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
第四十六章

“主君……”
乌赫曼率先拍马出前,接迎来者。
在双方互相验过符节及文牒后,羽人的身份令乌赫曼吃了一惊。
哈日查盖抽动了一下嘴角:“那宝音呢?”
他并没有同意长子这一番忠诚的请命,而是颇冷静地命令博日格德纠合鄂伦部眼下所有能出动的人马,代表他南下增援讨伐喀纳部的嘎鲁大军。
乌赫曼只犹豫了半瞬就立刻跟了上去,而这举动并没有遭到禁止。他始终保持在主君身后十步以内,这是一个能够应付紧急变数、却又不至于过分亲近的距离。而在这个距离之内,哈日查盖与云奚的对话一字不漏地落入了乌赫曼的耳中。
“问过了,没有任何人看见她。”
哈日查盖在长久的沉默后终于开了口,“什么意思?”
而她在夜色月影之中收拢双翼,落于船桅横杆,低头望向甲板上的男人。
“她们两个人——羽皇都要?”
望着锁起眉头的哈日查盖,云奚脸上浮起嘲谑的笑,笑亦洗不去他的冷色:“这样一个从未将真心展露的女人,主君还有什么舍不得的呢?”
在得知喀纳部分兵北上阻击援军后,博日格德毫不犹豫地放弃了与嘎鲁大军会合的机会,带领人马转道向西,顶风冒雪迂回千二百里,再以奇快的速度转进东南,如匕首斜刃一般插入敌后,血洗喀纳部驻地,以极其冷血的手段将所有被留在后方的喀纳部族人与牲畜尽数屠戮,以彻底切断叛军的后方补给。人畜的鲜血将雪地染得看不到一抹白色,浓烈的血腥味萦绕在喀纳部驻地上空数日不散,鄂伦部人马在博日格德的带领下以凶悍张狂的气势掉头回驰,笔直地杀向三百里外正与嘎鲁大军激战的喀纳部叛军主力。
不再理会乳母,乌赫曼几乎是大步冲进了主君大帐中——
众人勒止坐骑。长驰后的战马喷息不停,一团团白气连成一片浅雾。乌赫曼恭敬地向哈日查盖递上马奶酒为他驱寒,然后随同他的目光一起,看向湖边不远处的树丛旁——
直到鄂伦部送亲的船队缓缓驶离南拓港,坐在主船船首的宝音忽而在碧海轻风中回过头,远远望向率众前来相送的哈日查盖,那一刻她的嘴唇以很小的幅度翕动了一下,却终究什么话都没有说出来。
他知道这是事实。若有一分信任存在,她不会等不到听后来哈日查盖对他说的那些话,更不会相信哈日查盖——那个当年为了她不惜与整个部族作对的哈日查盖——真的会将她和二人的孩子送去赴死。
哈日查盖将那簇胎发从壁毯上取下,搁在掌中,凝视道:“不要让宝音知道这件事。”
其后没过多久,淳王在立后大典上收到晋国战书一事传至鄂伦部。
云蔻轻嗅,脸色稍变,随即冷冷地笑了。
在距离海疆还有二百里的时候,又有战报传来,说是云氏听说哈日查盖亲征,已将领军之人做了更替。
而那簇细发,则是在宝音出生一年后的诞辰之日上,由哈日查盖亲手剪下、云蔻妥善收藏起来的胎发。
“主君。”乌赫曼低声道,上前将厚实的大氅为他披上。
乌赫曼说完,几乎没有勇气直视哈日查盖。
乌赫曼垂下头,“云夫人与他们,毕竟是至亲血脉。”
浑身血液凉了大半的乌赫曼盯着这两样东西,仿佛能够看见留下这些、高飞远走的云蔻是何等的冷静与决绝——
哈日查盖的声音非常冰冷。
这一霎之后,他微微挪开目光,望向极远处的湖天交际处,冷冷地说道:“鄂伦部如今陷于三面交战、天灾罩顶的困境中,肯与羽族和谈定是因为别无选择了。既然如此,就请听一听羽族军队停战的条件:鄂伦部必须将强占多年的灭云关以东的所有土地归还给羽族,并且将所有蛮族兵马撤至勾戈山脉以西,在任何没有得到羽皇允许的情况下,都不得擅自进入羽族的领地。”
但他忍住没有开口,谨然点了点头,以示应命。
“宁可让她恨我,也不准告诉她母亲为什么会离开她。”
哈日查盖背对着帐帷,负在身后的手紧紧握成了拳。
云奚转过头,神似这问话全然多余,然而他在看见二人不解的神色后不禁面露惊讶,“我奉羽皇之命前来和谈,之所以没有去主君大帐下拜谒、而是约在这个地方,就是为了不让她听见我们的会话……难道她在草原上待了十年,却连自己的秘密都没有告诉过主君么?
