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嗯?”他转头看我。
姑父的牛脾气也上来了,他不管不顾地抬腿也朝着餐桌踹了一脚:“叫我闭嘴?你偷了我的钱,还叫我闭嘴?你们两个贼!”
“宝宝,小心!”她喊出来的同时,把那把掉下来的汤勺往远离小女孩手的方向拨。
“我没偷!那不是偷!”我梗着脖子,冲着姑父嚷,这是我头一次大声对他说话,可说完手心都是汗。
食堂的小巷子可以穿过寝室铁门绕到铁栅栏那边,我们可以从那边逃出学校!只要把通往寝室的铁门反锁,他们就只能绕个圈从教学楼那边绕过来抓我们,那个时候,我们跑都跑了!
这句话顾跃对我说了好几遍,我起初是相信的,可现在……
顾跃深深地看了我一眼,去前后座找人借手机。
我信誓旦旦地对着顾跃作保证,可他只是直愣愣地看着我。
“我们不能一辈子待在菜市场!待在这儿,我们就完了,一辈子都完了!”
顾跃注视着我,他笑着,脸上是前所未有的轻松表情:“他们问起来,就说是我撺掇你跑的,反正你就跟小狗似的,逗一逗就跟着跑。”
“想什么!”顾跃一巴掌拍在我头上,不重,却打散了我那些消极的念头,“又是这副表情!你那一砖头,最多让他晕几天,连缝针都不用!”
这话又是谁说的?声音尖锐,怎么听着像王珍珍?可是这跟王珍珍有什么关系?她又在跟谁说话?
如果我告知任何一个大人,事情就会朝着不可预估的方向,越闹越大,不堪设想,就像现在这样。
姑姑拢了拢头发,揣着白色的包,噔噔地往里走,边走边语气冒着寒意地说:“那个包里只有一万五,我说三万,你们居然也信了。我跑到你们说的医院去,你就是交了五千我也当你是做好人好事,结果医院说你们欠费一个礼拜了!”
顾跃笑,狭长的眼睛里闪着温润的光:“你不看我,怎么知道我在看你?”
“你是谁啊?”小女孩奶声奶气地问,乌溜溜的眼睛盯着我,可爱极了。
“怎么了?”
他倚着靠背,慵懒地眯着眼,把玩着手机,神情放松得像是下一秒就要入梦,我被他盯得奇怪了,他才说:“是你在看我。”
说完,我松开了姑姑的手,往后退了两步,大喊:“顾跃,铁栅栏,跑!”
“不,不用了。”
那些东西都不值一提!我异常高兴地对顾跃说:“我们去上海吧!”我从领口拽出那块玉佩,“我们去上海找我妈妈!咱们拿了钱,星期天再赶回来,算起来我们也就是逃了今天下午的最后两节课!”我眉飞色舞,这个念头让我想想都莫名高兴,“只要把钱还给他们,我看他们还有什么话说!”
我倒吸了一口凉气,心里骇然,暗想脸上表情肯定不对劲,我立马觑了一眼邓一,还好她没有看我。我僵着脸装成什么也不知道,对这件事很漠然的模样。我偷偷观察着邓一的脸色,她在继续拨弄我的文具袋。我的心稍微松了松,我试探地问:“警察?警察来找郭主任干什么?”
爸懊悔又自责,老泪从枯黄的脸颊滑过,四十出头的爸,瞬间苍老得像是六七十的老头。我一夜未归,爸找了我多久呢?我再也忍不住了,我哭着对爸说:“爸,我错了,你打我吧!你别怪自己,我错了,我错了!”
我接着说:“我们是过来比赛的,下午,下午就要回去,明天还有课。”
我说得艰难而又庆幸,我没有她的电话,没有她的地址,有的只是几年前收到的一个我背下来的邮件地址。见不到了,也就白来了。我是为了那一万五而来,可我坐在这里,已经不是为了那一万五了。是为了我疯长了将近十年,被我美化得近乎偏执的思念,又或者说信念。
“你别乱讲,我管女儿,不关你的事!”爸硬气地对着王珍珍吼回去。
小女孩的眼睛看着好熟悉,眉毛皱起来的时候可爱又秀气,这双眼睛我看了十几年,每天照镜子会看见,梦见女人的时候也会看见。
“我让你瞎说!”顾跃冲过去,扑在像一座山一样的姑父身上,两人扭打起来,四周的人发出尖叫和吆喝声,场面乱了。
邓一凑到我跟前,神秘兮兮地说:“刚刚有一个警察问我郭主任办公室怎么走!”
还回去说什么,都把我说得这么不堪了!我们虽不是血脉相连的亲人,可姑父,你好歹也是看着我长大的。这种从骨子里渗透出来的恶意,邋遢不堪的看法,是从哪时哪刻开始,满怀着不屑任意地强加在我身上的?
姑姑却完全没有搭理他,她冲着王珍珍说:“这位老师,麻烦你带我们去下你们的办公室,我想这些事,还是在办公室里解决比较好。”
“你不要这样,媛媛,你冷静下来,我们不能自乱阵脚!”
我们回到了学校大门口,昨天我们才恣意、张扬地逃走,不过一天,我们又狼狈、糟糕地回到原点。我看了顾跃一眼,他像是传递勇气般向我笑了笑,抓住我的手说:“不要怕。”
“做都做了,给我拿出点跟田甜对峙、跟我咆哮的底气来!”顾跃顿了顿,大概是明白了我想“自首”的原因,他又说,“我告诉你,张媛媛,你把你那点想法收起来,我们俩现在就是一条绳上的蚂蚱,你死我死,你活我活!你要是‘自首’了,我也完了!”
王珍珍腾地站起来,指着我的鼻子说:“你说不是?放学后留下来跟顾跃卿卿我我假装补课的是不是你?上次没穿校服,穿着顾跃校服进来的是不是你?”
我也笑了:“那还真说不定,不过我这个家教可贵了!”我刚说完,手机屏幕又亮了。
也许顾跃真的不介意,我稳定情绪后他就一直在给我分析情况,他靠着餐桌,脸朝另一边。我看着他半边脸颊,心里转了几个弯,虽然我很大程度被他说服了,可是我对这样的提心吊胆厌烦透了。
可我不能把你拖入烂泥。陈凤娇离开了我,人生变得美好,我不能让你,因为我而变得糟糕。杀人偿命,我得去承担我应该承担的一切了。我喜欢你,十几年来第一次拥有的像花儿怒放一般的心情,怕不说就再也没有机会说了。我喜欢你,可我不能拖累你。
“哦。”顾跃应了一声,表示知道了。
我抬头看着从厕所回来,越走越近的顾跃,哆哆嗦嗦地抬手,将手机举起来。等到顾跃走到我面前,准备接手机的时候,手机发出最后一声悲号。
那个警察又来找郭主任了!我偷听到那个警察说“送进医院,已经重伤不治”。到底是怎么回事,怎么还有人死了?你们把谁打死了?你们倒是回我消息啊!
连日来的紧张和焦虑没有冲垮我,我却在爸的眼泪里分崩离析。我做了什么,我做错了什么,会让我的父亲这样痛苦自责地哭泣?
