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看周子兮，眼睛里却好像完全没有这个人，只是盯着庭上的唇枪舌剑，一双手扒着窗台，细巧的手指扣进窗框里。
唐竞扶额，只得跟在这两个人身后，步行去南京路。
就算是应了她的激将吧，唐竞一路说起会审公廨的变迁，以及那些久远的判例来。
周子兮却不语，也没动地方，只是在他桌边的扶手椅上坐下，抬头看着他笑。
“我高兴，笑都不行啊？”她又反过来问他。
那她的心思究竟又在何处呢？他不禁猜想，哪怕结果毫无意义。
唐竞知道，周子兮一定也看见何世航了，只是完全没把此人放在心上而已。他还记得那封信，除夕夜，周子兮交到他手上，让他看着办。若按常理而论，男人对女人开了那样的口，两人之间多半也就是完了。但周子兮似乎从来没有表现出失恋的悲伤，恰是这一点叫他心惊。
一时间，他又想起方才馄饨店里的情景来，晓得这是在笑他。
这话出口，桌上另外两人一时噤声，唐竞自己也觉得有些过了。
隔了片刻，重新开庭。
他先看被告席上的何公子，与去年夏天在码头上初见时相比，似乎是瘦了些，脸上也没了那种少年得志的清高，蹙眉的样子看起来有些尖刻。
此时再看庭上的局面，果然势如破竹，被告一方完全落于下乘。
此时六法体系不过刚刚建立，《民法》只有一个总则，《债编》抑或是《海商法》都未颁布。处处都不成熟，甚至根本没有具体的法条可循，只能回到最本质的概念，从法律体系开始梳理。
而吴予培求学法国，乃大陆法系正统法学博士。两人早前在事务和*图*书所里模拟庭上辩论时，唐竞就已经见识过吴律师援引罗马法典籍《民法大全》的派头，一口拉丁文与文言白话相得益彰，解释契约与侵权的不同，侃侃而谈，精准明晰，那宋则茂哪里会是吴予培的对手？
但这是在法庭上，被告席这么显眼的位置，怎么可能看不到？
车在正宅门口停下，佣人过来开门接她进去，两人同时收了笑，回到原本疏远的表情，竟然十分默契。
唐竞在旁看着，早就等得没了脾气。三个人最终离开租界临时法院的时候，已是下午三点多了，午饭钟点已过，晚餐又还太早，只得找了一家馄饨店坐下吃点心。
唐竞见混不过去，也不与她多费口舌，又上了一层楼，带她去鲍德温事务所。
唐竞知道，此时的吴予培确是需要这样的排遣，而不是纠缠在已然结束的庭审里，反复猜测输赢的可能。有周子兮这么一个好学的学生，让他过过当先生的瘾，也是正好。
唐竞好笑，心想大约又是那句话——同为律师，还是吴先生看起来更像样。他于是两指并在一起，碰了碰太阳穴，随口回答：“都在脑子里。”
唐竞便也偷闲，索性管起闲事来。
两人并未逗留太久，不多时便又离开哈同大楼，回到租界法院开了汽车，再往周公馆去。
唐竞知道周子兮是在笑他，吴予培却不清楚这算什么路数，微微红了脸，十分尴尬，完全看不出是方才在法庭上挥斥方遒的那个人。
其实，听见吴予培说自己在法国已有未婚妻，他也是意外的，倒不是看死了这位正人君子只能靠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成亲，而是和-图-书因为周子兮的反应。他已经知道，她对何世航只有鄙夷，甚至很可能从没动过真心，如今看起来，对吴于培也只是单纯的欣赏与尊敬。
唐竞没有下车，隔着车窗看着她消失在大门后面，才驾车离开。院门口，赵得胜向他挥手致意，他点了点头，心里却还在想方才那个红狗粉的案子。
“我可不可以去看一看？”果然，周子兮开始提要求。
再到后来，会审公廨迁至现下这座西式公堂里，主审官也变成了外国领事。
庭审持续了大半日，待到原被告双方辩论终结，推事宣布休庭，还需评议案件，择日宣判。
唐竞不知她什么路数，但总觉得没那么简单，一时未有开口。
见这二位任由两碗馄饨胀在那里，唐竞莫名不爽，冷冷笑了一声，奉劝周子兮：“你别总缠着吴律师了，信不信他在宜兴乡下已经有老婆？”
“你笑什么？”唐竞问，心中竟生出一丝惶惑，像是被她看穿了一样。
周子兮却还没完，站在街边左右看了看，问：“此地离你们办公的写字楼是不是不远？”
唐竞看了一眼手表，时间已过午后。他猜周子兮一定是饿了，便说要带她去吃饭。不想周小姐却不着急，一定要等吴律师同去。而那吴予培更加麻烦，收拾诉状与物证不算，还要与船难家属亲切交谈，耽搁了许久才从法庭里出来，一路走出去又不断有记者围上来提问照相。
到了哈同大楼，先去三楼吴予培的事务所参观，所里的帮办尚在工作，吴律师也是事务繁忙，一坐下就起不来了。唐竞陪着周子兮转了一圈，待两人告辞出来，他便去揿电梯，https://m.hetushu.com.com是要送她回去的意思。
