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三章 气若游丝

我不想搭理那脚步声,可是它偏偏在抵达顶楼的时候,慢了下来,犹如一只猫悄无声息地经过有人仰望的城墙。我下意识地将被子朝胸前拉了一下,似乎怕冷,又似乎怕那消失了的脚步声。
我想除了开门我别无选择。费云川跟我走进房间,并因为天冷顺手将门关上。我听见门轻微撞击的声音,觉得有一丝的慌乱。这种慌乱让我在接过费云川手里饭盒的时候,差一点就掉落在地板上。费云川却看上去自然从容,他帮我打开饭盒,又将吸管噗一声插入一杯豆浆里,温柔道:快点吃吧,凉了对胎儿不好。
二十分钟之后,门外楼梯上便响起由下至上的脚步声。那脚步声很重,却是刻意地放轻了,有些犹豫,但又义无反顾地一步步走上来。我能确定那不是黎落落的脚步声。黎落落总是会一路跑上来,尽管她穿的是细高跟的鞋子,却一点不妨碍她能够像读书时那样健步如飞。每次听到她那样欢快的脚步声我都会觉得开心,好像突然在万花筒里看到缤纷多彩的世界。
锦,我相信那个一定是我们的孩子,所以我打开了垃圾桶的盖子,决心要将他拯救出来。我在走廊微弱的亮光里,真的看到了我们的孩子。他那么小,小到你的大手可以将他整个地托起。他微闭着眼睛,在嘤嘤地哭泣,气息微弱,似乎再迟上一秒,他就停止了心跳。我脱下自己的外套,将我们身体肮脏的孩子小心翼翼地包住,并把他欣喜若狂地搂在怀里。
锦,你是如此无情残忍的一个男人,你拿走了我的灵魂,便再不还我。你让我的身体独自枯萎老去,可是你不知道,你丢下的那个身体,它与我的灵魂,一样地美丽孤傲,高贵真纯。
可是锦,这样的他,为什么在我温暖的爱的子宫里,突然地消失掉了,而且,再也不会回来?
锦,我在这句话后,突然就控制不住地哭了,而且声音无法控制,双肩抖得厉害。我为什么要哭呢?锦,我真的不知道,似乎很多事情,很多情感,混杂在一起,早就应该有这场放肆的大哭。
这熟悉的咳嗽声让我微微放下心来,我想外面站着的,应该是费云川。果然他的声音响起来:小白,你在吗?
我怕我再多写一个字,就会倒地而亡。而我还不能死。
等我意识到发生了什么的时候,一切都已经晚了。我听见声嘶力竭的一声喊叫:我恨你们!!!然后便是门砰地一声被关闭,黎落落火红的长裙在门口倏忽而逝。她那特有的高跟鞋细而尖的声音一路飞旋着自上而下。
可是锦,我可以查得到你与任何一个女人的蛛丝马迹,我可以从你眼睛里掠过的一丝异样,洞察到你背后的秘密。我可以将你隐匿在网络汪洋中的伊索和-图-书拉,一寸一寸地清晰丈量,可是为什么我就查不到我们的孩子,他迷失在了哪个车水马龙的十字路口?
我永远都不会想到,我日日打扫的这些台阶,它没有等得到我们的孩子调皮地爬上爬下,便那么早地将他埋葬。我从25个台阶上滚落下去的时候,听见有一把尖锐的刀子,划破我的子宫,冰冷无情地割断了连接我和孩子的生命的脐带。
我歇斯底里的吼叫,终于让正在实施刮宫手术的大夫做出了为我注射安定的决定。锦,当我被人捆缚在床上,注射安定和麻醉的时候,你在哪儿呢?当我的阴|道里流出鲜红的血,当我们的孩子被人硬生生地从子宫里用刀子刮走,锦,你为什么不来救我?!
我用力地推开费云川,打开门,试图追赶上黎落落,挽救这所有的错误。就在我即将踩下一级楼梯的时候,费云川跟过来,拉住了我,他朝我喊:小白,不要追了!
