。好在天下好男儿多的是,若说寻不出一个真心的,我是不信的。既然景辞近日总在宫里,母亲帮我安排一下,明天我入宫见他吧!”
阿原道:“嗯,皇上的意思,要问问景辞的意思。”
阿原啧了一声,向一直在旁观望的大太监黎焕道:“这丫头是镇州跟来的吧?必定是知夏姑姑一手调|教出来的,看着一个德行!天天对着这等货色,着实委屈了公公!”
阿原看时,却是个阴沉着脸的小宫女,向她僵硬地行了个礼,“原大小姐请稍候,我们郡主要见你。”
知夏姑姑沉着脸道:“郡主找你有话说。”
原夫人盯着她,唇边也渐渐失了血色,声音却渐渐柔和下来,“嗯,咱们本也不必在乎他们是怎样想,快活过自己的日子才最重要!咱们也不必等他回绝我们。明天我便去跟皇上说,先解了你们的婚约,也省给人笑话,没的低了自己名头。”

当年梁帝一心夺位,命人杀害正当壮年的昭宗,扶立十三岁的哀宗为幼帝,三年后又鸩杀哀宗,自立为帝。覆巢之下,安有完卵?前朝幸存的妃嫔自此或被赏予功臣,或被弃于冷宫。揽月湖边年久失修的老旧屋宇,便成了安顿这些人的最佳场所。俞妃想来就是在此处抑郁葬送残生的妃嫔之一,的确可怜,也的确不算最可怜。
阿原道:“我看不开,但我看得明。若他并非真心,便是他愿娶,我也不会嫁。成亲前做个了断,总比成亲后纠缠不清强。”
阿原笑道:“我就纳闷了,我原来什么样子,你们怎么一个个都比我清楚?一个个比我妈还关切?嗯,你比我还关切着你的景哥哥喜不喜欢我,莫非恋着我的未婚夫?”
原夫人漫不经心地轻笑,“阿原,你忘了?因你逃婚之事,皇上对你俩的亲事并不看好。”
也许她更适合当个抓小贼的小捕快,带着小鹿潇洒来去,看着小坏欢快翱翔,欣赏燕子掠过两岸植满桃李的小溪,围观寻常百姓粗茶淡饭间的平淡幸福……
王则笙说道:“姑姑放心!今儿我就让皇上厌她憎她,再不想看她一眼!”
阿原忍不住笑起来,“我来查案呀!则笙郡主大约不晓得,上个月皇上曾命长乐公主和我追查此处的宫人落水案。这么荒芜冷清的地方,则笙郡主过来做甚?陪我查案吗?”
阿原没她帮忙,连入宫的机会都没有,更别说查案了。
原夫人唇角一弯,笑容浅浅,若蕴旖旎春光无限,端的倾国倾城,勾魂夺魄。
毕竟,没有死于乱刀之下,没有沦落为乱兵的玩物,算是死得清白了。
梁帝不由恼怒,按捺不住素日的暴烈性子,喝道:“朕的话,也由得你不同意?赵王这一向着实把你给宠坏了!信不信朕先去斩了左言希,再去找王榕算帐?”
黎焕陪笑不语,却忍不住多溜了她几眼。
江南莲花开,红光覆碧水。色同心复同,藕异心无异。
阿原晓得宫中烧纸钱是大忌,指不定会因此招来杀身之祸,忙道:“姑姑别怕!我不是宫里的人,不会坑害你。”
阿原摸了摸自己的脖颈,扶额嘀咕道:“苦肉计?这屎盆子当头扣下来,臭不可闻还是小事,要我小命可就糟了!我不能当这冤大头……”
阿原见她满面皱纹,衰老不堪,猜她必是极记挂死去的亲人,才会不顾宫规寻这僻静处祭奠,惟恐她被自己惊吓到,低头捡了剩下的几张纸,扔到余烬中燃尽,才道:“没事了,去吧!”
翌日,建章宫。
她道:“向来缺少什么,才会想着炫耀什么。她这是认定没我好看吗?嗯,开始还觉得她长得不赖,现在看着……她比起我来,差得远了!”
王则笙虽在知夏姑姑的相助下游上岸来,但也呛了好些水,裹着宫女不知从哪里找来的一件旧袍子,抱着肩瑟瑟发抖,此时听见长乐公主说话,又见梁帝、景辞等人焦急上前询问,顿时“哇”地大哭出声。
自林贤妃、乔贵嫔、长乐公主,到黎焕等人,无不知晓此案蹊跷,竟由得此案拖宕未破,到底是人心焕散,不将小小宫人性命放在心上,还是都觉出前方拦着某些人或某些事,下意识地不想冒险查下去?
