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
第四十七章

“你今夜来,是为了云氏?”哈日查盖冷冷问道,“十三年前他们视你为弃子,如今他们当你做利器——你今夜连凝羽自保的力气都不足够,必定是因为连续多天过度操用秘术而消耗过巨,云氏上下多少人,除了你之外,就无人可用以拦我鄂伦部南踏东陆的兵船了么?这样的亲族,值得你一次再一次地为其卖命?”
果然,孟守文瞧了一眼忍痛无言的齐凛,冷静道:“起来禀话罢。”
飞出她身体躯壳的神志于空中浮荡着,冷冷打瞰这溺于海水中的女人。
是时,秦一温了药送来帐内,看见叶增此时容色,不禁一怔。她转眸,看清案上信盒,不由轻轻蹙眉:“王上手札?”
叶增点头,然后毫不避讳地将其递给了秦一。
船身轻震,如处战马鞍脊。
“王上的意思是?”齐凛不敢度他此时心意。
“主君!”
浓烈的血腥味冲入她的鼻间。她恨惧交加,疯了似的主动投入他的怀抱,然后将袖中藏了多时的断杆羽箭使尽全力刺入他的胸膛。
齐凛得悉后,急切对叶增言道:“将军为国坦荡荡,安知王上不疑将军出兵之心?”
……
菸河以北二十里,崧安镇。
婴儿的奶香,细软的指头,蹒跚学步的幼小身影,第一声用蛮语叫出口的“母亲”,美丽清澈如星湖的双眼,骑着小母驹在草原上轻驰的快乐身姿……
是谁……
少顷,孟守文挥手斥退随侍之人。
是谁于刀枪无眼的战场上跃马踏入她的人生?
“臣万死之罪。”

在她被蜂拥而上的蛮族士兵从他身前拖走时,他于剧痛之中极力维持住一分镇静,咬牙对她说:跟我回瀚州,便不杀你。
盒上插着三根素羽,叶增看清,立刻放下手中诸事,伸手将其拆开。
澜州北部海拔三千尺的高山,陡峭的海岸线一眼望不见尽头,擎梁半岛上茂密的阔叶林中居住着她血脉相连的亲族们。
齐凛苦笑:“王上若释叶将军兵权,天下必将轻我淳军,又将以何和_图_书慑四州虎视天子之位诸国……”
他衣甲尽褪,赤着的上半身草草披着一条皮毯,须发皆湿,鬓下隐约可见海水淌过的盐渍。
孟守文目视着他被汗水蒸湿的后背,不言,亦未令他起身。
在跌入深凉海水的那一刻,风击浪碎,咸涩的海水倒灌入鼻腔,冲压之下耳膜如被撕裂,剧痛横袭,直入心肺。仿若有一只无形的手将时间拉长成丝,使得这莫大的痛楚变得更加难以经受。
云蔻狠狠地闭上眼,幻雾即碎。
齐凛依言起身。
孟守文面无表情道:“我久居毕止,军中人心所向唯叶增耳。诛伐裴氏之功,天下无人能出叶增之右。他若踞天启登基称帝,四州之内谁敢言怨?”
“为全叶增、全我与他二人多年来君臣相得之谊,非夺他之军权不可。然倘若我下诏削他领兵之权,累战至今之淳军诸将士必心寒。”孟守文停了停,又道:“元光七年冬,我曾于先王政殿阶前长跪上谏——不可寒我淳国苦战将士之心。当年我意如是,如今更不会变。”
将军论发兵澜州,欲为国乎?欲图天下乎?