“怎么?周思捷他们还是没来上课?”事情过去三天,而那天之后顾跃就试图打探那伙人的消息,兴许是他们商量好了,谁也没有回学校上课。有时候我也不知道我是该为他们的躲藏安心,还是该为他们的毫无消息而担心。
“跑到上海来参赛?那可真了不起,你读几年级啊?”男人接着问。
他抬手摸了摸我的脑袋,回应我笑容。
姑姑像是看到了一线生机,她冲过来质问顾跃:“她身上的伤,是不是你……”
我脸一白,抬头去看邓一,难道她知道了什么?这个念头几乎把我吓得肝胆俱裂。安宁了两三天,难道周思捷还是报警了?但也许邓一只是随口瞎说呢?也许真的有警察,但只是郭主任的朋友呢?我宽慰自己,但随即又想哪会有那么巧!
“我打死你!”一个男人从办公室的最里面冲了出来,对着顾跃就是一脚。
“阿姨,事情不是你想的那样!”顾跃上前一步,急切地说。
“我说了我会处理,你来学校干什么?你一定要把事情弄到尽人皆知才甘心,是吧?”姑姑气得嘴唇都在颤抖。
邓一没入人堆。“哗啦。”满怀的零食坠地,罐装汽水在地上滚了几圈。
“媛媛?”孩童的母亲声音胆怯,带着难以置信。
姑姑瞥了一眼姑父,我也趁着王珍珍招呼着姑父往外走的时候,给顾跃使了个眼色。顾跃看到了,仍旧向外走,脚步却慢了下来。
两人再度沉默,过了一会儿,他不耐烦地把手机丢到我怀里,说:“烦死了,你拿着吧!”
当所有的负面情绪全面爆发,压抑在表面平和之下的暗涌,汹涌澎湃地化作最尖锐的武器,刺伤爱你的人,相骂无好言。
“哈!好大的口气!等你爸回来?我怎么知道是不是等到了你携款潜逃?送派出所,我一定要把你送到派出所去!”姑父完全不相信顾跃的话,甚至说,“只要你现在能把钱拿出来,别说你妈病了要治病,就是你妈死了,这笔钱我送给你当帛金!”
我的手背被热汤烫红了一片,被她拨过来的勺正好打在关节上。疼,不及心里疼;烫,没有五脏被灼烧烫。压抑很久的泪水,原本是应该边喊着妈妈,边扑进她怀里时留的泪水,此刻悄无声息地落在玻璃桌上。
女人却对着小女孩说;“邢乐,你不可以这么没有礼貌哦。这是姐姐,你要管她叫姐姐!”
我已经木然了,我如同一块腐朽的木头,这世间还有与我相关的事吗?
我和顾跃相视一眼,两人都很诧异,我们刚抓着铁门没来得及反锁。然而我们俩抬头,就看见邓一站在食堂门口将和*图*书所有人引开。
我不知道记忆里的和现在的,哪个才是真正的她,但她已然与那座菜市场无关了。
我忽然伸手拽住顾跃的衣摆,大叫:“什么朋友会需要把整个楼层转一遍?他们肯定是在找人,他们是在抓我们!”像是许久没有开口说话,我的嗓子莫名地疼痛,“因为我们都不在教室里,所以才没抓到人!”
我说完这句话,陈凤娇明显失落了,她顿了顿,抽出一张纸给小女孩擦嘴巴。
“我没事。”顾跃清冷的声音在食堂里回响,“我忘了,你没有遇到过这种事,难免会怕。没关系的,没关系的。”
姑姑却被顾跃的这话吓着了,她倒吸了一口凉气:“你威胁她?你恐吓她?你还对她做了什么,你做了什么!一句大不了退学就够了吗?”姑姑说不下去了,她哽咽着,冲上来抱住我,捶打着我的背,边哭边骂。
她记得?我鼻子忽然有点酸,说:“是的,学校特批的名额,来参加在上海举办的决赛。我看离回去还有点时间,就过来看看你,碰碰运气。”
顾跃不知道什么时候站到我身边来了,他拽了拽我,要我不要多说。我知道他的意思,可那么多盆脏水泼在我身上,我受不了!
他说得很笃定,语气就像帮我背这个黑锅反而能让他因祸得福,他换了个姿势坐着,又说:“反正有你这个学霸在,说不定晚一年参加毕业考,我还能考得更好呢!”
“是,但我们不是卿卿我我,是真的在补课。”我站直了,急急忙忙地辩解,手甚至都在挥舞着,试图让办公室里的人相信我的话。
可我们上哪弄得到钱呢?钱被周思捷抢走了,我怎么弄回来?我找上门去,然后人家就揪着我追究我打人的责任?我被姑父的话唤醒,各种思绪蜂拥,哪个念头看起来都像是可以实施,但又好像哪个都可以把我拖入深渊。我乱极了。
十年,我们已经踏上了不同的道路;相交,却不能填充我们空白了的十年。
“是什么?”我配合地回答邓一的话,教室后门传来一阵骚动。
我僵着脖子转过头,一个衣着光鲜、气质优雅、带着温润气息的女人正难以置信地盯着我,她眼眶里的泪水在打转。她旁边站着一个西装革履的男人,怀里还抱着一个娇小可爱的女孩。
我挣扎着想要推开顾跃。不会有事?开什么玩笑?我就知道顾跃会这样说,我就知道,警察都找上门了!像是黄河水奔向入海口,我心里咆哮着,如同大难临头前的心如死灰让我肆无忌惮地向着顾跃怒吼。
“邓一,香肠熟了,你还买香肠吗?”
男人担心冷落了我们,起身夹了一筷子鱼:“别光吃饭,吃点菜,不够再点啊!”
“邓一?”我提心吊胆地问道。
我抬着另外一只手,摸上了她的脸,她颤了颤,一瞬间僵硬,然后平缓下来。
姑父是我的长辈,是我姑姑的丈夫,他说的话我可以不耐烦、厌恶,但我不能指责,可是王珍珍跟我什么关系?她为什么一而再再而三地搅和进来?我跟顾跃发生冲突她要搀和,顾跃翻栅栏她要插一脚,现在我姑父、姑姑在说话,说我的事,她凭什么插手?她凭什么多嘴?
“我是老师!”王珍珍理直气壮地说。
转身没有泪水掉落的速度快,可我已经没有时间感慨,原来敞开心扉会受到攻击,同时也会收获美好和信任。我快速向外跑,冲到铁栅栏前,借着顾跃的帮助爬上去,然后跳下铁栅栏,死命狂奔。
我不知道怎样向顾跃说出邓一的短信,我抱着极大的侥幸心理希望这一切都是假的,都是郭主任为了唬我们回去,而让邓一说出的谎言。可如果不是,如果是真的,那些大好的青春,我也就没有了。
顾跃虽然理直气壮,可我们要隐瞒的东西打死也不能说,他只能含糊其辞。顾跃犹豫却依旧嚣张:“我会还钱的!一万几千块,我还从来不放在眼里,等我爸回来了,我立马叫他拿给你!”
“你脑子有病啊!告诉他们算是怎么回事?告诉他们还说得清吗?”我的话还没说话,顾跃就站起来,居高临下地怒视我,仿佛我燃烧掉了他最后一丝耐心,“还自首,什么自首?多大点事,你有点出息好不好?”
