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五章

就是在那段时间,新兴号惨案的公断会已然有了决议,如他们所预料的一样,两名英美仲裁员最终站在了新兴号这一边。事故的责任被归咎于吉田丸违反航章,侵占他轮航道。仲裁书上也明明白白地写着,吉田丸船方需得赔偿新兴号的一切损失,包括船体及货物损失,以及船员和乘客的抚恤金。
说起这事,吴予培又红了脸,调开目光,看着远处回答:“她已经确定要回来在公济医院做事,且先这样安排,走一步看一步吧。”
听到这些话,台下的学生或许还有些困惑,但唐竞却丝毫不觉得意外。因为他知道,早在去年晴空丸案之后,这位吴律师就已经动过这样的心思。而且,他也已听到一些传闻——这接连两桩涉及日本人的案子叫南京的新任外长十分头痛,被报界痛骂,被政客弹劾,指责他治下的外交部交涉署在这些涉外案件中懦弱优柔,处置不力。那外长若要继续心安理得地在这个位子上坐下去,势必是要想出一些办法来的。比如,启用一个被报界冠以“国民大律师”头和_图_书衔的当代圣贤。若是这圣贤做事得力,便是外长慧眼识才。但更有可能的结果是这圣贤也做不好这件事,那外长正好可以说:你们看,并不是我无能。总之,是笔包赚不赔的买卖。
回到此刻,唐竞听到吴予培在台上这样讲:“法政,法政,我越来越觉得法与政其实是息息相关的。经过这一年以来在上海执业,我有时候的确在想,我们这些法政科学生与其执着一柄木剑困斗,还不如再进一步,从更根本之处改变此地的司法环境……”
她根本不怕他笑,他只好输给她。也只有在这时候,他才觉得她还有点本来的样子。他挺想念那样子,但还是强迫自己停止了想念。因为,想念之后,便是不舍了。
“是。”吴予培点头。
又一个礼拜天,他们去法政大学参观,吴予培恰在那里演讲。两人坐在台下,唐竞看到台上那条写着“国民大律师”的横幅,以及周遭年轻学子的热血与义愤,有种恍然回到人间的感觉。
而她只是看他一眼,回答:“就算我念文学,也www.hetushu•com.com不会是淑女的文学。”
吴予培又看他一眼,这才笑起来。
如今,最有可能结局就是起初考虑过的最坏的结果——通达公司破产,无力支付哪怕这仅仅每条命一千元的代价。
这些外面的事,他似有许久没去想过了。
“我打算离开上海了。”果然,吴律师这样对唐竞讲。
唐竞知道这一眼是征求他意见的意思,却只问了一句:“你考虑好了吗?”
又如晴空丸案一样,这胜诉来得犹如败诉一样惨淡。再加上北方战区的那场屠杀,日方已然没有了粉饰太平的必要。果然,就如宝莉提醒过的,如果要利用舆论,行动一定要快。而他们,还不够快。
唐竞只是点头,周子兮却十分意外。
接连几周的礼拜天,他总是一早把她从周公馆接出来,入夜直接送到弘道女中去。他没再顾忌过赵得胜会怎么想,也不管那些佣人又会怎么看,似乎在知会过张林海,并且答复了宝莉之后,他便没有什么需要避嫌的了。
本以为这句话会叫那君子脸上的红云更浓一些https://m.hetushu.com.com,却没想到吴予培只是看着唐竞淡淡笑了,开口道:“别人笑我也就罢了,可你跟我,也就是彼此彼此吧。”
有时候,唐竞觉得她其实是知道的,他只是一个懦弱而卑微的市侩,求一个好聚好散,没有良心负累罢了。他甚至可以看到她在心里讥诮地笑他,但她并不准备说出来。这策略,倒是同他一样的。
“你不劝我?”吴予培见他如此反应,倒有些意外了。
待到演讲结束,吴予培从台上下来,陪着他们在校园漫步。
那日离开法政大学,周子兮在车上说:“就这里吧。”
却不曾想那丫头会忽然拐到另一个问题上:“可您那位未婚妻怎么办?上次说过她这个夏天归国。”
“吴先生要去哪里?”她问。
唐竞听他这么讲,忍不住笑出来,揶揄道:“我刚才就在想,外交部搬出吴律师这个现代圣贤,实在是一招好棋,可的确没想到吴律师不光是圣贤,简直就是要升仙了。”
吴予培转头看看她,又看一眼唐竞,这才慢慢回答:“外交部需要一名公使代表常驻日m.hetushu•com.com内瓦,商讨过去遗留的那些中外条约。”
一瞬间,唐竞捉到吴予培的目光落在周子兮身上。他一时语塞,不知道吴予培究竟看出了什么,又或者他与周子兮之间究竟有什么是可以被看出来的。
之后的那几个礼拜,他对她很好很好,是过去几个月里从来没有过的好法。比如时常去学校看她,给她带去书、杂志和报纸;比如礼拜六提早一些去接她出来,带她去吃饭看戏;再比如,每个礼拜的沪上大学一日游。
虽然,他知道这一次出仕的结果大多是吃力不讨好,若是换做别人在这样的情境之下,也许会明哲保身避之不及,但眼前这位仁兄却不是那些碌碌无为的“别人”。
公共租界临时法院的民事官司也随即宣判,原告胜诉,被告通达轮船公司需支付船难家属会共计三十六万一千元,也就是每个罹难者一千元的抚恤金。
旁边周子兮开口问:“吴先生什么时候走?”
他吃瘪,勉强把话说下去:“你不是喜欢看小说么?不如试试文学。”彼此都知道这是在拿她读淫|书的旧事出来笑话她。
“我劝www.hetushu.com.com你有用吗?”唐竞反问。
与此同时,周子兮也似是与从前不一样了。她真的如自己所说的那样,好好读了一阵书,话里话外也不再提起那桩婚约,哪怕那已经是近在眼前的事情。而对于唐竞的变化,她欣然接受,从没有问过为什么。
“淑女哪里来的职业?”她又反问。
“怎么会想到学法律?”他问她,话说出口才觉得多余,搞不懂事到如今自己为什么还要问这些毫无意义的问题,又究竟想得到什么样的答案。
唐竞还在想着吴予培最后说的那句话,许久才反应过来,她是在说上学的事。
“不是淑女的职业。”他评价。
“这公使代表,你确实是最合适的人选。”唐竞亦点头。
不知出于什么理由,唐竞并没有把张颂尧的船期告诉周子兮。
但最终的结果却仍旧叫人失望,这份仲裁书上只列明了共计二十七万余元的船损与货损,亦只有英、美、中三方仲裁员的签字,日方对生命损失拒绝商谈,干脆退出了公断会。
“日子还没定下,但就是这两个月了。”吴予培回答。
“法律有什么不好?”她却反过来问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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