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少年时
第三章 白兰之朵

擦得差不多了,我身上的毛皮却还是有些湿。八思巴换了一块干的毛毯裹住我,将我放在床上。屋外传来敲门声:“八思巴佛爷,恰那少爷,班智达上尊让两位去听法。”
我瞪了一眼忙碌的八思巴,他还真是厉害,连这点都能猜到。
八思巴将我扳回正常位置,手脚麻利地搓洗着:“蓝迦是灵狐,说不定非但能听懂,还会说人话呢。”
兄弟俩凑在一处,神情严肃地为我疗伤。恰那一手抱着我,一手执着我皮开骨裂的左后腿,紧张地咽一咽口水:“小蓝,一会儿会很疼,你要忍着点儿。”
“好。”恰那的童音清脆,与3年前我听到的八思巴的声音颇有些像。他学着哥哥小心捧起我,煞有介事地介绍自己,“你好,我叫恰那多吉,你可以跟哥哥一样叫我恰那。新年一过,我便9岁了。”
“那太好了。小蓝,来,叫我的名字,就给你糖吃。”恰那手舞足蹈,脸被水盆里的热气蒸着,泛出兴奋的绯色。
“有。他的家庭很复杂。他父亲娶了5个妻子,却在52岁时才得到第一个儿子八思巴。到他父亲56岁圆寂时,这4年间,5个妻子又生了3个儿子4个女儿。恰那是最小的儿子,与八思巴都是大妻所生。”
——《萨迦格言》
对于没有智慧的人,再好的经典也无用;珠宝首饰再漂亮,黄牛决不会理睬。
八思巴含一口烈酒,猛地朝我的后腿喷去。两声惨叫同时响起,一个自然是我,另一个,是恰那。
“恰那,你干吗也叫得那么凄惨!”八思巴墟出一口气,在僧袍上擦了擦汗湿的手心,轻拍弟弟的脑袋,瞪他一眼。
是他的心跳?抑或,是我自己的?周边还有些其他细碎www.hetushu.com.com的脚步声,应该是侍从们。他一路跟恰那聊着天,我无心听,满耳全是从他胸膛里传来的“怦怦”的跳动声。第一次跟人类这么近地接触,我还真是不适应,极度不适应。
细心包扎完毕,兄弟俩给我洗澡。我实在是不好意思,虽然两兄弟年纪还小,可毕竟是雄性,嗯,人类叫“男子”。我想让他们出去,又怕开口说话会吓着他们,想逃,却被恰那抱得紧紧的。最令我尴尬的是:兄弟俩头靠头地凑在一起研究我是雄是雌。在他们的欢笑声中,我300岁的老脸羞得无处安放。
真真郁闷。我都300岁了,居然被个8岁的孩子哄小孩儿一般地逗,真是岁数白长了。我冲他翻翻白眼,才不上当呢。我要是说话了,便会被当成妖孽,请巫跳神,人人喊打。这样的经历已不是第一次了。我绝不会再像以往一样幼稚,贸贸然以为人皆可信。
八思巴应诺一声便打算出门,被恰那牵住了僧袍衣角:“哥哥,我们带着小蓝一起去吧。”
八思巴一愣,眼眸里满含爱怜,摇头叹气:“你这个实心眼儿的孩子……”
有些颠簸,是他在走路。强劲的怦怦声,一声接一声清晰地震着我的耳膜。
恰那脆生生的童音,撒娇的哀求,配上超级可爱的表情,看得出八思巴最难抵挡这招儿。他扭头看床上的我,我自然抓住这个机会,顶着毛毯,探出头扮着可怜,呜呜轻叫。
恰那眨巴着灵动的大眼,呀呀大叫:“会说话?那它会说藏话吗?”
