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我隐隐约约觉得不对,这三个人像是想把我们包围起来。
鲜血的触觉仿佛还停留在我的指尖,周思捷缓缓倒下的场景不断地在我脑海里重现,血将头发染成一缕一缕,在我大脑里不断地扩散。
“谁跟你是兄弟,你当我们不知道你们什么用意?恶心,滚开!”我看到周思捷那副装模作样的样子就觉得恶心,同样有着狭长的眼睛,他却让人觉得暴戾。
顾跃已经没有这样疼爱他的人了。爱他的人躺在病床上昏睡不醒,爱他的人明明前天已经抵达了这座城市却对他不闻不问。没有人对他说,顾跃你弄不到钱,我们不怪你;没有人对他说,你还小。这个少年直到几天前,从来没有这样仓皇失措,窘迫地为钱发愁过。但忽然有一天,他的天塌了,不会有人去包容他的错误,纵容他的小脾气了。生活、意外、家庭,一切都逼着他去担起了那副担子。那担子很重,也许他肩负不起,可他无法放下,他挑着的是刘素兰的命。
“喊什么,喊什么!这是医院不许吵,有事不知道按铃啊!”远远的走廊那头传来一个声音。
房间里只剩下我一个人,脸还僵着,后怕的感觉在脊背上蔓延,这一天甚至比半个世纪还漫长,我经历了太多,到此刻谈不上如释重负,也如同垮下去般松了一口气。
“不可以!人是我……”我说不出那个字,打或者杀。我还惶恐不已,怎么样劝服自己镇定都于事无补。我在害怕,可我也知道我不能让顾跃替我受过。
“啊!”我发出一声短促的叫声,然后冲过去,手软绵绵地托着那半块砖头,我完全感受不到自己的力量。我使尽全身的力气把砖头向周思捷的后脑勺挥过去。
“你刚刚骂我什么?你不是不服气吗?你不是要翻旧账吗?”顾跃几乎是每说一句话就揣上一脚。
“跃跃,怎么样?”看到顾跃,舅舅猛地站了起来,因起身太猛还踉跄了一下,“你爸怎么说?”
那一砖头之后,我脑袋就放空了。周思捷在我眼前缓缓倒下;有人用力地把我推到地上;我怀里的手提包不知什么时候被人拽走;然而我此刻被顾跃拽着,没命地狂奔。
风起,我瑟缩着躲在顾跃的怀里,他把我揽紧,我们试图用仅有的体温温暖对方。寒夜,冷气密密地从晦暗的夜空中降下来,密密麻麻地织成遮盖这大地的网。路灯还亮着,四周已经暗了,如同行驶在黑色汪洋中的一叶小舟,我们在风浪中摇晃着,凭着仅剩的灯火找寻前进的方向,却无论如何也逃脱不了那张细密的网。
“媛媛?我那个包你爸收在哪儿了?你姑父让我把钱存到银行去……”
“哟?”周思捷挑眼,“又不是兄弟了?我可记得两个月前有人拿本子抽我小弟的脸,要我小弟管他叫老大,说以后大家就是好兄弟了。那时候不是很嚣张吗?顾跃!”
高个子也不气恼,走到了我的右边向我们逼近。
他把我的手从衣领上扯下来,我发出吃痛的抽气声,他眼睛一暗,把我的衣袖捋上去,手腕到手臂一片青紫。
顾跃急了,完全没了云淡风轻,对着周思捷大吼:“你们别动她!”