王则笙笑道:“有一种冷,叫姑姑觉得你冷。披上吧,姑姑也是好意。”
景辞皱眉,“我并不冷。”
阿原只觉一道寒意从脊柱上涌起,周身血液似已凝固。她依然在笑着,只是面色越来越苍白,“不可能!景辞他……不可能说中伤我们的话!他这个人傲得紧,便是心中再怎样鄙夷不屑,也只会当面讥刺,绝不至于背后中伤!”
阿原无法理解,“我?皇上的宠爱?”
王则笙的确想绕着弯嘲讽几句,却被她两句话扳得不得不活生生咽下去,直视着阿原说道:“景哥哥这么久不肯见你,你大概也晓得是怎么回事了吧?”
阿原笑道:“黎公公肯明白告知,阿原感激得紧,日后必有所报!”
阿原走入水榭廊中,扶住摇摇晃晃的栏杆俯视着下方幽冷的湖水,说道:“嗯,你好像想告诉我什么。好吧,我洗耳恭听。”
长乐公主担忧谢岩被王则笙勾了魂,也顾不上查案。
那老妪松了口气,急弯腰道谢道:“多谢姑娘!姑娘好人必有好报!”
她定定地遥想片刻m.hetushu.com.com,摇了摇头,一步一晃地继续往前走,苍老的声音越发沧桑,“这皇宫,这皇宫……哪有什么富贵荣华梦?只有千丈是非海,日日起风波……我们俞妃可怜呀……可谁又不可怜呢?”
黎焕忙道:“听说原夫人给皇上预备了莲子糕,要不我把糕点取下,命她明日再来?”
阿原试着向原夫人打听时,原夫人诧异,反问道:“供词中曾提过,有人买通他们劫持你再放走你?怎么没人跟我说起过?”
原夫人的声音便也秋水般明澈而清凉起来,“最近七八天,他都被皇上留在宫里,说他病着,留在宫中方便养病。但他先前病得更厉害,皇上也该会想着留他在身边养病,怎么没听说他留在宫里?”
她问向旁边领路的小太监:“这大白天的,端侯在睡觉,长乐公主总不至于在睡觉吧?”
所以,景辞不是阿原许多情人中的一个,而是她生命里的第一个男人,抱着险恶居心占有她的唯一男人……
她顿了顿,声音越发低了下去,“我不知道景辞在皇上跟前说了多少中伤我们的话,不过,孩子,跟景辞的婚事,你最好别抱指望,日后还能少些伤心。”
阿原不动声色地松开手,与她拉开距离,笑道:“咦,不是外人?我们很熟?我自幼生长在京城,郡主则是首次进京,我们怎会很熟?”
黎焕道:“好说,好说!端侯的确是身体不适,临时走了;则笙郡主则是要去换件衣服。”
廿七沉声道:“听到了!但这正是夫人意料之中。景辞接近阿原小姐,是另有所图。小姐为他所伤,必会与夫人亲近,便是她日后恢复记忆,便是她的到来跟某些阴谋有关,也会时时记得夫人是她的母亲。何况,母女连心,这骨肉亲情,凭他是谁也无法割舍。”
阿原感慨着沿湖走动时,忽见前方破旧的水榭下方,有淡淡一道青烟袅袅而上。
原夫人蓦地冷笑,“你还晓得他心中不屑!我最瞧不上这些装腔作势的伪君子,口口声声的仁义道德,可看到容貌出挑些的,又有几个把持得住?待海誓山盟把姑娘哄到了手,提起裤子就能怪人家姑娘不知自重,转头去娶他们心中贤良淑德的女子……我竟不晓得,究竟是谁不知廉耻!”
阿原沉默了片刻,笑道:“母亲是说,景辞是因为某些原因改了心意,自己要留在宫里?”
王则笙忙安慰道:“姑姑,别难过,你看皇上这不是已经决定解除景哥哥跟原家的亲事了吗?”
几句话已将王则笙听得笑意全无,面庞发白。她怒道:“你……你说什么?你竟敢毁谤我名声?”
