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四章

IM IN HELL COULDNT HELP BUT KEEPING TAKING PICTURESPOLINA WALSH句子读来支离破碎,几乎不像是一封电报。因为电报总该是有意思的,或问一个问题,或给一个答复,或恭喜,或哀悼。但这一封,却哪一种都沾不上。虽说也是全部大写,没有标点,且扣着十个字的规矩,读起来却更像是忍耐到极致时,忽然冒出来的一句话。更叫唐竞意外的是,这个曾经独自穿过战区,乘过难民船也坐过运尸车的女人,这一次究竟看到了什么,才会觉得自己身在地狱呢?
若是有属意的,你再去跟夫家商量——他知道,这便是没说出来的后半句,也知道自己的承诺一文不值。
当天晚上,唐竞回到华懋饭店,茶房交给他一封电报,是宝莉打来。
彼时已是暮春时节,正是上海最宜人的天气,饭厅冲着天井的门敞开着,听得到风吹竹林发出沙沙的声响,厅内偌大一张圆台面,菜色丰盛,笑语欢颜。
一个词,三个字母,YES,他如此回复。本来也是想说的长一点的,比如:等你回来,我们一起离开这里。但写完了读起来,却又觉得不对。他并没有考虑那么多,只是想离开此地,仅此而已。
唐竞知道,张太太从来就不喜欢他。理由倒也充分,他母亲一直养在外宅,连茶都没敬过,更谈不上姐妹之谊。而且,这么些年他与张帅两个孩子一起长起来,起初总是颂尧颂婷欺负他,倒也罢了,却没想到后来反被他风头抢尽,张太太自然不会高兴。
“姆妈,这就是您不懂了,”所幸颂婷几句话敷衍过去,“过了农历端午,西历是六月份,这时候结婚就叫‘六月新娘’呀!现在西式学堂出来的女孩子当中最流行,意思是一毕业就把自己嫁出去了。哥哥和那位周小姐都是美国回来的,自然喜欢这个日子,您就随他们吧。”
唐竞看着那个小胖https://m•hetushu.com•com子,也是觉得怪了,除夕那夜见着这孩子,竟会想到周子兮。准是眼睛上的毛病,他自嘲,可脑海中却又是那个白色的身影渐渐浮现。
这念头冒出来,又很快被掐了去。
这层意思周子兮不可能听不出来,唐竞本以为会被冲上一句,结果却还是见她笑着说:“那太好了,不管成不成,就去看看吧。”
IF I LEAVE CHINA WOULD YOU GO WITH ME
唐竞站在柜台外填单子,填完一张又团了扔掉,重新写一张才隔窗递进去。
周子兮似乎也不需要他的回应,继续一边走一边说下去:“大概世上无论什么东西都是这样吧,本来也不怎么喜欢的,可要是说以后再也没有了,又感觉有些不舍得。”
唐竞搞不懂这姻缘怎么就多亏了他了,可邵良生的话才说到半截,便被张颂婷打断了,开口还是方才的要求:“你看什么时候方便,也叫我们两个女人先见一见吧。”
到那里时,夜已经深了,只一个夜班窗口还亮着灯。
“就是嘛,” 张颂婷在一边聒噪,罔顾自己中学肄业的文凭,“等有了小孩子,哪里还有读书的心思啊?”说完便扭头看了一眼外面,似是为了自证其言。她那个胖儿子正在院子里扯竹叶子玩,身后跟着一个保姆亦步亦趋地喂饭。
话虽不算太好听,但跟从前相比已是难得的褒奖,张太太竟有些得意,又道:“我老早就说过,岁数上去总会懂事的。你呀,不要总是骂他,好好一个男孩子,骂得一点气性都没了。”
张帅轻哼了一声,回答:“他总算还有个怕的人,否则还不知道要混账成什么样子。”
唐竞点头,心想自己答应周子兮的事就算是已经做到了,这恐怕也是此刻唯一可以向张林海提出的条件。但奇怪的是,他并不觉得安慰,一点都没有。
他只是忽然想起在脑子里转了一整天的那些念头,和*图*书所有那些可能许给他自由的所谓的办法。时至此刻,他才不得不承认,之所以没有立刻给宝莉一个回复,就是因为这些办法中的每一种都有叫他隐隐刺痛的部分——他的自由,竟来自于周子兮奉上家产,嫁与他人。