河水惶然打着旋儿向北流,暮色还笼罩着河岸,但远处已经亮起了路灯。公路上的汽车飞驰而过,偶尔一阵马达的轰鸣都让我心慌不已。顾跃站在距我两步远的地方,一道瓷砖的裂缝把我们分隔开,就像是天堑,我模糊地觉得有什么不一样了。
顾跃在我的前方,长腿迈着大步,他好像无坚不摧,全然没了刚刚脆弱的神色。拐个弯,我们俩一前一后地踏入医院大门。我刚才对顾跃说,也许可以挪用我姑姑寄放在我家的红包礼金,可他斩钉截铁地拒绝了。顾跃的手插在口袋里,我知道那紧紧攥在手里的,只有两千块,连一天的药费都不够。
然而此刻这个站在我面前的人,像是帮我顶着不断垮塌的夜空,他眼睛里写着坚定,他一字一顿地告诉我:“不要怕,没事。”
把那个装着钱和红色人情簿的手提包从家里带出来是件十分容易的事。我捂着心脏狂跳的胸口,在爸背对着我的时候,猫着腰快速往外蹿。这时候应该在学校上课的我,无论如何也不该出现在家里,棉袄里还藏着不属于我们家的钱。
我把铃按了。
顾跃的嘴唇发白,他张了张嘴试图发出几个音节,最终他只是顿了顿,简单地说:“谢谢。”
顾跃攥紧我的手,咆哮似的对我说:“我刚刚说的你都听到了吗?”
“我的手机忘记拿了。”姑姑笑着走到餐桌旁拿自己的手机,“你要换衣服洗澡啊?躲着姑姑干什么?到底是大姑娘了,知道害羞了。”
周思捷喘着粗气,显然是被我的嚣张气到了:“不给我?那我还非要看看了!反正你们也是从家里偷拿出来的,丢了也不敢吭声。”另外两个小喽啰附和着,摩拳擦掌地将包围圈收拢。
周思捷抱着胸缩成虾米状,一边喊疼一边躲闪,可是躺在地上的劣势让他无处可躲,只能一脚一脚地挨着。
周思捷和-图-书火大地把槟榔渣吐出来,恶狠狠地说:“张媛媛你嚣张什么!顾跃自身难保了,你还给我狂?我今天看你还算顺眼,你就老老实实把你包里藏着的东西拿来,我要是高兴了,今天就不打你!”
劫后余生的喜悦在我心里荡开,我没空管姑姑和顾跃在寒暄着什么,又打下了几万块的欠条。我心里恍恍惚惚,脑子里恍恍惚惚,看什么都不真切。没过多久顾跃就告辞了,姑姑象征性地责骂我几句没有先商量再行事的话后,就让我早点休息,也跟着离开了。
高个子和另外一个人一人锁住顾跃的一条胳膊,两人在顾跃的左右两边将顾跃钳制着,让他动弹不得。顾跃不断地往两边踹,那两人或者躲或者被踢到,但都没有放开对顾跃的钳制。
我完了。
他把下巴抵在我头顶,说话时引起细微的颤动,他说:“按我说的做,万一出事了,就都往我身上推。”
他说的话灌入我的大脑,如同在晦暗的夜空里劈下一道耀眼的闪电。
顾跃的坚定慢慢地渗透到我心里,我像是找到了主心骨。就这样,我心安了。
如何不伤感?那个时候爸还没有瘸,但因没钱治疗而落下了病根,好不容易歇了几年,又因为我的出生而四处谋生,最终变成了如今这一瘸一拐的模样。我没想到姑姑会这样轻易地相信我们,在我看来我们无论如何都是不占理、心虚的那一方,不曾想顾跃与我们家极其相似的境遇勾起了姑姑心底的往事。
夜幕已经完全盖在了头顶,带着黄晕的街灯把我面前的顾跃照得一清二楚,把他的影子拉得很长,把我照得惶然而瑟缩。
顾跃看起来不是在与几个人打架,他像是对着生活这个庞然大物咆哮,他高叫着示威,他怒吼着:“来啊!我不怕你!”
顾跃立刻抓着我的胳膊扶住我,黑暗里他对我说:“一会儿你别说话,让我来。”
顾跃似乎是低着头,呼出的热气落在我头顶:“你不要管,就按我说的做。如果这事捅破了,我爸一定会想办法帮我。我和你不一样,你明白吗?”顾跃用下巴戳了戳我的头顶,似乎是笑了,“周思捷不敢捅破的!”他笃定地说,“只要你冷静下来,我们去找你姑姑,说钱是借去应急了,三到五天内我一定能联系上我爸。”
顾跃忍着痛吼出来:“周思捷,你算什么男人,有种跟我单挑!”
“啊?”他说了什么?
