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一章

那个替他们引荐作保的美国会员,自然就是鲍德温。此时的鲍律师结婚也有几年,又开始心猿意马,想念起单身汉时代的生活。鲍太太始终过不惯上海的日子,总是觉得此地无处不罪恶,很少出来走动。他正好落得清闲,总是一个人在外面逍遥自在。
“简直要被你喂得肥起来。”他挑两筷子喂到她嘴边。
她张口吃了,只是盈盈对着他笑。他看着她,忽然明了,她的各种折腾无非就是为了叫他回来。
她又如从前一样托着下巴看他吃饭,看了一会儿才笑意盈盈地对他说:“你知道今天我收到什么吗?”
他不会把她带到穆先生眼前,也不会去掺合吴予培的牌局,余下的便是沪上美国律师的圈子。若在城中,外滩美国总会就是他们最常光顾的地方。只需会员保荐,再加上七块银洋即可。逢到假日,更有好去处。比如苏州那边的西侨乡村俱乐部,或者骑马,或者划船,或者只是去郊外找一处断头路,他教她开汽车。便是这一夕一晌的贪欢,简直叫人忘了身在何时何地。
“什么?”唐竞猜不出。
那个礼拜,报纸上连篇累牍的都是这件事。他也知道被捕的七人中,有两个本身就是在上海执业的律师,其中一人还在大学任职。至少这两个人,吴予培一定是认得的,但方才在餐桌上,吴先生什么都没说,就好像只是孩子顽皮,错开了电台,叫大家听到一则毫不相干的消息。吴家这莫谈国事的态度,已经很清楚。而他这么一个人,似乎更应该如此,话说到这里便不想再继续了。
晚餐之后,从吴家出来,周子兮想起方才的事,忍不住道:“救国会的诉求一直就是停止内战,统一抗日,怎https://m.hetushu.com.com么就扯得上‘危害民国’呢?”
周子兮也有些羞惭——进门有拖鞋,坐下有茶水,不管是怎样的男人,要的只是这些——自己竟然还记得张颂婷那几句话,当作金科玉律似的。她放下拖鞋才抬头对他道:“我不知该怎么做人|妻子,你就多包涵着吧。”
周子兮高兴,唐竞亦替她高兴,却又隐隐有些惆怅,不知道眼下这样的好日子还能不能继续。
“宣誓主权啊,省得你每次走出去便叫外面那些狂蜂浪蝶想入非非。” 他看着她,答得倒很认真,说罢又在她额上印下一个吻,宛如盖戳认证。
唐竞不答,只是伸出左手来给她看,无名指上果然也套了指环,与她手上那只确是一对。周子兮看着,不禁又想到多年前那只招摇的粉钻婚戒。早在去往法国的货轮上,她就摘了下来,以后便一直扔在银行保险箱里,再也没戴起来过。对于她来说,那枚戒指终究只是李代桃僵,本属于另一个男人。
后来,有很长一段时间,唐竞都觉得那个秋天是他一生中最快活的时光。
那时,周子兮还未拿到律师照会,暂且赋闲在家,每日候着他从事务所回来。而他在事务所亦候着返家的时刻,疏懒了案头公务,脑中总是盘算着各种可以一起去做的事。
听了这话,他倒是笑了,展臂抱了她,说:“我们彼此彼此,我也不知怎么做人丈夫,委屈你了。”
尽管唐竞外面应酬多,大多数日子不能在家吃饭,终于也被勾引着回来宵夜。入夜之后,家里只他们两个人,面对面坐在小餐厅一盏灯下,她就那么两只手托着下巴看他吃面。
“那就看着吧,”唐竞轻m.hetushu.com.com叹一声,“侦讯以两个月为限,期满之后还可以再延长羁押两个月。欲加之罪,何患无辞,四个月的时间总够他们炮制出一些罪名来。”
“也不全是。”他又出新花样。
两人牵着手回家,打开一道门,点亮一盏灯。这是他每天都钟情的时刻。只是这一日,他忍不住去想,那些国事,似乎离每个人都越来越近了。
“你不用这样。”他又如从前那样对她说,心里有些难过,莫非她就是不应该跟着他么?
