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四章

唐竞自然也捧着他,说:“哪里及得上崔律师,年纪轻轻就坐到总巡捕房警务处这个位子,华人中数不出第二个来。”话说出口才觉得自己说错,崔立新一向用的都是法文名字,以自己那一半法国血统为骄傲,说他是华人,大约是折辱了所幸此时的崔律师并不计较,倒是叹了声,看周围没人才压低了声音跟唐竞推心置腹:“什么位子不位子的,租界已不是十几二十年前的租界了,谁知道还能坐多久呢……”唐竞知他是自谦,但说的却也是实情。直声,看同围没人才压低了声言跟唐竞推心置腹:“什么位子不位子的,租界已不是十几二十年前的租界了,谁知道还能坐多久。”
也有一件事出乎于他的意料之外,他与崔立新打交道已有一段时间,却是第一次把此人跟周子兮联系在一起。几年前,她从法国坐船到香港,曾经跟他提起过一个同船回来的混血男人。他一直以为是她存心编出来气他的,却没想到确有其人,就是这位崔律师。
但表面上,她还是装出一副平常的样子不想叫人看出来,尤其不想唐竞看出来,笑她愣头青一个,没经过大世面。
这位崔律师每个月除去巡捕房的薪俸,还有一笔不菲的收入,由他这里支出,记在穆先生的账上。
可还不等他开口,旁边穆骁阳已经笑起来,对崔立新道:“小崔,你要是有这么一位太太,碰到这种场合,一定是要带出来献宝的。但在唐律师这里,别的都好说,唯有家里人开不得玩笑。这话他早跟我说过,我也告诉过他,看重的就是他这点。”虽然只是说笑的态度,但一听就是维护的意思。崔立新自知失言,尴尬自嘲:“是,是,怪不得我孤家寡人呢。”过后又对唐竞格外巴结,言语间很是佩服的样子。
他告诉周子兮,他瞧不上一般翻版书的错字迭出,字迹模糊,所以他的书其实是找正规印刷所印的。
“这些人犯了什么事?”周子兮难免多问一句“都是些瘾君子,买卖鸦片、戒烟丸之类进来的。”崔立新简略回答,并不觉得这事有什么意思。
此人不知好歹提起周子兮来,问:和*图*书“唐太太也是法国留学生,今天这样的机会怎么不带她出来交际交际?”那天的宴席上确是有许多法国客人,崔立新的语气也是和和气气,十分真挚,可这句话却又是当着穆先生的面问的。自从周子兮回国之后,唐竞从没把她带到穆骁阳跟前来过,在旁人看来,的确是失礼了。
于是,周子兮去印刷厂所在辖区的巡捕房报案。
所以,那天晚上她离开事务所回到毕勋路家中,唐竞问起这桩案子,她照样轻描淡写地回答,就好像寻常日子里最寻常的句话。当然,应该说的数字一个都没少。
到了穆先生这里,却已有些平起平坐的味道。崔立新的未雨绸缪,也不是没有道理的。
等到这数字报到书业公会,不光是那办事员,会中其余几个老头儿也都惊得一跳。
那就瞧着吧,她在心里暗暗回答,招手叫过一辆停在街边侯客黄包车。
法国巡官自然帮忙,一个电话挂过去,跟线路那边的崔律师说笑:“你完了,人家找上门来了。老实说你到底干了什么?”
