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章

“那你呢?”她打断他,想说自己什么都可以做,什么都愿意做,只要他告诉她该做些什么,话多到语无伦次,到头来却一句都没能说出口。
唐竞默默听着,心里已不知几回反复,终于还是伸手抱住了她。而她也像是不堪重负,埋头在他胸前。
“这你就不用管了,走吧。”他又对她笑,云淡风轻,就好像在说一件完全无关紧要的小事。
铃声响起,她惊得浑身一颤,而他终于松了手,像是幡然醒悟。
她一怔,知道自己猜对了,他做了她要他做的事。只是在这一刻,她忽然觉得宁愿从来没有跟他说过那些话。
这话说得半是玩笑,半是宽慰,但唐竞当然听得出那言下之意——是在提他母亲的旧事。他仍旧没搭腔,检视着周围的痕迹。的确没有太多挣扎,大约正如凶手所说,稀里糊涂地就去了。
出事之后,他听到消息赶到周公馆已是次日。尸首送进巡捕房停尸间,尸检结果很快得出,是吸食古柯碱过量,自杀坠楼。而就在同一天,张帅就关照他,把周公馆所有的佣人统统辞退。问他信不信?他当然不信,却还是统统照做了。
“好了,好了……”他轻抚她的背脊,低声安慰,只觉这一腔温软在他怀中耸动,是最甜美,最沉痛,也是最危险。似乎只差一点,他就会答应她所有的要求。所幸,还差一点点。
“是我。”他低声说。
“剩下就都是你的事情了。”张颂尧挥手一指,仿佛派出一件最平常的庶务。
“回去之后呢?”她不解,更加不知所措。
她说完,似是平静一些,坐在黑暗里问唐竞:“你知道我去麦德琳做什么吗?”
“你不叫个帮手?”张颂尧问。虽然本意如此,但唐竞这样顺服地亲力亲为,还是叫他意外。
唐竞不禁调开目光,他并非第一次看到死人,却仍旧觉得晕眩欲呕。
唐竞仍旧沉默,她便继续说下去:“菊芬告诉我,他每日早出晚归,去虹口工厂里上班,去纱交所听行情。出事那天,还同车带了宝益的高经理回来,说是要商量纱厂同业会的事情。路过麦德琳,他们停下来买点心。他挺高兴地跟菊芬讲,再过一年,子兮就毕业回来了。菊芬问,那还出去读大学吗?哥哥说,随她吧,只要她愿意,随便她去哪里,他都供着。临了从店里出去,高经理玩笑,说少爷这趟从美国回来,变了个人似的。”
“我说过,我要去法政……”她答。
“你做了什么?”他问张颂尧。
的确是巧,最大的那只箱子都还没用上。还有自己身上的那把手枪。今日盛宴,穿的tuxedo,没有骑马衩。手枪恰好被衣服后襟盖着,谁都看不到。至于午夜的焰火,那又是另一重hetushu•com•com的巧合了。
“喂?”他说。
听筒里传来张颂尧的声音,又是那种怪诞的兴奋:“我这里完事了,你上来吧。”
“在美国见哥哥最后一次,他送我一瓶香水,对我说是晚香玉的味道。其实寄宿学校里根本不许用,但他这人一向如此,想一出便是一出,什么都不懂……”她忽然跳脱,自己都不知道在说些什么,任由泪水顺着脸颊滑落,无知无觉似的。
唐竞等着,等他仰头倒在榻上,这才转身走出去。
张颂尧愣了愣,才领会其中的意思,退开一步,在床边的贵妃榻上坐下,看着唐竞笑起来:“也是,还是你小子想得周到。那时候其他人都在天台上,外面动静大得像打仗,任她怎么叫都……”
她几步朝他走来,他却避开了,径直去浴室洗手。水冲在掌上许久,他一动不动。等她拉亮电灯,才发现他开的是热水龙头。水已经滚烫,热气蒸腾,她抢出他的一双手来,自己也被烫了一下。她轻呼,他这才幡然醒来,骂了一句,抓着她去冲冷水。
唐竞不予置评,只是将箱子拿出去,搁在门边。
周子兮抬头,惨淡一笑:“因为我信你啊。可惜,怕是太迟了。”
等到第二天送她回学校,周子勋戴着墨镜,遮住那双浮肿虚空的眼睛,摆出一副家长的模样,留给她一份礼物,驾一辆枣红色跑车,在她眼前绝尘而去,如以往的许多次一样。