“还有什么?”她耐下性子洗耳恭听。
起初那几天,她兴致很高地进进出出,购置各种家当填满这座小房子,从沙发衣柜,到餐具茶具,甚至还在门前的小院子里种下蔷薇、葡萄与一株紫玉兰。
她忍着笑,亦正色道:“那光我一个人戴多不公平,你也得戴起来,外面那些莺莺燕燕的也都可以退散了。”
外面已是隆冬,天很快黑下来,屋里热水汀烧得正暖,灯下一块圆形光晕,不大不小刚好够他们两人栖身。
布置完房子,周子兮又研究起吃的来。起初总跟着娘姨去附近的安南路菜场买菜,后来听邻居太太说那里的菜并不算好,便舍近求远,叫黄包车到莫西菜场去,那边荤素菜色更加新鲜齐全,还有白俄与犹太人开的店铺,售卖西式熟食点心。
大约也是因为这个,鲍律师看见周子兮,总要过来损唐竞一句:“这么要好,不晓得的还当你们不是正牌夫妻。”
他却不慌不忙,换了个两人都舒服的姿势搂着她,答得离题万里:“你高门大户出来的,不知道市井日子的琐碎。别看大门一关谁都不认得谁,但每个人都是别人嘴里的谈资,尤其是新搬进来的人家。我和图书们在这里进进出出,你连个戒指都不戴,怕是这弄堂里又该添新故事了。”
这市井里的日子便是这样认真地过起来。
就如陈佐鸣所说,这时候在上海做律师,银钱上是极好的。寻常职员一个月百多元薪水已经够全家开销,过不错的生活。而律师只需出具一页简单文书便收费一百元,若是上庭总要千余元。唐竞手上的客人就只是一个穆骁阳,但穆先生生意做得大,他的收入自然也是水涨船高。这大小姐,他惯得起。至于瑞士银行里的那笔钱,至今分文未动,也不打算去动。虽然并没有明白说出来过,但他知道这是他们两个人随时离开的后盾。
次日,便推了所有事情,早早返家。汽车才在门口停下,周子兮听到声音慌慌张张地跑出来,只为赶在他进门的时候,在他面前放下一双拖鞋。她跑得急,被脚下地毯绊住,所幸撞进他怀中,才没摔倒。
唐家与吴家毗邻。两家,四个人,其中三个有工作,都是早出晚归。白日漫漫,只有她一个闲在家中,总要找些事情来做。
“你折腾我的时候倒是很利索。”她损他,话说出口才觉带着些情|色意味。
“我说你这脑子里尽是些什么啊?”他果然又拿出家长派头教训她。
他本以为他们那么不同,出身云泥之别,其实却又是那么相似,都是很早便没了双亲,一个人漂泊在外面。直至今日,她只有他,他亦只有她。这日子该怎么过,一切都得琢磨起来。
“敢情还是替我着想?”她冷笑,本来觉得他这人寡言而直来直往,其实都是假象。
唐竞心虚,当即损回去,揶揄鲍德温身边的身边女伴常换常新。眼看鲍律师拉开椅子打算坐下继续抬杠,周子兮赶紧在桌https://m.hetushu.com.com下面捏了唐竞一把。唐竞这才会意,几句话哄走了鲍德温,直觉自己什么都有,什么都不必与人计较。
她张开手指端详,仿佛还在梦中,许久才又回到卧室,看着床上的人。唐竞其实早就醒了,她也看得出来他只是虚虚闭着眼睛,干脆一下趴到他身上,自投罗网,被他抱了满怀。
那日的晚餐就是在吴家吃的。吃饭的时候,吴渊淘气,从桌边的高椅子上爬下来,跑去开无线电。喇叭里正播着一条新闻,是几天前救国会七人被捕的消息。播音员才刚开始大发议论,沈应秋很自然地站起来,走到无线电前面,转动上面旋钮,调到一个音乐节目。等弦乐四重奏倾泻而出,她便又把孩子抱回来吃饭。
第二天,周子兮醒来,起初并没觉得有什么不同,直到去浴室洗脸,才发现自己左手无名指上套着一枚戒指,只是一个圆环,嵌一粒祖母绿切割的钻石。
唐竞见她成日兴兴头头,便也随她去折腾,甚至有些意外,她这样一个大小姐花钱却很有分寸。因为过去的经历,他们俩都不喜欢家里有别人,不打算另外雇帮佣,只叫吴家的苏州娘姨帮忙做饭与打扫。好在两家毗邻,人口简单,娘姨乐得多赚一份钱,爽快答应下来。余下的事情,便全是周子兮亲力亲为,精打细算。可想而知也是在法国留学时养成的习惯,当时大约很吃过一些苦。虽说所谓吃苦只是出于唐竞的想象,而且都已经过去了,却还是叫他好生心疼了一番。甚至觉得与其这样,他倒更加愿意看见她糜费,惯着她任性。除此之外,他其实并不知道该怎么对她好。
“何苦折腾我一个跛子?”他卖惨。
“我说什么了?”她自然不服,一脸正气,“和*图*书分明是你自己想到歪处去了。”
有天,她夸口要做一道菜,特地去菜市场买了活杀的黑鱼,打算片成鱼片,与冬笋一起烩。本以为挺简单,结果真的动了手,才发现那条开膛破肚去了内脏的鱼居然还能挣扎着跳起来,吓得差点没把刀扔出去。最终,菜没有做出来,只有水槽里一条顽强的鱼。她只得用篮子装了,去吴家求助,被那烧饭娘姨好一通取笑。
他看着她,偏又动了那心思,反身将她按在床上。她措手不及叫了一声,又笑起来。这十九号与十七号只是一墙之隔,也不知听不听得见,他存心吓她,捂了她的嘴说“嘘”,见她听话噤口,才慢慢揭开手吻她的唇角。而她启唇回应,是用他所能想到的最温柔的方式。他拥着她,真是觉得一切都圆满了。
但对周子兮来说,那段日子并没有那么完美。
自从那条黑鱼之后,周子兮总算承认自己在家务上面并无天分,但做饭的心思并没有就此淡下来。鱼是不敢再弄了,便退而求其次对付身材与战力都次之的河虾,先是研究出油爆虾的做法,后来又打听到可以叫卖鱼老板帮着切好鱼片,连鱼刺都可剔去,于是那烩鱼片便也是成功了,无论下饭还是做面浇头,都十分鲜美。
“这是怎么了?急什么呀?”他笑问,看见她手里的拖鞋,才又想起小公馆里的那一幕。
“趁我睡着干什么了?”她挣出一只手,点着他的鼻子问。
周子兮不语,从桌子下面拿出一只信封推到他面前。唐竞打开来看,里面是一张律师照会,上面写着她的名字,编号,图章,一切齐全。
如今,是可以开始一段只属于他们的日子了吗?一时间,她竟有些难以置信,嘴上却又提要求:“你都不曾跪下求婚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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