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少年时
第二章 雪域圣者

启必帖木儿的声音很是不舍。八思巴站起,走到启必帖木儿面前跪下,双手合十,恳切地乞求:“王子若肯放了这灵狐,洛追坚赞必视王子为终身挚友,一辈子为王子颂唱真经,顶礼祈福。王子日后若有所求,洛追坚赞绝无说不之理。”
远远隔着人群,只能见到法台上小小的褐红身影。对于正在迅速成长的男孩来说,三年间样貌变化甚多。连那清脆的童音,如今也已变声,无法辨出。
我知道自己扮乖时娇憨可爱,最讨人喜欢。果真他笑得更灿烂了,将我举在眼前,朗声笑着:“走吧,我们回家。”
我们说笑了一会儿,他伸手在壁炉上取暖,饶有兴致地问:“后来呢?你该见到他弟弟了吧?”
我赶紧吱吱欢叫,点头同意。那时的我并不知道,从点头的那一刻开始,40年我没有再回到昆仑山,40年间,我与他,还有他的家族,紧紧连在了一起……“后来,八思巴果真信守诺言,与启必帖木儿成为一生的挚友。凡是启必帖木儿所求,八思巴无不尽心尽力。”我往壁炉里又添了几块柴,屋子里暖意融融,倒让人忘了窗外呼啸的狂风。
启必帖木儿重重地拍着八思巴瘦削的肩膀,爽朗地大笑:“八思巴安答,你可真是会说话。好,我既然答应,决不反悔!”
不知为何,知道是他,我心中一阵狂喜。虽然他根本不知道三年前有只狐狸听过他讲法,我却没来由地像是他乡遇故人般亲切,心里生出无端的自信:既然佛祖垂怜,让我遇见圣者八思巴,我必能得救!
八思巴端起茶碗喝了一口,m.hetushu.com.com感慨不已,一脸与年龄不符的老成:“多谢王子关心,我倒还好,只是我弟弟恰那多吉,从萨迦出发时才6岁,一路无论怎样艰辛他都咬牙坚忍,从不哭泣一声,让我这做哥哥的也佩服不已。我伯父出发时已63岁,毕竟年长了,这一路也犯了好几次腰疼的老毛病。”
年轻人若有所思地看着我:“你的思想居然那么现代?”
八思巴扭头看了一眼一直畏畏缩缩地站在角落的老头儿。我前爪抓着铁丝,将小尖鼻子伸在外,眼露哀求。他不露痕迹地朝我微微点点头,眼神温暖而坚定,回头对启必帖木儿恭敬地说:“王子,洛追坚赞想要的,都能给吗?”
“意为羊年所生。我出生在羊年,所以伯父和已过世的母亲都这么唤我。”
我赞许地点头:“你说得不错。当时藏地的最大教派——噶举派分成若干小派:止贡噶举、帕竹噶举、蔡巴噶举、噶玛噶举等等,他们都畏缩不前,对蒙古军队敬而远之,不愿奉召。只有偏远后藏的萨迦派班智达大师卓有远见,接到阔端邀请便即动身。他的凉州之行,对西藏乃至整个中国历史都产生了深远的影响。”
我点头,看到年轻人专注的眼神,暗自笑了笑。看来他已经完全进入这个故事,不再以刚刚那样戏谑的口吻说话了。
八思巴明白他的心思,索性不接笼子,转头唤:“王子——”
一只手抚上我的眼角,轻柔抹去泪珠。仰头看,灿烂纯净的笑容如冬日暖阳,漆黑的深邃瞳仁中射出柔和的光芒。朝他怀hetushu.com.com里拱了拱,我露出乖巧的模样。
八思巴谦逊地称谢,才12岁的他态度诚恳,谈吐举止得当,让启必帖木儿很是高兴,谈性愈浓:“好在收到父亲来信,忽里勒台已选出由我伯父贵由继承我祖父窝阔台可汗的大汗之位。我父亲已启程,一个月后便能回到凉州,到时便可与你伯父会面。”启必帖木儿喝了口奶茶,将一颗酸奶果子扔进嘴里嚼:“对了,你们可缺什么?今日一见你就满心欢喜,必得送你些什么才显出我们蒙古人的好客之情。”
那场法会后不久,老灰熊便寿终正寝,我又恢复了独居。我将它葬在山洞边,与我所有的亲人一起。想说话了,便去那里闲坐,叽叽咕咕说上一通。我一心琢磨着再去偷听一次,却听说班智达带着八思巴出了远门,不知何时才能回到萨迦。这之后,我便不慎被捉。不想,居然在千里之外的凉州再度碰上他。
启必帖木儿略一沉吟,旋即赞叹:“羊年出生,今年才12岁,果真是年少有为啊。”
启必帖木儿点点头,关切地说:“一会儿我叫个医官去看看。你们到时我父亲去参加忽里勒台了,让你们在凉州等待,有招呼不周之处,你只须告诉我。”
启必帖木儿赶紧打断他:“叫我安答!”