这样一个人,这样一个我喜欢的人,现在挡在我的前面,有着势如破竹的勇气想要为我遮挡一切风雨,免我惊,免我忧。他是个裹着尖刺的好孩子,不应该为了我毁掉刚刚走上正轨的人生。
够了,这就够了。我一一看过去,爸、姑姑、顾跃,甚至是现在不在这儿的邓一、岳辉、高月霖,有过这么多给我温暖的人出现,这就够了。
爸从来都是和蔼的,即便是后来家里条件不好,他对我也都是笑着的,从没有这样认真、强硬过。酸楚蔓延上我的心头,我给爸带来骄傲却一次也没有让他在表彰大会上出现过,可明天起,爸大概要以我为耻了。
手机屏幕似乎是经过焦急而漫长的等待,但都没有等到被接通的那一刻,它死灰一般沉寂了。熄灭前的那一刻,屏幕上写着——邓一。
我却安心了,顾跃的爸爸回来了,刘素兰的命也就有了保障,顾跃也该没事了。我在爸爸和姑姑的怀抱里安然地闭上眼睛,这样我要是进了少管所,也能安心了。
姑父张狂地吼道:“说不出话了吧?钱肯定是被你们花了!我真不知道你爹妈是怎么教出你这种社会败类的!”
“不是她的错,你别打她。”顾跃淡淡地对我爸说,“我骗了她,钱是我威胁她去偷的,也是我拉着她逃跑的。”
“我们不是贼,我没有偷你的钱,我打了欠条!”顾跃不能忍受这样的诬蔑,他几乎是扯着嗓子在喊。
“你闭嘴!”顾跃伸手来拽我,却被姑姑啪地打下,一声清脆的响声在食堂里回荡。
一只大手压着我的头,我抬头一看,顾跃安慰我:“没事,就当是说走就走的旅行好了!”
脸上火辣辣的,我抿了抿嘴说:“我,不是……”
我看了看自己的右手,拿着砖头砸周思捷脑袋的右手,让周思捷重伤不治的右手,我对着办公室里的所有人说:“是我砸的,人是我砸的。”
急速撞击胸腔的心脏,仿佛一瞬间把我拉回漫无边际的黑暗。恐惧让我想要张嘴呼救,然而最后一盏灯,已经熄灭。
“我说错了吗?”姑父还在咆哮,但这与我这块腐朽的木头无关了,“她难道不是……”
我跟着顾跃踏进车厢,许久才又笑了。
“我打死你!”爸一张脸瞬间苍老了,他的手举在半空中,“我怎么养出你这么个东西!我,我该死啊!我该死啊!”
“怎么冷静,什么自乱阵脚,不是你的事,你当然可以冷静,你当然不会乱!”我咆哮着冲顾跃说,并且用力地挥开他的手。
顾跃还在犹豫,邓一急了,尖着嗓子喊:“快点给我!他们就快过来了!”
“不是,我们去找……”
的确是顾跃说的这样,我脑子里有一个念头,而我现在又在地铁上,我觉得这一切很快就能解决,甚至说我已经脱离了这一切。因此之前困扰我的种种烦恼,都算不上烦恼了!
重伤不治,应该是刑事案件吧?我这样想着,列车快速驶入隧道,我的天黑了。
我计划得周密,刚刚我和邓一就是从铁门那边过来的,铁门肯定没锁。我大脑急速运转,就像充血了一样,我心里只有一个念头,你不是要钱吗?我把钱给你!
我默默地转身看顾跃,他脸上什么表情也没有,我伸手去拽他的衣袖,说:“对不起,顾跃,我们可能要白跑一趟了。”大堂的门被人推开了,一阵穿堂风把我的热血全吹冷,我见不到妈妈了。
忽然小女孩嘀嘀咕咕说了一句什么,男人和她相视而笑,这三个人看起来就是电视广告里的模范家庭,整个包间都洋溢着幸福的味道。好像自带柔光灯,一切看起来都是温馨、柔和的。而我和顾跃所在的地方是冷清的、无言的,甚至是多余的。他们看起来太和谐了,气氛不自觉地就在我们之间分割出一条天堑。
我简直欣喜若狂。我趴在前台上,恨不得贴到这个人的脸前:“陈凤娇,你记得吗?陈凤娇,耳东陈,凤凰的凤,娇娥的娇!”
我欺瞒了顾跃,中山路179号兰顿酒店,这是七年前我妈给我寄包裹时,邮件上面的地址,我甚至连一个电话号码都没有。可现在我无法欺瞒了,我甚至不敢回头看顾跃的脸。
“顾跃,是吧?他说错话我给你道歉,但你要是还不停手,那我就真的报警了!”姑姑已经破罐子破摔了。
于是我看见了,我虽然已经承认,虽然已经认清,却依旧难已接受的一幕,我看见她用自己的手挡开危险,保护她的小孩。她的全身心,已经全部挂在那个小女孩的身上了。不是取代,不是多余,她依旧爱我,她依旧记得我的点点滴滴,但那些都属于我的过去了。我一直爱她,可我已经不在她全身心呵护的范围里了。
雀跃的苗头刚刚冒出头,就被无情地拍回了岸边。
我默认。我还能说什么?连爸也不相信我了。
姐姐?没错啊,我是她姐姐,同母异父的姐姐。
“你闭嘴,别说话!”姑姑给了姑父一手肘。
我沉默,刚刚男人问起的时候,女人介绍我,说我是老家来的亲戚。
我转身往后跑,顾跃听到我的声音也毫不犹豫地跳到餐桌上,从餐桌上跳过去和-图-书。我们的动作很迅速,动静也很大,但也许姑姑是吓蒙了,等我们蹿出食堂,快要抵达寝室的铁门时姑姑才爆发出一声尖叫:“你们干什么?”
姑姑犹豫地停下了脚步,等姑父已经骂骂咧咧走出食堂门口了,她转身握住我的手,关切地说:“你姑父都是瞎说的,回家姑姑要他给你赔礼道歉,你别计较这个。姑姑知道你不是这样的人,但你姑父脑子不好使非要闹大。你告诉姑姑,是不是这个顾跃抓着你什么把柄,威胁你去做这些事?是不是他还让你在外头做违法的事?还是他……你……”姑姑语气转急,停顿却又恰好没说到重点。
我扑哧一笑,这哪是说走就走的旅行,分明是说走就走的逃亡。
因为我不想把她卷入菜市场这个泥潭。
但最后陪我去洗手间处理的,是她。她满脸的歉疚,连看都不敢看我,可帮我处理烫伤时,她的眼皮也跟我的抽气声一下一下地跳。
“我为什么要乱讲?张媛媛是众目睽睽之下拉着顾跃跑的没错吧?他们班的田甜亲眼看见顾跃把她抱上陡坡,两人从铁栅栏钻过去逃了,老师、家长堵都没堵住。”王珍珍气定神闲,二郎腿一抖一抖的,手还挥舞着,恨不得做个“张媛媛与顾跃双双离家出走”的现场报告。
她连眼角的泪水都没擦掉,转头看我,泛着泪光的眼睛让她看起来格外柔和,那些深藏的慈爱从眼底深处折射出来,她说:“你还记得吗,你小的时候,也说过这样的话,和乐乐说得一模一样。你那时候为了不吃鱼,花招百出,说的全是歪理……”
“你呀,我还以为是郭主任呢。”
场面一下就欢乐了,男人和她笑得前仰后合,她甚至连眼泪都笑出来了。
我回头看顾跃,列车呼啸着进来,在我们面前停稳,他笑了,然后说:“车来了。”
我尴尬地想是不是要这样放弃,还是打个电话问问姨妈。另一个前台小姐突然插话了:“你说的那个名字有点耳熟,你再说一遍,我好像记得一点。”
我的世界是鲜活的,充满了缤纷的色彩,我微笑着,什么都不怕了。直到一抹黑色闯入,一个穿着警服的人出现在办公室门口,他对着一直不声不响的郭主任说:“郭庆军!”