唐竞不答,只是从会客厅那堆箱子里挑了一只合适的拖进来,搁在床边打开,将其中的衣物尽数抛到床上,很快堆起一座绫罗的坟冢,再抱起冯云,放进空箱子里面。女人瘦小,蜷缩在其中,严丝合缝。
“打算送哪儿去?”张颂尧又问。
果然,张颂尧看着面前那一摊东西,便犹豫要不要再来一点。唐竞也不盯着他,拿起桌上的火柴,划出一朵橙焰,俯身化了一剂中国白。
张颂尧冷眼旁观,竟有一丝得意。许是这念头实在令人欣快,他撸起晨衣的袖子,用腰带扎了臂膀,从茶几上拿起那支玻璃针筒,吸了药水,弹去气泡,寻着自己左臂上的静脉扎进去。这一向是他做得最行云流水的动作。
这便是她最后一次见到他时的情形。
唐竞不语。他本来就不信,但那又如何?周子勋委任他做周家的法律顾问,本就是迫于锦枫里的压力。两人打交道不过几个月,尽是表面客气虚与委蛇。要是如周子兮所说,那时的周子勋已经想着要与帮派脱开干系,一切倒是好解释了。
你觉得我在利用你?她记得自己这样问过他。是,或者否。他会怎么想?她不知道答案。
“没想到她瘾头这么大,”旁边张颂尧还在继续,一如既往,思路和-图-书跳脱,“连着两针打进去,眼珠子都散了,身上都凉了,还在喘气。再搞下去,我藏的这点好货怕都要被她糟蹋完了。所以,也只能帮她一把……”
好在,只是那个时候不知道。现在,他知道了。
至于这散漫愉快的态度有多少是因为毒品,又有多少是出于本性,唐竞判断不出,只是问:“要我做什么?”
他走过去接电话。
唐竞沉默许久,最后说出来的却只是一句:“为什么现在告诉我?”
瞧你这鬼样子,都是叫他宠的,以后嫁给谁去?——她听着听着,却想起那句话来。难道是因为对父亲的偏爱介怀至今,所以要把她嫁给这么一个人?!她脱口质问。
唐竞知道自己没有猜错。这两兄妹之间的关系,根本不像周子兮一直以来表现出来的那样疏远冷淡。周子勋也许对她并不算太好,但总还是她唯一的亲人,她在美国那间寄宿学校里日夜期盼着的人。他教过她开枪,教过她切雪茄,哪怕这些都只是他自己的爱好,根本不适合一个小女孩去做。但对于她来说,这个兄长仍旧是无可取代的。
只是一瞬,他已平静,抽一条毛巾,擦干她的双手,带她到房门口,像以往一样一桩一件地关照她,调理明晰:“现在就下楼到前厅去,跟茶房说焰火太吵,没法休息,让他们派一辆汽车送你回周公馆。”
“不用。”唐竞摇头,合上箱盖。
但他答非所问,双手拢住她的面孔,看着她的眼睛,迫着她平静。“还记得我们去看过的那几间大学吗?”他问。
“那一半也给你!你全部拿去好了,为什么要这样对我?!”她崩溃了一样,既是因为愤怒,也因为恐惧。
“这几天,我一直在想,”周子兮继续说下去,“其实就是我害了哥哥,要是他一直像从前那样混账,说不定现在还活着,是好是歹且就不论了。就是因为我劝他,结果他还真的想好起来,有些人就耐不住了。”
周子勋一怔,却是笑了:“老头子死多少年了,也只有你还惦记着。”
“不是说黄浦江么?”唐竞反问,好像也不当回事。
唐竞看了一眼周子兮,回答:“好。”
这话也许真是说对了。唐竞不语,走到床边看了看冯云,那张脸上已是一副迷醉麻木的表情,眼睛半开半闭,了无生气。
唐竞不想猜,只是看着月色下浅白的身影。
唐竞回来的时候,周子兮正站在窗边,看着焰火呼啸着升上中天,再四散落下,空气中弥漫着一股火药的气味,噼噗的炸响将周遭其余声音全都隐去。她迟了迟才听到开门的声音,猝然回头。
那一场痛哭之后,他给了她许多承诺——一定会好好做宝益的生意,一定把欠账一笔笔清了和-图-书,一定把那些东西戒掉。至于婚约,总会有办法解除。她看着他点头,是真的信他。要是不信,其实也没有别的办法。
