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
第四十五章

唐军都尉狐疑之际却不敢有所怠慢,奉节入内呈报淳军来使一事,步履飞快。
唐营居北,营口逻卒打眼远见这一幕,不可置信地愣住。待淳军战马踏入距壁门二百步之内,军门都尉方仓促回神,下令放箭警示。
在他迈下舷梯的那一霎,凌空陡然划过一声尖锐的箭啸声,铮然惊人。
邓况却陡然拍案,大怒道:“此种种皆为三国所共谋,淳使却仅来平营示威、羞辱平王,是为何意?!”
其三,帝都既破、均贼已诛,三国无须再驻军于阳关之南;淳王欲纳阳关以南三百里归王域,联军当即日拔营撤返,不得留一卒一马于此境内。
“齐凛被平军收押了。”秦一说道。
随即她轻轻回头,隔着茫茫夜色,向北方远远眺去——
“将军误会了。”他说道,“我今夜此来,并非为了示威,更非为了羞辱平王。”
轻甲利镞、精兵悍马。
……
奉命出迎的唐军都尉目不转睛地看着自面前走过的一匹匹北陆雄骏,眼中流露出难以掩饰的艳羡与不甘。
乌赫曼无声地叹了口气,默默退下,将这一方天地留给他一个人。
哈日查盖定定地看着来者。

但见齐凛微微一笑,笑意诚恳谦逊。
不过几瞬的功夫,羽人飞翔带起的翼风便已扑至他们的脸上。
邓况起身还礼,目中自有深疑之色:“淳使此来何事?”
齐凛点了点头,再不多言,手下拨转马头,带领先前点出的二十骑,返身再度向南驰去。
当收到淳军去而又返、绕道来访平军大营的令报之时,平军主将邓况深深皱起了眉。
“那是为何?”
躯高骨壮、全副披挂的北陆纯血战马精神奕奕,有序而整齐地自营门两侧持械站立的唐军目光中走过。
此时此刻高擎叶字帅旗的这八百淳骑,谁能小觑,谁敢小觑?
哈日查盖负手站在三层甲板上,昂首望月。
天仁九年,时休王裴祯率军大破彭都夏阳城、迎宣帝归位天启,宣帝因授其九锡、晋封九锡亲王。
翼尖在海风中微hetushu.com.com微抖动,逆着月光,女人的身影变得逐渐清晰。
他重重地看她一眼,抬臂替她拢了拢长发,“辛苦。”然后转身,大步走向一直在不远处等候的亲兵。
及腰长发如瀑般落下,随风轻轻荡于身周。
其二,邀三国遣使入帝都观礼,称贲臣于天子座下。
此番淳军出关通使宛州联军,其意有三:
“齐凛一张嘴可抵千军,性命无须担忧。只是邓况被他激怒,定不会轻易放了他。”
一簇簇火把于营周燃起,照亮齐凛与随扈他的区区二十淳骑。
然后他取出随身玉匣,将里面盖有天子玺印的敕文呈了上去。
邓况万没料到会听到这般回答,不禁咬牙。
一枪横扫万敌,犹如战神临世!
齐凛无视诸将惊疑交错的神情,再度微微一笑,施礼告辞。
秦一点头,“三国果然不信王上王驾已至天启城北,但又不敢于此事大意,因而今夜便会派出人马北上探询其实,确保王上仍于他们的掌控之中。为防此事为淳军设饵,探马共出二十四骑,计划在入中州后便将陆续分赴不同之方向,若真有淳军尾随,也可以此迷惑淳军。其中仅有两骑所向,是王上真正之所在。”
齐凛微笑:“三国联军虽有三万之众,然一旦合盟崩析,唐军万三千人,楚军九千人,平军八千人,哪一军有胆子敢犯淳军之威?更何况,宛州民不尚武,没有任何一国能在目下急征军马,只为北叩阳关、与淳军一较高下。”
少思之后,他沉声吩咐:“迎使。”
邓况横了他一眼,目中已有逐客之意。
齐凛继续说道:“元光十年,我奉我王之命出使宛州,说平、唐、楚三国共举义兵,以应淳军南伐之计,戮灭裴贼,匡复大贲。三王落印之国书,至今仍收存于毕止淳宫弘文阁内。我淳军千里转战,浴血杀贼,三国不但未出一力,更以内讧为幌子,尽放均贼阳关守军北出,欲在我与其两败俱伤之时谋取贲室天子之位。此计未成,三国又派兵假扮和_图_书我淳军报捷人马,于王驾南下途中拘禁我王,欲促成我淳国内乱,好再图天子之位。如此般阴利背盟、负义忘统,我以裴贼比平王,平王何屈之有?”