冬日和煦的阳光照打在羽人素净的脸庞上,那一副略显冰冷的神色一时令乌赫曼感到极其眼熟。
混杂了男人身上气味的血腥淡淡弥散,萦绕于空。
七天之后,博日格德毫无所获地收兵回到驻地。
乌赫曼不禁将此事与不日前所收到的澜州信报联系了起来——那个曾经作为云氏在青都的质子的羽人云奚,如今已继承父和-图-书位、成为了澜州宁远城新一任的城主。由他作为桥梁,东陆晋国与云氏阿格斯城邦秘密地签订了盟约。
哈日查盖眯着眼听着,神色从头到尾不曾有一分变化。然后他翻身下马,示意扈从们留在原地不必跟随,独自一人走向羽人。
云蔻讥嘲道:“乌赫曼,没料到这么多年过去了,你对他依然是如此的忠心不改。可是忠诚、信诺、亲情、真心……这些被许多人用性命在守护的事物,在他眼里又算是什么东西?”
“她能够与他们摒弃前嫌,”他的声音低寒,“却无法原谅我吗?”
哈日查盖脸一黑,并没有多问,绕过她步走入帐内。
紧接着,哈日查盖冷酷无情地撕毁了刚与羽族达成不久的和约。
哈日查盖回答说:“那个人是她的亲生弟弟,他们血脉相连,她所会的一切,说不定那个人也会。没有早点对你解释,是为了确保这些不会被那个人听到。”
他的样貌看起来不过二十岁出头,发色轻浅,昭示着他并不寻常的血统。而在他的身后,只有十余个护卫跟随着。
那枚箭镞曾经是他亲手从哈日查盖体内取出的——十年前的第一箭,也是最要命的一箭——他还记得哈日查盖在剧痛中咬牙切齿地说的话:如果这次天神佑我不死,我便到死也不会放她走。
这个像极了哈日查盖年轻时的十七岁少年朗声说道,眉宇间是掩不住的桀骜果敢。
哈日查盖面无表情地问:“她什么时候走的?”
鄂伦部从宁州撤出来的人马在听闻喀纳部被荡灭后,停驻在了勾戈山脉西麓,不再后退半步。
“我有一个姐姐,她曾经是我们整个云氏的骄傲。”云奚不疾不徐地开口说道,“她天赋极高,六岁时头一次凝羽飞翔就展现出了惊人的精神力。随后她被送到青都接受鹤雪术的训练,十四岁那年即成为了当时鹤雪团中最年轻的鹤雪士。此后她屡立殊功,用忠诚与勋绩为阿格斯城邦带来了莫大的荣耀。年少时的我,更曾视她为望尘莫及的榜样。”
仅一刹,她便痛到浑身打颤,凝羽之力尽消,失足从船桅上落了下来!