唐竞不知道哪一样更难让人接受,是有个女人死在此地,还是杀人者无所谓的态度。他跟着走进去,只见里面一片狼藉,冯云方才穿的那件翠绿色连衣裙与内裤乳罩一起胡乱抛在地上,床头柜上散乱着茶匙、打火机、玻璃针筒,以及锡纸包里化开又再凝结的粉末。
其实,那官司结果如何,他根本没有把握。诉讼期间锦枫里会做什么,张颂尧又会做什么,更加超出他最坏的想象。今夜大使套间里的冯云就是最好的例子。真的到了那一步,办法又在何处,连他自己都不知道。
与此同时,房间里,唐竞的手仍旧扶在门上。总算知道那是晚香玉的味道,他忽然想,只是来不及告诉她,他很喜欢。
“你放心,”周子勋却冷笑,“是我走投无路。你那一半,一文都不少。”
二十好几的男人哭起来,要多难看有多难看。但他这样,反倒叫她心软,想起幼时那个顽劣又笨拙的男孩子,在父亲眼中做什么都是错,求到母亲那里也不过一两句敷衍的安慰。子勋与她,同是可怜孩子,她忽然想,就这样朝他伸出手,两人抱在一起,哭在一处。
“给我?怎么给我?”周子勋反问,“你也别怪我替你做主订婚,要怪就怪老头子去吧。还不是他当初算盘打得太好,你那一半不等到成年,分文都动不得。”
唐竞握拳,又松了开去,回头打断他道:“且等到放焰火的时候吧。”
“听爹爹的,解决事情啊。”张颂尧回答,又趿着拖鞋走进卧室里,“不是说不叫她在外面胡说八道么?这下总是保险了。”
她仍旧望着他,驻足不动。但他没有再等,打开房门朝外面看了一眼,推她到走廊上。
“挑你喜欢的,去参加入学考试。”他继续说。
是张颂尧趿着鞋来开门,身上只披了件缎子晨袍,敞着怀,露出细白的身体和考究的衬裤。他将唐竞带进会客室,里间卧室的门敞开着,从此处刚好能看见那张大床,冯云赤身躺在上面,不见面孔,只见一丛卷曲的头发,还有一条裸臂自床沿挂下来,一动不动。
“你是律师,你来问我?”张颂尧反问,随即便笑起来,“要是想不出体面的办法,那就照锦枫里的老规矩,扔黄浦江里种荷花吧。石头千万多装几块,否则涨潮浮上来,怕是更麻烦。”
“然后呢?”她又那样问。
张颂尧眯着眼睛看他,又闭上眼笑起来,那笑意中是带着轻蔑的。极乐登仙之前,他还来得及开最后一个玩笑:“也是巧了,就连这箱子都是冯云自己带来的。她对我说已经退了大华https://m.hetushu.com.com饭店的房间,今日要么跟我进家门,要么就去死。好歹跟了我一场,就这么两个要求,我总归要成全她一个,你说对不对?……”
周子勋避开她的目光,默了许久,竟又像十几岁时那样哭起来,呜咽着道:“我也想好好做宝益的生意,把欠账一笔笔清了,把那些东西戒掉,但他们总不放过我,我逃也逃不掉!你叫我怎么办?怎么办啊……”
“时间还早。”唐竞没让他再说下去,垂目看一眼手表,说罢便把床头那些零碎统统移到茶几上。他知道张颂尧的习惯,先古柯碱,再中国白,从亢奋到升仙。看其现在的状态,第一步已经走完,他不信此人这一次能破了套路。
这句话叫唐竞震动,就算她并不是真的信他,只是要用他罢了。
不过片刻,唐竞站在大使套间门外。夜已深了,走廊上一个人都没有,住店的客人要么已经休息,要么正候在露台上等着看焰火。他叩响房门,听见里面传来凌乱散慢的脚步声。
“然后,我送你去你族叔那里,你们去找陈佐鸣律师,到租界法院起诉。”他又重复了一遍,“至于以后的事,我再想办法。”他最后加了一句,好似画蛇添足。
“记得。”她点头,完全不知道他为什么说起那些,却还是被这个动作蛊惑,像是回到小时候。
她记得周子勋这样劝她:“张家没有什么不好,虽说老早是那一路上的,可现在要工厂有工厂,要银行有银行。不过就是家世差一点,所以才特别看中我们。你嫁过去,一点都不委屈……”
