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且不论你能否顺利引得他们上当,也不论你是胜是败,此战一过,必定元气大损。”苏晚蹙眉,毫不退让。
苏晚回过头面向他所在的方向,眼里雾蒙蒙地一片。云宸眼里闪过一丝暗芒,拿着帕子的手紧了紧,缩了回去,沉声道:“孩子……还活着对么?”
穆、旬、清。
他伸出手,手里拿的是一方帕子,零落的针脚,绣出一个“夕”字。
苏晚抿了抿唇,沉默半晌,道:“是。”
云宸果然如他承诺,放了所有孩子,可随即南方西方叛军同时发难,直取风都。穆旬清依着苏晚所说,剿了几处隐飒阁穴点才打乱他们的阵势。再三番几次御驾亲征,凭着多年战场经验大败韩家几场,方才缓住形势。
穆旬清闻言,沉吟片刻,摇头道:“不可能,云国近日安宁,未见行兵动向。且上次已订盟约,十年之内不互侵。就算他要趁势攻来,我风国地势奇而险,易守难攻,单单几处大关想要拿下都不容易,长期作战,我方战场,敌方粮草供应困难……”
她轻轻一笑,一指拂过琴弦,淡淡地道:“我双眼已盲,自是见不到她长了什么模样。说不定皇上见过,皇后娘娘若不嫌麻烦,可去问问他。”
穆色一滞,片刻便知晓苏晚的用意,微怒道:“穆色并非贪生怕死之辈。国之将亡,怎可忍辱偷生?宛姐姐,我不再是孩子,该有自己的担待。”
苏晚心下明白,穆旬清可以念在旧情未动云夕,不代表风幽也会如此。若让她知晓云夕所在,必定想尽办法找到她以来威胁自己。
每个人都有选择自己人生的权利,至少表面上,是她背叛穆旬清在先。不管是否被风幽逼迫,那些事他做了,他们便两清了。
云宸看着她,面上的戾气渐渐散开,眼里的血色也退了去,轻笑一声,“你不就是想让我放了那些孩子么?好,我放!你要记得,今日你不过救下百名孩子罢了,要么,你从我手下救穆旬清救风幽救这天下看看?”
“这一战,不管你胜还是韩家胜,战后云国趁势攻来,莫说一分为二,这世上,可还会有风国?”
“宛姑娘当年美貌动人,那孩子想必也是长得灵巧,本宫好奇着呢。”风幽不松口,继续打听着孩子。
“你说的都有道理。”苏晚打算穆旬清的话,“单单只是云国对风国,的确不易。可是,若有隐飒阁相助呢?”
风幽又静下来和图书,嗤笑一声,“我这是在做什么?”
穆旬清眼里泛起涟漪,低笑一声,“此次叛军势力庞大,不管今日分江而峙还是明日他们踏江而过,元气大损无法避免。宛宛,莫非你一早便打好了主意,劝和?”
可现在……
苏晚讪讪地放下手,沿栏坐下,挑了挑眉,“原来认错人了。”
“这片江山是父皇母后苦心经营得来的,如今我也不想眼睁睁看着它毁在我的手上。想必宛姑娘也不想看生灵涂炭,只要你对皇上真心相助,我定不会再如往日那般有意为难。噬心散的毒是我强迫皇上下的,甚至用解药来逼他与我成婚,把你沉入护城河,因为我骗他宫中有两名隐飒阁的细作助你出逃,你若有责怪,怪我就是。”风幽垂眸低声道。
苏晚看不到她的表情,却听得出这话语里的失落,面上笑容愈浓,抬眸道:“我不是什么心怀天下之人,是否生灵涂炭,与我无关。是否责怪穆旬清是否助他……呵,那是我与他之间的事。至于你,皇后娘娘,你对我做过的那些事,是否还欠我一句话?”