“我想要这只狐狸。”八思巴用手指着笼子里的我,悲悯的眸子清净如莲,一眨不眨地盯着启必帖木儿的眼睛,“蓝狐乃是集天地之灵气生成,是佛祖释迦牟尼以圣意教化。若是杀戮灵物,恐怕佛祖会降罪人间。请王子发慈悲心,放了它,功德无量。”
和_图_书我扑哧笑出声:“我虽然居住在无人烟之处,却非两耳不闻窗外事。目睹了这七百多年的沧桑变化,尤其是近几十年翻天覆地的巨变,怎么可能不受影响?我时不时变成你们的模样,去各处漂泊,体验你们的生活。你们用的各种电器,包括电脑,我也会用。你们上网找信息,我也是一样。我还有很多书籍,各种语言的都有,我可没有被你们的时代淘汰。”
启必帖木儿不禁动容,急忙拉起八思巴,激动地说:“好,我启必帖木儿从此便认你这个兄弟,日后有福同享,有难同当。不过是只狐狸,你拿去便是!”
“那只是谬赞,王子不必当真,叫我小名娄吉便是。”他的脸红得像要滴血,急忙摆手。不及客套,他早已被启必帖木儿拖着往堂上走。看启必帖木儿要入屋,老头儿急忙拎着禁锢我的笼子也偷偷跟着往里挪步子。
泪渗进褐红僧袍的那一刻,我做了一个改变一生命运的决定:我要跟着他!
我看八思巴说得煞有介事,心里不禁苦笑。其实我只是个微不足道的小妖,哪有什么资格跟佛祖扯上关系?启必帖木儿愣住,看向老头儿。老头儿猝不及防下也愣住,拎着笼子的手局促地微微颤抖。启必帖木儿嗯哼一声:“这狐狸皮子,可是有诸多用处啊……”
“我经常来西藏旅游,这段历史也知道一些。”年轻人点头,思忖着说,“当时四川还在南宋控制之下,蒙古之所以要取西藏,是为了保障军队进攻南宋时侧翼的安全。但是西藏当时局势混乱不堪。吐蕃王朝早已崩溃,大大小小的教派林立,割据一方各m.hetushu.com.com自为政。西藏地广人稀山多险峻,阔端用武力征服耗时耗力,也难保整个西藏都肯听从蒙古人号令。所以最好的方法便是迎立一位藏传佛教的领袖人物,抬升这一教派的势力,让整个西藏听从于他。萨迦派便是在这样复杂的政治环境下顺应时代要求,脱颖而出。”
三年前,班智达要办一场盛大的法会,老灰熊带着我去偷听。不想,班智达没有在法会上讲法,却让一个9岁的孩子坐上法台。犹记得上千僧人席地而坐,初见一个乳臭未干的小孩,都指指戳戳不无轻蔑。可是,这个才9岁的孩子,在硕大的法台上镇定自若,法相庄严,朗声讲起了《喜金刚续第二品》。
老灰熊根本听不到。而我,虽然隔得远,却能凭着狐狸超强的听觉,一边听,一边在老灰熊耳边复述。老灰熊告诉我,这孩子是班智达的侄子、人称“圣者”的神童八思巴。
童音清脆的孩子旁征博引,说得头头是道。那些起初面露轻蔑之人,也渐渐听入了神,不停点头。我本来见这场法会班智达不说法,很是沮丧,却在听了9岁小孩的讲法后,居然也受益匪浅,便跟那些成人一样,由衷地佩服。英雄出少年,这话倒也没错。
只是,我早已不记得他的模样了。当时听法,我们是妖,哪里敢站得太近?
被他捧在胸口,一双摄人心魄的通透眸子蕴着温暖的笑意,我忐忑惶恐的心终于放下,枕在他胸口,暖暖的体温透过褐红僧袍传来,我泪湿了。
“噢?娄吉,那是何意?”启必帖木儿性急地边走边问。
拉到厅堂之中,启必帖木儿请八思巴在卡和_图_书垫上盘腿坐下,挥手让下人端上茶点:“我父亲六年前曾派遣部将攻入乌思藏,但他旋即知晓这样高寒殊胜之地须得迎请一位大德高僧做整个乌思藏的领袖,方是最利于众生之举。萨迦派班智达大师德高望重,声名远播,是以我父亲亲自写信邀请大师前来凉州商谈乌思藏归属一事。班智达大师实乃大智文殊菩萨化身,不顾年岁已高,经两年跋涉,从萨迦到了凉州。这一路,想必历经千难万险,甚是辛苦。”
八思巴腼腆一笑,咬了咬唇角,轻声叫出安答:“这位老人家曾得你亲口应诺免去他儿子从军。安答是信守诺言之人,可以再说一次让他放心吗?”
固然是想报恩,也未免不是打了些小九九。跟着他,便能时常听法,甚至是听他的伯父班智达亲自说法。这对于我的修行,极有裨益。哪个妖,能有这般运气?
他朝老头儿挥手,示意将我交到八思巴手中。老头儿哭丧着脸走上前,要将笼子递给八思巴,又拽着把手不肯放,嘴角一直哆嗦着,眼望八思巴,流出哀戚之色。
“那是当然,只要我启必帖木儿有的,都能给。即便我没有,呵呵,只要能找到,也必赠送给你。”启必帖木儿豪爽地一拍矮茶几,“说吧,安答,你想要什么?”
八思巴打开笼子,将我小心抱出,捋着我的毛皮柔声说:“别怕,现在安全了,我带你回去疗伤。以后你要是愿意,就跟着我们,恰那肯定会很喜欢你。如果你想回到山林里,我也绝不阻拦。”
他愣了一下,也呵呵大笑:“看来,妖也得跟上时代潮流啊。难怪我觉得跟你沟通一点代沟都没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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