夜风鼓动她的衣裙,她听到自己的心脏在胸腔内震跳,一缕麻意从心头处向外扩散,逐渐变成一股尖锐的疼痛感,凶猛地侵入她的四肢百骸。
哈日查盖并没有立即做出回答。
忠心与多年来唯命是从的信任令乌赫曼打消了顾虑。他按照哈日查盖的指示,将知悉这件事的人数缩减至最少,甚至连护卫哈日查盖前往赴约的这二百名勇士也不知道此行的目的究竟是什么。
月轮张满于空,皎亮素辉沐于她两翼之间,映出她一脸的清冷。翼振,风动,将男人震耳的笑声卷扫入空,击荡入海。
乌赫曼应声抬眼,却并不为这一声厉斥所止。他了解哈日查盖心内那不容人触压的王者尊严,以及那虽不为心爱|女|人所信、却仍旧要维持骄傲的固执与倔强。
“是满月啊……”哈日查盖勒止坐骑,仰望夜空,说出了整个回程途中的第一句话,“乌赫曼,一个男人如果要靠自己的女人与孩子来换取利益,那又算是什么男人?”
处于三面交侵之中的鄂伦部将目光投向了东陆。两个月前,鄂伦部向澜州休国跨海卖了一批上等军马,寄望于休国能够出兵袭扰擎梁半岛的云氏羽族,令其求援于宁州云氏城邦,以使得羽族从与鄂伦部的战场上分兵,从而减轻东线战事的压力。
而他在荡灭喀纳部时的狠辣与冷血,更是传至草原各部,令闻者无不胆寒。
“去成为一个比你的父亲还要勇敢的战士,为札尔赤兀锡氏族添上属于你的荣光!去屠灭喀纳部的叛军,让所有试图反抗鄂伦部的人都看清楚,叛者会是一个什么样的下场!”
而她的女儿因为她的系累,不得不随她一同赴死。
“失职!”乌赫曼神情严肃地说,“怎么会没看见?好端端的一个大活人,总不可能……!”
哈日查盖又说:“先将兵力从宁州撤出,投入北面与呼布什部的战役中。羽族天性不喜欢战争,一旦停战,便不会轻易再度开启战端。而只要将呼布什部剿灭,待鄂伦部喘过这口气来,它羽族便没有了逼迫我履行承诺的资本,到时候交不交人,谁还能左右鄂伦部?”
某一次,他的主君阅过东线战报,毫无征兆地突然问:“我把她的族人打成这个样子,都无法逼她回来吗?”
哈日查盖默立良久,转回身来:“她都听见了。”
“主君……”
在博日格德勒军驰出后的第十七天,南面传来了大捷。
“三个半时辰前我去夫人那里取她为宝音公主新制的颈围,但是并没有看见她。一开始我以为夫人去了其它地方,一会儿就应该回来了,但是等了很久都没见https://m•hetushu.com•com她回来,我就有些担心,于是请人帮忙一起去找夫人。几乎所有地方都被大家找过了,却还是没能够找到她。一直到现在,夫人也没有回来。”
如今——
而乌赫曼清楚地看见,一向以坚悍示人、从未在众人面前失态过的的主君竟在一刹那间动了容色。
待遣散扈从人马,走到大帐外时,就见宝音的乳母正不顾寒冷地站在外面,局促不安地等待着什么。
在随同博日格德出使归来后,乌赫曼向哈日查盖一一汇报了他在淳国的所见所闻,在说到云蔻其实已在两年前就回了澜州宁氏城邦时,哈日查盖的脸色显得有些阴沉。
哈日查盖直承她的怒意与诘责,一言不发。
她在草原的十年,是背负了叛徒之名、远离亲族的十年。
乌赫曼十分犹豫地停下脚步。
“主君。”他低低地问:“您真的要将云夫人与宝音公主交给羽族吗?”
乌赫曼得悉后,立刻表达了他对此事的怀疑:既然羽人已经渡过了铁线河、深入瀚南草原腹地,为什么不直接来鄂伦部主君帐前拜谒,反而要另约一个不远不近的地方和谈?