“什么完了?有什么你不能跟我说的?难道你们……”
王珍珍怎么会让我辩解,她尖锐地打断我的话:“你已经承认了!难道你敢说做这些的不是你?哈,没想到啊,上次你差点和顾跃打起来,现在倒在一起了。”
挥手告别,我们转身走进了高铁站。刚到上海的时候,我和顾跃只剩下一百来块,如果找不到妈妈,连回去的票都买不起。离开的时候,我怀里揣着她强行塞给我的五千块。
我无法用语言去形容这一切,我就像是陈凤娇人生的阴暗面。每个人都会有阴暗面,可她现在向着阳光,看起来妥帖又和谐,仿佛她的人生本该是这样。
我的声音在空旷的食堂里来回震荡,安静下来后,一点声音都没有了,静得可怕。
“媛媛?”连名带姓地喊“张媛媛”代表了姑姑的怒气,柔声细语、小心翼翼地喊“媛媛”,这是姑姑的心虚与愧疚。
我倚着车窗,看着窗外,其实已经什么也看不到了,刚刚还有两三处灯火,现在全是无边的夜了。这节车厢很空,虽然有几个人,但也睡了。
“啪!”一个耳光扇在我脸上,声音清脆得几乎办公室外面都能听到。我的脸被那一巴掌扇得朝向另一边,一片火辣。
“你最近怎么这么容易被吓到?刚刚都吓成那样了,想什么呢!”邓一蹲在我的课桌前面,手指无聊地拨弄我的文具袋。
“她不吃鱼!”筷子快落到我碗里时,陈凤娇喊了一句,伸着小碗,接过了那一筷子鱼。
姑姑误会了,难道她以为这些话是顾跃在威胁我?我急忙解释说:“不是的!”
“滚!”我没好气地说,心情好了很多。
顾跃看着我笑,我怪不自在地低下头,装模作样去掏顾跃的口袋:“手机拿出来,看看最近的一趟车是几点。”
重伤不治?周思捷死了?
我问出这句话的同时,顾跃绷着脸警惕地快速把手机藏起来,转头发现是我,他才松懈下来。
这个意识还没来得及让我做出反应,顾跃就动了动,如同腐朽的干尸那样动了动。
莫名地,我的脸像火在烧,我心虚了:“那咱们钱不够,能怎么办?”
那个叫小蕊的说,刑总的老婆以前就是在酒店工作,后来怀孕了,就辞职了。我向小蕊道谢,告诉她那位刑总的老婆应该不是我要找的人。小蕊笑了笑正想要跟我说些什么,视线却越过我,和我后方的人打招呼:“陈姐,来找刑总吃午饭啊?”
陈凤娇给小女孩喂了一勺饭,她看着我,眼睛里似乎深藏着什么,她说:“要毕业了吧,我都有快十年没有见过你了。”
“谁给你的胆子?谁给你的胆子?”顾长行边打边吼,“我以为你和别人打架不过是几个男生精力旺盛,可你做了什么?你对着人家小女生做了什么?我踢死你!”
顾跃伸出手,一把拽住我,门一开,扯着我就往外走,他不容辩解地说:“那就坐普通列车!”
“谁知道呢?”邓一毫不在意地说,“我把他带到办公室门口就走了,也许是哪个学生犯了大事吧!”
“哈,真相大白了吧?是我们的年级第一不自珍不自爱,偷了家里的钱,还和人离家出走。”王珍珍嘲讽地说。
王珍珍假惺惺地拦住暴怒的姑父,说:“不要生气,张媛媛的家长,这样,咱们去办公室,把班主任、郭主任都叫齐了,我们一起把这件事弄清楚。”
我点了点头,视死如归的豪迈勇气在我身体里激荡。这一切,不过那样。我是张媛媛,不是年级第一、学校之光的张媛媛,我是有血有肉的张媛媛。
我战栗着不知如何是好,我把手攥紧,却又觉得自己太慌张,便把手藏在背后。我被姑姑的话惊呆了,我不知道自己是应该惊讶姑姑一开始就没有相信我们,挖坑让我们跳;还是该惊讶顾跃说他舅舅借到了钱救了急,但实际却一毛也没交。
我惊慌地向后弹开,抬头再看,发现是被我的惊恐逗乐了的邓一。
我明白顾跃的意思,如果把事情遮掩过去,私底下解决,大家就能风平浪静,相安无事;但如果我告知任何一个大人,事情就会朝着不可预估的方向越闹越大,不堪设想。
……
假的吧,邓一骗我的吧?此刻我恨不得将躲过此生所有劫难的运气全放到这一次侥幸上。也许只是为了骗我们回去而说出的谎话呢?我带着怀疑拨通被我记下来的号码,几乎是刚拨通,电话就被人接听。我惊吓得连呼吸也忘记了。
紧张和愧疚占据了我的心,泪水模糊了眼睛,可我还是哆哆嗦嗦去拽住顾跃的衣摆,不敢松手。我怕我一松手,就只剩我一个人了。
我缩了缩肩膀,感到一阵寒凉。外面扑簌簌地响,不断有东西落下来,一团白色棉絮般的东西撞在我面前的车窗上,下雪了。
忽然广播开始报站了:“火车站到了,请下车的乘客携带好随身物品……”
……
“乒乒乓乓”的响声几乎是一瞬间结束,她护着小女孩,急切地问:“怎么样?有没有烫着?”小女孩懵懂地看着她,摇了摇头。
她在洗手间里抱着我哭了很久,一直说着对不起,时间仓促她一直在问我过得好不好,然后又重复地说对不起。我摸着她的头,一直说:“我不疼。”
王珍珍显然很乐意姑姑这样说,立马引着姑父往外走。我们已经吸引了很多来小卖部的学生,其实家丑早已传开了。
“怎么了?”
“明明是你在看我!”
她的泪水几乎是在抬头看我的一瞬间就掉了下来,她没有说妈妈疼,她说:“宝宝,对不起……”
把手机掏出来才发现只剩下2%的电量了,我解锁,未接来电和短信爆满。我随手点开邓一的短信,在一连串“你们怎么不接我电话,你们怎么不回我短信”的最顶端一条,文字框里写着——
“啊!”我尖叫着看着顾跃被踹到一边。
“你闭嘴!”姑姑一把将我拽过去,“你身上那些瘀青,是他打的吧?你那天在家里,吞吞吐吐看他眼色行事的样子,我难道还会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姑姑上下审视我,“他对你做了什么?打你了?威胁你,把你拉成同伙,让你帮他偷家里的钱?”
“是!”顾跃想也没想就承认了,“别怪她,都是我害的。你们要拿我怎样?大不了我退学就是了!”
我瞪大眼睛看向顾跃,是郭主任!
“没有,没有!”我摇着头,急得要哭出来。
这一次,我终于从他的钳制中挣脱。我烦躁地抬头,对着他恶狠狠地说:“拍周思捷一砖头的是我,跟你一点关系都没有,你当然可以冷静!你站在岸上呢,你怎么能不冷静!你站在岸上看戏就别冲我瞎嚷嚷,你什么都不知道!”
爸侧着身子,从未有过的严肃在他的眼睛里积聚:“媛媛,你是我的女儿,你说不是,爸爸就相信你!你告诉爸爸,是不是?”
