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三章

“但是可以找那些卖伪书的书商啊!”周子兮提醒。
他以为苏锦玲会主动解释,但结果却没有。空白在电话上显得特别的长,等他想要开口问时候,那边已经道别了。
她说得郁闷,唐竞却对这安排十分满意,暗自道,吴予培果然甚知我心。当初周子兮提出要跟着吴律师做事,他便乐见其成,为了就是现在这样的结果。“国民大律师”的名号已经束之高阁,那些容易招惹麻烦的大公案一概不再沾手。反正名气与资历都已经有了,吴律师如今接受委托的事由大都四平八稳,体体面面,一切照章办事而现在派给周子兮的工作正是最稳妥、最体面的那一种——事情不多,不需要到处奔波,三不五时还能把“周子兮大律师”这几个字印在报纸上面。眼下女律师尚属罕见,大都是跟着老师或者家中长辈执业,却也是个挺时髦的职业,常有记者撰文描写,绘声绘色。周子兮若是这样做下去,登上杂志当个妇女楷模也是指日可待的事情然而,眼前这女律师却并不满意,一边说边察言观色,自以为从唐竞脸上看出了些端倪来,便盯着他问:“是不是你跟吴先生关照过什么,他才派给我书业公会这个客人?”
听到这个回答,他不算太意外。有些人看似随顺,实则决绝。苏锦玲就是这样的脾气。她说要做什么,便会去做,绝不只是摆出一个姿态而已。
申成的法律顾问亦一连三日在《申报》上刊登紧急公告,声明旗下第七棉纺厂已由法院执行扣押在案,英商银行无权委托洋行进行拍卖,若不经法律手续强行进行,则将严重侵害申成及其他债权人的合法权益,对此各方必将申诉到底。在此案有定论之前,无论何人买受该产业,包括房屋、地基与机器,或将不能取得合法所有权,请各界幸勿受愚,致启纠纷。
周子兮偏还要惹他,又问:“曹博士说请你一起,这也不许?”唐竞不理,握了她的手贴在自己身上往前走。周子兮嫌他拉得太紧,可又挣不脱,只得跟在后面抗议:“你这是做什么?怕我跑了不成?”唐竞总之是不放手,答:“可不是吗,就怕你跑了。”两人就这么拌着嘴走过会乐里的巷口,离他们不远的地方,一辆黄包车正拐了弯进去,在四号雪芳门口停下。一个穿旗袍的女人付了钱从车上下来,看到他们经过,又退回到油布车篷下。
“其实我觉得你应该跟他认识一下,”周子兮回嘴,“你不就喜欢我们这种不同凡响的么和_图_书?”唐竞语塞,只得正色问她:“那家伙‘诚意请求’你什么?”周子兮神秘一笑,踮起脚来对他耳语。
“会有专门卖伪书的书商吗?”事务员摇头笑道,“翻版书大都在正规书商手中与其他图书一同售卖,眼下市面萧条,他们也是惨淡经营,夹售一些便宜的伪书,一是为了牟利,另一个也是迫于盗印者的威逼。一旦因为卖伪书被拘,只要他们咬死了不说,背后就有人供给家庭开支。可若是招了,家里人就要吃苦头喽。而且,就算是真的查到了翻版书的出处,那些个作家也大多不愿意打这个官司。”
“然后呢?”周子兮还在等着下文。
“放心,如今要商量怎么收拾你,必定也当着你的面商量。”唐竞玩笑,说罢就伸手要拿核桃吃。
至于究竟是什么鬼,直到周子兮在吴予培的事务所里做了一个礼拜,才慢慢品出些味道来。
他当时并没有说什么,但驾车回家的路上却一直在回想那个画面—苏锦玲忽地低头,像是被烫了一下似的,躲到车篷后面。这并非是第一次他们在街头邂逅,她从前也曾看见过他和周子兮在一起。不同的是,如今她已全然没有了过去那种淡定的、宠辱不惊的态度。