……
邓况遂冷冷道:“九锡之位何其贵重,我王有何德敢受九锡!淳王欲以九锡授我王,是以我王比作裴氏老贼?”
邓况闻言大震,抬眼对上齐凛一张沈静无波的脸,喉头欲驳之言一刹无力。半晌后,他沉沉开口:“按淳使此前在唐营的说法,淳王王驾已至天启城北百里,又何来被三国派兵拘禁一说?”
尘土漫天,战旗逆光,骋迹如风,军容似铁。
齐凛勒缰站定,面无表情地收回目光。
淳军南出阳关八百兵马,擎叶氏帅旗,如入无人之境一般,扬鞭驰近三国联军驻地。
于这一瞬间,风势乍然弱了,她那一直随风翼动的衣袖与裙摆轻然垂落,连城墙上方怒张的军旗亦缓缓缩卷了起来。
统领这一众人马的校尉奉令道:“必不辱命!”
齐凛诧异:“将军能绑我去唐营,又焉能知我面对萧将军时会说些什么?将军难不成以为我会再将同一番话说给唐军听么?纵算将军割了我的舌头不叫我开口,难道将军以为唐军见了我那模样,便能信了你平军么?”
天仁十八年,裴祯谋篡野心昭然若揭,宣帝内不自安,乃下诏禅位于裴祯,时隔一年后,竟为裴祯所鸩杀。
暮日西沉,红轮似血。
虽知他所言皆为事实,然而字字入耳如针,刺得邓况捏紧拳头,冷笑数声后道:“且将你绑了,送去唐营发落。如此,你这计策落空不说,不定还白白赔上一条命。”
他身后的淳兵,是叶增从钟彦的西军斥候营中挑选出的精锐,善潜守、善奔袭、善截杀。他们将在这一北上中州的必经之处结成一道兵网,任何欲经此地向北进发的人或马,都将不能如愿。
他返身踏上甲板,张口便要疾呼“保护主君”之时,却见哈日查盖手中紧紧握着一杆羽箭,目不转睛地望着前方涌荡的海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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平、唐、楚三国主将依次接过,不动声色地互望一眼,心内却俱是吃了一惊。
叶增。
哈日查盖不再开口。
邓况骇然:“你……!”
“将军的大营中,应该少不了唐、楚二国的眼线罢?”齐凛从容地回身侧顾,“唐国刚被削夺了北部三百里封邑,而淳使入夜后单独造访平营,淳王欲授平王九锡——试问此二事若传至唐、楚大营,它二国如何还能再像此前一样信你平国、信你平军?”
在营外等待之时,齐凛悠然驱策坐骑往来踱步,将目光投向西南方的关外平原。
叶增闻言微笑,“待邓况这波急怒退去,定能识得得罪淳军的厉害,不怕他不放齐凛回关。”然后他敛去笑意,正色问说:“王上所在何处,可有探得眉目?”
她望着这月满之色,似乎忽然想到了什么。
而齐凛似已说完所有该说的,举臂长揖,就将告辞。
淳军人马徐徐止步。
邓况一时竟不能明白他所言深意,亦无法相信眼前的这个男子何以如此自信。
齐凛于是顿住脚步。
鸦青的天幕上,云雾不知何时已散去,一轮圆月皎皎,当空正悬。
其一,淳王王驾已至天启城北百里,将择五日后入主帝都,计于同日行登基大典,诏示九州,复贲室之帝号。
北疆的海面上,夜风凝止,浪涛亦静。
叶增看见她深静的眼底漫出一抹疲色,又转瞬即逝,随后她的脸上浮起清浅的笑意。
海风轻掠二人,乌赫曼抬眼望向他的背影,追随他近三十年的自己似乎能于此时此刻感受到,这个男人在望着月亮时,心中在追念着些什么。
齐凛微微笑了,“将军这是为尊上抱屈了?”
齐凛长揖,开门见山道:“我王欲授平王九锡,计于登基之日颁行册诏。”
齐凛目光扫过,将这一幕无声收入眼底,不着痕迹地轻勾嘴角,策马继续前行。
而今这支为天下人所注目的军队,终于踏上了宛州大地。
哈日查盖身形未动分毫,背对着他开口:“满月之夜……乌赫曼hetushu.com•com,你记得我有多久没有像这样专心地看过月亮了?”