周思捷还在挑衅:“你的班长心疼了呢!我该不该停手呢?你以前不是很喜欢看我丢脸吗?不是说不能骂你妈,所以见我一次就要打一次吗?你打啊!”
周思捷不敢报警的,他不敢的,只要把姑姑的钱补回去就不会有事!
顾跃大张着眼睛,几乎要把眼眶睁裂,他转身就往门外跑,抓着门才刹住冲劲:“护士!护士!换药!我妈回血了!护士!”
“还能是谁,那个欠账没结的呗!”
棍子落在身上都是闷响。
“这里!血液倒流都快装满一个药瓶了,你们这些护士也太不负责了吧!”我没好气地说。
我手忙脚乱地把衣服放下去,生怕姑姑看到我身上的伤痕,但姑姑好像什么也没看见,她笑着冲我扬了扬手机,就把门关上离开了。
不能让他抢走!我脑子一片空白,心狂跳着扑过去,拽着那个手提包死命地往自己怀里拖,甚至张大嘴对着高个子的手狠狠咬了一口!
我平稳着呼吸却觉得自己喘不上气,我看了看自己的手掌,仿佛指缝还残存着血迹,我对着抬头看我的顾跃说:“我伤人了。”
顾跃扶着栏杆大口喘着气,我随着心跳节奏大口呼吸着,谁也不敢率先开口说话。我不知道我该说什么。夜色卷起一道幕布,渐渐逼近我们所在的天空,像是灾难片里卷起百丈高的海浪,黑压压地向我们逼过来。
顾跃僵着脸站在门口,不知道是该继续喊还是走进来按铃。
回到家门口的时候,爸在修一辆山地车,旁边站着一个年轻人,似乎很着急。爸见我和顾跃一起回来,一点都不惊讶,他说姑姑来找她的手提包,要我去帮姑姑找找。
那边大概是以为自己掐断了通话,只听见有另一个护士在问:“哪个床啊,这么烦?”
初二还是初三那一年,学校别出心裁地带我们去参观“少管所”。就像观赏一场文艺晚会,只是地点在高墙之内。少年们,或者说少年犯们表演各种各样的节目,舞蹈、唱歌、相声,这和任何一场文艺会演没什么差别,除了他们声泪俱下的演说和饱含着后悔的劝诫。我当时嗤之以鼻,我认为我一辈子也不会遇上这样的事,我的人生,应当是光彩的,让人憧憬、让人羡慕的。
我心里莫名一震,顾跃说这话是什么意思?
我防备地看着右边刚刚拽我那高个子,突然他上前伸手就要扯我怀里的手提包,边动手还边说:“哟,年级第一,我可不是要对你动手!”他耀武扬威地冲我做手势。
顾跃又从我书桌上拿了纸笔,说要给姑姑写借条,说等他爸回来了,就hetushu.com.com立马还钱。
顾跃在另一个巷口等着我,我揣着手提包匆匆跑过去,急急忙忙地从长棉袄的下摆抽出那个手提包,准备塞给顾跃。
高个子脸上的肌肉都抽搐了:“松口!你敢咬我?”
门突然被人推开了,我惊得立马转身背对着门:“啊!姑姑,你干吗?”
我看着顾跃,看着顾跃的影子。在这一整天里发生了很多事情。我看见过顾跃的惊慌、无助、悲伤、崩溃、绝望和自以为是的无坚不摧。我以为那无坚不摧是那么单薄,稍稍用力就会掰碎。
“周思捷,你要跟我翻旧账没问题,你让她走开,她一个女的,你别跟她过不去!让她先走!”顾跃明白今天的事不可能善了了,他想尽最大的努力保我安全。
“没有的事,谁家没个难的时候!当年媛媛她爸供我读书,结果工伤伤了腿,唯一的经济来源断了。那可是天都塌了的事啊,有个人帮一把也就过去了,可是那时我们没人帮,她爸的那条腿也就落下了病根。”说完这话,姑姑就看着我们,眼里含着泪光,模糊而又清晰地审视眼前的一切。我心里一惊,再一看,姑姑的眼睛里又只剩下一片伤感了。
顾跃沉默着,连一个眼神也不给我。
顾跃的舅舅冲我点了点头。
顾跃完全被两个人困住了!我站在远处一点忙也帮不上,我想大声喊人,可是我现在怀里还揣着最见不得光的东西,我张大嘴深呼吸了几次,终于喊出来:“打人了,有人打架!”可这条巷子又长又是后巷,声音被阻隔,像是从来没发出过。
顾跃却怒不可遏:“我刚刚跟你说了那么多,你一个字也没记住?”