他们已经许久没见了,但他每隔一阵总会打一通电话过去,问问她的近况,看她可需要什么。虽然她总是报喜不报忧,什么都不需要,这一回大概也是一样,但他还是决定第二天就打电话去问一问。
甚至就连那律师函的格式都是早已经拟定好了的,她只需依样画葫芦地填满空档即吴先生那里,她不敢造次,但家里那位就不一样了。周子兮认定,这件事里肯定有唐竞的份。
结果与他预想的差不多,穆骁阳愿意管,而且也不贪心,只是嘱他以汇华银行的名义出面,收了几家钱庄手中申成的债权。
周子兮起初很是振奋,心想绝不能辜负了吴先生的拳拳之心,可上手做了才渐渐发觉不对,自己的工作原来就是与公会的事务员一起查纠翻版书籍,更确切地说也就是看书,看各种书,看谁抄了谁的书“如果发现确系翻版,你们有什么诉求?”她问那个事务员。
“文人嘛,”事务员笑叹,“不愿意在银钱的事情上斤斤计较,大概是觉得辱了他们的斯文吧。”
周子兮也十分客气,笑答:“今天真是谢谢您,我获益匪浅。”说完还拿了才刚印的名片出来,双手递上。
小客厅里灯光温暖,周子兮已经换了居家衣服,正和-图-书坐在桌边一边看书一边剥山核桃。书有两本,一上一下地在面前摊着,核桃仁在手边存了一小碟,她也不吃,显然是给他留着的。
事务员是个中年人,戴眼镜,穿长衫,两只胳膊上套一副袖套,十足老公事的模样,倒也不欺负她年纪轻,又是个女人,答得十分耐心:“依例就是出律师函登报,说明某书系哪一书局出版,作者姓什名谁,书号多少,再声明翻版必究,请读者明辨,切勿购买伪书。”几句话说完,便又埋头进纸堆里。
她难得主动找他,可说的却还是从前那些老话—接了一部新戏,角色她很喜欢,又说身体很好,一切都好,什么都不缺。
周子兮没注意,唐竞却是看见了的。只是闪而过的一个背影,他已经认出来那是苏锦玲。
等到席散之后,他在饭店茶房打了一通电话去福开森路。一串熟悉的数字拨出去,接线员告诉他是空号码。
“为什么?”周子兮假装不懂,只管往里走。今日,她就是为这里来的。
“嗯,你们留法的学生就是不同凡响。”唐竞揶揄。
所幸,随即就听到她说话的声音从阁楼上传来,唐竟抬头,便看见她正侧身沿着窄窄一道扶梯下来,身后跟着一个四十来岁的男人,戴一副圆眼镜,穿一身古旧的西装,袖口已经磨出线,前胸口袋里却十分考究地插着一块绸手帕。
但那事务员却笑起来,笑了一会儿看出她是真的不明白,这才将其中缘由娓娓道来:“你道这翻版书都是从哪里来的?”
于是,娘姨还没送早点过来,她已经骑上脚踏车去了事务所,第一个坐进写字间里,又埋头看起那些书来。
开嗓头一句也像是苏锦玲,但唱到后面,他不用出去看,就知道不是。
唐竞看着颇为舒心,觉得自己之前是果然是太多虑了,虽说没宵夜,但还有核桃啊。他于是脱了外衣,结了领带,到她身边坐下,凑过去问:“看什么呢?”周子兮不答,翻了翻封面让他自己看。桌上这两本书装帧各不相同,但书名都一样《七剑十侠》唐竞一看就笑了,问:“你怎么读起武侠来。”周子兮没好气地回答:“如今我每天就做这个,别说武侠了,初中课本都读了许多。”唐竞一时不懂,周子兮看他这样,只当他是装的,便也假作诉苦,把这几天在事务所的事原原本本说了一遍。
唐竞知道她是生气了,跟上去拉着要劝,看她两腮鼓鼓的好像松鼠一样,又忍不住笑。周子兮愈加动气,想要甩掉www.hetushu•com.com他的手,可惜力气远远不及,反被他满怀抱了,腮边咬一口,掳进卧室。
“为什么?”周子兮不懂,“这盗印不就等于偷他们的钱么?”