脚步声停顿了有几分钟,忽然就朝我的阁楼门口走过来,然后又止住。有那么一刻,我听见它又后退了几层台阶,而且反复几次上上下下。我有些紧张,不知道该怎么办,刚想要拿起手机给黎落落发短信,敲门声便响起来,伴随着敲门声,还有几声轻微的咳嗽。
锦,我每天都要爬这座楼的长长的楼梯,每一层楼梯,有25个水泥的阶梯。我在有了我们的孩子之后,常常将门口的楼梯打扫得干干净净。我想象着某一天,我们的孩子,会爬上爬下,或许弄脏了漂亮的衣服,所以我要确定从他植入我的身体的那天起,便给他一个优雅安静的环境。尽管或许我要有很长的时间,住在这间狭小的阁楼里。
我已经丧失了重新去爱的力气。
锦,你能不能告诉我,我们的孩子,他究竟去了哪里?他是不是不喜欢我了,厌倦了我温暖的子宫,不想继续安睡下去,就在初冬那个沉闷惨白的清晨,悄无声息地走了?就像一个突然就想离家出走的孩子,揣着一把零钱,踩着稀薄的还没有完全退去的月光,啪嗒啪嗒地离开了他的故乡?
亲爱的锦:
安定在我体内很快地起了作用,我不知道被谁推出了手术室,迷迷糊糊中,听见有人在嘤嘤地哭,好像是黎落落,又好像是一个婴儿。他们的声音在我耳边游丝一样微弱地萦绕,而且一直萦绕,好像某个挥之不去的游魂。
锦,他一定是饿了,我打算将他抱回房间,喂他一点吃的。就在我微笑着转身,从打开的垃圾桶前经过的时候,旁边的门忽然开了,一个穿白衣服的女护士睡眼惺忪地站在我的面前。她看见我怀里抱着的满脸是血的孩子,立刻惊惧地尖声叫道:你要做什么?!
一切是怎么开始,又和图书怎么结束的呢?锦,你能不能告诉我?我们的孩子,他怎么死的?是谁谋杀了他?那个凶手现在又在哪里?那些与他相关的人,又因他起了怎样的纠葛?求求你,告诉我!
我还是紧张,锦,事实上那一刻我不知道要不要回答费云川,我想假装我不在房间内好了,可还是没有憋住,下了床,透过门缝看到费云川在风里被吹得苍白的一张脸。我站在门口,没有开门,我说:云川,你回去吧,让落落来看我,告诉她我想她了。
那个跑过来的人,不知道为什么,脸上手上都是血。锦,我的眼睛突然又看清了,那个是谋杀了我们孩子的女人,或者就是从我子宫里将孩子挖出的医生。我想也没想,用尽平生的力气,在那个女人脸上,重重地打下一个耳光。
因为用力过猛,我在甩开费云川胳膊的时候,他亦给了我相同的作用力。我站在比他低一级的窄而陡峭的台阶上,一下子失去支撑,仰身滚落下去。
锦,我们的孩子,他死了。他成了一滩鲜红的血,他被一个带了惨白口罩的女医生,用冰冷的器械,从我的子宫里,像掏一堆粪土一样地哗啦哗啦掏了出来。是个男孩,我们的儿子,他还没有来得及用我取好的“锦上”的名字,没有来得及喊我一声“妈妈”,就被致命的一推,从羊水充足的子宫,坠入医院肮脏的垃圾桶里。
滚落到水泥地面上的时候,我的头恰好撞到拐角处的墙上,并当场失去了知觉。
我吃了一些护工打来的米粥,又打了一次安定,然后继续我的睡眠。锦,我觉得我像个即将死去的婴儿,躺在一个破损的子宫里,在稀少的羊水中,寻求着最舒适的那个死去的姿势。我不知道我究竟睡了有多久,有时候觉得自己在醒着,又似乎睡着。我梦见许多稀奇古怪的人与动物,哦,锦,我还梦见了你。我梦见你站在门口默默地看我,不说一句话,护士在我身边走来走去,有人拿砖头砸你,你依然一动不动地站在那里。后来你就走到我的身边,坐在床沿上,握着我冰凉惨白的手,依然是没有一个字,可是你却哭了。你的眼泪打在我的手上,犹如一股温泉流过我冻僵的身体。我慢慢苏醒过来,试图拥抱住你,可是当我睁开眼睛,却发现你已经没有了踪影,只有呼啸的北风,在窗外拍打着法桐枯瘦的树枝。
我知道你不会来看我最后一眼。
锦,我想我要死了。和我们的孩子一样在黑夜里死去。
那天早晨醒来,我照例是没有睡好,头疼,身体虚弱。窗外很冷,可是我的身体却是湿漉漉的,好像洗过了一次冷水浴。我不知道哪里出了毛病,只是觉得口渴,肚子也很空,我不想下楼去吃早点,我突然像hetushu.com•com个想要撒娇赖在床上吃饭的孩子,任性地给黎落落发了一条短信,说:落落,给我买点早餐来,就要一笼刚出锅的蟹肉包,还有一袋新鲜的热豆浆。丫头,早点过来,我想你了。
女护士发出惊悚的一声尖叫:马文,快过来,她疯了!!