唐国北部三百里封邑,说归王域便归王域?
“撕裂三国之盟。”
笑声穿破海面,直上天穹,满月亦为之震颤。
这个半生驰骋于瀚南草原、称雄一方的霸主,心中刻印着深深的遗憾——一个和满月有关的遗憾。
这便是淳国这八年来令东陆诸国畏敬的强兵资本,更是淳军在仅一年又半的时间内便以摧枯拉朽之势撕裂均廷兵防、彻底掀覆一个王朝的国之利刃。
淳骑虽仅八百,然于众人目前,那一面挟裹于层层铁甲冷光中的青底白字帅旗已足能彰其军威——
“将军敢斩淳使?竟是这等英雄!然而今夜倘不见我回关,明晨淳军便会另派人出使唐军,让唐、楚二军知晓你平军是因为贪求无度而为淳军所拒,才将我杀了灭口的……”
淳王王驾已至天启城北百里?
船队为首的楼船帅舰在夜色中犹如巨兽,行进间劈波斩浪,所向披靡。
语毕,诸将且震且惊,一时竟无言。
叶增凝神盯着她翕动的嘴唇,听她说道——
“邓将军。”他向上行礼,礼数竟甚此前面见三国主将之礼。
紧接着他便张口,语气则是令人始料未及的强硬——
她缓缓地睁开了眼。
不到三刻的功夫,接到淳军出关来使一报的唐、平、楚三军主将已合聚于唐军营内,先前奉节入禀的唐军都尉再度出营来迎,态度恭谨有礼。
而今战乱始休,天子之位未正,贲室竟欲再授九锡?!
这个名字,在淳军以五百败万余均军并生擒瞿广一役后,再度被浓墨重彩地添上一笔传说。
在铁蹄一下下敲击沙土营地的声音中,众皆侧目。
他点了二十骑出列,向余众吩咐道:“按叶将军之令:守于此处,凡有三国联军经此地北上之探马,格杀勿论。”
料想千里虽遥,亦当共此清辉。
八百淳骑如同来时一般从容地踏出唐营,扬鞭驰返。在向阳关北进二十里后,齐凛下令人马止步。此时日头已深跌入谷,苍苍墨色照覆于顶,无星无月,天https://m.hetushu.com.com幕下的人马犹如暗影。
……
乌赫曼大骇!
……
五日后便将行称帝大典?
迎着平卒们无声讶异的目光,齐凛于壁门处下马,一路步行,在平军都尉的引领下踏入中军。
“是啊。”齐凛再度一笑,踱上前两步,“我若不这样说,三国又岂能忍住不派人马前往中州一探?而三国若不派探马,我淳军又如何能知我王现在何处?”
唐营壁门大开,八百淳骑不疾不徐地驱马踏入营内。

待入得唐营中军,齐凛与三国诸将见礼,姿态极为谦和。
……
传闻中天子玺绶已被裴沂内侍卷携而亡,至今未被搜获,此时加盖于敕文上的竟是淳军自造的?!而淳王尚未行典称帝,便以天子自居,视宛州诸王如臣下,这又是何等的嚣张与失礼!
“十二年了。”乌赫曼低声作答。
乌赫曼屏住了呼吸。
秦一知他自有妥当安排,余事无须她再操心,便缓缓松了一口气,抬头望向夜空。
“不去唐营,便在此刻宰了你,倒也能图个痛快。”
“菸河以北二十里,崧安镇。”
此距驶离瀚州的南拓港口已有一百八十海里,淳国北海大营派出的十二队战船正载着鄂伦部的蛮族勇士们与他们的战马,全速破浪疾行,欲在次日天明时分横渡天拓海峡,靠岸淳北沣峡军港,待卸下人马聊作修整后,便再度启程,往赴瀚州接运援兵。
“主君,夜已深了。”乌赫曼于他身后劝道。
须臾,他放声大笑。
彼处,理应是平、唐二军不日前衅战之战场,然而现今春草漫漫、鸟飞兽腾,竟察不出一丝一毫大战过后的废破之气。
至此十三年间,天下无人敢提九锡尊位。
邓况一听此言,脸色遽变。
邓况怒目视他,高声叫亲兵入帐,将他结结实实地绑了。
“有无大碍?”
满月清辉下,一对半透明的羽翼扬展于夜色之中。
战马遒健的股肌在行进间若隐若现,毛发被暮光抖落出油亮的色泽。
……
夜风猎猎,将秦一的发髻蓦地吹散开来。
齐凛遣人下马,持节叩营,报上来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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