“提过。母亲还提过,二姐妹早夭。”
廿七攥紧拳,却柔声道:“好在阿原小姐还是把自己当作清离,如今看来倒还不坏。便是婚事不成,她也会下意识劝自己另觅佳婿。”
所有人都看向若无其事走来的阿原。除了原夫人、长乐公主和谢岩显出惊诧和不信,其他人虽眼神各异,但更多的分明是愤怒和鄙夷。
原夫人道:“你可记得我提过,镇州曾嫁过两姐妹到京城?姐姐嫁了谢家,妹妹则成了梁王妃。”
她言笑晏晏,却出语如刀,寸步不让,便有种凶悍的气势自温柔含笑的眉眼间飞出,反令王则笙有些透不过气。
慕北湮将贺王府的各色应酬处理完毕,果然来找阿原,一同去找了裴四妻子,又去了乌六出事前赁居的小屋,几番打听下来,基本可以确定,二人在打劫原清离前两日,的确得到过一大笔钱。
原夫人眸光幽暗,“梁王妃美貌却刚烈,如果没死,不可能这么多年不出现。但她的孩子就说不定了。景辞姓景,在镇州长大,年纪也相当。仔细看时,他的眉眼分明也和当日的梁王妃有几分相像。”
廿七眸光一闪,“从景辞入手?”
他的面色比回京时更憔悴瘦削了些,双目幽黑深邃,叫人看不清晰。
阿原道:“我刚已经辩了,就是她投湖然后栽赃给我。现在我也想问问,你到底是信我,还是信你抱在怀里的这贱人?”
她是侯门小姐,有母亲撑腰,虽风.流却已在京中立稳脚跟,家世门第足以与她这个远道而来的郡主平分秋色。
阿原指尖发冷,轻笑道:“母亲仿佛说过,则笙郡主会嫁给某位皇子。”
老妪抬起浑浊湿润的眼。
景辞已匆匆上前,将外袍披到知夏姑姑身上,揽住宫女们围住的王则笙,抬头看向阿原,“怎么回事?”
景辞挥袖,将满盘棋子拂乱,说道:“皇上若有事,先去忙吧!”
天气越来越热,但不论是原清离案,还是宫人落水案,始终不曾有所进展。
阿原看老妪进了水榭,关上破旧的门扇,呆了片刻,才悟出这人当是侍奉前朝妃子的宫女。
已经过去快一个月,揽月湖能留下的线索当然更少。
阿原轻笑着拍拍她的肩,“承蒙则笙郡主好意,再三提醒我,你快抢走我夫婿了,我自然也要提醒则笙郡主,我跟景辞的婚约一日未解除,你跟你的景哥哥就是名不正、言不顺,会被人耻笑的。当然,如果则笙郡主和我一样不怕人耻笑,当我没说好了!”
阿原沉吟之际,身后已有人叫道:“阿原,你跑这里来做甚?”

景辞双手按于案上,指甲因用力而泛出青白,“若我不同意呢?”
知夏https://www.hetushu.com•com姑姑大怒,王则笙忙笑道:“姑姑莫怒,说到底,都不是外人。待我去跟原大小姐谈谈吧!”
黎焕笑道:“原大小姐跟着一起来了,刚还问老奴,端侯是不是也在这里?想来原大小姐是听闻端侯不适,过来探望端侯的。”
转身走向揽月湖时,身后忽有人唤道:“原大小姐!”
原夫人慢慢将她的手握紧,“若你能看开这些事,这一世必能开怀许多。”
廿七飞快自门前闪入,躬身行礼,“夫人!”
阿原道:“你虎着张棺材脸指责我无礼?嗯,我就是无礼了,你咬我呀!”
但闻她不紧不慢地说道:“则笙郡主,端侯的庚帖、婚书和聘礼都还在我们原府呢,皇上一日没说解除我跟他的婚约,他就一日是我未婚夫。你是王侯小姐,自然比我懂礼数,想来不会有事无事粘在一个有妇之夫身边,没的惹人笑话,坏了名声!”
原夫人抬起手来,抚她青玉般柔润却闪着幽冷光泽的指甲,“既然他病着,那病重或病死,也不算奇事吧?”
她一边甩去外袍,一边向那个跟来的小宫女怒叫道:“还不去叫人?去请皇上和公子快来!原大小姐把郡主推湖里去了!”
宫人落水案原是梁帝命长乐公主跟阿原一起查的,但梁帝显然已记不得这事儿了,根本不曾追问过。
她指着阿原道:“她……她推我!她推我落水,想淹死我!”