胖护士临出门甚至还哼了一声,我实在气不过,追上去还想骂她,却被一个人挡住了。
他缓缓地把钱递到舅舅面前,舅舅满是希冀的眼神慢慢地沉寂了下去。舅舅深深地叹了口气,头低了低,两鬓的白发似乎更多了,他接过来,无奈地说:“能交一点是一点吧。”
顾跃眨了眨眼,脆弱尽数散去,他转头看着我,眼里又是一片坚韧,他说:“好。”
“啊!”
“没事的。”顾跃再度把我拥在怀里,“我只是说万一,不会有万一的。”
虚惊一场!我抚着胸口给自己顺气,瘫软在床上,心里回想着这让我后怕不已的一天,然后我对自己说,终于结束了。
“不可以,不可以。”我摇着头喃喃地说,愤怒、恐惧、心悸,这一刻全都化作了委屈,眼泪从眼眶里汹涌流出,落在顾跃的衣服上,很快又不见了。
“对啊,约会。”顾跃若无其事地说,他假装没有发现他们的不怀好意。
不是说知道了?我看着床头,忍着不耐烦把床号报了过去。
他是想帮我背黑锅?不可以,绝对不可以!我挣扎着想要推开他,我想要看到顾跃的脸,然而我被搂得死死的,丝毫也动弹不得。
顾跃回头看了我一眼,低声对我说要我找机会跑,我了然地点头,将手提包箍得更紧。
“跃跃,跃跃……”
“你干什么去?”
我把砖头挪开,一汪血淌了出来,我看了看手指,那上面沾上了红。
高个子狰狞地发出笑声,我已经退无可退了。我浑身颤抖着,看着高个子把距离越拉越近,我脑子一热就冲了过去。借着惯性把高个子撞开,然后我使尽力气往他腿上踹了一脚。
可我丝毫没有意识到,我觉得我们都还是学生,打架也只是打打闹闹,于是我更加不屑地对着周思捷喊:“滚开!凭什么给你,你以为你是谁!”我以为我在呐喊示威。
“欠揍!”高个子后退了两步,伸长手冲过来扯我的领子。
周思捷完完全全地站起来了,他站在顾跃的前方,木棍快速抽过,带动气流发出慑人的响声。他张牙舞爪地恐吓着顾跃:“你说我能不能翻旧账?我能不能教训你?浑蛋!”周思捷朝顾跃身上吐了一口痰。
“你就当是借,等你爸回来了,再把钱补上!”这个说法站不站得住脚,我其实也怀疑。但我始终觉得,没有哪个父亲会真的躲着自己的孩子。
周思捷假装生气地推了高个子一把:“滚滚滚,瞎说什么呢?人家是小情侣约会!”
顾跃攥着我胳膊的手越收越紧。
这一天,终于结束了。
我点头继续走。我从小就不会撒谎,也不会作弊。哪怕只是有了一个作弊的念头,我都会心虚得像做贼一样。我不会撒谎,也不敢撒谎,没有底气的事情,无论如何都不敢理直气壮地对着别人说出来。
“我还有点事要干,改天请你们打游戏啊!”顾跃笑着说,带着我就想往外冲,却被周思捷拦住了。
顾跃还小,可他已经不是小孩子了。他阴沉着脸,直直地立在病床前,像是这个病房里最后一根撑着的脊梁。
“啊!”一声闷响,紧接着就是一声哀号。
“顾跃,疼!疼!松手!”我跳着后退两步,才看清顾跃的脸,苍白的、倔强的、不堪一击的、年轻的脸。
胖护士却没有发觉,若无其事地说:“哪个要换药?”