“离家出走就离家出走吧,都被人看到了,都传遍学校了,还装什么。”王珍珍跷着二郎腿坐在椅子上,鄙夷从没有像今天这样明显。
我趴在课桌上,维持着才醒的姿势,恍恍惚惚地就看见了周思捷在我面前倒下去。顾跃一直在强m.hetushu.com.com调他不会让我有事,我知道,我只是止不住心慌。
如果借到钱是顾跃为了安抚我的情绪而骗我,那他说的他爸爸去了偏远小县城,会不会也是骗我的?我震惊地看着顾跃,他却别过脸,不与我交流。
“张媛媛。”
最后我们买到了两张最快去上海的硬座票,14个小时后抵达上海。
“别磨蹭了!也别问我为什么!”邓一果决地说,“你已经跟我说过谢谢了,快走吧!”
“妈妈?妈妈!”孩童的母亲久久没有回应她,她已经不耐烦了。
我看了看身边的顾跃,又回头看了看那个逐渐缩小的穿校服的人影,原来不知道什么时候,我已经有了同伴。这番感慨,犹如千帆过尽。
声音太多,反而像没有声音一样了,你不知道该听哪个,你不知道哪个是自己发出的。我又一次经历了这样混乱的局面,上一次我还能轻而易举地化解,但这一次已成了死局,张媛媛的死局。
“你就是这么看我的?”顾跃说话的声音很轻,却生生让我心里一骇,我伤到他了。
“她是你哥哥的大女儿吧?”男人给女儿擦手,一边温和地笑着对我点头。
我还会遇上很多困难,我还会摔很多跤,可我已经不怕疼了。即便没有你替我疼,可我已经有了一些不管是遇到什么困难和险境都会站在我身边的人。
我耳朵一痒,缩了缩脖子,这个动作却引得顾跃笑得更厉害了。
“不好意思,如果你只能提供名字和年龄,没有任何身份信息、电话号码的话,我是很难给你找的。”大堂前台小姐歉意地说,“何况,你说的时间都隔了好几年了。”
我扯着唇角笑,我说:“你好。”手一颤,筷子差点滑落。
我说:“我不疼。”
不只我乱了,顾跃也乱了。
“顾跃,对不起。对不起,我不是这样想的。我,我也不知道我为什么会说出这样的话。顾跃……顾跃,对不起。”
我嘿嘿地傻笑了一下,跳起来也要弹顾跃的头。可他却不老实,躲躲闪闪,我差点摔倒了,他才一把拽住我。他离我很近,近到我几乎能看到他校服的每一条纹路。
“顾,顾跃。”我哆嗦着伸手去抓他,“我不是这个意思,我就是着急了,我,我不是这么想的。我就是害怕了。我……”
“爸?”顾跃捂着肚子,难以置信地瞪大了眼睛,可他等来的却是顾长行的第二脚。
最快为我做烫伤处理的,是顾跃。他几乎是顷刻间就把一杯冷水倒在了我的手背上,再把湿毛巾敷在我手上,握着我的手,冲着服务员喊“洗手间在哪儿”。
我们在座位上坐定,列车就要开动了,我最后看了一眼上海这座城市。这座城市留下了我的妈妈,我的妈妈,她已经永远地离开了那个菜市场,我不想再把她拖进来,拖进那种糟糕又散发着恶臭的生活。
有人搭了个台阶,姑父非但没有顺着台阶下来,反而更凶悍了:“你可别乱说!我才不是她的家长,我没这种不自重不自爱的闺女!”
我们在黑夜里穿行,奔向一个对我们来说还是一片空白的城市,就像是去探索一张新的地图!我前所未有的亢奋,一直不愿入眠。
睁开眼的一刹那,烦恼像数万封邮件纷至沓来,再度涌入重新启动的大脑。我从睡梦中醒来,甩甩头,把梦中的那半块沾着血的砖头甩去。
姑姑和顾跃同时开口骂道。
也许是练出来了,我张口就把谎话说了出来,两个还穿着校服,甚至没有一个背包的学生,怎么可能是来玩的?
我们看到的风平浪静,就像浮在海面上的一小块冰山,好像撞上去也不会有什么损伤,但谁知道海底是不是隐藏着那座冰山的庞然面目?
我看了看顾跃,他还保持着松开我的手的姿势,他呆呆地立着,眼里满是哀伤。那双狭长的、含着星光的眼睛,此刻充满了悲伤。
她说到一半,眼睛里全是对往事的怀念,她眼底的光发自十年之前,没有间隔地投射到我身上,却已经是十年以后。
可偏偏还是有人不放过我们。王珍珍尖着嗓子喊:“你妈病了你就骗人、偷钱、勒索人家,还把人家小姑娘身上弄得青青紫紫的?你妈病了你就能做这些?哼,钱偷都偷了,还这么理直气壮!”王珍珍双手叉腰,一副审判长的模样,轻易定夺我们的生死。
我害怕,我提心吊胆地哄骗自己,捂着眼睛和耳朵相信顾跃的坚定,但这些随着时间的推移,渐渐让我产生怀疑。我变得多疑、恐惧,我每天走在回家路上都担心下一秒有人哭骂着要拿我抵命,回到家担心姑父会不会拿着那把巨大的刀踹开我们家大门,晚晚梦见自己拿着准考证要进考场,却被人告知有案底的人不能参加考试。
我抓住姑姑的胳膊,乞求的意思不言而喻。刚刚姑父的话我听得很清楚,一万五,只要我们能拿出一万五,这场风波就能平息!一个疯狂的念头在我脑子里逐渐构成,它越来越清晰,我看着这个混乱的局面,没有比这个办法更能够解决问题的了!姑父要的无非就是钱,我把钱给他,这不就完事了吗?
我坐在可以往后调节的座椅上,比来时舒适了不少。我无聊地翻看着列车上的杂志,忽然口袋里传来了嘀嘀的响声,手机提醒快要没电了。
“你别装傻了!警察都找上门了!我们完了!我完了!”我吼出这句话时,才后知后觉地发现自己是如此的害怕。
她没有叫我的名字,也没有点出是在说谁,可我的心一下就软了,她是我的妈妈。即便她已经脱胎换骨,拥有了崭新的、美好的生活;即便她已经与那个菜市场一刀两断,她依旧是我分别快十年的妈妈。
“我就知道你们家这些拖油瓶,一个两个都不让我省心!”姑父指尖夹着烟,指着我的鼻子破口大骂,“我辛辛苦苦、累死累活养活自己家还拉扯你们一老一小,你这个嘴欠的居然还联合别人偷我的钱?”
“呵呵。”他在我头顶轻声地笑,“我笑,你终于能放心大胆地不把这事当回事了!”
我顾不上去解开姑姑的误会,或者说我压根没时间去了解姑姑误会了什么,我说:“姑父不就是想要那一万五吗?我们把那一万五拿回来,这样就说得清了。姑姑,我和顾跃都不是小偷。我,我以后会跟你解释的,你要相信我!”
姑父忽然抬起手来,指着我,破口大骂:“你还是学生吗?牙尖嘴利的!老师不管谁来管你?你偷家里的钱还有脸在这里嚷嚷,对着老师凶?”
我和顾跃僵立着,谁也不敢开口回答,甚至连对视都不敢。郭主任带着警察在我们那层转了一圈,我背上一凉,庆幸自己跟着邓一下楼了。如果没有离开,是不是就被那个警察抓出来了?
我越想心里越怕,邓一叫我陪她去小卖部。我点头跟着她走,等邓一进了小卖部,我就去找在食堂打扫卫生的顾跃。然而顾跃却不在食堂搞卫生,他躲在一个角落里神色焦急地按手机。
过了多久,或许只是一瞬,顾跃把眼睛眯成一条缝,偷看我的动静,但我毫无动静。
顾跃安然地在我身边坐下,然后装模作样地用杂志充当被子,盖在身上。我看着闭上眼睛的他,大脑一片空白,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我僵住了,那个声音更大了,似乎是确定了什么:“媛媛,是不是你?”