苏晚轻拨的琴音里不自觉地带了些许嘲讽。风幽自是听得明白其中的意思,却也不见更加恼怒,反倒静了下来,沉默半晌才幽幽地道:“以前,是我太过倨傲固执了。”
一别多年,他也该十五岁了。
还是宛轻尘时风幽公主便视她为眼中钉,处处为难,那时她不屑与她多争,未想更是激怒了她。失忆后变作苏晚,她一面不愿破坏与穆旬清的关系,一面不肯轻易放过自己,见缝插针置她于死地。风幽对穆旬清的爱,抑或说对她的嫉妒,早已到了魔障的地步。
说着起身欲要出门,临到门口又转身,对着苏晚道:“你最好莫要妄想抢走皇上!六年前不可能,如今,更是不可能!”
云宸突然笑起来,如沐春风般,扬着音调唤了一句,“晚姬……”
“够了么?”云宸终于开口,声如破冰。
她记得那时他笑了,的确是笑了,不是往日面具般的笑,是达眼底的笑,尽管只有那么一瞬,她仍是看见了,像是星子的流光洒在眼底,异样的好看。可是接着他赶她走,赶她出隐飒阁,说他要的是无情无爱的杀手。
“我施计诱他们过江,大军潜伏左右,待他们过到一半,中途杀出,毁船破军,江这面我们人多势众,他们退无可退,我方必胜无疑,江那面只可观望和*图*书不可救援。此战若胜,砍去他们一半兵力,我又岂会怕他们?”
苏晚的脸沉下来,咬牙骂道:“疯子!”
六年。她的人生里,有那么一段不可磨灭的记忆,在女子最为美妙的年华,她手染鲜血,身背人命,无论冬夏寒暑,白日暗夜,只要他一句“晚姬”一声令下,她跪在他面前无声领命,毫无怨言。
苏晚察觉到他的目光,也不躲闪,笑道:“信不信由你。我生下她不过以为欠着你一条人命,可你既然一手设计我楚家满门之死,我何来欠你一说?细算起来,那一条命,哪里抵得上楚家那么多条人命?”
“娘娘不愿,那便罢了。”苏晚也未指望她会当真低头。她这番话无非是想削弱她对穆旬清的怨,可她从未怨过,何来削弱一说?
语罢,推开苏晚,踏着轻功离开。
穆旬清面色一白,“云国?”
她认定的人认定的事,从不轻易放手。她不走,他问她为何,她说,爱一个人便想尽办法留在他身边。
随即是沉默,仿佛天空的颜色被瞬间抹白,空洞的沉默。
“这是减少伤亡的最好办法。”
苏晚坐在桌前正欲抚琴,闻言微微一笑,“我儿身份卑贱,哪能与太子作陪。”
那声音格外小心翼翼,带着浓郁的不安。苏晚叹口气,放柔了声音道:“你想知道,直接问穆旬清就是。”
“色|色,你一直在将军府?”苏晚撇开话题,笑着问道。
“为何?”穆旬清紧盯着苏晚。
苏晚低眉轻笑。穆旬清明知云夕的存在,未在她离开断贾城前抓到手,风幽必定是恼怒的。一来说明穆旬清手段不够狠辣,用云夕来威胁她当然是最好的法子,可他居然放过了。二来说明穆旬清多多少少还待她有情,否则怎会留给她选择的余地。
人人都以为隐飒阁野心勃勃,妄图问鼎天下。她却知晓,倘若云宸想要皇权要皇位,他的瞳术,世上有几人可抵?多年前他杀皇帝杀风幽杀穆旬清,轻而易举,现在要杀他们,同样不费吹灰之力。
恰好湖面上一阵风吹过来,拂得那声音愈加温柔缱绻。苏晚笑得弯了眼,靠回透着凉气的胸膛,垂首的瞬间嘴角幸福的笑意化作阴冷。
七日时间,叛军由西南两方汇合,与穆旬清带领的穆家军在斜跨风国的宁江分江而峙。
她从未如此刻这般清晰地感觉到风幽的可怜。身为至尊至贵的公主,为了心底那份爱不顾一切,千方百和*图*书
计得到手了,却是身合心不合。枕边人便是杀父之人,她不知也便罢了,偏偏怀疑了,连问都不敢问。
“现在隐飒阁还未动用手下杀手,单单靠之前铺好的路就已经杀到宁江。倘若踏江而过,你胜算还有几成?”