哈日查盖脸色一沉。
……
孟守文沉默着,转踱数步,然后反身狠狠一脚踹上齐凛的肩头!
意识弥留之际,忆起的竟是战火连天的灭云关外的那一棵苍天古木。
驿骑绝尘入营,士兵翻身下马,步履飞快地一路行至中军帐前,将手中信盒交给守帐亲兵。
待近无旁人后,他才缓缓起身,步近齐凛,道:“你当初奉我王诏,随军典南伐之粮草,两年来为国鞠躬尽瘁,克复天启之功亦有你一份,今日来请什么罪?”
高大的骏马,粗壮的男人手臂,坚实宽厚的胸膛……是她明明可以倚靠、却从来都不敢放任自己纵情倚靠的怀抱。
苏醒时,一豆烛苗在昏暗的船舱中幽幽晃着。
那些浓藏在心头的爱,每一分,都由鲜血拧绞而成。
云蔻平静地回应:“澜州的云氏固然不愿看见鄂伦部的兵马踏上东陆m•hetushu.com.com……但我今夜来此,拦你进兵,却是为了宝音。”
不过短短十六字,却令她一瞬失了神——
她继续说:“羽族百二十艘长舟,已进至天拓海峡以北百里,淳国海军的运兵船队,明晨是抵赴不了沣峡军港的——除非你想引战。”
……
“我自有打算。”
……
睫前如挂霜雾,雾后男人面容逐渐变得年轻冷毅,是她分明已在梦中死别过了的那一人。
意识与神智逐步归位,如死后复生的她轻轻地笑了。伴着呛溺后的不平的气息,声音喑哑低弱,她笑着,笑着,就流出了眼泪。
齐凛竟无法辩驳。
刺骨的寒意令神志战栗着飞出了身体躯壳。
泪涌入海。
齐凛大惊:“王上,叶将军断无不臣之心,臣可以命担保!”
“咳……”云蔻喉头方动,便被哈日查盖一手箍托住脖颈,上半身向侧微倾。
云蔻费力抬眼。
她不可控制地猛咳数声,肺叶受到气息冲撞,残余的海水被压挤入口腔,全部吐在了他另一只手里拿的软布中。
“救人!”
是谁以昂然不惧的淋漓鲜血向她刻证深爱?
已经昏迷的她并不能听见楼船上的骇然惊呼声。
“淳王心疑叶增,是因中了宛州三国挑拨之计。倘若鄂伦部铁蹄真的踏入淳国疆线,叶增麾下诸部还有谁肯信淳王不疑南伐大军并无反心?东陆天子之位未正,淳国将、君一旦生隙,诸国烽烟必定又起。淳王还能不能入主天启、臣服四州,谁能断定?天下会变成什么样,谁又能知?东陆若乱、淳王若败,宝音又如何能过得平顺安和?”
“他无不臣之心,但他麾下、身边众人心内盘算的是什么,谁又能知?叶氏之荣辱,如今却不止是他叶增一人的荣辱了。”
哈日查盖深望她一眼,眼底灼意升腾。
哈日查盖沉黑的脸孔出现在她眼前。
……
云蔻眼睫微动,钝痛自脑后传来,只觉四肢僵麻,意识不甚清明。
这二十四年来,轻贱她的命的人,从来不是他。
hetushu.com.com齐凛言举匆匆,下马后仅略略整理过仪容便要求见驾,待得允入后更是过槛便向上叩行大礼,一路稽首跪行,直至孟守文座下。
梦中,她的指间夹着一枚雪亮的箭镞。
奉叶增之令循北救驾的五百名淳帅亲兵单膝跪地,整齐地按剑叩拜,以军礼见上。
然而却有一人深沉的声音于脑海中炸响:你的家乡,仅是那里吗?与你血脉相连的人,仅是那些人吗?
“如果他真如你所说——断无不臣之心。”
又二日,齐凛毫发无伤地回到了淳军大营。
哈日查盖抚摸着她苍白无血色的面颊,开口,声音与脸色同样沉暗:“跟我回瀚州。”
齐凛猛地叩首,“臣本忠心为王上!此前未得王上下落,而天启、阳关一带局势混沌,叶将军为大计而舍小节,亦是为国、为王上计!目下大位未定,南军之中已有谣传王上有诛将军之心,倘若王上因此四事降罪于将军,淳军必乱,天下必乱,王上雄图之志亦将殆亦。臣愿领此四罪、愿承王上雷霆之怒,还望王上以天下为重、莫伤一己多年之志。”

