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四章 疲惫不堪

小白:
我在之后的几天里,无休无止地浏览网站,写信,打电话,发传真。锦,我要去一个完全陌生的没有流言的地方,这一去,我要么将自己变成放逐的野生动物,不再归回;要么,就任自己荒芜,腐烂,化为被一双双脚随意践踏的淤泥,或者白骨。
我想我也许太过激动了,因为我的刀子已经将他的后背划出了一个伤痕,他的毛衫也被割破。苏锦安在疼痛的逼迫之下,终于放开你的手,站了起来。而我则借此威逼着他,一点点地走出了病房,又走出了医院,并在人来人往中,假装什么事也没有发生过,将刀子收起,放入衣兜。
我很快地通过北京的朋友,一层一层,查到了苏锦安的手机号码。我没有给他打电话,我不知道如何与这个只有一面之缘的男人交流。我只是发了一条短信,说,小白的孩子死了,这个孩子,是你的。我并不期望他会过来,我只是想要告诉他这个消息,让活得自由自在的他,心底生出哪怕是一丝的愧疚。不,我想让他为此承受一辈子的痛苦。

锦,昨天晚上,我禁掉了一封封写信给你的那个电子信箱。我在关闭的那一刻,看到有一封最新的来信,信头上写着一句有些急迫的话,说:突然间想起这个信箱的密码!锦,我知道那是你写来的。你果然忘记了那个连接你和我的唯一通道的密码,忘记了你答应过会看我来信的诺言。也或许,你根本不曾忘记,你只是突然间想起了我,就像此后的某一天,我在异国他乡耀眼的阳光下,走在汹涌的人群里,也会这样突然间想起你一样。
小白,那晚你错把一个引产下来还没有死去的婴儿当成你的孩子疯狂地护佑之后,我就知道我需要做点什么,我不能让你一个人承担这样的负荷,而让另一个与之密切相关的男人,对你所付出的一切,一无所知。
他这样坐在你的身边,有半个小时。我去问护士,护士说或许你很快就会醒来,我突然地有些焦虑,我不能让你发现他,这样或许再好的安定,都会在你的歇斯底里面前失效,我不能预测你会做出什么样的举止。那一刻,我知道苏锦安在这个病房里,是危险的,我必须让他离开这里,让你彻底地将他忘记。
我在北京暑气未消的夏日傍晚,写完这个开始于冬天也结束于冬天的故事。因为疏忽,我还弄丢了最后的结局,失落中凭借着记忆,又重新写这一章从开始就注定了的结局。冥冥中感觉这似乎是此部小说必须历经的一个插曲,因为爱与忘记,恰恰是贯穿其中的主题。我爱这部小说里的每一个人物,不管他们的面容让你憎恨还是喜欢。我记得他们曾经有过的悲欢,所www•hetushu•com•com以即便是这些文字全部消失,我也会刻骨铭心地记得。
小白,近日我也有许多的事情要做,不知你看到这封信的时候,会不会克制自己的情绪,假装这不过是一封普通的来信,就像我们年少时生出了摩擦,所习惯的给彼此在书本里夹一封信一样。
亲爱的锦:
锦,我有些头疼,所以就让我简单一些,直接将这封信,复制给你吧。
感谢我的父母,我的朋友,我的老师。感谢我的读者,我的编辑。感谢爱我和我爱的每一个人。感谢我泪水丰盈的青葱岁月。没有你们,我无以完成这部爱恨纠缠的长篇。
锦,就是这个夜晚,让我看清了自己的路途。除了离开这个城市,我别无他途。而离开后又去何方,并不重要,因为,我的华丽乐章,早已经落下了帷幕。此后,我再也不能够绽放。
当我坐上车后,看着飞驰而过的那些树木、路灯、行人、妓|女、嫖客,以为会有的激动与亢奋,反而渐渐消逝。我忽然安静下来,觉得这个妖娆媚惑的城市,正在以同样的速度,离我远去,而同样远去的,还有我年轻的容颜,以及曾经有过的种种幻觉、梦想、爱恨、痛苦与纠结。
