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初染不喜欢

沈家程,你的母亲身体不好,你不应该离开她到那么远的芭蕉去。我们一起报一个近些的学校吧。
她们都知道要分开了。初染并不知道佰草在家程妈妈跟前说过的话。家程亦不知。这些秘密,佰草是要带到坟墓里去的。面对初染明澈纯净一如初见的眼眸,她骤然伤感,并且内疚自责。院子里有大朵玉兰花坠落。扑答——扑答——
爷爷去了青绵墓园。他找到王素莲的坟,把莲花放在坟前,又斟了酒,徐徐倾倒。做完这一切,也只是流连片时,又起身离开。
奶奶忙扶住爷爷,眼神复杂且哀伤。
奶奶放下碗,轻声问,什么时候去的?
佰草悄悄跟着。
高考之后的日子,人一下松了。佰草吃着爷爷开的药方,身体渐渐好起来。皮肤亦红润许多。青绵镇的生活让她无比安宁,不会失眠,不会心悸,云淡风轻。喜艾也从师傅家回来,找佰草玩。当年的小姐妹此时已有生疏,但情分还是在的。虽然共同语言不多,但还是亲密无间。喜艾长胖了,手背上有一个个可爱的小圆窝。她说佰草佰草,你真的好灵光,考了那么好的大学!我听说你身体不好累,勿要把自己弄那么累啊!
蓦然发现,自己有那样脆弱疼痛的感觉。那一瞬,心里涌起无限苍凉,刹那荒芜。这才知自己一直寂寞且偏执。在烟水低迷的角落跳着他人不知的舞蹈。脚下是荆棘是刀尖是渊潭是沼泽,斑斑血痕成为这一路绚烂的祭祀。她只是把梦想与信仰裁成霓裳,披上它沉重且幸福地舞袂弄裾。那么累,那么疼。还是要用力奔跑,就像少年时在大雨瓢泼里,在学校操场一圈圈绝望地奔跑。
佰草看见爷爷的步子有些踉跄。爷爷握着那丧帖,那薄笺,仿佛捏着一生的重量。佰草心疼极了,但只能和奶奶一起默默在侧。爷爷攥紧手里薄薄的纸张,不敢翻开,亦不忍翻开。他苍老的手微微颤抖。然后,颤抖蔓延,爷爷的整个身子都开始摇晃。
都已是大半身入土的人,许多心和-图-书思都不该有了。奶奶黯然转身,眼泪又滚将出来。想人若有下一世,他们三个,会不会还要遇见?那么她是想做严家三姑娘,还是要做王家二小姐?
最终,家程震惊地发现,他与佰草的通知书来自同一座大学。不在芭蕉,而在离槿安很近的上海。初染自然被芭蕉那座以政法专业闻名的大学录取。家程震怒,知道一切变故皆是蹊跷。而佰草只是一脸忧伤。大家都听说,报考志愿的时候,她被爸爸妈妈关在家里三天三夜,只是不许她考到那么远的芭蕉去。他们希望女儿去上海。
我想回青绵。她蜷在被子里虚弱而坚定地说,我要回去。
佰草把头靠在她肩膀上,轻轻点头。
丈夫对她是好的,温存,善良,平和。他们举案齐眉,他们相敬如宾。这么多年,都这样过来了。她亦懂得嫉妒。然而嫉妒又能如何。嫉妒只能使那个叫素莲的女人在丈夫心里更加完美。只有忍着,消去年轻时的妒火,性情和顺稳婉,就这样过来。
他的斩钉截铁引起佰草内心深处的恨。但她只是微笑,微笑。
青绵……病弱的她一见青绵的青石街道,便猝然泪流满面。内心无限安宁。因为怕爷爷奶奶担心,她没有回家。爸爸妈妈只是悄悄带她到处看一看,顺便到青绵的小寺庙里烧香。佛堂静谧安宁。佰草缓缓跪地,泪水汹涌。青绵,永远是她内心停泊的地方。在青绵的怀抱里,没有忧伤没有焦虑。大朵栀子在碧绿叶片间躲藏,浓香馥郁。她说要吃柳家豆腐脑,要吃玫瑰糯米糕……爸爸妈妈一一去办。她轻轻笑了,知道自己是幸福的。同时亦感觉神清气爽,身体轻松许多。
他们填了同样的志愿。因为初染成绩不够好,所以填了那所大学的二本专业。
青绵,让我抚摩你亲吻你。我会回来,一定。
对方声音嘶哑,今天早上六点半。
王素莲下葬后,天一直下着绵绵细雨,暑气顿消,竟有初秋的意思。爷爷一直郁郁,话少了许多。一日晨和图书起,佰草忽然看见,爷爷把青花缸里初绽的白莲花全部掐下,都放在一只青花瓶里。雨微微洒落,爷爷没有打伞,步履缓慢,出门去。
