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危机

第二天她本来和大伟约了去看电影,到了晚上大伟兴高采烈地打电话说不回来吃饭,柳暗花明,J公司那边竟然主动有人约他出去谈事情。
大伟毕业后进了一家法国物流贸易公司,薪资福利在业内数一数二。他非常珍惜这个机会,每天工作到很晚,反正他年轻,有时间有精力,更何况还有雁归这样聪慧懂事的女友作后盾。他从不需向其他同事那样操心没时间陪伴女友,雁归非但从不抱怨,还帮他把家里的事情料理得一清二楚,大家都羡慕他的福气。不过他毕竟资历浅,人家没可能给出道两年多的新人几十万年薪,家里的境况又明明白白摆在那里,自然是靠不上一星半点儿,还要还柳妈妈以前生病时欠下的旧债,所以大伟最大的梦想——存钱买房搬出里仁巷这个宏伟目标看来仍需一段时日。
大伟被他带到靠窗一个幽暗的角落,一个乌黑头发的红衣女郎正看着窗外夜景,听到声响,她转头粲然一笑,大大的杏眼笑成一轮新月:“柳大伟,你好哇。”
雁归知道他说的那小子是谁,她叹了口气不做声,有什么好羡慕的呢?孔峥现在美丽高贵的新世界也是拿东西换的,他几乎没有过童年,根本就是从妈妈肚子里出来后直接一跃成为成年人,钱可以赚,时光和经历又该去哪里购买?
“J公司在你们天翔国际旗下,目前正在洽谈一个进出口的贸易项目,你了解吗?”
她不太喜欢大伟那样妒慕孔峥,因此这次孔峥回来的消息也不打算告诉大伟。
这天晚上大伟在餐桌上对大家宣布了个事情:“这次公司派我们这组去与J公司谈判,我是主谈判人,如果成功,会有额外的奖励。”语调里洋溢着兴奋之情。
雁归马上说:“嗯,我和大伟的感情这么多年就没变。”
大伟说:“说实话,我心里并没有太大把握,都说天翔的人出了名的难缠,而且我们还有很强的竞争对手——不过这话也就是家里说说,公司那边可不敢说这么泄气的话。唉,要是在天翔有门路就好了。”
“你记不记得我们小时候有段时间学校实行课间餐?就是第三节课的时候发的那种,老是看别人吃,自己从没吃过,我还真有点馋那个,总想着那到底是什么味道啊。”
她向来温柔敦厚,说这话时一点不惺惺作态,自然得很,大伟感激地看着雁归:“我知道你不会嫌弃我。”
她有时候也会任性地想学电影女主角那样对他说:从现在开始,你只许对我一个人好;要宠我,不能骗我;答应我的每一件事情,你都要做到;对我讲的每一句话都要是真心。不许和_图_书骗我、骂我,要关心我;我开心时,你要陪我开心;我不开心时,你要哄我开心;永远都要觉得我是最漂亮的;在你心里只有我……她也只是个普通人,当然偶尔也会有小小的不甘,可是大伟能这样说,她又觉得自己做什么都是心甘情愿的。
那间餐厅人不多,氛围却很好,枝形水晶吊灯投出柔和的黄色光影,雪白的台布上面放着精巧的蜡烛台,不知从哪里传出来的轻柔钢琴声在整个餐厅里流泻,每个人说话都是低声的,几乎像是在耳语,好像怕惊扰了什么似的。
大伟说:“对,J公司是天翔国际旗下的一家贸易公司,你知道天翔吧?”
大伟皱皱眉:“你天天在学校里待着,每天就是跟小朋友打交道,哪里知道外面的事情。算了,说了你也不明白。”
雁归迟疑一下:“做生意讲究的还是诚信,也不能全靠关系。”
雁归奇道:“这么久没见,我倒是不知道你还练成了通天眼,什么一桩桩一件件,好像你亲眼见着了似的。你不愿帮或者帮不了就直说好了,本来我们也只是十几年前的同学邻居,你如果肯帮那是天大的人情面子,如果不行,也是情理之中。何必说那么多?”
孔峥合上菜单:“我自作主张点菜了,没关系吧?”