“王珍珍,你给我闭嘴!你十几年前破坏人家家庭被人撞破,遭了打,别时时刻刻以为是刘素兰揭发你。你自己品行不端,别时时刻刻跟条狗似的,逮着刘素兰就咬!也别以为所有小姑娘都跟你一样不自爱!”
“不是勒索,主动提出?那就是张媛媛主动提出要把你的钱偷走,拿去给顾跃?这可是合伙作案啊!”
姑父被辩驳得有些难堪,他闭了嘴,可王珍珍闭不了嘴。王珍珍一直站在一边看戏,姑父休战了,她正好整装待发:“做都做了,还怕别人说?”
“你怎么脸色这么难看?手机怎么了?你怎么了?”顾跃见我不对劲,转过身来问我。
“顾跃,我不知道你们去了哪里,但这样落荒而逃事情是不会解决的。你们回来,我们都在学校办公室里等你们。我们坐下来,好好把事情说清楚。你们还小,还有大好的青春,不要做傻事!”
她怕疼,特别怕我疼。小时候我喜欢疯玩疯跑,因为摔倒,夏天时膝盖上几乎没有一块好肉。她每次帮我处理伤口时,眼皮吓得一跳一跳的,我吸凉气,她也吸凉气。我说宝宝不疼,可她说,妈妈疼。
“要不,我自己一个人去好了?”我犹犹豫豫地说,可顾跃的表情并不像是会认同我一个人去的样子,于是我又说:“咱们钱不够,不如你在这边等我,我明天回来了就马上来找你!”
“你不问我为什么?”
办公室沉寂了几秒,一个人冲到我面前。
“你闭嘴!”姑姑急了,拿起餐桌上的一罐子醋就扔过去。小罐子砸在地上,姑父躲了躲,一脚踹开,王珍珍尖叫着跳开。
“快叫姐姐!”女人说。
“你离我远点!”姑姑暴喝一声,“张媛媛,你给我过来!”
远处的小卖部门口,一个女生冲邓一喊,邓一回头喊了声“就来”,然后抓着我的手,把她手上的东西塞到我怀里:“帮我拿一下!我等会儿就过来!”
我微微点点头,声音细得快要听不见:“姑姑,我能单独跟你说吗?”
“邓一说,刚刚有警察来找hetushu.com.com郭主任。”我吐出这句话。
顾跃咧开嘴笑了,他看着窗外,看着远方,又像是看着久远的回忆:“我爸……”他像是发出一声梦呓,“可好了。”但只是一瞬,那个沉溺在美好回忆里的顾跃,立马惊醒,他干脆利落地说:“反正,这事我背了,顾长行一点事也不会让我有,最多就是转个学,晚一年参加毕业考。”
这次没有谁替我反驳了,好像尘埃落定,判决已下。然而爸这一巴掌没有落下来,一个人忽然把我往后一拽,挡在我身前。
我歪着脖子朝王珍珍看去,我不明白她在说什么。
我转身,丢下傻愣的顾跃,冲进了办公室。我对着办公室里的所有人喊:“是我做的,都是我做的!”
我讶异,顾跃的爸爸看起来不像是会这样纵容孩子的人:“你爸可真行,连撒谎都帮你。”
“成建伟,你给我闭嘴!”
我一通话说下来,王珍珍脸都气歪了。
我和顾跃应景地笑了几声,我看着她取笑她的女儿,心中五味杂陈,她还记得我不吃鱼。
“邓一……”我愣愣地看着她,我不知道何时我有了一个可以在这种时刻依旧相信我的……朋友?这两个字,几个月前我连想都不敢想。
脚步声跟得很近,我听到姑父和王珍珍在问怎么了时,那个声音大喊道:“快从教学楼那边绕过去!他们把铁门反锁了!”
姑姑责怪地瞪了我一眼,显然她虽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但她已经无法不闻不问地袒护我了。但她还在帮我说话,她呵斥姑父:“你说什么呢?几十岁了,什么话该说,什么话不该说,难道还不知道?你别在这里瞎说,这是学校,有什么不乐意的,你回去说!”
仓促间挂了电话,我脑海里都是郭主任的话——你们还小,还有大好的青春,不要做傻事。
我慌慌张张地想要抓住顾跃,泪珠不断地往下掉,愧疚占据了我的心。我脑子里像塞着一团乱麻,那个警察像是一个让我失去理智的开关,让我情绪失控、口不择言地刺伤了我喜欢的人。可事实就是如此,我们最容易伤到的,往往是我们最爱或最爱我们的人。
“我知道你说的是什么意思!等着他们找上门!他们要是说我蓄意伤人,我就倒打一耙说他们抢劫!”我急切地咆哮,眼泪纷纷扬扬,不是伤心,是绝望,“这有什么意思!两败俱伤,我以后还是连书也念不了,连毕业考也参加不了!你知不知道,我每天晚上都做噩梦,梦见周思捷死了!梦见我拿了准考证,老师却不让我进考场!所有人都进去考试了,所有人都跟我说‘张媛媛,你完了’!”
“我妈,刚刚问我是不是遇到了什么困难。”我们站在站台上,我眺望着列车来的方向说,“但我没说。”
“小兔崽子,我要报警,我要报警!”姑父还在一边嘟嘟囔囔。
“我说真的,咱们把钱给了他们,他们肯定还是要问的。就说连夜去找我爸了!到时候让我爸做个伪证,事也就过了。”顾跃严肃地说。
“顾跃,对不起。”我哭得一抽一抽的,还不死心想要抬头去看看他的脸,看看他的眼睛,看看他是不是真的已经原谅了我。
我不知道怎样回答她,但还好她不需要我回答,她兴致勃勃地说:“我刚刚发现了一个大事件!”她一脸神秘,“你猜是什么事?”
“你笑什么?”我对顾跃说,他完全没有焦急和忧虑,甚至都没有怀疑我的所作所为,他嘴角甚至还挂着傻笑。
谁也不知道周思捷是不是还活着。
姑父往前迈了一步,一脸凶狠:“你说你没偷,那钱呢?”
姑父脸上闪过尴尬,突然又找回了底气,他指着我,对姑姑说:“我不来,你的好侄女把我的钱都偷给一个小毛贼了!没听见吗?主动,主动提出的!”
道歉有用的话,还要警察干什么?已经发生了的事情,就算是“对不起”和“没关系”也无法填补伤害造成的沟壑。
手机在黑夜里一闪一闪,雪花扑簌簌往车窗上撞,冰冷彻骨的寒风袭击了这辆在夜色里前行的列车,我和顾跃瑟缩着,依偎入眠。
我被熟悉的声音吓得一抖,缓缓朝食堂门口看过去,姑姑正站在门口怒火冲天地瞪着我,她僵着脸,像是对我在学校里的所有作为全盘否定,她说:“我去刘素兰的医院问过了,根本没有人交医药费!说吧,你们都做了些什么?”
“关你什么事!”我已经没法对王珍珍存有什么尊敬了,“你别什么都插一脚!”
我犹豫了一下,我想与其藏着掖着,心神难安,不如跟大人透个底,就算我是偷拿的钱,可是姑姑那天的举动说明她并不在意,说不定说了会没事呢?于是我说:“不如我投案自首吧?我心里一直七上八下,还不如告诉我姑姑……”
“老东西,给我闭上你的嘴!”