那个哭声,来自一个走廊拐角处的垃圾桶。我在它的面前停下来,而后弯下身去,将头靠在上面仔细地倾听。锦,那个婴儿的哭声多么像我们的孩子,我想那一定是我们的孩子。冥冥之中他在召唤着我,让我去拯救他,他不想离开我的子宫,他是被人谋杀的;他们还将他当做垃圾,扔到冰凉的桶里,与发臭的尿布、卫生巾、护垫、香蕉皮、腐烂的苹果、避孕套、卫生棉放在一起,并任他孤独绝望地哭着,等我来救。
如果没有那天清晨我发给黎落落的一个短信,或许一切都不会发生。锦,我现在思维混乱,记忆不清,许多事情,好像是噩梦一样缠绕着我,让我窒息,挣脱不掉。可是我还是想从中理出那条冰冷的蛇一样掩在草丛中的链条,让你帮我看清究竟是谁,谋杀了我们的孩子。
锦,我醒来的时候,是第二天的午后,只有一个护工懒怠地守在我的身边。黎落落留下了一张字条,说:小白,好好养病,我有些事情要忙,过两天就来看你。
我抱着他踱步到旁边的走廊灯下,细细地看他的眉眼。锦,他那么像你,有硬朗的轮廓,高挺的鼻子,巧克力色的肌肤。他一直在哭,可是我相信他笑起来一定很迷人,就像当初我在你的笑声里晕眩一样。他的微笑,对于我,也同样是整个世界的阳光和雨露。
我感觉到费云川的双手,缓缓地放在了我的肩上。我听见他在我的耳边低语:傻丫头,别哭,有我在呢。锦,为什么你和费云川,那么相像,我一直都将他当成了你。我一次次错投入他的怀抱,又一次次被罪恶感折磨。我想要完全地远离他,就像你完全地离开我,却总是躲不掉他,与他相撞,生出纠缠。那一刻我又被这种错觉紧紧地攫住,它们嵌入我的身体,让我动弹不得,只能任费云川扳过我的身体,将我搂在怀里。
费云川没有回答好与不好,只是将一个饭盒拿过来,说:这是你要的蟹肉包,还有热豆浆,落落不在家,我帮她送来的。
孩子发出最后一声低微的哭泣之后,便没了声息。锦,我像一条随时要咬人的疯狗,扭打着那些试图拦住我去抱孩子的护士,我还咬了其中一个来看热闹的病人的胳膊,令那个病人发出一声可怖的叫声。随即我看见了一个狂奔过来的身影,有些像黎落落,但又模糊不清。我的眼睛好像坏了,我看见眼前一片混杂,有人在哭,有人www.hetushu.com.com在喊,有人在议论不休,指指点点。
等我打完,那个女人开始大哭。我听见她喊:龙小白,你这个笨蛋!你的孩子已经死了,不存在了,你不要再活在梦里!不要再疯!我求求你,别再纠缠不休,放过我和云川,放过锦,也放过你自己!!
你要让我恨你,哪怕我化为灰烬。
锦,求求你,告诉我,他去了哪儿?你能够帮我找回来,是不是?他来自于你,你与他有深入骨髓的感应。你能像世界上最先进的定位卫星,查找到他所去的方向,并将他领回家来,重新送入我的子宫。锦,你可以,你可以的,可是你为什么还是让他走了,永远地走了?!难道,他和你一样,需要我一封封地无休止地让你烦厌地写信,才能知道我是多么地爱他?!
我还听见另外一个护士在气喘吁吁地朝一个领导模样的男人汇报:垃圾桶里有个流产下来的婴儿,生下来还活着,一直在哭,哭到后半夜还不停,像鬼一样。这个女人也流产了,估计是受了刺|激,半夜起来捡起这个要死的孩子抱着笑,我一开门看见好诡异,吓死我了快!
锦,我知道我贪恋这个怀抱,只是因为我那么爱你。我绝望地抓住与你相似相关的一切东西,我变成疯狂生长的藤蔓,附着攀爬在其上,如果没有这些枝杈让我缠绕,我想我很快就会枯萎,死掉,被人践踏,并连根拔掉。它们是我肥沃的泥土,是我赖以生存的最后的氧气。我不能,我逃不掉,我躲不过这场灾难性的幻觉。
锦,后面的事怎么发生的呢?我完全没有记忆。我只知道当我醒来的时候,我躺在医院的病床上,有冰冷的器械在我的子宫内碰撞。我像只发疯的母狗,一下子坐起来狂叫:你们在做什么?!我的孩子呢,谁弄死了我的孩子?!还我的孩子!