“什么然后?”事务员抬头看着她,伸手推了一下眼镜。
从一开始他就知道,穆骁阳一定是愿意管这件事的,一是为名,二是为利。但穆先生一旦插手进。去,估计也是要将申成大半吃下,就如以往对待那些向自己求助的银行与工厂一样,一番操作下来,董事长的位子又成了囊中之物。虽然,对于眼下的申成厂来说,这是没有选择的选择,而且唐竞也是真的佩服穆骁阳这个人,但于内心深处,却又发现自己其实并不希望看到这样的结果。
入职伊始,吴予培对她似乎十分器重,上手就交了一个大客人给她。那客人便是沪上赫赫有名的书业公会,会中几十家书局,每年出版书籍码洋有数百万之巨。
“天地良心,”唐竞赶紧赌咒发誓,“你早警告过我不要在背后商量着怎么收拾你,我哪里还敢?”
才刚啊起,他就听出来是《春江夜曲》。
临到休息日,继续田野调查。唐竞哪肯放她一个人出去,一路陪着她前往,看着她与书店老板、店员、顾客攀谈,当真觉得这丫头是卯着劲要做岀些事情来,但这事究竟要怎么做,又能做到什么程度,他其实并不看好。
不料周子兮却抢先一步,一把将碟子里的核桃抓了个干净,尽数塞进嘴中,完事拍拍手,站起来上楼去了。
“是唐太太。”唐竞纠正,上去搀周子兮下来口气恐怕不太好,但那人倒也不在乎,笑看一眼唐竟,又对周子兮道:“方才说的那件事,您务必考虑一下。先生要是愿意一起来,那就更好了。”
唐竞对这里熟门熟路,自然知道这心书馆里卖的都是些什么书,当时就拉住周子兮,对她道:“这家就算了。”
而后又开始研读法条、判例与各种社评文章,从《大清著作权律》,到1915年北洋政府《著作权法》,再到1928年南京国民政府《著作权法》,以及1930年的《出版法》。
晚上回到毕勋路家中,她便等着唐竞问话。而唐竞正为申成厂的事忙着,一连几天晚上都有应酬,踏进家门总是深夜了。
唐竞哪知道是什么事,只是直觉可疑,不等周子兮开口回答,就握了她的一只手径直出了书馆。
于是,他并没有立刻去求见穆先生,反而问朱斯年,容老板有没有门路去南京活动活动?朱斯年也和*图*书是人精,一听便明白了他的用意,马上与容翰民商议,托了一个朋友去南京游说,希望官家出面与英商银行协议,允他延期归还债务。唐竞便也留出足够的时间,任由这件事又去南京兜了圈,这才前往穆公馆面圣。
隔了几日,他到事务所办公,秘书递进来只信封,打开来看是福开森路公寓的两套钥匙与一应租赁文书。除此之外,并无只言片语。
周子兮这才有些明白过来,自己原来是被派了个闲差,而且还是闲得不能再闲的那种。所谓的任务不过就是在事务所里看看书,再三不五时地出一封律师函而已。
周子兮被他这么一教训,却是一时语塞,闷了半天才道:“总之你不要给我知道你在这里面有什么。”
“不是说翻版必究么?是不是该向巡捕房报告,追查来源?”周子兮觉得自己的疑问十分附和常理。
她忽然开口问:“你昨天看见我了吧?”