说这些有用吗?和_图_书我忽然就想起了顾跃在医院楼梯间里对我说的话,他说的没错。别以为你知道,别以为你懂,别以为你感同身受。其实你站在岸上,顾跃,你现在就跟当时的我一样站在岸上,伤人偿命的事,说得再多也是我的事。
护士不搭我的话茬,把针拔了,又把药换上,重新扎针,然后端着碟子离开,经过顾跃身边的时候才说:“回那么一点血没事,不要着急,年轻人!”她回头斜着眼看我:“想享受好服务?可以啊,你先把欠的医药费结清啊!我们没给你停药就已经很有医德了!”
他的手把我的手腕勒死了,我仍然不松口。终于他松开了一只手,却一拳揍在了我的胳膊上,我痛得眼泪立马飙出来,嘴里咬得更狠了。
灯火映在顾跃的眼睛里,我却承受不起这样的灼|热。顾跃,顾跃,顾跃。我在心里呼唤着他的名字,感觉无比熨帖。我相信他,他不会让我有事,但这样的想法、这样依偎的两个人,却无端地让我觉得惶然。
我现在就像一个小偷,或者说一个等着被拆穿谎言的骗子,我止不住心虚,即使顾跃就在我身边。
“是吧,大嫂?”周思捷笑嘻嘻的,另外两个男孩也跟着贼笑。
顾跃抓狂了,可他与我像被分隔在了两个世界,他吼着:“你给我听清楚了!你那点力气,周思捷肯定不会有事!别管这件事了,回学校去,好好上课!周思捷不会有事,他也不敢报警!钱的事,就说是我向你借的,等我联系上我爸,就把钱补上。”顾跃抓着我的肩膀,迫使我看着他的眼睛。
周思捷的棍子没有落在顾跃的头上,却掉在了地上。
“你们在干什么!”一个带着东北帽子的男人,睡眼惺忪地从二楼的窗口伸出一个头,对着我们大喝。
就这样蒙混过关了吗?我在房子里转了转,终于无比确定地告诉自己,已经过关了。异常紧绷的神经松懈下来后,我变得十分困倦,哈欠一个接着一个地打。
高个子松了手,猛地抬腿,一脚踹在我肚子上。我几乎是飞着倒在地上的,但手里还拽着手提包,就心安了。
我在心里重复着顾跃说的话,呼吸渐渐平稳。我没做过坏人,我也不想因一时失手葬送我的一生!只要把姑姑糊弄过去,只要等顾跃他爸把钱补上,就什么事也不会有!
我心里清清楚楚地知道这一点。
“你什么态度?”我心里憋着一口气,胖护士大概把我当病人家属了,她的口气太不像样了,“你们这是医院吗?你别走,你说的什么话!这就叫有医德,你给我站住!”
我忌惮地看着周思捷,抱紧怀里的手提包,往顾跃背后躲了躲。
我尖叫着喊出来:“不要!”
姑姑笑了笑,把纸笔推了推,说:“不急,你们家里的事也确实急用钱,我也相信你肯定会还钱。你妈妈现在在医院里,一天开销那么大,我那手提包里的三万块够不够啊?”
疯狂的恨意突然袭上我的心头,我想我眼里一定满布着血红。周思捷高举着棍子,冲着顾跃的头准备往下挥!
“该死!”顾跃小心地把袖子放下来,其实我想告诉他不必那么小心,它一直都在疼,袖子压不压着都疼。顾跃不断地咒骂着,转身就要走。
我下意识地抱紧手提包,往顾跃身后缩了缩。
顾跃像是有所感觉,他拉开我们的距离,稍稍蹲下来与我对视:“我只是说万一!你冷静下来,我不会让你有事的,我也不会有事,相信我!”
姑姑回过头来,眼底闪过诧异:“怎么?带同学回来了?”
“揍他!”周思捷暴怒地吼叫着,紧接着又指挥高个子,说:“抓住她!”
高个子看情况不对,立马把我丢到一边,跑到顾跃的后边,想要偷袭。他冲着顾跃的腰抬腿就是一脚。
“别急着走啊!”周思捷张开手臂,另外两个人也一左一右地堵住我们,“改天干什么,就今天嘛,跟咱们大嫂一起玩玩嘛!”