苏晚侧耳,知晓又有人进来了,十指扶住琴弦,不知来人意欲为何。
“是么?”云宸浅浅地笑,盯着苏晚。
“内容你自己与他们协商,我的提议便是议和。”苏晚沉声道。
苏晚倏地站起身,怒道:“你若不信便罢了。劝皇上一句,万忙之中挑点时间来看看云国动向,莫要忙着内忧,忘了外患。”
当年她是宛轻尘,为了那份愧疚那份爱恋,飞蛾扑火般不顾一切。只要他说的,不论是非对错,不管是否心甘情愿,只要他唤她一声,她都会去做。
苏晚心中一沉,笑容僵在嘴边,“这么小便开始打仗么?”
苏晚眨了眨眼,眸子里的迷雾仍是未散去,缓缓坐下,带着一声叹息道:“穆旬清,他要的,从来不只是争天下。”
苏晚仍是轻缓笑着,她不在意的,当年所有人都怨她害得十万穆家军战败,只有他一人信她,这便够了。
只因无数次的梦里,她拿着匕首刺向他的胸口,他倒下,眼里淌出血泪。
苏晚浑身一颤,笑容僵在脸上,面色蓦地煞白,几乎本能般地站起来等着“公子”的吩咐。
云宸的笑愈加明媚,欺近苏晚的脸,喃喃道:“你也不是今日才了解我,我等着看你有何能耐。”
他要的,是看他们苦苦挣扎,争天下,然后,毁天下!
夜幕降临时,苏晚未等来穆旬清,倒是等来多年未见的风幽。
风幽又静下来,默默地听着苏晚的曲子。
“大哥对我说……爹爹不是你杀的。”穆色有些踟蹰,顿了顿,道:“对不起。”
房内灯烛闪烁,流音反转。沉默半晌后,风幽突然开声道:“他们说……说他杀了父皇,是真的么?”
苏晚斜倚在栏杆上,好似看着湖面,微微笑着,不答。
即便是结为夫妻,生儿育女,他们之间也是隔阂重重。
“色|色,”苏晚打断他的话,柔声道,“色|色,你听宛姐姐的话,明日去穆旬清辞行,自行去塞北可好?”
苏晚心中更沉,不再言语,片刻才道:“夜深了,你先回去吧,明日你我再好好叙旧。”
“听说宛姑娘已为人母,不知那孩子身在何方,何不带来给本宫和*图*书瞧瞧,还能给凌儿做做伴。”风幽的声音一如既往地带着傲气,尖锐有力。
意料中的,风幽听了这话沉默下来,散出淡淡的怒气。
当年屠杀他顾家的,除了皇上派去的穆家人,还有无数垂涎虚还丹的风国人。
苏晚笑起来,布满血丝的眼显得那笑容分外狰狞。
多年前云宸放她出宫,随即穆老将军死于非命。风幽不可能猜不到云宸与隐飒阁有染,可她一意将所有罪责推在自己身上,穆旬清也是今早才知道顾宸云就是云宸,足以见得,这么些年风幽都未曾向穆旬清说出当年她所知晓的实情。
“妇人之仁!风国一分为二,日后争战更多,何来安宁?”
“那你还找那孩子作甚?你别忘了,我可是楚家人!她还流着一半的楚家人的血呢!”苏晚固执地睁着眼,不肯示弱,眸子里同样泛起血丝,“你要报仇对么?要毁了所有曾经置你顾家于死地的人对么?连亲生妹妹的不忠都容不下对么?那你杀吧!杀了那些孩子,连着云夕一起!什么都没了,什么都毁了不是更好?”
穆旬清一身银白色盔甲,面容消瘦许多,幽黑的眼盯着苏晚,微怒道:“议和?宛宛,这提议太过可笑。又不是两国交战,哪来议和一说?叛军便该全灭!难不成要我与他们分江而治,将风国一分为二?”