接下去,就是律师们的任务了汇华连同另两家华资银行一起,以申成债权人的身份向特区第一法院联名申请假扣押。法院执行官难得行动迅速,很快前往第七棉纺厂,在厂门口英商银行的封条上又加了一道法院的封条。
那天夜里,他陪穆先生赴宴,酒喝到半,外面大厅里有女明星上台唱歌。前奏才刚响起,他就听出来是《春江夜曲》。
“不许去。”唐竞一听,即刻禁止。
唐竞不知如何解释,忽然想起来眼前这位可是十几岁就被校监捉到看淫|书的朋友,只怕说了她不会不好意思,反而更加起劲。想到此处,他也不费这劲了。只是夫妻同逛心书馆的画面太过耀眼,他索性借口抽烟,留在外面等她。
“是啊。”唐竞回答。
周子兮看出他不高兴,又觉得挺高兴,笑着解释:“他叫曹季霖,就是这心书馆的老板,也是个留法的博士。本来念的是生物,如今研究婚姻与两性关系,写过好几本这方面的书呢。”
几年前的那件事似乎还在眼前,郑瑜第一次被人投告到律师公会,为的也是此类版权官司,而判决结果就是盗版方胜诉。原告证据确凿,最后也是不了了之了。
唐竟点头,趁此机会说教:“你一个才刚入行的新律师,哪有挑挑拣拣的道理?况且书业公会这客人不小,盗印翻版也是刑事案子。至于能做到哪一步,全看你自己的本事,可怨不得吴先生也怨不得我,这便是他没说出来的言下之意。”
直到唐竞一支烟快要抽完,还不见她出来。起初他只觉好笑,心想这么多年过去,https://m.hetushu.com.com这孩子的趣味倒是一直没变过。可隔着橱窗看进去,店堂内四处都无有周子兮的踪影。他心中忽地一坠,即刻推门进了书店,脑中无端冒出许多不好的念头。
男人接过去,念出她的姓氏:“周小姐,哦不,周律师。”
等到手边各种笔记摘录写了整整两大本,她自觉已是一个翻版书的专家。可惜这专家只是一个纸上的专家,急需田野经验她便又去书店最多的四马路,将那里从大到小的书店、书铺乃至流动书摊统统逛了一遍。
两人走着逛着,眼看已经到了会乐里附近,街边有家装饰颇为花俏的书店,挂着块招牌上面写着“心书馆”三个字。
事情至此,告一段落。对其结果,唐竞抱悲观态度。若是无用,再后面就都是法外的功夫了。但外面的事便是外面的事,踏进毕勋路家中,他就统统抛诸于脑后。
“沈医生还真说给你听了?”想起这句话,周子兮倒有些不好意思。
电话搁下,他静了片刻,终于还是没再打回去。
“没错,”事务员点头,“那些盗印者大都没有固定的地方,若要追究也是太难了。”
像是为了叫他放心,次日一早他才刚到事务所办公,苏锦玲的电话就打过来了。
“自然是盗印者那里。”周子兮回答。
第二天早上,周子兮醒来,又发现自己如往常一般钻在唐竞怀中,抱着他一条手臂。她十分无语,分明记得昨夜入睡前气还没消,背过身去不理他的。所幸唐竞还没醒,她十分硬气地悄悄钻岀来,早早起身洗漱去了。
直到最后,该说都说完了,听筒里静默秒,只余轻微的电流声。
开嗓头一句也像是苏锦玲,但唱到后面,
然而,当她站在浴室镜子前面刷牙的时候,想起昨天夜里的对话,忽然觉得有些事还真让唐竞说着了——身为一个初出茅庐的新律师,她的确没有资格挑挑拣拣,而且书业公会这案子能做到哪一步,也真得凭她自己的本事。
接下去的一个礼拜,她日日如此,先从《初中本国史》到《标准英语读本》,再从《七剑十侠》到《济公传》,不管是什么都读得勤勤恳恳,认认真真。
“这是我的诚意请求,您一定考虑下。”男人正对周子兮笑道。
其实,他也很清楚,自己已经不适合再去管她的事,而她比他还要清醒。此时再回想起两人那天的对话,真的就是告别了。
是因为不想让他看见自己又回到雪芳?还是别的什么缘故?唐竞不确定。
周子兮倒也无所谓,径自进了心书馆,抬头浏览店中的图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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