天气预报说今天有雪,密云层层堆积着,像是不堪重负,下一刻就会垮塌。萧索的街道因为寒冷而寂静无声,行色匆匆的路人对顾跃和我投来冷漠的目光,只是一瞬又看向别处。我们看过各种热心帮助的新闻,但轮到自己陷入绝境的时候,却只得到一个漠视或怀疑的眼神。
顾跃忙不迭地点头,却说:“我爸原本是出差两个星期,现在电话联系不上,但已经过去一个多礼拜了。您那些钱,应该是可以撑到我爸爸回来的。阿姨,谢谢您了,我真害怕您会立刻叫我还钱。”
文艺会演之后,学生们离开大礼堂,我在一片唏嘘声里回头,看到了那些少年愣愣地看着我们的、渴望离开的,或者说是渴望一切都没有发生过的眼神。
“啊!”懒腰伸到一半,往后仰的姿势扯得肚子剧痛。今天被高个子踹了一脚!我立马脱掉棉袄掀开上衣看自己的肚子,一个比拳头还大的瘀痕躺在肋骨下方。我忍不住咒骂,轻触都觉得很疼,又撩开袖子看手上的伤。
“顾跃,顾跃,回血了,快去叫护士!”输液的瓶子空了,我眼见那和*图*书透明的输液管被血染红,慌张地猛拍身边的顾跃。
一阵猛烈的摇晃把我惊醒,我看着捏着我肩膀晃动的顾跃。他却还觉得不够,恶狠狠地看着我,让我战栗,他恨不得一巴掌拍醒我,他冲着我厉吼:“张媛媛!看着我!”语气强硬到让我不由自主地听令行事。
周思捷从地上爬起来,他因疼痛扶着墙慢慢走着,从一个角落拿起一把木扫帚。周思捷握着扫帚的底部,挥舞着木棍,冲着顾跃狞笑:“怎么,还嚣张!”
如今我要变成那些看着学生们离开的人了吗?我,我要变成少年犯了?我慌张地看着那席卷而来的黑色夜幕,心里就像要被吞噬了一般压抑,我揪着衣领,一时间什么想法都没有。
“媛媛。”我抬头看了看顾跃,他的手抚着我的背,他的胸膛在我眼前放大,我被搂在了他怀里,“我不会让你有事的。”
刚把门推开,就看见姑姑踮着脚在够柜顶的盒子,我僵硬地冲着姑姑说:“姑姑,这是顾跃。”
顾跃微不可见地摇了摇头,手掏了掏,又顿了一下,才把口袋里的那两千块掏了出来。
顾跃被冲击力撞得往墙边一趴,很快他又转过身来,冲着高个子的脸就是一拳:“就你们几个,就想揍我?”顾跃眼睛血红,完全是杀红了眼,“来啊!来啊!”
好像他在,天就不会塌。
“按我说的做,你跟我不一样!顾长行不会不管我的!”
此刻如此感伤的姑姑说明了什么?说明她相信我们了,这个计划成功了一半,只要等顾跃联系上他爸,补上那三万块,一切就被填平了!周思捷得了三万块,他根本不敢追究我给他的那一砖头!
我心里一慌,我明白这是冲着我来了,迈开腿就往外跑。可那个高个子像逗猫一样追随着,让我左右乱窜,始终没有逃出多远。相隔几米远的地方是拳打脚踢的声音和一大串脏话,顾跃自顾不暇,高个子也没了逗弄我的心思。
高个子空出一只手,手一挥就冲着我脸上打来,我吓得立马闭上了眼睛。
我拽了拽顾跃的衣袖,他点了点头,又安抚地看了我一眼,下一秒我的手腕就被顾跃握住了。
看到我躲避,周思捷反而更高兴了:“大嫂,你躲什么啊!大嫂你怀里藏着什么啊,借我看看呗!”
“媛媛!”顾跃猛地拽了我的手腕一下,阻止的意思十分明显。可我的话已经说出口了,我才明白顾跃是要我不要激怒他们。
我几乎被他拽了起来:“放手!放手!”我踢打着高个子,“你放开我,松手!”
巴掌没挨,但怀里的手提包被那个人拽过去了!