她发了一下怔,醒过神来时觉得脸上一块皮肤有紧绷的感觉,原来是清洁剂泡沫被大伟的手一拭,顿时便干了。呵呵,他不会说甜言蜜语,也没有什么热烈如火的举动,却总是用这些小动作打动她的心。她把身子靠到正聚精会神看电视的大伟身上,大伟习惯性地将肩膀让出一半,过一会儿把下巴搁到她的头顶,雁归感受着他身上的气息,瞬间下定决心,只要大伟想要的,就算是天上的月亮,我也得搭个梯子去给他弄下来!
孔峥又想了想:“其实本来是有机会吃的,你给过我一个。有次上体育课,我没吃早餐,跑步的时候眼前发黑简直支持不住,下课后你一声招呼都不打就把你那个面包扔进我的抽屉里。”
雁归从窗户望出去,夜色暗沉,各家的灯火已经陆陆续续地点了起来,像天上的繁星闪烁,她的心底一片温柔宁静,不久的将来,这个城市的某一个屋檐下,也会有一盏灯是她为下班归家的他点的吧?他现在在做什么呢?应该在为他们美好的将来努力奋斗着吧?
“你想说什么?”孔峥直接说,“让我给他做?”
她擦干净手,在大伟身边坐下:“你那个case会不会很难谈?”
雁归咬着嘴唇不出声,她刚刚回忆往事时还觉得孔峥的童年挺令人难受的,m.hetushu.com.com现在又觉得一切都是他自找的,这人真是讨厌极了。他说话总是这样,什么让人不舒服他偏说什么,一句话非要像针似的刺到人心里让别人滴血,真是个让人厌恶的家伙!过了半晌,她从牙缝里迸出两个字:“浅薄!”
雁归哦了一声,也想起来:“可是你毫不犹豫丢进垃圾桶去了。”
孔峥说:“变的东西很多,可是不变的东西也有,看你有没有发觉而已。”
“有钱赚又能卖人情,我有什么好后悔的。我让管这个项目的人找大伟直接谈好了。”
“是什么?”
雁归连忙说:“你忙你的正事吧,我帮阿姆把晚饭做了就去退票,晚上回来我再给你做宵夜。”
雁归心内欷歔,那种课间餐不是学校硬性规定要购买的,里仁巷小学的孩子们家境都不算富裕,大半学生吃不上。倒是她,因为那年妈妈评了三八红旗手加了一级半工资,就给她和弟弟一人订了一份,其实也不是什么好东西,一个简陋塑料里装个面包而已,袋子上印着“耐氨酸面包”。她现在都记得那字是红色的,因为印刷粗陋,多蹭几下,手指上就会留下块块红色的印记。
雁归低头不出声了,大伟看看她,抬手将她面颊上一点不小心留下的清洁剂泡沫擦净:“你今天看来的确有心事,怎么把这玩意都弄脸上去了,像只花猫似的。”
到底少了点什么呢?有时候她会深刻反思,莫非是自己还有哪里做得不尽人意?或者,他们认识的不是时候,那时候年纪太小,懵懂的大伟把这种积淀下来的感情当成了友谊,以致发展到现在有点不伦不类?又或者,在他心灵最深处的角落里另有其人?那个夏日的午后,那个敢爱敢恨的明媚女郎会不会一直住在他的心里,并未曾真正离去?这样想一想都让她觉得不寒而栗,真是个可怕的可能。
雁归安慰他:“小时候我还梦想有盏一擦就亮的阿拉丁神灯呢,巨人住在灯里几千年,生存的唯一目的就是为了随时可以跳出来满足我任何愿望。嗬,不会想又怎么叫小时候?先得有梦想才会有目标对不对?”
孔峥笑了笑:“真敏感,你这样叫其他男人怎么追你?”
柳妈妈在低矮潮湿的破屋子里住了几乎一辈子,一听到房子两个字马上被刺|激得兴奋起来:“太好了,如果是你们公司的福利房大概多少钱一平?地方远不远的?能比外面的商品房便宜多少?现在房子一天一个价,我们连经济适用房的首期都付不出,我真担心我们得一辈子住这里。我倒是没什么关系,就是太委屈雁归了。”
孔峥仔细想了想:和*图*书“好像是有这么回事。”
大伟是没有轰轰烈烈地追过她,更没像宠爱公主一样宠爱她,他们的恋爱轨迹与一般恋人相反。一直都是她辛辛苦苦地照顾他,是她在担责任。但其实,所有女人心里都不会希望所有责任由她一人承担,她会希望她的男人能主动地跳出来大声说:这个事情我说了算!