这时距离羽族奉约停战,刚刚过去了十四天而已。
……
乌赫曼此时也是一头雾水,完全不解。
在确认了云蔻的实际去向后,哈日查盖沉默了半晌,然后说:“对羽族的仗,不必再打了。”
乌赫曼知道,这是哈日查盖在痛失所爱之后挟全族对羽族展开的报复。
“二十四年了。”他开口,声音于夜海之上格外清晰,“你的箭仍然杀不了我。”
这不禁令乌赫曼心惊,尤其是他此时的不言更像是在筹算如何能够通过这笔“交易”将鄂伦部的利益最大化。乌赫曼没有办法相信、也不能想象他的主君竟然真的会考虑交出她们——他对那个女人怀有着何等浓烈的爱意,对二人的女儿又是何等的珍视与宠爱,整个部族无人不晓!
“宝音公主会恨您的。”
“出发罢。”他下了命令,然后率先跨上马背。
乌赫曼平静地讲述完这一切,然后默声退下。
“三个半时辰前。”
那里站着一名瘦高的男性羽人。
乌赫曼安静地在大帐外等待着。
哈日查盖敛去笑意,伫望不动,与她相视的目光乍然变得炙热而浓烈。鲜血自他紧握成拳的掌中流出,将雪色箭羽染作赤色,顺着箭杆,滴砸至甲板上。
先是南边本已臣服多年的喀纳部突然反叛,逆军来势汹汹,哈日查盖麾下大将嘎鲁奉命调集鄂伦部三分之一的军队南下讨伐叛部,前后耗时近四个月仍未平复这股叛乱;与此同时,常年牧居于朔方原西北部的呼布什部又来侵扰,暴掠鄂伦部数千族人牲畜,又连破鄂伦部北部驻军,夺占了数个大草场;哈日查盖震怒,另派帐下勇将率军前往击敌,而呼布什部人多悍勇,二军交战多时,难决胜负。
又是沉默良久,哈日查盖忽而沉声笑了。他双目正视云奚,说:“回去告诉羽皇,鄂伦部将在十日后退兵出宁州。至于他要的人,鄂伦部会在羽族停战后送到灭云关下。”
云奚显然不太满意这交换的条件,正待要再开口,却不想哈日查盖突然抬手抽出胯侧马刀,以令人眼花的速度将刀刃架置于他的脖颈上。冰寒的金属利刃轻微地摩擦了几下他的皮肤,然后停顿在他的喉头。
乌赫曼点点头。
这一年,他的主君三十八岁。
“是,主君。”
在不知道云蔻去向的前提下,要去哪里追?怎么追?追多远算是头?
此恨无期可湮,骨肉自此托付。
然而这批军马在过锁河山时遇到寇贼,随护军马的休军无能,连一匹都没能够保下来。休王因此修书至鄂伦部,道休国赔了马亦亏了钱,无法再为鄂伦部与羽族的战争提供兵援。
“叛徒的下场,只会是被处死示众。”
逐渐远离湖区后,乌赫曼脸色凝重地跟驰至哈日查盖身侧。
得不到云蔻的回应,他又请求道:“就算是为了宝音公主,也请夫人相信主君一次。”
“羽、蛮战火连年,我族军队损失惨重,宁州森地接连失守,常年效力于皇室的鹤雪团责无旁贷地被投入到了捍卫羽族领土的战场之上。十年前,我的姐姐被授命前往宁、瀚二州的交界刺杀敌军首领,从此便不闻音信。有传言说,她背叛了皇室、族人与鹤雪团的同袍,投靠了蛮人。更有传言说,她爱上了那个本应死于她箭下的敌军首领,还和那个蛮族男人生下了一个女儿。我的这个叛徒姐姐,她曾经给云氏带来了多少令人称羡的荣耀,后来就给云氏带来了多少抹不去的耻辱。”
心怀这样的愤怒与绝望,她又怎么可能会不走?!