顾跃看起来一脸轻松,可他刚刚的焦急让我明白手机上的内容肯定没有他脸上表现出来的轻松。
“警察?”顾跃脸上有些诧异,但很快他又把那些情绪藏了起来,“警察怎么了?警察跟我们没关系啊,也许是郭主任的朋友呢?”
顾跃想要率先进入办公室,我将他拖到我身后。我们俩走在空无一人的走廊上,他莫名其妙地盯着我,我的心忽然就舒畅了。
我握着手机,慌张却又带着怀疑:“顾跃,我们打个电话给邓一吧?”
我的死局,我知道我该亲手来结束这一切了。
“什么自首?什么你死我活?张媛媛,你到底瞒了些什么?”
男人给小女孩夹了一只虾,把刚刚的话重复了一遍:“你们是过来玩还是怎么?既然来了,就多玩几天。”
男人逗弄小女孩,说:“鱼聪明,吃了鱼,人也会变聪明!”
“乐乐也不吃鱼!”小女孩突然铆足了力气喊。
顾跃的脸被黑色的车窗映着,我忽然大胆地直接看向他的眼睛,问:“你看我干什么?”
“你!”爸脸上一片通红,眼睛因上火而浑浊不堪,“你逃学,你夜不归宿,你跟人离家出走!”爸气得手都在抖,他扬起手,哆哆嗦嗦。
即便有人维护又怎么样呢?自重自爱,这四个字砸在我的脑门上,几乎让我两眼发黑,这几个字的一笔一画都在戳我的脊梁!我是什么人?我成了什么人?我从来没有这样清晰地感受到来自世界的恶意,来自成年人世界的恶意。这几个字有多重,这是一个成年人对我下的判决书,他几乎否定了我的全部!
“什么不是?什么不是?我跟你说了那么多遍,不会有事!这才多大点事!你杀人放火了?你当时不是还有胆子在教室里冲着我吼吗?你那点胆子,就敢对我一个人嚣张是吧?”顾跃完全不容许我辩驳,他像是像被我点燃的炮仗,噼里啪啦炸个没完。
“我……”我却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她。
“邢乐!到爸爸这儿来!”一个男人从电梯里出来,对着孩童喊,小女孩脆生生地喊了一声“爸爸”,大笑着冲过去。男人抱着小孩,很快来到了女人面前:“怎么了,老婆?”
“媛媛,怎么了?”姑姑以为我还因为姑父说的那些话而难过,连语气也格外小心翼翼,“是有什么话要跟姑姑说吗?”
她记得,她都记得,有些东西就像光一样,从发出那日开始就从没停止过,只是我与她隔得太远了,早已感受不到那光的温度。我战栗着,这份母爱遍及我全身,与我十年来执着寻求的一模一样,却也不一样了。她还端坐在我的左侧,我却无法和她亲密如昔。
我没心思思考姑姑到底要说什么,我反手握住姑姑,直视着姑姑的眼睛,想最直接地把我的认真传递过去,我说:“姑姑,事情有点复杂,一时半会儿我也解释不清。我和顾跃要是跟你们去了办公室,那我和他就完了!”
我盯着爸,希望他还是站在我这边的,可他厉声质问:“是不是他?”
恐惧、担忧、后悔、烦闷,这些情绪都是不可抑制的。如果你问我后不后悔帮顾跃偷家里的钱,我会说不后悔,但如果你问我,后不后悔拍下那一砖头,我会说……
“陈凤娇?”她一字一顿地说,若有所思地回想着,“这名字听着好耳熟啊!小蕊,刑总老婆是叫什么凤娇吧?”
像是听见了开花的声音,我示意他低头,然后踮脚飞快地在他嘴唇上轻啄了一下,我说:“我喜欢你!”
顾跃拉着我的手,走在我前面。太多漫长的时间,我都一个人这样走过来了,可如今有了一个会牵着我的手,将我护在身后的人。我的眼睛忽然被泪水模糊,心却逐渐变得坚定。
她是陈凤娇?我脑海里满是已经相信了的质疑,她是,可她不是我珍藏在记忆深处的、冲着我温柔微笑的妈妈。
“你们在干吗?”邓一举着饮料和零食站在小卖部门口冲我喊。她小跑着过来,往四周看了看,没看见有别人,才诡秘地说:“我听见比我们晚下楼的人说,刚刚郭主任带着那个警察在我们那层转了一圈!”邓一兴奋地说,“你们说,是不是有人犯了大事?”
可是眼前这个人,从我与他发生冲突开始,他便慢慢进入我的生活,他一点一滴地改变了我。他教会了我敞开心扉,他教会了我散发善意与人做朋友,他教会了我怦然心动。我这一副躯壳,慢慢地被赋予了血肉,我学会了笑,学会了相处,我解除了隐藏在心底最扭曲的执念,我成了有血有肉的张媛媛。
顾跃二话不说www.hetushu.com.com把手机从栏杆缝隙递过去,邓一快速地按了一串数字,铃声从她裤口袋里传出来。邓一从口袋里掏出一把钱,红的绿的都有,连着手机一起塞过来:“拿着!拿着!我不知道你们准备去哪里搞一万五,但这里至少有五百!媛媛没有手机,我会给你们发消息,保持联系!”
头一次,顾跃看到他爸时,眼里是惊喜和委屈。顾跃褪去了在我面前成熟、有把握的样子,对着顾长行展露出隐藏在心底的委屈和脆弱,他几乎是用哭腔喊出来的:“你怎么才回来啊?你怎么才回?我妈都快死了!”
辱骂,像一桶红油漆泼在我脸上,我是年级第一,我品行端正,几乎没有污点,但现在我却连最后一层遮羞的皮也被扒了。屈辱,以眼泪的形式从眼眶里溢出来。
顾跃说得很对,他很冷静,可我一点也冷静不下来。
哪里来的声音,这个办公室里已经混乱极了。爸自责地淌着泪,说着自己该死;姑姑抱着我骂我脑子不清白,问我怎么会做这种事;王珍珍和揭发她的张老师泼妇般对骂;顾跃哭骂着问他爸怎么才回;顾长行一脸悔恨连声追问刘素兰怎么了;姑父念念叨叨说要把顾跃送进派出所……
“你给我闭嘴!你是我们班的老师吗?你教我哪门课啊?用得着你多管闲事?”我斜着眼睛,狠话一句一句往外冒。心里的屈辱,受到的诬蔑,好像只有找一个人撒气,我才能平缓下来,“要管也是我的班主任管,也是郭主任、年级组长来管,用得着你?”
我看着爸,悔恨的泪水扑簌簌地往下淌。我从来不是个好女儿,我以为我可以让他骄傲,我可以不让他操心,所以我什么事情都不允许他碰。我想其实他知道我嫌弃他,我嫌弃他是个瘸子,我嫌弃他没有一份体面工作,我嫌弃他给我丢脸,我嫌弃他穷。他每一次费尽力气捧给我他最好的,得到的却是我的不屑一顾。然而这一刻,我如此让他丢脸的这一刻,他却紧紧抱着我,从未想过放手。
顾长行大概是仓促间被叫来处理顾跃的事,甚至没人告知他刘素兰出了车祸,他愣住了:“你说什么?你妈怎么了?”顾跃聪明,跟着他爸学得老练事故,轻易不会在别人面前展露脆弱的一面,可现在顾跃能够在大庭广众之下快哭出来,可见事情有多大。
几个月前我是一个为了毕业考而生的机器,我只有一个信念是考去上海,我活着的全部力量是为了摆脱人生前十几年被菜市场染黑的命运,脱离这段不堪的背景。我自傲,也自卑。
小女孩不高兴了,噘着嘴巴说:“鱼那么聪明,怎么还会被人吃?这说明鱼笨!”
