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三 谁道莫归晚
第四十七章

曼陀罗有毒,毒的是人心,往事如河水般静静滑过眼角,喜怒哀乐一涌而上,最后只留下嘴角一抹淡笑。
也不知是谁的声音,突然响在苏晚耳边,温煦如风,他说:“这是毒,身子里的毒,心里的毒,哭出来,便好了。”
那人眉眼弯弯,看着糕点双眼闪亮,“你亲手做的?若若做的,我当然吃。”
那之后阁主召她,说她表面软弱,实则无心无情,是做杀手的好料子,他要好生培养。
那之后她知道,那场比试若二人都不动手,只会同时殒命,只有两人不相上下才有一线生机。
苏晚低泣起来,扯住衣角,仿佛那是最后的救命稻草,往事如云如烟,四散在眼前,挥之不散。
苏晚知道自己又陷在回忆里了,从她跳崖开始,七日七夜她在回忆里沉浮挣扎,走到尽头时回首遥望,看到三个截然不同的自己,在不同的天地里固执地守着自己的坚持,明明是同一个人,却因为有了不同的记忆,面对同一件事会做出全然不同的选择。
以前她从来不知晓他的名讳,他救她无数次,却从不主动与她说话,冷眼以待。那日她唤他“公子”,视他为主,她对自己说,即便倾尽所有,欠他的,她还。
“地狱……活生生的地狱。”苏晚剧烈喘息着啜泣不止,嘴中的倾诉亦是不止,“那夜我回过神来才想起他是照顾了我半月的人,我回去找他,找不到了。我去其他地方找,可那时我什么都不知道,连哪里去找吃食都不知道,我以为我会饿死,可是我被人救了。后来我在那里遇到他,他的眼盲了,脸毁了……”
他因她盲了双眼,如今她也盲了。他因她毁了容貌,如今她也毁了。她如他先前所愿,怀着他们的孩子,即便她恢复记忆后他不愿再要,她的骨肉,她也要。
不知是谁的一双手,带着温暖,带着安慰拥住她,和声道:“你不欠他了。”
“姑娘,想哭便哭,这落的泪,是毒。”
他向着她走过来,一步一步,踏着彩云一般。
苏晚再也说不下去,颤抖着放开那片衣角,抱着双臂呜咽不止。
苏晚迷朦m.hetushu.com.com地伸出手,触到软滑的衣角,一如多年前她紧紧拉着的那块明紫,那衣料同样软滑,那时她拉着那人娇噌地嚷嚷:“小哥哥,你瞧,我亲手做的,你吃不吃吃不吃?不吃我可生气了。”
苏晚只觉得鲜血淋漓的伤口被人轻而易举地触到,颤抖着想要躲过,偏偏越躲越疼,哭嚷着:“不!以前我也以为自己不欠他了,我也为他杀了很多人,我也被他利用着几次徘徊在生死边缘命悬一线,因为他被所有人抛弃……可是原来不止的,我曾经是他最信任的人,我害死他唯一的亲人……我拿着匕首要杀他的时候,他该有多绝望?他肯定一直都信我的,不管爹爹和娘对他做过什么,他不怪我,他待我好。即便永远面无表情,即便他从来不对我笑,他也会默默地待我好。可他所有的好,换来的却是我毫不犹豫地抛弃,是我毫不留情的一刀,你说……我要怎么还,怎么还?”