我深知手提包借给他们看就不会回来了,躲闪得更加明显,但身后只有墙,逃也无处逃。堵在我右边的男生突然拽了我一下,我尖叫着往顾跃身后躲。
周思捷嘴里嚼着槟榔:“哟,这不是六中老大吗?你不是在好好学习,好好改造吗?”他发出恶心的笑声,一步步靠近,“这个时候是上课时间吧?”
每一棍打下去都带着呼呼的响声,抽到顾跃身上,顾跃的脸顿时变形。我跟着一抽一抽地弹动着,泪水不知道什么时候铺满了脸颊。我要疯了,我难受得要疯了。
然而什么都迟了。
我顷刻间便明白了顾跃的意图,他想去报复。我摇了摇头,举着右手对他说:“别去了,我伤人了。”惶恐占据了我全身的细胞,我战栗着想象我会有怎样的下场。
“就挪用一下我姑父生日收的那些礼金吧,我姑姑习惯月底再去存钱,我们可以先拿来应急。”我再一次向顾跃提议。我不知道那里面有多少钱,能撑多少天,但好过护士下一刻闯进来把针头拔了说要停药。
周思捷在地上翻滚着哀号,还冲着我面前的高个子和傻站着看戏的另一人大吼:“你们俩站在边上干什么?还不动手!”
“松手?”高个子狞笑道,“踹了我还想不挨打?”
刚刚镇定下来的我又慌了神,我求救地看向顾跃,得到他一个安抚的眼神后,才静下心来。我们俩并肩往里走,想着姑姑就在家里待着,我一时竟忘记了要错开走这快垮塌的楼梯。
“媛媛!”
刘素兰突然拔高的声音像是惊醒了沉睡中的顾跃,他惊喜地看向病床,然而病床上的刘素兰仍旧紧闭双眼,毫无血色的脸颊显示着她的疼痛,她不断地说着胡话,一声高一声低。
我伤人了。
抽小弟的脸,我怎么听说抽的就是周思捷呢?我讥讽地对着周思捷笑,说:“他那可不是把你当兄弟,是把你当孙子!”被顾跃抓在手里的手腕被他紧了紧,我知道他在示意我什么。
可我说完那句话后就再也不敢开口,顾跃拿手肘撞我的胳膊,我反而瑟缩着往一边靠。
顾跃甚至忘记可以按铃,可我也忘记了,看着血液随着输液管上升,我立马把输液的控制器调到最小。
周思捷嚼了两下槟榔,斜着眼睛说:“你说不动就不动?咱大嫂从家里偷拿了什么好东西,巴巴的要塞给你?顾跃,好歹兄弟一场,让兄弟看一眼都不行?”
“不会有事的,不会有事的!”我把手和-图-书放到嘴边呵气,手颤抖着阻挡了白气扩散的路径,我竭力说服自己、告诉自己不要慌。
木棍抵在顾跃的脸上,周思捷拿着木棍点来点去,把顾跃的脸挤得变形:“顾跃!你这个垃圾,爹妈都不要的垃圾!”周思捷大吼着,一棍子抽在顾跃的腰上。
“我为什么要跟你单挑?我就是想打你!”周思捷猛地又抽了一棍子,“听见没有,你的班长心疼了呢!”
顾跃对着那个高个子又是一拳,这次却被高个子锁住了,高个子蹿上来抱住顾跃。顾跃被他锁住了头,一个劲朝他腹部攻击,可顾跃才给了他两拳,又被另一个人锁住。
再停下来时,我们已经跑出了三条街,来到了河边。
顾跃没有把手提包拿过去,我也没太在意,示意他先去交医药费。我们转身准备往医院走,却看见网吧不太起眼的招牌下,站着周思捷和他的朋友。他们像是把钱花光了,刚刚从网吧里出来,他们冲着我们不怀好意地笑,又交头接耳说着什么。
“媛媛,是这样吗?”姑姑维持着自己的礼貌,没有做出任何失礼的举动,即便在几万块平白没了的情况下。
我愣怔地看着姑姑,被那慑人的目光看得有点惧怕,顾跃咳嗽了几声,我才连连说是。
“顾跃,你别拦着我!”