她把初染抱在怀里,轻轻说,记得要好好照顾自己,我爱你。
佰草说,我们都在一起。
奶奶做了香薷解暑饮和水果西米露。
奶奶眼里有泪水,要扶起男子。但男子还是依照风俗给奶奶磕了三个头。奶奶轻声安慰,你姆妈已经过去,你要节哀。
她看上去小了很多。窄小合身的玉色软缎寿衣上绣着一朵一朵白色莲花。脸色平静,细目微合。大红绸缎被子几乎没了她整个身体。奶奶站在水晶棺边愣了好久。她要多看看这个女人,这个让自己丈夫慕恋了一生的女人。这个女人已经离开,却永远走不开丈夫的心。大家都老了,什么都过去了。可心里还是酸凉,以至怆然。眼泪扑簌簌滚落,浸湿衣襟。奶奶哽咽难平,人皆动容。可谁又知道,当年风姿绰约出身世家的严家三姑娘,此刻,那么地羡慕这个棺材里长睡不起的女人。
考前填报志愿,家程与初染决定都去那遥远的城市——芭蕉。
会的。我也爱你。
佰草没有作声。片刻之后她冷静地说,纪天旻,我知道你一直对我很好。但我们不是同一个世界的人,我不想和你以后考到一起去。你自己好好考虑吧。
她痊愈了。去医院检查,只说是缺铁性贫血和低血糖,伴随神经衰弱,好好调养便是。回家给爷爷看,爷爷说是肝肾匮乏,气血亏虚,长期抑郁。说这些时爷爷心疼极了,佰草啊,你怎么把自己弄得这么累呢?年轻小姑娘不能这样累的。于是开了药方,山萸肉、沙参、炒枣仁,水煎服。一直吃了半个月。
突然有人敲门,一身缟素的男子默默一跪,呈一封丧帖。奶奶一愣,屋子里的爷爷停住抄药方的手,所有的动作都停住了。
终究还是打开。丧帖上的名字,是她——王素莲。那个让爷爷一见便心疼心碎的名字。薄笺上是两句诗。爷https://m.hetushu.com.com爷认得,那是素莲的笔迹。事过境迁,她的字依旧纤细秀美,只是亦微微颤抖。她写——秋阴不散霜飞晚,留得枯荷听雨声。
佰草在远处默默看着,眼泪落下来。这一生,若有这样一份情感牵挂,夫复何求。
佰草看到了已然安眠的王素莲。想象她年轻时的绝代风华,与爷爷的绵绵情意,细水长流。王素莲是心脏病突然发作,前后不过一分钟。她的儿子哑着嗓子说,姆妈还没来得及吃药,就去了。
第三日,是她出殡。奶奶一大早就准备和佰草一起去她家。但爷爷依旧躺在床上不声不响,固执得像个孩子。奶奶说,人家今朝是最后一天了,你怎么能不去?
庭院里桂树更高更大了,树下埋葬着老去的猫咪小囡。紫藤亦是虬曲纠缠。还各种各样的草药……院子里花木繁盛。而终究显得有些过。因为爷爷奶奶年岁已老,没有太多经历照料院子。有些植物开始疯长,院子就有些拥挤,匝地阴凉。
佰草突然有个决定。
佰草的志愿令爸爸妈妈非常恼怒。他们没想到女儿会做出这样的决定。纵然芭蕉那所大学再好,可毕竟离家太远。爸爸妈妈不允许女儿去芭蕉,绝对不允许。
佰草的高考成绩属于正常发挥。她五场考试有三场中途晕倒,又醒过来继续挣扎。一直在流鼻血。她告诉自己镇定,不住用冰袋止血。她是害怕的担心的,但还是以扎实的功底与绝对的毅力坚持到最后。
不。初染不喜欢。她定要去芭蕉。妈妈我会照顾的,你放心。
爷爷闷声说,不去。
初染来看她,一直在她身边陪她。三天后的一日清晨,佰草突然从床上坐起来,为身边尚在梦乡的初染掖紧毛巾被角,下床去喝茶。爸爸妈妈都没有起来。她梳洗了半天,觉得很饿,就去煮新鲜的莲子粥。久病初愈的她还有些恍惚,坐也坐不稳,只是伏在桌子上等待粥开。当妈妈起来到厨房时,已见女儿一匙一匙地喝粥。小碗碟里盛着扬州宝塔菜和芫荽拌和*图*书花生。妈妈激动万分,哎呀,吃个咸鸭蛋吧。她慌不迭敲开一只给女儿,一筷头戳下去,油汪汪的鲜红蛋黄涌出来,非常鲜。佰草一口一口吃得很认真。