唐竞看着她笑,不想扫她的兴,也就没告诉她实情。白天在巡捕房,崔立新前脚送她离开,后脚就把电话打到他这儿来了。
但崔立新看见她却十分客气,仿佛是多年的挚友,听她说明来意,即刻带着她去办理投告。
吕西昂周子兮自报家门,法文名字叫吕西昂的崔立新转眼就到,搞得她倒是有些意外了。
周子兮料到他不会发现什么,也不说话,静静翻到其中做过标记的一页,指出上面的一处,又拿过另一本,找到同一个地方那是一个多出来的标点,排版时的错误,两本书错得一般无二。
“不是我们不查,”巡官照例搪塞,“这种案子就算是抓了书商回来,也是问不出什么。”
唐竞知他是自谦,但说的却也是实情。直至今日,租界当局与南京官家对话已是疲态尽显,甚至连帮派都快压不住了。回想老头子在位的时候,尚可说是巡捕房豢养着街头混混,谁是主谁是仆,清清楚楚。
她听见声音抬头,像是没有认出他一样,自己把自己吓了一跳。
和-图-书事务所里其余同事听说,个个恭喜她首战告捷。周子兮实在得意得很,只可惜吴予培不在所里,神龙见首不见尾似的,不能来夸她几句。
周子兮对曹博士说得那一句“获益匪浅”,并非全是客气。曹博士对她说了许多混账话,比如要征集她的性史,写进下一本书里,比如女人歇斯底里,都是因为床上不满意,但也有一些的确对她有用。
“十一点半。”他答。她果然露出一点内疚的神色,他本来就是要叫她内疚的,但她真的这样,他又觉得是自己的不对。过去总是她在家里等他,等了多少天都没说过什么。他这才等了她两日,就已经受不了了。
周子兮一愣,好像恍然大悟,垂下眼,脸也跟着红起来,慌忙说一声:“我是第一次,确是不清楚……”
周子兮连忙谢了他,匆匆离开。走出捕房大门,她回想方才,发现自己竟也有些演戏的天分,总算蒙混过去了。但不管怎么说,仍旧存在这么一种可能,那巡官会差人去辖区内所有印刷厂与制本所通风报信,趁机敲上一笔丰厚的贿金。她必须要快了。
“每本翻印五千册,便是上万元的案值,这些加起来已有几十万。”周子兮坚持。
一时间,唐竞很难分辨其中的居心。
车夫问她去哪里?
“前两天倒算了,今天是不是太晚了?”他又问,心平气和地。
“不用了,不过还是谢谢你。”她却没想到,姿态颇高地跟他假客气。
“就为了这几本书?”那天当值的巡官听她说完事由,显得有些轻慢,但看她确是律师身份,又顶着吴予培事务所的名头,也不敢太过分了。
那件事之后不久,怡逢穆公馆宴请法国领事与巡捕房总警监,唐竟又在那里遇到崔立新。
“怎么了?”唐竞不懂。眼前两本书名字都叫《昆仑奇侠》,封面却不同,一本是有名有姓的亚细亚书局出版,另一本编了个似是而非的名字“西亚书局”,标价仅是原版的四成。他随手翻了翻,里边的纸张、内容大致看着都一样。
“这些人可有延请律师的权利?”周子兮还有后话。
这种情境之下,吴予培会怎和图书么做?唐竞又会怎么做?她在脑中很快盘算了一遍,觉得碰到这样的事,还是唐竞比较有用。她满可以打电话给他,也许只消几句话,事情就解决了。但念头才刚生出来,就又被她打消了。
两人于是离开书业公会,去外头吃饭。周子兮倒是争气,一路都没跟他说办案的事。回到家中,她依旧只字不提,结果还是他忍不住问:“你这几天到底是在做什么?”她沉住气,像是个老江湖,把两本武侠小说放在他面前。
自心书馆回来之后的那几天,她又一头扎进书业公会的伪书堆里,从其中筛出所有道林纸印刷的书籍,与原版对照,反复研读,甚至拆开细看,封面,书脊,页码,边角,处处都不放过每天,她都是第一个到,最后一个走。就这样到了第三天晚上,唐竞找上门来,在她对面坐了一会儿,但她一点都没发现。
唐竞看着她,慢慢笑起来。这几天她大海捞针一般,原来找的就是这个。她先在书业公会搜罗的翻版书中找出纸张和印刷质量与正版相近的那些,再从其中筛出必定“系出同门”的几本,博的便是一个概率—印刷所用的纸型是人手打的,总会有错,一旦找到,就是线索。譬如这本《昆仑奇侠》,制作此书的印刷厂必定是有问题的,大约印刷正版的时候就多留了一份纸型,另外再印个封面,一套翻版书就这么做出来了。
“巡捕房要拿他们怎么办?”周子兮却不这么想。
“到今天为止,已经确认十四套图书,涉及六家书局。”周子兮回答,语气仍旧轻描淡写,好像只是在说一件小事情。
心书馆里卖的书大都带些颜色,被翻印得颇多。曹博士新写的一本书还遭了禁,所以连他自己也找过翻版书贾,偷偷印出来,偷偷卖着。不夸张地说,曹博士才是个真正翻版书的专家。