就在此时,羽族派人递来了和谈之约。
一抹不能为人轻易察觉的赞赏之色在和*图*书哈日查盖的脸上浮而即逝。
消息是埋在宁州的眼线传回的。据说在三年前有一群淳国先王长子派去宁州的使者,造访了一些羽族的贵族,以重金异宝作为交换,一路打听一名通晓蛮、羽二语、姓云名蔻的女子的详细来历。而这名女子,当时正寄居在淳国太傅府上,教导太傅女孙外族语言文字。消息虽然隔了数年才被鄂伦部的人闻知,但在多方求证后确实了绝不会有假。
哈日查盖解下自己的马鞭赠予博日格德,作为对后者首次出征的激励。
乌赫曼望向哈日查盖的背影,就见后者负手略一思考,便同意了。
离破晓还要很久。
“至于她,我会等到她肯原谅我的那一日。九州虽大,但我不会让她躲我一生——她也躲不了!”
乌赫曼皱眉。
“问过守卫吗?夫人是不是去了别的草场?”
将他此刻的沉默当做心怀顾虑的云奚等待得有些失去耐心,他在原地踱转数步后丢出一句:“这里距离鄂伦部驻地足有八十里,纵算她身怀绝术,也不可能听得见我们说的任何一句话,主君还有什么顾虑,不妨直接说出口。”
他的话语一顿,心中突然升起一股不祥的预感。
“飞风流音术——这是她自幼从祖母处习得的秘术,很久以前便已闻名于宁、澜二州的皇室与各城邦贵族之中;后来因她加入鹤雪团需全身心修习武技,这飞风流音术便被她搁置了。然而在瀚州的这十年来,被迫放弃武技修行的她恐怕早已重拾此术,而习此术修为至深者,或能听见数十里之内的人物之音。为防万一,我才将会晤的地点选在了这里。”
乌赫曼紧随其后,带领众人朝东北方向进发。行进间,他瞥见哈日查盖鬓角中冒出的几根粗硬不驯的白发,目光不由多停留了几瞬。
当年那个于宁州战场上所向披靡、纵横无敌的哈日查盖,如今锋芒半敛,愈加毅武沉勇,开始懂得寻求除了杀伐略地之外的强族之策。
时间流逝得很慢,他抬头去数悬于天幕上的稀星,在数到第二十九颗时,帐帷被人掀开,哈日查盖从内大步走了出来。
在策马东进的路途中,他对乌赫曼说:“她心中最恨我的,就是我令她背负了多年的叛徒之名。下令瀚东的守军不得抵抗,拱手让出这四座海港。待此役过后,云氏上下无人再敢视她为叛徒。”
他掌上的伤口极深,一直在往外冒的血并没有要止住的迹象,逼得一直滞足于舷梯处的乌赫曼再顾不得回避,当下大步趋前,想要为他包扎。
云蔻收起手中短弓。
谁能想到相隔八十里,仍然不够远。
他命令鄂伦部停驻在勾戈山脉西麓的军队立刻调头、再度夺占本已依照约定还给羽族的森地,然后在面对气急败坏前来诘问的羽军来使时,冷冷笑道:“羽皇要的那个女人已经死了。既然如此,鄂伦部又有什么资本再和羽族谈和呢?羽族要想拿回土地——就用羽皇的命来换罢。”
鄂伦部自三面交侵的逆境中突袭而出,浴血后的平静令族人们纷纷跪倒在雪地上,感谢天神对鄂伦部的深深眷佑。
乌赫曼无法接话。
“主君大计,但为什么不早些向我坦言呢?”
片刻后,方听到哈日查盖沉声开口:“交出她们,羽族准备如何处置?”