我去医院的时候,你已经走了,医生说你是夜晚逃出去的,他们断定你的情绪依然处于不稳定期,所以我也暂时不想过去扰你,怕你想起过往,情绪再次波动。
再见,我曾经炽烈怒放的青春。
再有半个小时,我就将踏上飞往丹麦的航班。我最终选择了去这个国家的一所公立大学,半工半读一门新的艺术。我不知道这一去还会不会再回来,我想或许我会在那片土地上,像一株有毒的蘑菇,艳丽又不知羞耻地存活下去,一直到我的根茎在那里烂掉,腐朽,并被人践踏。我已经不能绽放。在我们孩子死去的那一刻,我也跟着凋零,衰落,枯朽,死亡。
苏锦安最终离开的时候,让我好好照顾你,他不会再来见你,打扰你的生活。我看着他走远了,确定他不会回来,才转身朝与他相反的方向走去。
再见,我一寸寸老去的年华。
哦,我似乎忘了一段。在医院一个走廊的拐角处,他曾经想要转身回去,并不听从我的再次严重劝阻,我不想争执,啪一下给了他一个响亮的耳光,我在众目睽睽之下,低声道:苏锦安,你这个混蛋,你根本不配小白这样执着的爱!这个耳光,是我替她还给你的,请你,麻烦你,拜托你,立刻从我和她面前消失掉!我想这一句是真的起到了作用,否则苏锦安不会立刻转身,向医院大门走去。
锦,我在9天内收到了五所大学的offer,接下来我要做的,和*图*书是选择一所合适的学校,或者,是选择一个合适的可以收留我的伤痕累累的躯壳的地方。所以我突然地不再纠缠于你是否真的像黎落落信里所说,来看过我。那已经不再重要,不是么?
所以我曾经刻意地与你疏离,不带他来看你。每一次你来看我,我都要洁癖似的将房间打扫很多遍,就是想要让你看到我幸福的一面,给你快乐的伪装。我为了费云川,放弃了很多东西,提薪、升值、进修,我变成一个彻底的小女人,我听从他说的每一句话,甚至为了他能开心,刻意地安排过你与他的偶遇。
我即将忘记,不再忆起。
我知道那条短信已经被费云川给看了,我也隐约地感觉到,或许他去了你那里。可是怕你挨饿,我还是买了早点打车去找你。小白,我在快要抵达你的阁楼的时候,还特意放大了脚步声,我就怕费云川会和你在一起,我用这样让我伤心的方式提醒你们,不要让我碰到最绝望的那个镜头。小白,事实上,即便是你和费云川做过了爱,只要没有让我亲眼看到,我也会在心里原谅你们,我就是天底下那个装聋作哑的傻瓜,那个爱费云川爱到对一切都可以忽略不计的傻瓜,而你是和他有着一样位置的。
龙小白
再见,我的爱人,我的兄长,我的父亲。
锦,我已经对任何人都无话可说,包括你。我只想尽快地离开这里,离开这个让我窒息疯狂的城市。再继续待下去,我想我会像一条被丢到炽热海岸上的鱼,除了死亡,我无路可走。

我即将离去,不再回归。
之后发生的一切,我不想再做描述,因为这是如此残忍的事情。小白,是我夺走了你的幸福,夺走了你仅存的精神的慰藉,夺走了你赖以为生的希望,所以应该说恨的其实是你。
我在一切快要结束的时候,无意中在信箱里,看到一封题头只有一个L字母的信。打开来,只看了一句话,我就知道,这是黎落落写来的。
我没有打开来看。锦,我已经失去了面对你的力量与勇气。就让这最后的一封信,连同我写给你的所有信件,及你可能找到的我的QQ、MSN、网页、博客、留言、号码,一同埋葬在网络的汪洋大海中吧。
亲爱的锦:
我很快地将一把锋利的水果刀用力抵在了他的身后,我说:苏锦安,你如果还想让小白继续好好地活下去,不再爱你,不再受你的折磨,那么就请你离开,否则你也无路可走。
小白,我没有回去再见你,而是为你请了一个护工。我不知道如何在你清醒的时候跟你解释所发生的一切,我想你也终会明白,这所和-图-书有的纠葛与伤痕,在历经时间的风吹雨打之后,终会散去。而你现在所需要的,不是哪一个人,而是你自我的苏醒和救赎。