“可不是么,”身边张颂婷回答,“船上打来的,还有几个礼拜就到上海了。”
就在那天上午,他离开哈同大楼去电报局回了一句话,亦如收到的那一句一样,不是问题,也非回答:
然而,那一夜过去,唐竞并没有去电报局。
还有两个月,他对自己说,是有机会的。
“就是,就是,”旁边邵良生也凑上来附和,“我也得见上一见,要是认真算起来,他们这姻缘还得谢谢我呢……”
唐竞知道这位锦枫里的大小姐虽然四体不勤,心气却颇高,这见面多半是要与那传说中美国回来的名门闺秀较个高下。他心里不愿意,却也不能说不好,只得拿她打趣道:“周小姐倒是有空,左不过就是准备毕业考试罢了。可颂婷你是大忙人啊,做头,看戏,打麻将,我也拿不准你哪天得闲,还是你定个日子吧。”
似有无数种场景与可能在脑中翻覆,颠倒了他本以为理所当然的一切。他只得甩掉所有那些念头,又一次告诫自己——只有不到两个月了,太太平平地过去吧。
狭长一条纸上写着:
周子兮的答复却有种少见的沉静:“就是想好好读几天书,以后怕是再没机会了。”
《大陆报》登载着北方的战事,或者说那已经不是什么战事了,而是屠杀。
里面的电报员接过单子来看,头也不抬地随口问:“正文就一个词?”
那时,两人才刚从教员的写字间出来,走在学校里一条小路上。路两边都是香樟树,暮春落叶,铺了满地。与秋季不一样,更像是一种最盛时突然的凋零。
总之,选择是好的,办法也是有的。但不知为什么,他迟迟没有回复那封电报,上午没有,下午也没有。
和-图-书这么快……”唐竞停了筷子,话一出口又觉失言,似乎引得张颂婷着意看了他一眼。
但这样的场合,他总是要到的,送了整套英国产珐琅釉红花鎏金瓷器作为贺礼,道一声“寿比南山”,再坐下来与张家人一桌吃饭。
这话他是笑着说的,语气中带着些揶揄。
唐竞一瞬明了,宝莉这一次为什么会觉得自己身在地狱。但他仍旧有些意外,在这样的时刻,宝莉竟然会想到他。
张林海显然没想到会是这要求,既出乎意料,又根本没当回事,笑了声道:“这都是小事情,她要读就读吧。反正就在上海,也说不定读了几天又不想读了。”
但当他到了学校,见到周子兮的时候,还是忍不住问她:“怎么又突然想寄宿了?”
“她想婚后继续读书。”唐竞如实回答。
第二天一早,答案揭晓。
余下只有不到两个月,五十来天了,唐竞数着日子告诫自己:且记着去年夏天接下这差事时是怎么想的吧——收人钱财,与人消灾,只求这十个月太太平平地过去。现在眼看时限就快到了,再生枝节,毫无意义。
但张太太许是不清楚那婚期的渊源,又或者存心与丈夫作难,嫌弃道:“这日子我一直觉得不大好,立夏都过了,天气肯定已经热起来,热婚!”
YOUER THE BRAVEST I KNOW BUT DONT PUSH YOURSELF TOO HARD是夜,唐竞回到华懋饭店,茶房那里又有一封电报在等着他。这一次,确是一个问题了:
可哪怕这样说着,渐渐又变了味道。
读到这一句话的时候,唐竞正转身离开礼宾处的柜台,穿过大堂去搭电梯。眼前是水晶吊灯下大理石铺就的殿堂,淑女绅士,衣香云鬓,再去想象这段电波始发处的烽烟,竟有种不真实的感觉。而更难以置信的是,这样的话竟会从宝莉口中说出来,可她分明就是说了。
他并不觉得这是因为自己没有想好怎么https://m•hetushu•com•com回复,他仍旧觉得这是一个不错的选择,他只是在想应该如何实施——比如,在周子兮与张颂尧完婚之后,当张林海终于达成那三十万纱锭的目标,是否会一时得意,给他一点自由,允许他离开此地。又或者,他可以另找一个更巧妙一点的理由,比如去料理周家在海外的那些产业。
仅一瞬,他已镇定,笑问:“怎么了?”