“乌赫曼!”哈日查盖沉声喝道。
直到哈日查盖再度开口:“把博日格德从邻近的草场叫回来,天一亮就带兵马去追。”
哈日查盖喝止道:“退下。”
他将脏了的绢书随手丢弃,又说道:“不出十五年,裴氏必亡。”
因凌晨出发太早,回程路上一行人走得不快,中途又找了一处简单休憩了些时间,所以在走到鄂伦部帐群边缘时,天幕已显出微弱的青色。
从接战到大败叛军,只用了九天。
而这一年于鄂伦部来说,并不平顺。
又过了三天,正与鄂伦部北军交战的呼布什部在得知鄂、羽停战、博日格德亦在率军向北驰援的路上之后,主动鸣金收兵,抛下所掠的数千鄂伦部人畜,大军卷甲撤回了呼布什部驻地深处。
哈日查盖收到国书后看了一遍,然后那张薄绢便被他用来擦拭马靴上的刀套了。
“羽皇将死的传闻已被证实,云氏这番有这么大的动作,只怕是有所图谋。”乌赫曼将自己所想说了出来。
乌赫曼忍不住追问:“是因为云夫人对您的隐瞒与欺骗吗?”
此后九年,博日格德所带领的勇士们在朔方原上所向披靡、未逢敌手,陆续统一了瀚南大大小小的七个部族,控扼了瀚州南部通向东陆的所有海港,使鄂伦部成为瀚州草原上最大的蛮族部落,北部的呼布什、沙驰等原先称雄一方的部落再也不敢轻易南犯。而在东面的宁州战场上,哈日查盖强悍地驱令军队持续东侵,一路将战线推至灭云关东北数百里处www.hetushu.com.com,仍然没有休止的意图。
哈日查盖遂令大军止步。
月轮隐约浮于天际,有如玉盘。
“没有必要去了,乌赫曼。”
她的男人则为了利益而要亲手送她去死。
他压下心头异念,回阵向哈日查盖作禀。
这些内容传至她的耳中,足以掀起愤怒的惊涛、绝望的骇浪。
仿佛已忍了太久,他的怒意突然无可抑制,口中厉喝道:“难道宝音不是她的至亲血脉么?!”
但同时,在心底的某处,乌赫曼竟然能够有些理解她在那一刻所作出的抉择。
哈日查盖环顾四野。不远处,二百名扈从与他们的战马已整装待发,勇士们投向他的目光中充满敬意。
除了乌赫曼,没有人知道哈日查盖什么时候才愿意终止对羽族的征战。
海面上起了风。
看清形势后的乌赫曼无法掉以轻心。没人能够断定在那片树丛中,是否隐藏着羽族的士兵。在宁州的战场上,鄂伦部有太多的勇士没能战死在敌人迎面挥来的刀枪之下,却死在了那些从各种刁钻角度射出的、令人防无可防的冷箭下。
哈日查盖若有所思。
一行人顶着微细的轻雪,于清澈深邃的夜空之下,几近于无声地离开了鄂伦部驻地,然后抽鞭策马,疾速驰行,在一个半时辰后抵达了约定的地点。
头两年,她因被囚禁而无法离开;后八年,她因舐犊之私而不忍心离开。她的心,从来不曾真正属于过这片草原;哈日查盖对她所倾注的感情,从不足以令她抛下二族之间的仇恨,信任这个仍然在用兵屠戮她的族人的男人;而她被迫所弃离的故土与族人,是她内心深处一道无法愈合的痛疤。
见哈日查盖答应了,云奚冷冷一笑,又说道:“除此之外,还有一个条件。羽皇希望主君能够交出那个令整个鹤雪团蒙羞的叛徒女人,以及她所生出的那个孩子。”
有些话终哈日查盖一生,恐也难以说出口。
哈日查盖依旧没有回答。
哈日查盖陷入了沉默中。
“十年了。这十年来,她从来都没有信任过我。”
“少任何一个,羽族都不可能签署停战之约。”
“云氏在这样的时候让她回去,”他像是在问乌赫曼,又像是在自言自语,“是想要她做些什么?”
