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一章

不得不说,其中亦有叫他心旌摇动的部分,比如在月色下抱着她,比如彻夜在她身上探寻那晚香玉的气息,比如清晨看着她醒来。
此时距离尸体寻回尚不到一天,尸检结果显然还没有写成文书模样,只是一个外国法医候在那里,亲口解说给他们听。
唐竞点头,心里很清楚,这问法就是假定张颂尧已经死了,而他则是最后一个见到死者的人。
片刻,张林海里面出来,上下穿戴齐整,头面却像是蒙了一层灰,不过几天功夫便苍老了许多。唐竞看见他,即刻站起来。
“与那女人在一起,”唐竞回答,“他叫我出去,说事情自己会解决。”
时间似乎在此处凝滞,头上不知哪一盏灯闪了一闪,发出轻微的哔剥声。
“你跟她结婚。”张林海说得十分干脆。
唐竞也不多话,默默跟在后面。两人出了张府,坐上等在门口的汽车。
车子发动起来,驶出锦枫里,不多时便拐进中央捕房的大门。下了车,已有人在门口等候,直接带他们去位于地下室的停尸房。
“蒙张帅看得起,”唐竞回答,“若说尽孝,我怎么可能推脱,但那婚事……”
这本不是他应该判断的问题,唐竞一时语塞,索性沉默等着下文。
“现在,只有一个办法了。”张林海终于开口。
张林海静了许久,终于问:“那天在华懋饭店,是你最后一个离开大使套间?”
唐竞亦望着张林海道:“我的事全凭张帅做主,但周小姐不会同意,周氏宗族里也会说话的。”
事发之后,锦枫里便派人找过大华饭店的茶房,以及华懋宴会厅门口负责收请帖的仆役,就连那天夜里带冯云去大使套间的两个门徒也被叫去问过话。甚至,还有谢力。所幸,那天晚上锦枫里摆圆台面,少说上百个门徒看见谢力坐在那里吃酒,而后又打了通宵的麻将,赢了两百多块银洋。
唐竞闻言又是一怔,眼看着张帅搁下了筷子起身离去,面前碗碟里分好的饭菜几乎没有动过,可见也是没有多少胃口。
唐竞不禁预想了一下婚礼以及婚后的生活,他与周子兮。
相比之下,法医说的倒是十分简单——昨日在黄浦江中捞起一具浮尸,体貌年纪都与张颂尧相符,死亡时间也与他失踪的日https://m•hetushu.com.com期差不多,所以叫他们过来认一认。
张林海看着他错愕的样子,却是笑了:“唐竞,你本来就应该是我的养子,如今颂尧不在,你总不能再拒绝我这个老头子吧?”
倘若真的到了那个时候,他不确定周子兮会是怎样的表现。或许还是老样子,若即若离,捉摸不定,引得旁人都爱上她,但她自己其实根本不动心。他只知道,自己的表现一定不会太好。他对她的那点心思,就连吴予培这样的正人君子都能一眼看破。若是搁在锦枫里众人的眼皮子底下,更是小孩子的把戏。所有人都会看出来,他为了她,什么都可以做。
张林海却是放过了他,和缓了声音道:“你在锦枫里香堂上递过拜帖,尊我为老头子,同样也是我张家的人。本就说好的张周联姻,如今还是一样,新郎官是颂尧还是你,对周小姐来说也没什么区别。至于周氏宗族里那些人,哪个有话要说,叫他当面来跟我讲。”
唐竞只是摇头。此处不需要解释,他确定。
事情很快传到锦枫里,张林海大怒,立刻派了手下所有门徒出去找人,火车站,轮船码头,汽车行,一处都不曾放过。
线索不是没有,而是太多。虽说有锦枫里刻意压制,但这种事哪里拦得住,总有胆子大的小报添油加醋地写出来,传得全城皆知。起初只是各种猜测盛嚣尘上,而猜的人多了,势必越说越像,慢慢地又变成了线索。不断有人觉得自己曾经见过一个穿绿衣的妖娆女人,从华懋饭店出来,坐上黄包车;或者看见一套华贵的箱子,出现在火车西站或是公和祥码头;甚至还有更胆大包天的,打电话到报社,说张帅的独子在他手上,想要赎人,就得出银洋二十万元。
每一条所谓的线索,锦枫里都没有放过,但再往下找,却又什么发现都没有。张颂尧与冯云,就好像突然从这个世界上消失了。
张林海仍旧看着他,竟又是冷笑了一声:“我晓得你另外有女朋友,但结婚跟女人是两码事。你在外面怎么玩,谁会管你?如今颂尧不在,周家这个女婿,只有你最合适。”
“恭喜啊。”颂婷在一旁道,是阴阴一声。
就这样到了第五天和*图*书,外面有消息传进来,说是大公子的尸首找着了。
张林海看见他便问:“周家那边怎么说?”