有点儿犯蒙,这孩子,居然把我当成人一般对待。他个头还很矮小,脸还没完全定型,有些肉乎乎。眼睛跟八思巴很像,水光潋滟,晶亮如星辰。脸颊也跟哥哥一样红彤彤的,是由于两年间辛苦的旅程,被高原烈日所晒。不过https://m.hetushu.com.com他的肌肤比八思巴更为白皙细嫩,而与哥哥最大的不同是:他笑起来有两个深深的酒窝,衬得笑容格外明净。
年轻人一愣,摇头轻叹:“可怜的孩子……”
看着他水灵灵的小脸蛋上绽放的纯净笑颜,那一刻,两百多年如死灰的心,竟涌出一种叫“感动”的东西。那时对人类情感尚且懵懂的我,并不知道,这个第一次见我便将我当成人郑重对待的男孩,会如此深刻地进驻我的心间。七百多年岁月流逝,恰那的笑靥却从未在心中磨灭过。午夜梦回,窗外昆仑山的狂风呜咽,我只要想起他暖暖的笑,便能温暖地枕着那些温馨回忆入眠。
我的身体还未全干,裹着毯子不容易放进衣服里。八思巴思索一下,拉开领口,将我放了进去。一滑进他的衣服里,我立刻蒙了:这……这……这便是人类肌肤的感觉?没有毛发覆盖,原来是这般滑腻,透出一股暖意。身上有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味道,夹杂着淡淡的檀香味,扑鼻而来。这味道,我并不讨厌,却不知为何,闻着这样的体味,让我心慌起来。
“这……”八思巴犹豫着,“伯父对我们的学习要求很严格,他若是看见了,会生气的。”
蓝迦梅朵,是藏语“天上花”的意思。恰那喜欢亲昵地叫我小蓝,而八思巴,却更喜欢简称我蓝迦。以前跟人接触,知道人类都有名字作为代号。如今我一只小狐狸,活了300年后也终于有了属于自己的代号,禁不住窃喜。
听得兄弟俩脚步跨入一间屋子,站定,恭恭敬敬地鞠躬,两个孩子齐声喊:“伯父。”

我一直很想探头看一眼这位藏传佛教的传奇人物。那时在法会上,他没有讲法,只是坐在一旁,我远远地看着,无法看清长相,只觉得他气如蟠龙,瑞和-图-书光隐现。我和老灰熊,一边啧啧称道,一边为无法听他亲自讲法而深感遗憾。
“哥哥,你说,小蓝是不是听得懂我们的话?每次我们说什么,它都会有反应。”恰那不知哪儿来的兴奋,眼睛如月牙弯弯,伸手在我肚皮上轻轻搔弄,“你看,它的脸红透了。难道是因为我们这样看它,害羞了?”
“哥哥刚才一直在想给它起个什么名字呢。”八思巴的剪水清眸里蕴着笑意,宠溺地抚了抚我的小尖耳朵,“它的眼睛和毛发都是蓝色的,这么美丽的灵物天上才有,世间难寻,所以,哥哥想叫它蓝迦梅朵。”
年轻人开始喝第三碗酥油茶,小口小口地噙着:“八思巴还有别的兄弟吗?”
那时我便发现,12岁的八思巴,对着弟弟说话,语气不像是哥哥,更像是长辈。一个无论弟弟怎么调皮捣蛋,抑或做了什么错事,也会在他身边挡风遮雨的守护神。
还没等我懊恼完,纸糊的窗子漏进一丝风,我一激灵,打出一个喷嚏。恰那忙将一块大巾子盖在我身上,来回揉面团一般搓动。八思巴扯开恰那的手:“轻些,你想把小蓝揉死吗?”
“那当然。它是灵狐,藏话、蒙古话、汉话、党项话,只要它想,肯定都会说。”
“你看,吓到它了吧?”八思巴微笑,露出洁净的白牙,将我小心地交到恰那手中,柔和地对他轻声细语,“小心些,它的腿有伤。你先抱着,哥哥去拿药箱。”
恰那肉乎乎的小脸一本正经、摇头晃脑地说:“蓝迦梅朵,天上的花朵。不愧是神童哥哥,连名字也起得那么好听。”
——《萨迦格言》
高贵的身份是用言行来保持的,行为堕落了也就失去了高贵;人们都喜爱檀香,烧成了木炭还有什么稀罕?和-图-书
年轻人点头总结:“所以这么多兄弟姐妹中,八思巴跟恰那的感情最深。唯有恰那与他是一母所生,而且从幼年起,两人便远离故土,相依为命。这样的兄弟情,是任何别的感情都无法取代的。”
后来,与兄弟俩相处日深,身上沽染了更多的人气,我对这名字也越来越喜爱。即便七百五十多年后的今天,每次默念“蓝迦梅朵”,耳边总是会响起兄弟俩温暖的声音。一声轻唤入耳,蓦然回首,灯火阑珊处四下寻觅,却原来斯人隽挺的身影,只有在梦中可见。
我点头吱吱叫,恰那高兴得直跳:“哥哥真好!”