信文很短,他一眼扫过,随即陷入了沉思。
瞳膜被冷暗的海水压挤着,可她却于无边暗色中看见了高耸薄云的擎梁山脊。
夜色中,一道身影纵跃入海。
绳子被士兵应声割断,两只各重八百斤的铁锚破浪沉入海水中。楼船随浪巍巍前移,将锚链与船身拉出一道锋锐的斜角,而后缓缓止泊于海面上。
人世如月,撼无常存之态,缺有再圆之时。
“你对叶增倒是忠心。此四罪,你是想代他全领了?”
紧接着,孟守文将四日前所收的叶增请兵札子丢给齐凛,“叶增想要出兵澜州休国,荡灭裴氏余孽,图获前朝天子玺绶。”
是谁的怀抱温暖如昔?
锐利刀光自眼角一闪而过,羽军士兵的头颅随光滚落。男人立马持刀,对箍在身前的她说:跟我回瀚州,灭云关外我便少杀羽族千人。
……
领兵的淳校容色锐毅,毫不m•hetushu•com•com见数日不眠之困乏疲态,不卑不亢地趋前奉上叶增亲授的手札与兵符,然后垂首静待。
“王上是希望叶将军能够主动交释兵权?”
淳校久等不得王命,不由微疑,无声抬眼向上望去。
乌赫曼的解释她没有理由不信。
这一脚力道狠烈不留余地,齐凛闷哼着摔倒在地,可又马上咬牙爬起来跪好。
当初他因激怒平将邓况而被收押,不曾想两日后唐军率先毁盟撤军,已泯怒意的邓况忌惮淳军兵威,也便立刻放了他回阳关。待一回淳营,他便听闻了叶增已派亲兵北渡菸河救驾,并递去一封启请发兵澜州休国、荡灭裴氏余孽的手札。
他无声退离,传令退兵,然后抬头望了一眼天幕。
久违却熟悉的触感,挟裹往事洪涛向她袭来,令她颤抖着睁开了双眼。
哈日查盖双眉拧绞,“鄂伦部之所以发兵东陆,正是因我收到宝音派亲随送来的淳王国书与符节,求我助其南下讨逆。”
那“你我二人”一语,尽合他多年之所冀所盼,又出乎他今夜之所计所料。
她似乎从未如此刻这般疲累过,又似乎从未如此刻这般解脱过。
劲风托举着她轻盈的身骨,她奋力地振翅向东飞,向东飞,飞过去……就是她的家乡。
她是一个女儿、是一个妻子、是一位母亲、是一名战士……这半生匆匆而过,她能对得起哪一个身份?天地浩瀚,九州偌大,谁又能深解她的矛盾、痛苦、与真心?
秦一无言接过,展信细阅。
是谁,令她纵使在梦中,依然不能狠心忘却?
一只温热粗粝的手掌抚上她的额头。
苍穹连海,满月如盘。
孟守文打断他,目光移去北面,再无多言。
三百米深的内海峡带,他不怕丧命地下海救她,仍然是要带她走。
是吗?是吗……?
孟守文瞥见他的眼神,凉静的目光终起一丝波澜。而后他微微笑了笑,声色平和地说道:“先派人去毕止,调天翎军五千人马,护送王后来我身边。”
亲兵奏禀入内,奉至叶增案上。
纷杂人声https://www.hetushu.com•com之中,乌赫曼果厉地大喝道:“船首下锚!”
不怕命丧她手,也要带她走。
沉凉的海水被一股坚实的力量破开,她的腰肢被粗壮的臂膀紧紧揽住,整个人被艰难地托送上海面。
是谁在耳畔低语?
是她难忍别离的骨与肉!
孟守文展札阅毕,一时沉默。
海水浸压着心脏,肺叶颤抖着,脊骨滚过一阵剧痛,眼前再度回复为一片黑暗。
“主君!”
霜雾散去后是飞溅而来的血浆,染透她的衣襟。
云蔻缓缓道来,末了言:“我要你我二人的女儿,能够伴她所爱,不必为世事烦忧。”
……
说着,孟守文冷冷瞥他,“连你如今都在怕我有疑他之心,难道还冀望我与他之间还如当年一般相知无忌么?纵使我如从前一般信他、不疑他,安知他亦如从前一般信我不疑他?”
“矫发王诏、私制天子玺绶、假节出使三国联军、伪传王命,此四罪万死不抵,臣任凭王上发落。”
“何来万死?”
海水包卷着她,逐渐沉下去。
鼻间忽然涌入芬芳,那是草原上带着朝露的野花香气,熟悉得令人愀然心痛。
是谁紧紧握住她的手?
言毕,他未及休整便再度拍马出营,北上崧安。
紧阖的舱门外,静立守候多时的乌赫曼如释重负地松了一口气。
片刻后,他替她掖紧身上厚毯,将火盆挪近她身旁,示意她闭眼休息,然后紧紧握住她的手,道:“便如你所愿。”

“王上安康。臣来请罪。”他叩首道。
这一番拳拳忠言铿锵震地。
终年积雪的主峰沙刻陡,于阳光之下熠熠刺目,壮美无垠。
他曾近奉孟守文,自然了解其心性之倨傲。此番中了三国离间之计、又因此而需被迫接受臣下假他之名所行诸举,孟守文此刻于他面前尽泄心中怒意,倒令他暗暗松了一口气。
四日后,毕止还未传回什么消息,于崧安镇护驾的叶增诸亲兵却等来了风尘仆仆驰赴此地的齐凛。
云蔻再度睁眼,侧首看他,目色平凉,低语道:“哈日查盖,退兵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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