唐竞在一边坐着,什么都听见了,又好像什么都没听见。
似是隔了许久,唐竞才又开口道:“你不要这样想,本地大学多得很,我可以先带你去看一看。”
张林海冷冷笑了一声,道:“这几年在他身上花了多少钱出去,这点良心总要有的。”
这一天,张太太也实在是高兴,口中反复念叨着的都是张颂尧拍来的贺电。
那天夜里,锦枫里张府家宴,是为了庆贺张太太的生辰。
话说到此处,眼前已是课堂,电铃响得所有人措手不及。周子兮微一点头算是道别,转身跑进去,只见一个蓝褂黑裙的背影,与来往的其余女学生一般无二,在唐竞看来却有些陌生。
唐竞听见她这么说,心里便颤了颤,一时不知如何回应。
张太太听丈夫总是这么说儿子,不免有些扫兴,抿了嘴不语。张颂婷见桌上冷了场,便顺嘴提起颂尧结婚的事,逗母亲高兴。
唐竞忽而回神,只见颂婷一双眼睛正玩味地看着他。
“好,我不懂,随便你们吧。”张太太总算又笑起来。儿子眼看归国,又要结婚,说起这些事,她总是高兴的。
颂婷听了自是不忿,才要回嘴,却听张林海开口道:“他们都是新法人,也是该先见一见,等颂尧回来吧,。”
颂婷倒也不难为他,只是道:“哥哥跟周小姐他们这都快结婚了,我这个小姑还没见过未来嫂子。”
张林海抬眼投来一瞥,问:“什么要求?”
“对,”唐竞回答,“就照这么发,多谢。”
“颂尧拍了电报回来?”唐竞问。他到得迟,尚不清楚是怎么回事。
和*图*书“周小姐有个要求。”他道,自己都觉得这话来得有些突兀。
唐竞知道,这一次,她是真的怕了,又或者还有厌倦与希望破灭的成分在其中。大约也只有这样的时刻,她才会如此需要他。
唐竞滞了滞,点头应下,却又遇上颂婷的目光,他只得迫着自己再说些什么。
在去弘道的路上,他忽而有了一种模糊的解释,她想要住校,也许是因为他最近去周公馆的那两次,周围的眼睛太多了,甚至还不如从前在圣安穆的时候。
不过,这似乎也是一个不错的选择,他忽然想。虽然他们从未考虑过天长地久,但只是此时此刻,他们两个人还是可以同路一段的。
离开女中的时候,唐竞仍旧在想方才的事。他不知道周子兮究竟是真的认命,还是在做出认命的样子给他看。说实话,他根本不信她这样一个人会认命,至少不会是现在。但反过来,他也不想看到她对自己做戏。可如果她不演,只是对他说,你帮我,帮我逃出去,他真的就会照做吗?
听到这话,唐竞是有些奇怪的。他一直有种印象,周子兮痛恨住校,之前费了那么些周折才从圣安穆逃出来,如今是怎么了,反倒自投罗网。
第二天,唐竞接到一个弘道女中打来的电话。听对方说明身份,他心里已经在叹气,以为准是周子兮又犯了什么事。但再听下去,事情却与他想的不一样。那位老师说,周子兮向学校申请住宿,床位已经有了,请他过去交钱办手续。
家宴散了之后,张颂婷照例拉他打牌。唐竞实在没有心思,便推说还有事,又找了谢力过来凑数,这才得以离开锦枫里。
“唐竞,”张颂婷叫他,“唐律师!”
张太太却不以为意,正好借他这句话发挥,瞟了一眼张林海,嘴上假作醋意:“说是赶着他爹爹寿辰买的船票,我这个当妈的过生日就只得一封电报。”
他开车往华懋饭店去,行至中途,方才想起刚刚当作借口的那件事。夜色下的霞飞路上,他将车子调头,去了电报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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