我猛地回头看顾跃,他还扒着门,指尖发白。一阵叮叮当当的声音,一个胖护士把一辆推车推到病房门口。她拿着一个碟子,砰地撞到顾跃的肩膀,然后进来了。
“我叫你看着我!钱被顾跃借走了,全部拿去交了医药费,顾跃的爸爸回来后就会还钱。”
“什么事也没发生,你没有动手打人!”他引导我镇定,清空大脑。顾跃说的是“打人”。我只是打了人,打了周思捷。
传呼机里传来声音:“还按什么按?我都知道了,就来了就来了,催什么催!几号床?”
高个子的男生歪着嘴笑了笑,说:“我们顾老大哪里是学好,是为了泡妞吧?”说完还恶心地冲我挑眉。
顾跃跟我说了很多,相信他之后我竟然也开始觉得,也许什么事都不会发生。周思捷还能在我被顾跃拽走之前逃离“事发现场”,他受伤了,但他肯定不会死!手提包里的钱不是小数目,他抢了钱,我打了人,追究起来谁都讨不了好。
我已经疯了,顾跃会没命的,顾跃会被他打死的!我哆哆嗦嗦地后退,忽然我踩到了半块转头。顾跃会没命的!这个念头混合着我眼前的一切,已经把我逼疯了!
我感觉恶心极了,大声喊叫着:“滚开!滚开!”我却不能腾出手去阻拦他,我怀里还抱着那个手提包,袋子里是救命的钱!
我和高个子同时往那边看,周思捷被顾跃一脚踹倒在地。
因惊喜而带来的血色悉数褪去,顾跃的脸比病房沾了灰的墙壁还要白。
我还大叫着,顾跃对着我吼:“媛媛,跑!”我看了他一眼才反应过来,开始往外冲。
顾跃僵着脸,歉疚地把我挡在后面,开始向姑姑解释:家里大人出车祸了,联系不上爸爸,舅舅要还债挤不出钱,医院说再不交费就停药,张媛媛仗义说要借钱救急……多半都是真的,只是隐瞒了半途钱被人抢走的事。怕姑姑不相信,顾跃还说可以打电话问郭主任、班主任。
记住又能怎样呢?我伤人了,还能怎样呢?伤人偿命,我这一辈子,算是毁了。
“没什么好看的。”顾跃护着我,一下子变得凶狠,他在伺机找突破口。
“顾跃!”我的心都要从嘴巴里跳出来了,“小心后面!”但我还是眼睁睁地看着顾跃挨了一脚。
顾跃的眸子泛着冷光,神情是前所未有的凶狠,他猛地一脚踹在周思捷的大腿上:“我跟你说什么来着?我叫你不要动她!我让你动她!”
顾跃被胖护士带得往前一冲,扶着病床的栏杆才没有摔倒,他狠狠地回头瞪着胖护士。
顾跃回头看着我,眉毛似剑锋一样,狭长的眼睛里闪着寒光,像是在问我“你说我干什么去”。
我随着顾跃往病房里走。八十几岁的老外婆坐在床边,不停地抹泪,一只满是褶皱和斑点的手按着刘素兰正在输液的胳膊。而刘素兰闭着眼痛苦地抽搐着,嘴里说着胡话。顾跃的无坚不摧,就这样变作笑话。
我们身处一个奇怪的社会,爱护你的时候,会有人对你说“跃跃还小,还在上学呢”,责怪你的时候,那些人会说“你都要毕业了,已经不是小孩子了”。因为年纪小而被人轻易原谅的一切错误,从来不是因为你年纪小,而是因为那些可以袒护你小错误、帮你善后的人,他们爱你。
“你敢咬我?我今天非得打女生了!”高个子撸起袖子向我逼近。
我两眼盯着他却聚不了焦。我该怎么办?我还要考大学,还想念重本,我还想去上海……我脑袋里一片茫然,我木然地看着自己的右手,就因为那半块砖,我完了,所有的光明前程都跟我没关了。
顾跃反应过来,大喝一声:“我叫你别动她!滚开!”他一脚将那个男生踹开。男生被踹得往后退了几步,包围圈被拉开一个口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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