云宸闻言,身上蓦地迸出杀气,猛地抓起苏晚的手臂,清亮的眼里泛起血色,怒道:“楚家人,没一个好东西!死足都不够给我娘赔命!”
所谓的偿债变了味,她渐渐开始追逐梦里的笑颜,到了最后,猛然发现连自己一颗心都丢在他身上。爱的是梦里的他,还是站在面前的他,无所谓,只要是“他”便够了。她从来不是扭捏的女子,明白自己的心意后坦然她站在他面前,像无数次领命时一般,只是说出口的不再是血腥的杀戮,是爱恋。
两人交替的呼吸近在咫尺,紧贴的身子仿若没有间隙。多年前,也曾有同样的两个影子,夕阳下携手相笑。那时正值初夏时节,草嫩花香,夕阳的颜色是橙里带着红,光线是温暖里带着宁和,洒在两人之间愈加暖和。如今隆冬将散,断树残雪,惨白的夕阳再不带一丝温度,两人亦是貌合神离,不复当初。
苏晚闻言,微微扬眉。这算什么?硬的不行来软的?即便是有求于她,这个生来被捧在掌心,习惯被人仰视的公主也无需对她低头。
云宸垂眼看https://www.hetushu.com.com着苏晚,眸子里幽深如潭,习惯性带在面上的笑容早就散了去,甚至眉头还有微微蹙起,紧抿着唇,半晌才道:“这个……什么意思?”
穆旬清怒得面色发白,拍桌而起,“不做努力便承认失败,低头议和?宛宛,你确定不是说笑?”
“议和!”苏晚阖上手里的地图,不容置疑道。
军帐内灯烛闪烁,两人面上暗影浮动,皆是严肃不肯退让。
穆旬清突然一笑,道:“宛宛多虑了,隐飒阁即便想争天下,与我争与韩家争,断不会与云国合作,那是与虎谋皮!云国入了风国,岂会给他生存余地?”
“你莫要得寸进尺!”风幽大怒,自小以来,何尝有她与人赔礼道歉的时候?
那人关上房门,呼啸不止的风声小了些。他踱步在苏晚身边,却是长久的沉默。苏晚辨了辨来人气息,很陌生。可风幽既然看他在门外而未出声,应该不是外人。
风幽开门,脚步声滞了滞,随即走远。
“你是……色|色?”苏晚脑袋里只能想到这个人了,从她入将军府以来,还未见过穆色。
“嗯。”穆色应了一声,声音低沉,不再是多年前的清澈透亮。
“不小了,男子当建功立业,报效……”
穆色沉声道:“我随着穆家军,现在是副将。”
“色|色长大了。”苏晚轻缓笑着,一手抚上他的脑袋。
从那以后,她远远看着他一人孑立的身影,冷然里透出的寂寥竟会心酸,听到他冷漠疏离的命令竟会心疼,没有缘由的。
苏晚面上的笑容舒缓开来,血色渐渐恢复,随意道:“没错,我上次骗你的。孩子的确在,可惜被你抓了去,也不知如今是死是活。”
穆色略有犹豫,想要说点什么,再看了看天色,便也作罢,嘱苏晚好生吃药休息便走了。苏晚躺在床上一夜难免。
她愧疚,她赎罪,她偿还。终于那梦开始变了,时而青麦片片,时而黄叶纷飞,时而桃花朵朵,一层不变的是梦里的人开始对着自己笑,像是阴霾数月的天突然露出太阳的脸,虽然只有小小一角,却足够温暖。
被她两手搂住的身子显然颤了颤,凛冽的寒气迸发出来,又在下个瞬间收敛,由内而外溢出若有似无的哀伤,被寒风一吹而散。
风幽嘴里的“凌儿”,便是穆旬清与她的孩子。当年她在涧溪谷便听季一提过,穆旬清娶风幽公主,理所当然地继承皇位,一年后产下皇子,地位更加稳固。那孩子应该比云夕小了数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