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二章

“又是领事裁判权?”唐竞苦笑。随便一桩涉外官司,兜兜转转最后总是栽在这上面。大英帝国法律体系不同,此案若是交由领事法庭或者英皇驻华法院裁断,恐怕就完全是另一种说法了。
朱斯年看出他的态度,也不再兜圈子,直截问道:“申成厂的事,你可听说了?”
周子兮无语反驳,心里却觉得其中必定有鬼,斜睨他一眼,转身进屋去了。
“这一次真的谈不下来吗?”唐竞又问。虽是老观念,但有些想法确有其道理,金融与实业共生互利,英商银行这样做似乎有些杀鸡取卵的味道。
“您是说……”唐竞没有说下去。当时他出售宝益,就有日本商社前来洽谈,也是一副志在必得的架势。所幸那时棉纱生意好做,许多人竞价,申成的经营状况尤其不错,容翰民大手笔,把宝益一举拿下。
朱斯年知道唐竞是明白了,继续道:“他们背后都是大财团,实力雄厚,跟英商银行资金往来甚密,要操作这点事根本不难。现在申成到期的欠款是三百万,而纱厂本身估值在五百万以上,英商银行只求还清本利,你猜这拍卖会如何进行?”
“借款合同是怎么定的?”唐竞细问。
其实,方才看见那一对镯子,唐竞就知道朱斯年今天去鲍德温事务所找他并非是一时兴起。而他叫周https://www•hetushu.com•com子兮收下那份厚礼,也就是必定会相帮的意思了,不管朱律师求的是什么。只是这求上来的姿态,叫他觉得有些怪异,倒好像是生分了许多。
朱斯年摇头:“英商银行已经派人在厂门口贴了封条,委托摩仕力洋行择日举行拍卖。你当年也卖过厂,应该知道一直惦记着上海滩这几家大纱厂的都是些什么人?”
唐竞不禁皱眉,这的确是老派生意人中通行的观念。当然,年景好的时候,不管是同乡朋友开的票号,还是外国人的银行,都愿意与你讲人情。可偏就是到了危急关头,这人情是最不牢靠的。
两人又聊了许久,后来天实在晚了,朱斯年才告辞离开。唐竞一路送到外面,看着他上车驶远,这才转身往回走。周子兮已经开了院门出来迎他,旗袍外面披一件薄毛衣,被身后昏黄的光勾出一个好看的影子。唐竞不禁莞尔,不管外面的事情如何纷杂,看见她便是什么都完满了。
“是为英商银行的欠款?”唐竞恰好在报上读到过一二,事情看似只是欠债还钱,十分简单——申成以旗下第七棉纺厂作为抵押,向英商贷款三百万,到期无力偿还,银行意欲拍卖工厂。
一餐饭吃完,吴予培又被陈佐鸣一通电话叫走了。周子兮与和图书沈应秋一起,在院子里逗着吴渊玩。唐竞趁着这时候,请朱斯年进了书房。
周子兮却不罢休,缠着他继续问下去:“什么案子?有没有机会上法庭?”
周子兮打掉他的手,正色回答:“我如今也是持证执业的律师,有案子找上我家门,怎么就与我没关系了?”
周子兮望向唐竞求援,不料唐竞并不帮她,只是道:“朱律师的礼,你就收着吧。”
“无须通过法院。”朱斯年确认。
“容老板怎么会签下这么一条协议?”他又问朱斯年。当年他卖出宝益,容翰民就曾对他说过,只要有人出售厂房机器,申成就照单全收。那个时候,他既佩服容翰民这份豪气,又觉得如此举债发展,实在太过激进。但容翰民终归是个会做生意的人,似乎不应该在一笔三百万之巨的贷款合同上出这样的疏漏。
门关上,他便开口:“您说吧,什么事找我?”