“那你为什么要这样对我?”她盯着他追问,只见他一张脸瘦得像鬼,双颊凹下去,苍白得没有半点血色。
“是巧。”唐竞点头,无所谓提问的人还听不听得到。
“你做什么?”此时的张颂尧尚存一丝警惕,但很快也会随着神志抽离。
“所以,你就把我卖了。”她看着他,气到极致反而静下来了。
分针与时针已在十二点的刻度上重合,窗外一声呼哨,一道金色的光窜上夜空,迤逦地绽放。
“回去之后?”他倒是笑了,“就不用再去想结婚的事情了……”
唐竞背身听着,只觉有些东西在心中积聚,也不知什么时候会漫过那道槛去。
话说得好似玩笑,唐竞却明白这是要他记着一个道理——虽然这些年他看似脱胎换骨,负笈归国,受张帅器重,但归根结底与锦枫里其他门徒并无二致,只是一个替上面收拾残局的角色。
“唐竞,”张颂尧自知混不过去,脸上又笑起来,“我晓得你最看不得婊子受苦。你放心,她一点苦头都没吃,动都没动几下,稀里糊涂地就去了。”
“就是这样一个人,当天夜里从自家三楼摔下去,说是自杀,你和*图*书信吗?”最后,她问唐竞。
直到张颂尧说出下一句:“现在好了,爹爹说当务之急两件事,冯云已经解决,就只剩一个周小姐。照我看,不如今晚我就去把洞房里的正经事办了,省得老人家总担心周家要退婚……”
她看着他,还是熟悉的眉目,却又似有些微的不同。你做了什么?她忽然想问,却也知道这一问多余,只是努力止住颤栗,望自己像个大人。
周遭寂静,简直可以听到齿轮细密转动的声音。不知为什么,唐竞又想起方才站在这道门外的周子兮,以及她眼中决绝的表情。那时,他想不通她怎么敢这么做。直到此刻,忽然就明白了,哪来的什么勇气?那只是别无选择。
她点头,难得地乖顺,可惜很快又回到那个问题上:“那你呢?”
“不一定是法政。”他打断。
“家里没有钱了?”她简直难以置信,他们自从生下来,就不曾为生计发愁过。
此时回想起来,好笑的是他自己。上来之前,他还在关照她:“你在这里等我回来。”
“就是为了钱,”他倒也坦率,脸面也不要了,“几笔生意做得不顺,只有张家有这个立升帮我调头寸。”
怎么了?她用眼神问他。他摇头,不确定,但感觉非常坏。
唐竞并未理会,拨开被单,去看女人的手臂。臂弯处密密的针眼,有新有旧,可想而知也是有年头的瘾君子,但颈间还有一圈紫痕,清晰可见。
她于是自问自答:“我问菊芬,哥哥走之前什么样子?”
张颂尧见他看得仔细,倒像是有些怯了,嘴上解释:“其实这件事怪不得我,她非说要跟我一起死了算了,都是她自己愿意的。”
双手按在箱盖上,难免又看到腕上的手表,表盘上的秒针正一格一格地扫过去,以一种从来没有过的缓慢的节奏。
“最后一次看见哥哥,是在美国的寄宿学校里,”周子兮也已开口,回忆汹涌而至,“我日夜盼着他来,结果他倒还真来了,而且不像从前那样只呆一会儿就走。他跟学校请了假,接我出去小住。我开心得不得了,直到他告诉我,已经替我订了婚,那人的名字叫张颂尧。那个时候,我只觉自己一副心肠全都喂了狗。”
“这就对了,”张颂尧笑起来,“大家都是锦枫里出身,装什么出淤泥而不染呢?你今天这样,就是想通了。”
她踉跄着退到外面,眼见着门在她面前合上,明知自己应该立刻就走,却觉得双脚好似定在原地,想要叩门,一只手伸出去却又停在半空。直到外面焰火炸裂的声音越来越密,是要结束了,她知道,这才慌忙转身,快步离去。她越走越快,简直要跑起来,但脑中所想仍旧是那扇门在她面前渐渐合上的一瞬,她甚至来不及捕捉到他的眼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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