爸爸定要她去医院检查。她怕,她真的很怕,抵死不愿。她躺在床上,烧得浑身滚烫,嘴唇发青。她昏沉沉说想吃樱桃,妈妈忙买来。而刚刚吃一口,又大吐。家人吓坏了,说什么也要把她拖到医院去。但她很坚决,绝对不去。
家程妈妈很冷静,不要吃惊,不要生气,你的志愿是我改过。你是出色而聪明的孩子,你知道厉害轻重。我不许你离家太远,也不希望你与行为不端的女子走得过近。你该和良善优秀的女孩子交往。家程,芭蕉在西部,地理条件不好,将来在那里发展前途也不好。而上海不一样。更何况,你出色的是理科。那所大学,却是以文科而著名。家程,你让我失望。我希望你好好为爸爸妈妈想一想,更为你的前途想一想。
芭蕉在长江上游,那个山水怀抱的地方。初染说,她要离家远一些,离开这里曾经的悲伤。家程说,我陪你。
佰草就很用力地吃。
那些日子,她留在青绵,初染也回到青绵陪伴病弱的她。青绵永远这样安静,不事喧扰。那些鸡毛蒜皮的小事在她们看来都是可爱的,细水长流的,仅仅是青绵才有这样的神定气闲。夜晚,小姐妹相拥而眠。被子朴旧温软,散落细碎若无的花朵。竹蔑席沁凉。苍蓝沉静的天空,游弋着郁郁的灰云。纱帐朦胧,后窗外有亭亭枇杷。稻田湿润的水气伴着虫声呓语氤氲而来。时光停伫。佰草日日吃着奶奶熬煮的中药,与初染看书,发呆,散步。佰草总是喜欢那些古老温静的事物。老屋爬满紫藤的院墙,街角锈迹斑斑的铁栅栏,郊外村庄草垛旁称着洁净蓝天的水杉树,午后院廊摇曳的湘帘,花纹秀气的古旧银镯。喜欢那些天生沉默忧郁的东西。花朵硕大洁白幽香馥郁的栀子,废弃戏台上凋零的陈年旧影,墨已干涸悄然无声的砚台,https://www•hetushu•com.com月光下浮尘微覆的青花瓷器,古老画卷中按箫女子褶皱如漪的衣角。内心宁和,并且感动。
男子悲伤的神情已显出漠然。又把另外一封薄笺给奶奶,这是家母一直要给陈大夫的。
家程,你是我唯一的孩子。你一直有很好的自制力,妈妈认为你已经真正长大。做任何事情,都不可以冲动。
奶奶劝,这样不好呀!好歹也是多年情分。我知道你不忍心见,但你要晓得,她是想你去的。如果你不去,她也会难过的。
爷爷面如死灰,嘴角牵起古怪的笑纹。爷爷把自己关在房里,一直沉默。奶奶要他吃饭,他并不做声。奶奶拿钥匙开门,看见爷爷躺在床上,默默睡着。奶奶想说什么,但还是忍住了。
说这些时,奶奶压抑着委屈,声音也低下去。爷爷仍然说,你们去吧。天太热,我不想去。奶奶终于生气,重重关上门,走,草囡,我们走。他不去拉倒。
爷爷在放置了莲花青瓷瓶的书案前抄药方。白莲花开得很好,花瓣尖上润开浅浅的嫩红。
纪天旻打电话来说,佰草,你准备填报哪里的志愿?我……我想和你考到一起去。
高烧突然来临,她满脸通红。咳嗽,鼻血,昏眩……接踵而至。初染送她回家。她躺在初染怀里,安静地流泪。突然很想回青绵,很想。连日病痛使原本瘦弱的她愈加瘦削。她真的想回小镇看一看。端午节快到了,该是家家粽香了吧?
她在家躺了整整三天,不吃不喝。睡醒了翻个身再睡,发烧,呕吐,昏迷。仿佛在浪尖的小船上颠簸沉浮,仿佛即刻就要飞离人间。爸爸妈妈急坏了,要送她去医院。她却倔犟无比,发出裂帛般的尖叫,细瘦的双手抓紧床边,眼泪流出来。
佰草只是不想让他陷入太深,明明不可能倾心与他,一切还是早作结束。而这番话对他却是重击。他一下子无言以对,然后默默挂了电话。她如释重负,可心里却难免惆怅。
喜艾把姑姑新做的糕团给佰草吃,多吃些多吃些,你到了上海说不定勿有那么好吃的糕团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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