我在半夜的时候醒来,我旁边的床上,躺着黎落落,她蜷缩着睡在墙角,显然已经疲惫至极,所以起了细微的鼾声。我忘了穿鞋,光脚踩在冰冷的地板上,我沿着一抹从窗户里射进来的月光,走到走廊上去。走廊很黑,也很长,像我备受摧残的阴|道。我沿着这条黑暗幽深的阴|道,一直走,一直走,然后我便听见了那个一直萦绕在我耳边的婴儿的凄厉的哭声。
锦,我要怎么告诉你,我要怎么让你知道,我们的孩子,他在我体内居住了164天零9个小时,日日陪我走进租住的仓田巷13号公寓前的7点早餐铺喝一杯牛奶,吃一个汉堡,他和我在噩梦醒来的早晨说话,黑夜中用粉红的脚丫安慰抚摸着我。他从你的体内,顺着我的阴|道滑行至湿润的子宫,并在里面成长为一个粉色的会微笑的婴儿。他连接着你和我,承载着我对你一生都不会枯竭的爱与思念。https://m•hetushu.com•com没有一个人,能够替代他在我心中的位置。我愿意用我的生命,换取他一个肿痛的伤口,就像我愿意用我一生的失眠,换取你一夜的安睡。
一行人又涌过来,将我拦住,并迅速地按在旁边的连椅上。我感觉到有个针管扎入我的肉体,一股强效的液体冲入我的四肢。
尖叫之后,两边的房子里随即冲出几个值班的女护士和男医生,其中一个男医生一把将孩子从我的怀里夺下来,又像扔一个浑身爬满蚂蚁苍蝇的尸体一样,将孩子连同裹着的衣服扔到旁边的垃圾桶里。
几个护士过来,七手八脚地将我按住,我挣扎着,狼一样吼叫着,撕扯着,我哭喊着落落救我,快来救我,他们要杀死我的孩子,求求你救救我!我听见门口有人在奋力地拍打门,我看得清那个瘦高个子的轮廓是黎落落,而她旁边站着的一个不断地想要拉开她的男人,我不知道是不是费云川。
我平静地看她一眼,说:没做什么,这是我的孩子,你们却把他扔到垃圾桶里,我只是重新捡回去,喂他一些吃的。
是的,那天又是这样,我进入了严重的幻觉。我在与费云川的激吻中,只听得见潮水一样疯涌来的喘息,我忘了流淌的时间,忘了身边的一切,忘了饥饿,忘了疲惫,也忘了门外那曾经熟悉至极的脚步声。
锦,我使出一股想要杀人的力气,拼命地推开费云川。灾难就在这时,猝然而至。
锦,请原谅我,我真的是躲不过,就像每一次费云川抬起我的下巴,将他湿润温暖的舌尖,鱼一样潜入我的双唇的时候,我总是会悖谬地以更大的热情,疯狂地回应于他。那一刻我的脑子里全部是你。我被你整个地包围,占据,殖民,统治,撕裂。我在费云川的爱抚下晕眩,不能自已。我欲想逃掉,我与他缠绕得越紧,直至最后,我忘记了一切,我只知道世间只有我和他,哦不,锦,是我和你。
如果我现在死了,尸体腐烂,人人掩鼻而过,即将被推入大火烧成灰烬,你还会来看我最后一眼枯败的容颜吗?如果我将自己的身体,用尖刀割出一道道深到可以看见五脏六腑的伤口,鲜血汩汩而出,几乎将我苍白的身体淹没,你会哭吗?如果大海狂怒着将我吞噬,高山呼啸着将我掩埋,大地裂开一道万丈深渊,把我席卷至深邃苍茫的谷底,你会奔跑着去救我吗?如果……如果……如果我们的孩子没了,你会和我一样,万念俱灰,想要从这个城市最高的楼上,纵身跳下,犹如一只巨大被枪打穿的鸟吗?
我没等那个护士说完,便挣脱了人,冲过去打她,一边打一边喊叫:你撒谎,你骗人,你们都是凶手,是你们杀死了我的孩子,那个孩子就是我的,是我的,他还活着,你们却将他扔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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