“说一桩案子。”唐竞回答,并不想展开。
所谓流质契约,即为Fluidity Contract,抵押物代偿条款,指的就是债务不能清偿时,债权人便可取得担保物所有权的约定。因为这样的合同不利于借贷双方利益的实现与平衡,自罗马法以来便被多数大陆法系国家绝对禁止,即使担保物的价格与债权额相当,仍可视为无效https://m.hetushu.com.com。民国也不例外,六法债权篇中已有明文阐述——押借物到期不取赎,债权人须经起诉手续,由法院判决之后,方可处置。
“从前有人说过,做律师的都该有一支铂金墨水笔。”他对周子兮道。许是这句话太普通,说过听过也就被忘记了。
“确是白纸黑字,”朱斯年回答,“合同上写着,如果申成到期不能支付本银及利息,银行有权占有并出卖抵押品,或经拍卖,或经私人契约,所得款项先支付欠款,其余再交还申成。”
领到司法部颁发的律师证,周子兮便正式成为吴予培事务所里的一名帮办律师,开始了自己的执业生涯。
那一天,朱律师也不知怎的忽然起了雅兴,到鲍德温事务所找唐竞吃饭。唐竞自嘲如今已经没有人身自由,干脆把他一起带回家来了。
一桌人都笑,唐竞也跟着笑了笑,并不多说什么,又拿出自己贺礼来。那是一支墨水笔,笔身是珍珠白的中国漆,笔夹上篆了周子兮的名字。
“你问这个做什么?”唐竞揉乱她的头发,就像是对着一个孩子。
只是另有一件事叫唐竞费解,朱斯年在这场债务纠纷中又是什么样的立场?在朱律师面前,他犯不着拐弯抹角,便直截了当地问:“申成的法律顾问另有其人,怎么是您出面?”
“道理是这个道理和-图-书,但事情怕是没有这么简单……”朱斯年轻叹。
“这笔款子是前两年市面最不好的时候贷出来的,”朱斯年解释,“容老板接受这条款,一个是因为申成当时急需资金,病急乱投医。另一个原因,是他觉得自己跟英商银行做了十几年的生意,过去那些借贷甚至有过更加苛刻的约定。但银行与实业之间毕竟是共生互利的关系,以他的经验来看,等到债务到期,具体如何清偿都是好商量的。”
“你这话说的倒还真不见外,”朱斯年揶揄他一句,“是叫我觉得你有良心呢,还是眼光好?”
朱斯年知他这是明知故问,也跟着笑起来。求到他这里,自然就是为了他身后的那位穆先生。
走马上任之前,她在家中摆了一桌酒席,以示庆祝。在座的客人自然有吴氏夫妇,以及小朋友吴渊,还有一位是朱斯年。
“无须通过法院?”唐竞求证。
唐竞点头,朱斯年手中实业界的客户众多,其中不少是多年的朋友,自然想得更多,看得更长远一些。
答案显而易见,眼下这样的时局,怕是不会有人来竞价的,日本人筹谋的便是这样一笔好买卖。
朱斯年必定不会再拿回去,只是笑道:“你们结婚的时候,我没能到场。唐竞又把你藏得太好,一直到今天才见着。这东西是一定要送的,你若是不喜欢,就留着给孩子罢和*图*书。”
“那您要我怎么办?”唐竞笑问朱斯年。
唐竞一听便道:“这是再典型不过的流质契约,显然无效啊。”
不料周子兮却偏要提那些伤脑筋的事,凑上来挽着他的胳膊问:“方才在书房里,朱律师与你说什么?”
“你也清楚申成的规模,还有这几年纺织业的状况,”朱斯年解释,“容翰民不单欠英商银行一家的钱,要是工厂真的被低价拍卖,申成必将蒙受巨大损失,甚至可能因此破产倒闭,到时候又会有多少华资银行和钱庄受到影响?然后这些银行和钱庄又为了回笼资金,再去跟其他工厂收账,这就是一连串的反应,后果不堪设想。再者,跟洋人银行签下这种条款的也不光是申成一家,这个先例万万开不得。”
唐竞失笑,看着她道:“你如今可是吴先生事务所的帮办律师,做什么案子,怎么做,都得由吴先生做主。你说了不算,我说了也不算。”
朱斯年还是头回见到唐太太,竟然这么巧,正好带了礼物过来。周子兮是国外的习惯,接过那只匣子当即打开来看,只见里面是一对翡翠手镯,有水有色。她是见过好东西的,一望就知道价值不菲,立即开口推辞:“这太贵重了,我不好收。”
朱斯年点头,他今天去鲍德温事务所,就是为了这件事。
朱律师果然笑道:“什么都逃不过你小子的眼睛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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