“去薛华立路巡捕房。”张帅坐定,对司机道。
“今朝忙了大半日,才弄了两层楼……”却是邵良生抢着回答,可话说到一半,人跳了一跳,又噤了声。
晚餐已经备下,张林海叫唐竞留下吃饭。除去他们两人,餐桌上还有张颂婷一家,唯独不见张太太出来,大约还是在担心儿子,以至于不思饮食,又或者纯粹不想看到他这个鸠占鹊巢的人。
“颂尧那时在做什么?”张林海又问。
饭店里人多眼杂,不光那些仆役与职员议论传话,大使套间水漫金山,已然漏到楼下,也是瞒不住的事情。人们不禁联想到寿宴上的那场大闹,很快便造出一个故事来——锦枫里张帅的公子与昨夜那个绿衣女人私奔了。
唐竞忽然又记起那一夜来,每一秒钟,每一个细节,以及后来每一天夜半惊醒时的感觉。有些事确如书中所说,一旦做过,在旁人看来一切都好像还是老样子,只有自己知道一切都完全不同了。
虽说已有准备,但想到此处,他仍旧觉得惊惶,不是因为自己,而是为周子兮。
不能把她拖进来,他对自己说,绝对不可以。
“他讲什么,你来翻译。”张林海对唐竞道。
与他相同待遇的还有两个人,邵良生和乔士京。乔秘书仍是一张谨小慎微的面孔,处处仔细,什么情绪都分辨不出。邵良生却比以往精神,更有了几分主人家的样子。张颂尧不在,旁边人忽然都捧着他,他自己也上了心,里外张罗着。
唐竞抬头看着他,倒是十分平静,只等着最后的发落。
他想起自己那一夜信誓旦旦对周子兮说过的话,叫她回去之后再不用担心婚约的事,如今结果却是这样。他不知道周子兮听到这个消息时是怎样的心情,又会对他这个人有什么看法,会不会又觉得一副心肠全都喂了狗?虽然,在此时此刻,他最需要担心的根本不是这些细枝末节。
唐竞自然点头应下,但心里也很清楚,虽然此地的主任法医是西人,手下却有好几个中国助手,巡捕房内本也有数名翻译。张林海叫他同来,原因显然远不止如此。
唐竞这才知道,他和-图-书愿意或者不愿意,其实结果都是一样的。张林海方才在停尸房里向他提出那个要求的时候,早就已经派人去和周子兮的族叔们谈了。
至此,一切都与他预想的相同。三天不算太久,却也足够了。
唐竞本不明白颂婷看他做什么,直到听见张林海对他说:“那房子本来是替颂尧准备的,现在就给你了。里面一切都有,你也不必重新张罗,结婚之后就住在那里吧。”
唐竞知道,大约是颂婷在桌子底下踢了他一脚,邵良生这才把后话咽了下去。
“怕吗?”张林海忽然问。
张林海对这个女婿一向颇多不满,若是搁在平时,多半又是一顿骂,如今却是特别,只当作没有听见,眼睛都不曾抬一下,由着他去说。而张颂婷也难得没多废话,只朝唐竞这边抛来一瞥。
那天夜里,张颂尧疑心过邵良生,疑心过乔士京,还疑心过他。
这想来也是人之常情。相比之下,张林海的作为反倒有些奇怪。唐竞不得不承认,自己那一夜行事之前,根本没料到此人会如此执着于这件婚事。在他看来,钱,毕竟只是钱。而且,因为日本棉纱的倾销,华商纱厂的生意早不如前几年那么好做,帮派中许多人只是在纱布交易所里买空卖空,反倒比那些开厂卖纱的大商贾好赚得多。
第一个发现他失踪的人,是华懋饭店的英国经理。或者再早一些,第一个察觉不对的其实应该是寿宴次日负责打扫那个楼层的女佣。是她经过大使套间门外,看见房门下的缝隙处汩汩地涌出水来,已经把走廊上的地毯浸湿了一大片。女佣知道套间里住着贵客,不敢敲门,只得报告到早班襄理处。因是张府寿宴的次日,事情格外多,那襄理已是忙得脚不沾地,又兼不愿贸然做主,看交班时间临近,便一直磨蹭到经理来上班,才一同前去敲门。
回到锦枫里,恰遇到乔士京跟着帮中几位辈分高的老人办事回来。
汽车驶出薛华立路中央捕房的时候,夜幕早已经落下了。张林海坐在后排座位上,一路无话。唐竞坐在另一边,转头看着窗外,却只能从车窗玻璃上看到张林海扭曲拉长到镜像,时不时被路灯与霓虹闪烁的光照亮,显得愈加阴晴不定。
眼下张林海这份慷慨的馈赠,自然不https://m•hetushu.com•com是为了表达对他这个嫌疑人的信任。理由清晰明了,一方面只是为了婚约如期履行,另一方面,又能把他搁在眼皮底下,看着他的一举一动。
“周小姐……倒是没见着,”乔士京显然没想到还会有这么一问,答得有些尴尬,“不过,应该也不会说什么。这种事哪有女孩子自己出来做主的,您说对吧?”