梁帝拂袖道:“哼,就没一个让我省心的!”
她扯得极紧,阿原随手挣了挣,待要挣脱她时,忽觉臂上蓦然一松,然后便听得身后王则笙一声惊叫。
小宫女咬牙切齿,握紧了拳。
而她现在很需要找点什么事去做一做,想一想,免得去记挂景辞到底睡得好不好,她该不该祝他别再醒来,免得他避她避得这般辛苦。
她说着,亲亲热热地拉着阿原的手,走向那边水榭。
知夏姑姑给呛得张了张嘴,一时也不知如何作答。
廿七道:“当然不奇。谁不晓得他重病在身,注定寿促?”
“莲子糕……”
他转头向景辞道:“玉罗的性情,朕再清楚不过。当年之事,绝对和她不相干。但阿原就难说了。眼前看着便狡黠得很,想来从前更是心机深沉,手段毒辣,才会那样害你。朕会跟玉罗挑明,解了你们的婚约。若你实在不肯放手,待成亲后不妨收了她做妾室,则笙、知夏可以帮着打压,也不至于让她太过猖狂。”
黎焕干笑几声,说道:“还好,还好!她们刚到京城,不懂规矩,阿原小姐莫要生气!”
王则笙终于道:“阿原,他不是你未婚夫了。皇上已应允,将会为我跟景辞指婚。你逃婚失德在先,若执意要跟他,也不配做正室,若景哥哥着实喜欢,可以纳作婢妾。只是堂堂原侯之女嫁人作妾,只怕全京城的人都会笑掉大牙吧?”
知夏姑姑道:“皇上有所不知,公子身子弱,但从来懂进退,知礼仪,只是被那小贱人迷晕了头,偏又吃了大亏,所以提到她就会各种失常。皇上一片慈爱之心,自然会惜恤公子。这些日子公子因郡主和言希公子的事烦心,病得不轻。皇上何不等他病好了,再好好教训他?”
阿原抿了抿自己被风吹得有点散乱的发髻,转身走向揽月湖方向,兀自懒洋洋地笑着。
景辞正与梁帝对弈。
听闻如今的阿原还莫名其妙有了一身不错的武艺,当然更可能仗以欺负年少力弱的则笙郡主。
黎焕陪笑着点头,“是……”
阿原胸口闷得快要透不过气,勉强笑道:“其实也不晓得算是谁哄了哄。我们早就在一起过,对不对?而他……其实只是我很多情人中的一个,对不对?”
知夏姑姑北方人,水性也一般,此时狼狈不堪地趴跪于地,咳嗽着说道:“是,奴婢亲眼看着阿原小姐跟我们郡主起争执,一伸手便将郡主推入水里……她、她这是想谋害郡主的性命呀!求皇上做主!求皇上做主!”
阿原退开一步,看了看天色,惋惜而叹,“不过这都快一个月了,皇上怎么还不下旨退婚呢?看来郡主想达成愿望,还任重而道远!记得多多在皇上面前搬弄是非,指不定明日皇上就圆了你心愿呢!加油,我看好你哦!”
她笑盈盈地看着阿原,等着这个曾把景辞视逾性命的女子惊怒失色,羞恨交加。
老妪不识得她是谁,听她言语温和,便恭敬行了一礼,转身走向那座屋顶长满蒿草的破旧水榭。
原夫人冷笑,眼底却有泪光闪动,“他们先前有过什么分分合合,我并不清楚。但我却晓得,景辞此来,绝对心怀恶意。我仔细问过小鹿,景辞先前虽跟阿原亲近过,但真正在一起,应该是在我到沁河的前一晚。景辞早就知道我会去,并不想跟我打照面,第二天一早便离开,事先都不曾告诉阿原只字片语。”
景辞双眸幽黑而清明,静静地映着她面容,缓缓道:“你若辩,我便听。”
廿七一惊,忙道:“夫人多虑了吧?阿原小姐应该原来就跟景辞有所交集,分分合合不会是第一次,纵然难过,也不至于因此就怎样。”
探头向下方瞧时,知夏姑姑年纪虽不轻,倒也神勇非常,正奋力地拖起王则笙,划向岸边。
她忙紧走几步,奔过去瞧时,却是一个白发苍苍的老妪正抹着泪烧纸钱。
梁帝看向身畔的原夫人,皱紧眉拈须不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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