隔了片刻，吴予培才清了清嗓子开口：“我……在法国留学的时候就已经订婚了……她学医，今年夏天归国……”
吴予培却是直肠子，已然回答：“是啊，走着去也不过十分钟。”
吴律师即刻点头笑答：“好啊，只当是消食了。”
唐竞果然被她激出一点不服来，说：“你现在就到吴律师那里去，六法全书随便挑一本，回来考我。”
最后，还是唐竞把这二位拉出了馄饨铺。
比如清帝治下的时候，最早是洋泾浜北首理事衙门，后来才变成会审公廨，常年有一个隶属于知县的七品官员担任中国法官，英美领事分了一三五二四六担任陪审官，礼拜天休息。当时所审的案子有许多都是古怪的琐事，常有中国人因为在窗口挂着风鸡风鸭，有碍观瞻，或者当街给马换笼头，阻塞了交通，被带到那里受审。
周子兮却浑然不觉，只环顾四下，问：“吴律师那里摆了整整几个书架的书，你这里怎么一本都没有？”
店铺不过一开间门面，摆着几张的八仙桌，显得有些逼仄。周子兮倒不嫌弃，也无所谓吃什么，只是对方才庭上的辩论意犹未尽，追着吴予培问这问那。而吴予培本也是有问必答，做老师做得尽心尽责。
照他本来的打算，进了门四处看上几眼也就可以了。可所里的帮办与秘书见他带来这么一个小姑娘，全都投来好奇又好事的目光。连鲍德温都开了隔间的门，出来看热闹。
这话显然是说给周子兮听的，是委婉拒绝的意思。寻常女孩子听见，大约已经羞得无地自容。不料周子兮却是
和*图*书笑起来，好像听了什么说不得的笑话，低着头，双肩耸动。
这些往事，哪怕是对宝莉，他都不曾说过些许，只望把走来的那一程统统抛在身后，再也不提起。但对周子兮，却不一样。他想告诉她，也许只是一些琐碎的记忆，也许是自己全部的经历。
那是差不多三十年前的事，曾有一桩旧案，一家中国商号向某洋行订购欧洲产红狗牌面粉若干吨，海运到货时发现面粉发红变质。商号于是向会审公廨提起诉讼，要求退货退款，洋行却辩称合同中所写的“红狗粉”就是这种发红了的给狗吃的面粉，货物对版，恕不退换。而会审公廨偏袒洋行，最后竟真的判商号败诉。
周子兮却不罢休，道：“还有你那里。”
唐竞发现自己竟然也有觉得尴尬的时候，立时把周子兮带进入自己的隔间里，反手关上了门。
被告席上，通达公司的代表已然换作了何世航。唐竞不知道那何至来是真的身体有恙，还是存心做做样子，好为宋律师争取一点翻书的时间，只能确定这书就算是翻过，也是白翻了。
只差一点点，唐竞忽然想，方才的某一刻，他几乎就要把这判例背后的故事也告诉周子兮。比如他生在哪里，如何长起来；比如那个容不得小孩子，尤其是男孩子的书寓，比如淳圆里的那场枪战，还有他走着去学堂的漫长的路，以及后来大学里那一间小到不够他展开双臂的宿舍，书堆满每一处，只一双皮鞋亦宝贝地搁在书架上面。甚至还有他已经对她说过，却又被她不屑那件事——圣诞节，人都走光，暖气停掉，他独自裹着一条毯子在炉边烧着卷子和旧书。
他hetushu.com.com忽然觉得，这女孩子确是琢磨不透的那一种，有时候柔软得叫人心疼，有时候又似乎根本就没有心。
这一顿点心吃了许久，虽然吴予培把未婚妻也搬了出来，周子兮却根本无所谓，照样追着问下去。大约也是看出她动机纯洁，真的只是求知若渴而已，吴律师便也耐心解释，简直要把那罗马法的产生、施行与发展统统说一遍，就如在大学里讲课一般。
周子兮却不屑也不信，轻哼一声道：“Show off！”
大约是他故事讲得不错，周子兮听得入迷，仿佛一晃神就已经到了周公馆。
说出来难以置信，第一次听到这笑话一般的案子，竟是小时候母亲说起的。究竟是当作笑话来讲，还是作为理想的敦促，他已经记不太清。之所以今日还能复述出其中的细节，是因为后来当真在一本旧案卷里看到了这个判例。
馄饨铺的老板却从没见过这样的客人，只买三碗馄饨便占着位子这么久，眼看着晚市将近，忍无可忍，过来连收碗带抹桌子，示意他们差不多也该走了。
那时，他就觉得奇怪，与母亲口口声声希望他成为律师一样奇怪。唐惠如这么一个书寓里的妓|女，是从哪里听来这些的呢？又为什么偏偏记住了，再一遍遍地讲给他听？
唐竞怒其不争，给男人丢脸，让律师蒙羞。但这脸皮子嫩的毛病大约也是改不好的，他只得踢了踢周子兮的鞋子，叫她快别笑了。周子兮倒也听话，果然收了笑，抬起头一脸乖巧地看着他，桌子下面却是一脚踢回来。鞋尖正磕在唐竞的小腿上，他吃痛，又不好说什么，生生将这一口气忍下去。
他其实也觉得奇怪，怎么会是她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