周子兮接过去,提笔要写,笔尖落到纸上却又停下了。是因为那巡官的眼神,透着种熟知游戏规则的狡黠,而她显然是被屏蔽在这规则之外的。只一瞬,她就知道自己来得太轻率了。如果将线索交到这个人手上,估计什么都查不到。今日查不到,https://m•hetushu.com.com以后再去,更加查不到。
“押到特区法院过堂,或处罚金,或处监禁。”崔立新又答。
她穿过人群,两个法国巡官刚好从写字间出来,难得在捕房看到这样的女子,两人全都笑嘻嘻看着她。她便也对他们笑,跟他们打听此地的警务处代表律师——崔立新。
“用的纸是和正规图书一样的上等毛道林,不是一般翻版书常用的廉价报刊纸,只要有纸型,印出来的就跟正版书一模一样。”曹博士捻起一页来给她看。
“那得了,”巡官打断她,给她纸笔,“你把地址和书留下,我们自会上门查抄的。”
“几点了?”她茫然不知。手表早被她摘了,此刻不知藏在哪本书下面。
周子兮便又这么折腾了几天,整理了所有物证,查明那家印刷厂的地址与厂主,待得一切齐备,才与书业公会的办事员通了老头儿看着眼前梳理得清清楚楚地物证与线索,亦是十分意外,心想原本登几条启示便可完结的事情,怎么就变得这么复杂?但既然这位周小姐是公会从各家书局征收月捐,花了大代价请来的法学博土案子要怎么做,便也由她了。这态度背后的意思其实跟唐竞一样——且放她自己折腾去吧。
但崔立新确实没有诓她,后来的事果然顺利异常。当日下午,总巡捕房便派遣警员按照她提供的地址上门查抄,在那个印刷车间后面找到堆满三大间平房的翻版书,共计两百余种,十数万册之多,尚有一千多本刚从印刷机器上下来,正要装订。
这个发现叫唐竞不大痛快,但只他一个不痛快就够了,他没想过要告诉周子兮。
才刚抓回来的那些人还在大厅里拘着,一个包探被捉了过来专办她的案子,一干文书工作很快完成,大厅里的人仍不见少。
“你饿不饿?”他问。
想明白这些,她什么都没说,只是笔锋一转,写下另一条路名。
巡官看着果然笑起来,对她道:“这位律师小姐,你是不是搞错了?这个地方根本不在我们捕房辖区之内,你叫我们怎么做? ”
这是个类似于检察官的角色,眼下在任上的崔立新也是里昂大学的毕业生。她头一回从法和_图_书国坐船到香港,便是与崔律师同行。虽说崔立新这人八面玲珑,哪里都搭得上,但周子兮不吃这套,两人在里昂的时候实在算不上太熟。她只听旁人议论,说此人有个法国母亲,父亲是中国人,但双亲都过世很早,全靠他自己考入法租界公董局做翻译,后来又官方获资助,出国进修法律。
唐竞却看得出来她有多得意,也总算知道了这丫头在这桩案子上的野心——她是打算开未曾有之先河,做出一个重罚的判例来,所以才会把一件原本四平八稳体体面面的事情搞得像破案一样。
这案子能做哪一步,都看你自己的本事——他说这句时话的样子还在眼前飘着,怎么就能忘了呢?
那巡官见她这样,倒生出几分好心来,指点她应该去哪一处捕房投告,脸上吃了豆腐般的得意。
这倒是周子兮早就料到的,即刻解释:“这回不一样,我这里已经有印刷厂的确切地址,只要你们……”
方才来的路上,她还在后悔,早知今日用得上这条路子,当初在里昂的时候就该跟此人多套套交情。而且时隔几年,再见到崔立新,她几乎已经不认识了。本来清瘦的人成了胖大的一个,西装皮鞋无不考究,是可以画进年画里的那种相貌堂堂。
“总共找到多少?”他又问。这种事既然做了就不会只做一次,凡是这家印刷厂出来的书籍,版次多,销量大的,估计都不能幸免。
“要帮忙就开口,别不好意思。”他已经想到她可能遇到的麻烦。
“薛华立路巡捕房。”她即刻回答,无有半点犹疑。
便是这一句话,叫周子兮灵光一现。
唐竞也就看着不说,放她自己折腾去。
那里是法租界总巡捕房,她到的时候,正撞上一队便衣包探抓了一大票人回来。被捕的有男有女,有老有少,什么样穿着打扮的都有,将一个法式殖民地风格的大厅拥塞得热热闹闹。
周子兮看这架势又觉得奇怪,心想两人之间似乎并没有这么深的交情。
“自然有,特别区法院边上的茶馆里都是做这种小案子的律师,就看他们请不请得起了。”崔律师随口笑道,一路送她出去,叫她只管放心,案子都包在他身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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