顾跃听到这话,也只能不甘心地停手了。
“想说什么就说!”顾跃看到我欲言又止,吐出了这么句话,随即又把脸别开了。
事情已经过去三天了,如同我们预料的,周思捷不敢报警,也不敢告诉家长。一切都平静无事,顾跃的舅舅借到了钱暂时补上了医药费;顾跃联系上了他爸爸的一个合伙人,得知他爸并没有坐上回程的火车,去了一个更偏远的县城。我们只要耐心等到顾跃的爸爸从那个信号不好的县城回来,一切就可以解决。
门锁住了,其他人也骂骂咧咧往反方向跑。邓一突然冲到铁门前,压低声音急促地喊道:“顾跃!把你的手机给我!”
“成建伟,你要是现在不停手,老娘就不管你了!”姑姑大喝一声,终于喝止了姑父。顾跃却不罢休,又猛地踹了两脚。
“你发什么疯!”顾跃抓着我的双手,诧异地说,“不会有事的,我告诉过你不会有事的。”
“姐姐,你好!”小女孩脆生生地喊,绽放一个微笑。
小女孩坐在她的左边,正一口一口地吃着饭。一个服务员端着一盆热汤进来,从她和我之间上菜。我伸手夹菜,小女孩前倾着身体,伸手去够小点心。热汤里的勺不知怎的就翘着往后一倒,热汤溅了出来。
我已经吓傻了,周思捷重伤不治?我,我伤人了?巨大的冲击力猛击我的意识。
姑姑却觉得我不争气:“你说啊,你说啊!有我在这儿,你还怕什么!”
我待世界以天真,世界报我以残忍。
陈凤娇有一瞬间眼里腾出了热气,像是不好意思,像是愧疚,她低着头拿着勺子在小碗里鼓捣:“好,好,一眨眼都这么大了。”
“没什么,叫着玩!”我冲他笑。
顾跃拿过手机,看了看一片漆黑的屏幕说:“没电就没电了吧,正好睡一觉。”
我回头一看,愣住的邓一已经被挤开了。大门口被穿着绿色军大衣,脖子上挂着金项链的姑父堵着,那张能让两个人并肩穿过的大门,被姑父堵得只剩一道缝隙。透过那道缝隙,我看到了王珍珍。
这话还真有人听进去了,姑父嗤笑地看着我,说:“老张家的好闺女,这么点大就搞这一套,和你那个水性杨花的妈一个德行!”
“唉。”顾跃把我的头按下去,贴着他的胸膛,“行了,我知道。”
“嘿!”
“我问你话呢,张媛媛!你跟他做了什么?”姑姑全然没有了平日的热情、文雅,她剑拔弩张地把兵刃冲着我,像对着穷凶极恶的歹徒。
“不是,顾跃不是勒索我,他没有,是我自己主动提出来的……”我拽着姑姑的手,企图让她相信我,“我们是真的想给刘素兰凑医药费,但是半途……”
我失落地低头,刑总的老婆,大概只是同名同姓吧。我还没听那个叫小蕊的怎么回答,一个孩童清脆的声音在我的后方响起:“妈妈?”
他能说什么?他不可能曝出钱被抢走的事实,追究起来,最先受过的是我!他的吞吞吐吐,却被姑父当作了心虚。
我们在圆餐桌前坐着,女人正热络地对我说着什么,听到这个,她愣了愣,然后嗔怪地对男人说:“我们家那么多亲戚,你记得谁啊!”
“爸?”爸不相信我?
身边的这个女人是我记忆里的样子,却又不是。那时候我们蜗居在菜市场里,闹哄哄、臭烘烘,可女人每天都把自己拾掇得很干净,她有着恬然的笑,她看起来很美。现在她依然很美,却不是那种简单、朴素,我摸得着的真实的美。现在的她精心保养,优雅得与这座城市如出一辙。
顾跃看着我,表情变得纠结、混乱,不忍和心疼溢满他的眼眶,他不想把我搅进来,此刻却成了一汪浑水:“老东西,我叫你闭嘴!”他一脚踢在餐桌上,铁桌腿发出刺耳的声音。
“你说是借就是借?我还说你是偷是骗呢!我不管你是怎么把钱弄到手的,总归是被你弄走了!我现在不要求别的,你把钱还回来!你还回来,我就相信不是偷!”姑父斩钉截铁地说。
我来不及躲开,来不及缩手,我所有的反射神经在她喊出“宝宝”的那一刻,让我回头看着那个曾经管我叫宝宝的人,可她叫的不是我。
我烦他这样耍无赖,正要跟他争两句,手机的屏幕又亮起来了,来电显示是郭主任。融洽、恬然的气氛一扫而光,我忽然就感觉到了寒夜的冷。手机早已调成了静音,我们没有谁去理会这个电话,从下午到现在已经来了很多通电话了,甚至岳辉、高岳霖都打了过来。
“我算是明白了。”王珍珍的话再一次被姑父听进去了,“偷了我的钱,还对着我喊打喊杀,你爹妈不知道管教,我把你送到派出所去管教!”
我不怕疼,因为我已经有了怕我疼的人。我扬起一个源自心底的、轻松的微笑,看着我身边的顾跃,我说:“顾跃。”
“打起来?”爸似乎是联想到了什么,他看着我说:“上次让你晚上跑出去送药,说是给和你打了一架的同学,是不是就是这个顾跃?”
“媛媛,你以后努力读书,考到上海去念大学。这样,就可以永远地离开这个菜市场了!”
我僵硬地转过头,办公室里坐满了人,人来得出奇的齐。郭主任、政治张老师、王珍珍、姑父、姑姑、爸,甚至连顾跃的爸爸顾长行都来了。看到顾长行的时候,我还出神地想,原来顾跃没有骗我,他爸真的快回来了。
“媛媛,妈妈要去上海,等妈妈站稳了脚跟,就把你接过去。”
我握着筷子胡思乱想,忽然右边的顾跃碰了我一下,我茫然地抬头,随着他示意的方向看过去。男人大概也就四十出头,却和我同样四十出头的爸爸截然不同,男人看起来斯文、讲究,俨然是精英的模样。
我还犹豫着,又听见姑姑说:“事情是怎样,我听得很清楚,也看得很清楚!自首!一条绳上的蚂蚱!你死我死!我听得还不够清楚吗?”
我带着顾跃冲上地铁,奔跑带来的舒畅和心跳加速带来的愉悦让我畅快地笑了出来。等我笑够了,车厢里的大半人已经把我当成了神经病。
我和顾跃冲下长坡,上了一辆停在路边的摩托车,我坐在顾跃后边,大声冲着摩的司机喊:“去地铁站!”
姑姑的身后站着举着香肠的邓一,她一脸惊吓的表情看着我们,看起来像是她将姑姑带过来的。我不知道她们什么时候来的,也不知道她们到底听见了多少。可我知道,这件事不可能简单解决了。
顾跃伸手弹了一下我的脑袋,说:“你笑我不能笑啊?”
“你不是想要坐……”我指着喇叭傻傻地说。
现实很骨感,用手机查到的去上海的车有很多,但我们身上所有的钱加上邓一塞给我们的钱,凑到一起刚刚够买一张高铁二等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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