只在那一瞬,张林海闭了闭眼睛,唐竞在他脸上看到的却不是庆幸,更像是失望。哪怕搜罗回来的所有细节都指向私奔,但张林海不信,只因为他太知道这个儿子,离了家里的资助,在外面怕是熬不过这一个礼拜,早就打电话回来谈条件了。
白布又被盖上,张林海转身推开铁门走出去。唐竞跟在后面,被甬道里的风一吹,只觉背后衣服都是汗湿的。虽然早在盖布揭开之前,他就已经知道那下面不可能是张颂尧,却也没有丝毫的庆幸,以为自己可以逃过一劫。事实可能恰恰相反,张林海暂且的怀柔,只是因为一个理由——事到如今,要娶周家这个女儿,也只有他最合适了。
唐竞没有回答,既是懒得与她啰嗦,也是存心不作回应。他不确定张颂婷与邵良生夫妇有没有想到另一个问题,如果没有,他自然也不会提醒——张颂尧失踪,他唐竞并不是唯一的受益者,而所有受益者都有嫌疑。
“你小子是觉得我身边的人都合着伙要你难堪是吧?”——唐竞仍旧清楚地记着寿宴之后休息室里的那场对话,暴怒中的张林海曾经这样问过张颂尧。
唐竞静静站在那里,由着张林海打量,不知道张帅心中的主意究竟变了多少变。
唐竞怔住,一时不知道如何回应。他想过所有的可能,事情败露,抑或是根本没有证据,只是断然认为就是他做的。他早知道帮派之中要处理掉一个人有多简单,尤其是像他这样什么都没有的人。
脚步声在甬道中一路回荡,一道锈红色铁门后面,灯光大放,不辨晨昏。灯下有一张铁皮推床,上面盖着白布,隐约看得出是个人形。已是六月的天气,停尸房有冷柜,但还是漫着一股腐败的气味,药水也盖不过去。
显然,张林海也没有忘记。
这番问答已不是第一次,发现张颂尧失踪的那一天,张林海已经这么m.hetushu.com•com问过他。话还是原本的那一句,语气却已有些微的不同。
最后,经理用备用钥匙打开房门,发现浴室的龙头开着,一条毛巾被冲到落水口阻塞了出处,水慢慢放满了整个浴缸,再从里面漫出来,淹了浴室,然后淹了整个房间。而曾经向他要求西餐也上燕窝鱼翅的那位公子并不在房间里面,甚至连后来被送进套间的那个绿衣女子,以及全套黄铜锁扣的箱笼,全都不见了踪影。
“小公馆那边收拾好了吗?”张林海突然开口问颂婷,打断了唐竞的思绪。
此时已是三天之后,婚期临近,搜寻开始变得急切而无章法,张林海不得不想到更坏的可能。巡捕房终于出动,派了探员到华懋饭店取证。大使套间当然早就彻底打扫过,而且因为浸水严重,莫说什么蛛丝马迹,就连地毯和下面的地板都已经拆了。
也是在那一天,唐竞被两位门徒请回锦枫里。张林海并没有什么特别的事情吩咐他去做,只是到哪儿叫他跟着,不再放他出去找人,事务所自是不必去了,夜里就在张府留宿。唐竞当然明白此举背后意思,却是既来之则安之的态度,等待着任何一种可能的结果。
“周小姐不会同意?”张林海忽然反问。
说完这番话,张帅突然揭开推床上那张灰白色的盖布,下面浮尸的面孔露出来,虽然腐烂肿胀,但还是可以确定不是张颂尧。
那一夜之后,再没有人见过张颂尧。
“周小姐也没说什么?”张林海又问。
隔墙响起女人们的哭声,唐竞分辨出其中张颂婷的声音,咿咿呀呀高低婉转,少了几分悲痛的真实,倒好似唱戏一般。
“走吧。”张林海只说了两个字,便径直走出去。
唐竞在旁听着,不禁觉得这番话就是特地说给他听的。果然,张林海看了他一眼,他只得点头以示明了,心里却是五味杂陈。
这番话说完,便要揭盖布。张林海却说,等一等。唐竞跟法医商量,再给他们一些时间。法医点头,先退了出去。铁门开了又关,停尸房中只剩下他们两个活人。
“好。”张林海点头,而后又是长久的沉默,只有脚下来回踱步发出的声音。
乔士京回答:“照您的意思另备了聘礼,庚帖也换了,周小姐的几位族叔都点了头,没人说什么。”
房内,无人回应。
上一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