这个疑问很快就有了解答。
他说这些时的目光与神情一样冰凉,令人全然感受不到他对这个姐姐一丝一毫的感情。
“等云氏成功踏上羽皇的宝座后,再令鄂伦部的勇士们将那四座军港夺回来。”
注视着云蔻,乌赫曼缓慢地说道:“当年羽族来使是我跟随主君一同去迎见的。那一日中发生的所有事情,不会有人比我更清楚。”
待看清来者,这位忠厚的中年女人立刻露出焦急的神色,上前扑倒在哈日查盖脚下,慌张道:“主君,云夫人她……她不见了!”
“父亲如果不愿意放弃,那么就算需要翻遍整个九州,儿子也会为了父亲的心愿去做的。”
乌赫曼如释重负地呼出一口气。
博日格德因此一战扬名。
与淳国联姻的事情比想象中的还要顺利。
他双指嘬在口中打了个响哨,坐骑闻声飞奔而来。他一跃而上马背,招呼过乌赫曼和等候在远处的二百扈从,留下部分人马盯梢,确保云奚与他的护卫们向东北离去,然后再没有多看羽人一眼地,率众踏上回去的路途。
时间定在五日后的清晨时分,地点是距离鄂伦部冬日驻地八十里外的一处不具名的湖泊边。
他一面说着,一面抬臂,仿若不知痛一般,用被镞尖拉出一道深长血槽的手狠狠地握断了那杆箭,然后面无表情地将其抛入身前深海,继续说道:“如今蛮、羽战事休止,已经没有人再逼迫你杀我了。云氏因为你的功劳而踏上了羽皇的宝座,你的‘叛徒’身份在宁、澜二州也早已没有人敢再提起。但你出手仍旧想要置我于死地——出走十三年,对我的气还是没有消吗?”
吃惊已不足以形容乌赫曼此刻的心情,而哈日查盖受到的震动想必更甚于他。
乌赫曼禀答说:“可靠。”
她的亲生弟弟想要她死。
哈日查盖闻报后大笑出声,立即率军亲征。
云蔻一动不动地立在船首。
乌赫曼持续地沉默着。
哈日查盖沉思少许,并没有因乌赫曼的疑虑而拒绝和谈之约。他命人回复对方:五日后,他将带着亲随,准时赴约。
乌赫曼乍然抬头,却无法看见背对着他的哈日查盖是何表情。
“如果羽族不愿意接受,那么鄂伦部也不会在意多杀一个使者。”
哈日查盖说完,看见满面惊恐的云奚以极其小的幅度轻点了一下头,再度沉声一笑,慢慢将刀收回。
蛮族内部战役未休,鄂伦部在东边与羽族的战事又成胶着态势,连月不闻捷报。
此时天已大亮,无垠连天的湖面冰镜反射着刺眼的日光。
当云蔻https://www.hetushu.com•com人在东陆淳国的消息传来时,众人感到吃惊却又觉得合理不过。哈日查盖闻报后皱了皱眉,问说:“消息可靠吗?”
羽人似乎看出了他们的顾虑,坦荡地率众离开了树丛,直向他们走来。
族人与牲畜仍在沉睡。大团的云雾攒聚在天边,草原深处有星罗棋布的片片湖泊。冬日湖面成冰,暗银状的冷光于夜色中无声闪动,仿若天神馈赠与这片大地的珍宝。
……
至此九年,宝音公主没有再开口叫过哈日查盖一声父亲。
女人冰冷的声音自高处传来,令乌赫曼不自禁地抬首。月辉素雅,将她的面庞映得美丽如昔,而他望着这个令哈日查盖魂萦梦绕十数年的女人,胸中忽地涌起一股强烈的冲动,不顾眼下情势地僭越道:“云夫人,我以齐木格整个氏族的存亡为誓,主君从未背叛过夫人,也从未背叛过宝音公主。十三年前的那一日,夫人没有给主君一个解释的机会。十三年后的今夜,还请夫人能够听一听当年那件事的来龙去脉。”
本以为终不会有答案,却不料转机出现得令人毫无准备。
这是一个连乌赫曼都不知道如何去回答的问题。
虽然将会失去母亲的陪伴,但她的女儿——她此生的挚爱、比自己性命还要疼惜的骨肉——起码能够活下去、不必知道自己的父亲曾要送她去死。
这近乎于默认的态度令乌赫曼闭上了嘴。
“我连她那么多次试图要了我的性命都不在乎,还会在乎她隐瞒了我那么一点小事吗?”