恰那低头,撅起莲瓣般的小嘴嘟哝:“我,我觉得小蓝疼,比我自己疼还疼。”

“可是,我不放心把小蓝一个人留在这里。”恰那撅着嘴,左右晃着八思巴宽大的僧袍,“哥哥,求你了,我们偷偷把小蓝放在衣服里,伯父不会发现的。”
他小心地松开胸襟处的僧袍,我从里面探出头来。冬日阳光透过窗射在脸上,我有些不适应地眯着眼,将头在他的僧袍上蹭了蹭。
“恰那!恰那!”在启必帖木儿面前沉稳应答的八思巴,一入驿馆中的住所,便抱着我飞奔起来,一路用藏语欢快地嚷着,“你快出来,看哥哥给你带了什么?”
“好吧。”八思巴终于抵挡不住了,走到床边掀开毛毯抱起我,“蓝迦,你可得答应我,不要乱动,也不要出声。”
不过对他,我可一点也不陌生。我在老灰熊活着的5年间,每日听它讲萨迦班智达的大名和事迹,听得耳朵生出了老茧。
八思巴好笑地拍拍他的头:“你的小伎俩我早就看穿啦。你没吓到哥哥,但要是吓坏了它,看你会不会心疼。”
终于洗完了。我受罪地想,为了听法,混迹在这里当宠物https://www.hetushu.com.com的日子也不好过。
门后突然蹿出个小小的人儿,指头扒拉着眼睛和嘴角,做出可笑的怪模样,嘴里发出自以为恐怖的哇哇大叫声。跟八思巴穿僧袍不同,他穿的是俗衣,留着披肩长发,左耳垂下一长串的玛瑙耳坠。做工考究的丝绸袍子,红艳艳的喜庆图案,更衬得小人儿唇红齿白,可爱极了。
想起恰那,仿佛看见他就站在眼前,露着酒窝浅笑盈盈,一如当年。我的心又开始刺疼,不敢多想,稳一稳心神,苦涩地说:“八思巴爱怜弟弟,也是因为恰那苦命。他刚一出生就没了父亲,4岁时又失去了母亲。6岁便离开家乡,经历了成人都难以忍受的艰苦旅程。而他无忧无虑的童年,再过几个月便宣告结束了……”
我不适应地微微挣扎,想要逃开这莫名的心慌。八思巴一只手隔着衣物摸到我,调整了一下我的位置。前方突然出现了一丝光亮,新鲜空气扑鼻而来,我大口大口吸着空气,甩着脑袋想,刚刚那莫名其妙的感觉,肯定是因为里面太闷了。
四处转悠,却是无人。大冬天的,八思巴光洁的额头上居然渗出了些细汗:“恰那,再不出来,哥哥不让你碰——”
“呀,好可爱啊!居然是蓝色的,额头还有一块花一样的胎记,真漂亮!从来没见过这么漂亮的动物!”小家伙儿夸张地大叫,伸手便想接过我。我警觉地竖起尖耳朵,对他龇了龇牙。
据老灰熊说,班智达本名贡噶坚赞,年轻时便云游四方,遍访名刹高僧。他学问深广,精通五明,闻名于整个乌思藏,被人尊称为“班智达”。
轻柔的搓动,舒服得像是在按摩。我闭起眼惬意地享受,心想:还是八思巴心思细腻。那个毛手毛脚的小鬼头,在给我洗澡时老是会扯到我的毛,还差点儿将我的伤腿浸到水里,以后一定要离他远点。
“哥哥,它叫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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