我并没有收到他的回复,但第二天清晨,他却发短信给我,问我你现在所处的医院。我说你不要过来,他说不会,我只是想知道她在哪个医院。我暂时相信了他,但没有想到,他在40分钟之后,便出现在我的面前。当时你已经注射了安定,正在昏睡。他站在我面前的时候,一脸的倦容,明显是昨晚一夜未睡。
锦,我知道你一定离开了北京,那么,也让我离开上海吧。这两个城市,存有了太多的记忆,我们应该将它们关闭,且永远地不再回来,不再打开这座回忆的闸门。
小白,我想你对于我和费云川的恨意,或许一生都难以消除。就像我心底的内疚与悔恨,不会再祛除一样。我不知道你还会不会再见我们,不管你做出怎样的决定,我都不会怪你。因为那个孩子在你心底的位置,或许连苏锦安都不能企及。
我不能再说爱你了,我已经不知道可以拿什么来爱你了。
飞机在一遍遍地催促旅客们登机了,那么锦,就到这里吧。
这是我在北京历经的第二个夏天。我从远在山东的小城,第一次乘车抵达北京的时候,就知道这里会有一段故事,等待我用文字记下。这是一个我必将离去的城市,记下是为了不会忘记,亦是为了可以放下,继续安静行走。所以从此意义上说,忘记与记忆,当是并行不悖的铁轨,它们相伴向前,永远不会相交,但缺少了哪一个,我们的人生,都无法安然前行。
小白,我从在上海遇到费云川的那一天起,就将原来的那个特立独行的自己给完全地丢失了。我成了一个我不认识的女人,我巴巴地跟着他,讨好他,给他买许多的礼物,所有这一切,却都换不来他的爱。
你在昏迷之中的时候,我和费云川的感情,也进入了沉睡期。我们之间突然变得一句话都没有,没有争吵,没有道歉,没有解释交流,什么都不需要了,我们知道两个人已经走到了尽头。其实我曾经给费云川设置了一个可以道歉的期限,我依然期待他能够回来,不要继续走错下去。可是他什么都没有做,他放弃了挽救,或者,是他从来没有想过要去挽留挽救。
其实我和费云川的这场婚姻,我一开始就知道不会长久。我在他的心里,不过是你的替代品,他想要娶我,只是因为这样可以经常地见到你,听到你打电话给我的声音,甚至看到你发给我的短信。一切错就错在我对他太爱,爱到甚至可以包容他在床上与我缠绵时,心里想的却是你。
他不听我的劝阻,要去见你。我试图拉住他,却被他甩和*图*书开了。他推开门,迟疑着走到你的身边,脚步声很轻,似乎怕惊扰了你。他慢慢在床边坐下来,握住你手的时候,他的双肩在微微地颤动,我知道这个男人哭了,我站在他的后面,没有和他说话,我只是静静地看着他,并随时注意你会不会醒来,发现他的存在。
说起苏锦安,我不知道该怎样讲下去。我不想评论你与他的这一段爱情,我也不能够了解其中的深度。我只想将我所看到听到的东西,讲给你听。小白,在继续下面的讲述之前,我想告诉你一句题外话,自从我们少女时相识的那天起,你就是一株最茂密的榕树,而且随着时间的推移,你只会扎得越来越深,我从来没有指望能够将你从我的心底连根拔掉,因为,你那么坚韧地将根往深处扎下去,而我,又那么那么地爱你,爱到你和费云川在我心里有一模一样的位置。
我走过去,低声地劝阻他,让他尽快离开。苏锦安却像是没有听到,或者他已经走入一扇坚不可摧的回忆之门,并将门随手关闭,外人不得进入。我又低声地继续警告他,快一点离开,不要让你受更多的折磨,他已经将你折磨得抵达到承受的极点了。
此后我应该不会再写书信体的长篇小说,选择这种方式书写,一是为了故事表达的需要,二是为了向自己行将逝去的青春,致以深情的回眸。这是我写给过往的情书,那个我虚构出来的情人,其实是另一个我。他不动声色地坐在那里,听我絮叨地讲着这些纹路清晰走势芜杂的细节。他的脸上,没有悲喜。他知道我除了这样喋喋不休地自言自语,没有别的办法倾诉。因为,没有人真正懂得。包括我自己。