这个时间正是哈日查盖与云奚达成约定后的不久。她离去得如此狠绝,连多等一刻看是否会有变数都不愿意,连多一个了解真相的机会都不留给自己,决然得仿佛只要迟滞一霎就再也无法脱身!
乌赫曼看清,心头大窒。
云蔻冷面依旧,但看见说完后躬身抚胸的乌赫曼——他的脊背已经有些弯驼,却仍能够从这恭敬的姿势中感受到他的赤心——本已至唇边的拒斥之言一时竟没能说出口。
在哈日查盖与羽族达成的和约中,她与女儿缺一不可。她的离去,会令哈日查盖无法践诺,会保全女儿的一命。
来使名叫云奚,是羽族云氏阿格斯城邦送去青都齐格林的质子,此次特奉羽皇的密令前来与鄂伦部和谈;而他的父亲,则是云氏在澜州擎梁半岛宁远城的城主。
“消气?”她回应道,眼中恨意如刃:“当年你为了鄂伦部的利益,不惜背叛我、背叛我与你的女儿——他人都以为是我的自私负气,令宝音幼年失母,但当年我如果没走,宝音她还能活到今天吗?!”
告退前,乌赫曼看见哈日查盖伸出右手,无声无息地触摸那枚箭镞。金属在他指间翻转不停,一下接连一下,将他的指尖磨出刺目血痕。
黎明前的寒风格外凛冽。
“华族的新皇帝裴祯,就是出自这样的休国?”他说这话时的神情,令乌赫曼记忆犹新。那并不仅是简单的讥讽与蔑视,更融杂了一丝怜悯与可惜。
说着,云奚侧首看向哈日查盖,有一抹隐忍的恨意自他淡蓝色的瞳膜下闪过。
一个月后,临近瀛海与嵩河入海口的四座鄂伦部在瀚州东疆的军港在没有任何防备的情况下,被自澜州远航而来的羽族海军以奇袭速战之计接连攻破。
一时净静。
让一个此前从未真正披甲上过战场的少年统领大军——纵使他的体内流淌着鄂伦部主君的血液——在当时令不少鄂伦部贵族感到这是个荒谬且匪夷所思的命令,然而后来的事实却证明了哈日查盖在那一刻的决策的英明。
这其实是早在出发前就拟定好了的对策。无论羽人要多少土地——只要不是打鄂伦部领土的主意——都全部先答应下来,只要待鄂伦部缓过这一阵、将呼布什部与喀纳部收拾干净,难道还怕没有机会将已还给羽人的东西再夺回来么?
面对众人的质疑与不信任,这个仅有十七岁的鄂伦部大王子用傲人战绩向草原各部展示出了他不同寻常的军事天赋:
一个月后,瀚州南部大片地域遭逢数十年不见的雪灾。大批的人口与畜群一夜冻死,没有足够积储的许多小氏族也因过大的雪势而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牧畜被成群成群地饿死。而这突如其来的一场天灾,对于已被困境缠身多时的鄂伦部而言不啻于雪上加霜,丝毫看不到能在短期内走出逆境的希望。
乌赫曼看着这一片丝绢缓缓落地,直到它被漫过草茎的雪泥浸透,才挪开目光。
乌赫曼停下,弯腰将她扶起来,皱眉问说:“怎么回事?”
乌赫曼没有被这一声慑到,然而眼底竟湿了。
自鄂伦部的勇士们踏破灭云关至今,已经过去了整整十年。
历经近二十年,鄂伦部与羽族的战争终于走向了终点。
他面前的壁毯上醒目地挂着两样东西:一枚雪亮的箭镞,以及一簇细软的胎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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