雁归冲他甜甜一笑,这几年,她与大伟的关系已经完全趋于明朗化,只差步入婚姻之门,大部分的日子就像今天这样,大家自然温馨地在一起。可雁归总感觉有些美中不足,自然是自然,可就是不热烈,就像八十摄氏度的水,虽然已经在冒着腾腾的热气,却沸腾不起来。他们的感情始终停留在温润的春季,却走不进夏季,这个年纪,实在不应该已经到了老夫老妻的境地。
大伟显得很期待:“我们公司的内部发售房要任职时间超过五年以上或者有重大贡献的员工才能购买,我本来年限不够,不过若是这次成了,或许会有希望。”
“这个项目大伟的公司也在参与竞标,而且由他主要负责……”
听到大伟宣布喜讯,雁归和柳妈妈眉开眼笑,雁归几乎要为他鼓掌:“你进公司才两年多呢,你们公司就对你委以重任,有这么优秀的成绩,呵呵。”
雁归一怔,手上的动作也停下来:“天翔?我们市里最大的那家?”
“现在想吃那种东西也没得吃了,我去街上的面包店里转总觉得自己进了精品屋,包装一个比一个好看。”
雁归一边利索地收拾碗筷拿去厨房清洗一边回答:“阿姆说哪里话啊,我们年轻,吃苦是积福,阿姆辛苦了一辈子才应该过过好日子。不过不管住哪里都好,关键咱们一家人能够在一起。”
过了两天,孔峥的秘书打电话给她,说孔峥约她谈成立基金会的事情,她非常乐意地接受了他一起吃饭的邀请。
雁归有些尴尬,但还是很坦白:“如果他们公司和其他公司给出的条件一样,能不能优先给他?”
她洗着碗,突然想起什么:“咦,对了,你说的那个J公司怎么听着这么耳熟?”
孔峥说:“得了吧,像你这个年纪的女孩子不知道多会享受,你这么虐待自己干吗?女人啊,还是要对自己好一点,吃好点穿好点,青春期才能长一点。我在外面这些年,看见好吃的跟饿狼似的,小时候只能管填饱肚子,从来没想过粗糙,后来才知道原来食物也是分好坏的。”
大伟比约定时间提前了十分钟到那间咖啡厅,他对侍应生说:“天翔国际的Amanda小姐订了座位。”
大伟说:“嗯,就是那家。”
雁归放下电话和*图*书,发了好半天呆,是,那天她之所以会对孔峥发怒,是因为他说到了她的痛处。她的喜怒哀乐没有人看得见,只有孔峥,那个小子生下来简直就是为了克她的,她的心思打小瞒不过他,他知道她心里有怨怼。
大伟顿时呆住:“叶筠怎么是你?”
雁归当然不会知道孔峥复杂的情感。校庆回来后,她晚上照样在柳家吃饭——这几年她与自家感情已愈加淡漠,俨然已成了柳家的半个女主人,除开睡觉,几乎大部分时间都在柳家简陋的小屋里度过。
雁归过去的时候,孔峥已经在那间法国餐厅等她,正低头跟服务生商量菜谱。她轻轻走过去,马上有侍应生过来周到地帮她拉开椅子。孔峥抬头冲她点点头,继续说:“嗯,就要这些,今天的香草蜗牛怎么样?白酒好不好?”
雁归微微一怔,这人平常总那么玩世不恭的,没想到这么多年倒对她的一个小习惯上心,她连忙说了声谢谢,又说:“其实我在哪吃都差不多,好东西只怕也不会品尝,回头跟刘姥姥喝妙玉的茶一样。”
大伟悻悻说道:“怎么那小子就是有那么好的命?”
孔峥说:“我虽然小时候经常欺负你,可没对你撒过谎吧?今天我看你面子上同意就是了,不过你真的不会后悔?”