弟弟说,我已经挣钱了,我这个姐姐应该为这个家承担责任。他一个人暂时没有能力抚养两个或许随时会一病不起的老人。
好好保重。
想念你的落落。
这样焦头烂额的忙碌,麻痹了我,让我忘记了你,忘记了我们死去的孩子,忘记了费云川,忘记了黎落落,也忘记了同样一团糟糕的小镇。我的弟弟再次打电话过来,让我回家,他的语气里,有命令也有乞求。他说邻镇的狸藻远嫁他乡,让镇上再次掀起关于父亲和她的流言蜚语,有说是父亲让她出嫁的,有说是母亲逼她远走的,还有说父亲抵押了自己的诊所,给了狸藻一笔钱。父亲现在真的是一文不名了,连母亲都不想要他了。
那就说一声晚安吧。
费云川在你醒来之前,交付了所有的住院费用,便离开了。我知道他怕你受到更大的刺|激,而且他不想让你再看到他,他失去了将你的心挽留下来的力量。
就在前一分钟,黎落落发短信来,说,她正在和费云川去离婚的路上。我没有给她任何的回www.hetushu.com.com复,便随手将短信删掉,并关掉了手机,将手机卡取出,扔掉。
锦,我不打算回复弟弟了,我想等到我离开上海的时候,再告诉他,我也已经没有了能力,因为我怕在这种生活里再多待一天,我也会倒下去,且再也站不起来。
可是他还是跟我结婚了,我以为这是因为他对你彻底地失望了,或者,是对爱情本身失望。后来在度蜜月的时候才发觉,他根本无法忘记你,他的人跟我在一起旅行,心却已经坚不可摧地扎进了你的心里。有一天晚上,我醒来听见他在说梦话,竟然喊了你的名字。我不知道他在梦里梦见了什么,可是这一声呼喊,让我终于清醒,我在他的心里,永远无法跟你抗衡,哪怕我陪他到离开尘世的那一天。

你的最初最后的爱
苏锦安显然是觉出了刀尖刺到皮肤的疼痛,他终于回转过身,一脸迷茫地看着我说:可是自从小白离开北京的那天起,我就已经无路可走。我要陪着她,我知道她永远都不会原谅我的自私和无情。
这是我写给你的最后一封信,也将是最短的一封。
可是你们还是让我看到了那无情的一幕,我唯一能够喊出的,就是那句“我恨你们”。我如果再大度一点,是不是应该掩门而去,不打扰你们的激吻?可是小白,我做不到。
那天早晨你给我发短信,让我去给你送早餐,我恰好出去,没有看到,当我回来的时候,费云川已经收拾妥当即将出门。他的眼睛在看到我的时候有些躲闪,但我并没有多想,还嘱咐他到书店后给我打个电话。如果他记得打个电话给我,哪怕是骗我,我也不会注意到那个短信,偏偏他忘了,所以我便打算给他写一条短信。我就在那时,发现了你写给我的短信。
好了,现在让我讲给你没有看到听到的一切。
我凑近他的耳朵,说:可是,如果你现在继续待下去,待到她醒过来发现了你,那么你更自私更无情,你知不知道你这样会害死她的?她的孩子已经死了,你不要给她希望,让她继续为你疯狂下去了!我求求你!
苏锦安对我的警告依然无动于衷,他握着你的手,就好像握住了一段救命稻草,死活都不肯放手。他看着你没有血色的苍白的脸,一会笑,一会哭。我知道等你醒来,一定会出事的,所以我要想尽一切办法,将这个男人赶出医院。
我终于在一个无人注意的夜晚,逃出了医院。我裹着黎落落留下的一件长到脚踝的羽绒服,跌跌撞撞地在幽暗的路灯下穿过清冷的花园,走过一排落光了叶子的高大法桐,经过一个依然亮着灯的杂货铺,再拐过一个狭窄的路口,终于遇到一辆行驶的出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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