孔峥玩味地看着她:“这算什么?美人计?商业犯罪?不过那个案子是下面的事情,用不着我出面,我只需最后签个字即可,你问我也没用。我什么都要管的话还不得累死?而且这样也太打击底下人办事的积极性了,我不搞权力集中制。”
侍应生说:“Amanda小姐已经到了,请跟我来。”
雁归说:“我从没想过让其他男人追。”
雁归摇头:“没啊,手滑了一下。”
雁归低低地哦了一声,继续洗碗,等洗完了,她再慢慢用干净的布把碗一个个擦干,一不小心,衣袖碰到灶边一个碗,“砰”一声掉下来打碎了。
“我没点鹅肝,记得小时候你吃动物肝脏就会吐。”
孔峥笑起来:“我好心倒给当成驴肝肺了?行啊,只要你以后不后悔,我试一下。”
雁归笑说:“你今时今日哪还有想吃吃不上的东西。”
孔峥沉默一会儿:“我倒还真想吃样东西。”
雁归觉得这话有深意,她上上下下地注视孔峥,希望能从他脸上看出点什么来,但是他一片云淡风轻,笑容里没有任何波澜,让她什么也琢磨不出来。能有什么纰漏出呢?她想,能拿下单子对大伟、对柳家都是天大的好事,她脑子转了半天也想不出个所以然,所以只好继续说谢谢谢谢。
雁归大喜过望:“真的?”
雁归大方说道:和_图_书“你拿主意,反正我不太懂。”
雁归说:“我没别的意思,我不过是个小学老师,哪里懂你们那些东西,只是看看能有什么法子不要让他太辛苦。”
孔峥啼笑皆非地看着她:“你看你,我记得你的总是好的,但你记得我的总是最糟糕的地方。”
雁归说:“我只怕你会后悔。”
“啊,那多么无趣。你不让其他男人追,可我也不相信柳大伟那笨小子追过你,从小都是你屁颠屁颠跟着他屁股后面跑,天天想着怎么哄他开心,我的眼睛呢又跟着你身后打转。女人,这辈子总还是要男人追几次的好,那样一生才不会有遗撼,高高在上,扮一次女神,享受一下被人宠坏的滋味多好,尤其被自己喜欢的人宠着。你难道从来没想过?你确定你是正常的女人?”
雁归耐着性子吃完饭,和他谈毕关于基金会筹备的事宜,虽然有些不情愿还是主动提起大伟的case。
那边寂静一会儿,大伟方用一种极感激的声音说:“雁归,这辈子我再也碰不到你这么贤良的女孩儿,等以后赚了钱我会待你很好的。”
雁归开心得几乎要跳起来,连声说多谢多谢,孔峥看她像孩子般开心,也微笑起来:“你高兴我自然就高兴,我可不是卖面子给柳大伟。你也不用谢我,不过以后要出了什么纰漏,你记得你现在开心过就行了,回头可别把责任推到我头上。”
柳妈妈奇怪地问:“雁归,你今天有心事啊?”
他听不到雁归的回答,似乎有些着急,又含羞地补充了一句:“真的,以后的五十年,我会一直待你这么好。”
雁归看着他一笑:“我看得见你的努力。”
孔峥喝了口咖啡,闲闲说道:“雁归,你何必这么谦虚呢,你这几年在他身上费了多少心思啊,一桩桩一件件,我都不得不佩服你。不过算是老朋友给你句忠告,不是所有动物都跟羊似的会反哺,不认人的白眼狼多着呢,你到时候别后悔。”
雁归看着大伟想,唉,算了,日子能继续这么过下去也挺好的,平淡才是真嘛,我总不能太贪心。那个叶筠能给他的快乐,我也要分文不少地给到他!只是我到底还要怎样做他才会更快乐?
他有时候会跟雁归感叹:“小时候多天真,我还记得孔峥走的那天,我说要开自己的车离开这地方,现在不说车了,就是走出这里这个愿望到而立之年也不见得可以实现。”
爱情本来就是个愿打愿挨的事情,不管多聪明的女人遇到爱情,也会变得傻变得卑微,如果她足够幸运,爱的那个人能懂得这份卑微,那么一切好说,付出的一切就会如同春天的雨水滋润万物,让爱情开出花朵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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