苏晚突然觉得双眼刺疼,心头像是塞了细密的棉花,吐不出气来,闷气堵得鼻尖酸涩,她想哭,却不停告诫自己,如何能哭?自己的懦弱害过多少人?如何能哭?她要的是坚强,无论是何时,不管什么情况,流血,不流泪。
他问她可愿帮他,声音温润如风。
梦海浮沉,记忆犹如巨浪,一波波汹涌而至。明媚似朝阳的楚若,暗黑如残夜的宛轻尘,阴郁如黄昏的苏晚。人活一世,却过了三辈子的迥异人生,前因后果,环环相扣。苏晚在梦里只见到一条河,无声流淌,河的对岸是大片大片火红的曼陀罗。
那之后她当真无心无情,杀人不眨眼。
“爹爹发现了,他把我关在他房里不让我出去……门和窗都用木条封死了,我用房里所用的东西砸门,最后用手,我的手上都是鲜血却感觉不到疼,我怕他们会杀了小哥哥。那门怎么都打不开,后来……后来起火了,那夜好大的火,耳边都是可怕的惨叫声,白色的窗纸都变成红色。我缩在墙角不敢动,娘一脚踢开门让我逃,可是马上有人进来跟她打斗,她被m•hetushu•com.com人追着走了。门被烧着了,窗被烧着了,没有人记得我,我看到满眼的火,呛得满眼的泪,移不开脚……最后是他来救我,他身上那么多伤,全是被爹爹打的,他娘也被他们害死了,可他没有丢下我,他带着我逃……但是我居然忘了,我忘了他是谁,我说他是怪物,我把他推下山坡,我让他盲了双眼。”
那是过去,没有楚若记忆的宛轻尘,怀着愧疚一心一念地偿还,彼时,她以为她可以还清的,倾尽所有任他摆布毫无怨言。此时,有着楚若和宛轻尘记忆的苏晚突然大声地抽咽起来,无论如何都停不下,像是要流尽毕生的眼泪,哭得撕心裂肺。
苏晚瞪大了眼,温热的眼泪好似带着厉刺滚滚而落,刺得脸颊生疼。她好似回到十二年前,亲眼见到那一切,声音急切而无力,“我去地牢里找他,他不理我,我哭着说对不起说我会救他出去,让他等着我。他答应了,他说等我,他伸手帮我擦眼泪,说‘若若不哭’,苦的人明明是他,可他对着我笑。但是……但是……”
隐飒阁那件阴暗的密室里,淌过很多人的血,断过很多人的命。她以胆小为借口,以懦弱为盾牌,手里只沾了一条人命,那人,却是自始至终护着她的人。
以前她忘了楚若忘了小哥哥,暗黑的生命里只有杀戮,那段记忆都已经足够残忍,可现在她记起来了,记起他唤着的‘若若’便是自己,记起她拿着匕首亲手刺向小哥哥的胸口,对着她笑的小哥哥,逗她玩乐的小哥哥,救她出火海的小哥哥,在林子里将野果都给她吃的小哥哥,为她与母狼搏斗的小哥哥,被她推开毁了双眼的小哥哥……这样的记忆,比起只记得宛轻尘的自己,更让她觉得疼痛,恨不得将那刀子是桶在自己心窝。
直到三年后,正值海棠花开,她在满树的海棠花下见到那男子,一身淡紫色的长袍,墨发如丝,夹杂在衣衫间随风而动。他站在树底盈盈浅笑,干净到没有颜色的脸,再不复往日的可怖,常年紧闭的眼睁开了,闪着星子般的光亮。他和-图-书站在那里看着她,眸子里像嵌着海棠花新发的花蕊,柔软煦净。他在笑,嘴角勾起,笑意却不达眼底。
苏晚又开始哽咽,声音颤颤发抖,“我知道我打不过他,可他每次都会救我的。我以为我不动手,他不动手,那些人拿我们没办法的。可那次他拿着匕首对着我,刀刀致命。我本能地躲,直到筋疲力尽,他还是一刀刀地刺向我。那时我想哭都没了时间,眼前都是血,脑袋里嗡嗡一片,什么都不记得……只知道他要杀我,他居然要杀我居然要杀我!我都不知道自己怎么一刀插到他胸口……拿着刀子插入血肉的感觉——我仿佛能感觉得到,他的心跳和我的手一起颤抖……那时我明明脑中一片空白,耳边是嘈杂地嗡鸣声,可我还是听到他倒下时说……他说我不是他的若若……”
女子血迹斑斑残破不堪的身子,撕心裂肺冲破云霄的痛苦尖叫,和蔼家人诡异莫测的笑脸,一口一句“虚还丹在哪里”,地牢里小哥哥苍白的脸,血淋的伤口,大火肆虐的夜晚背着她出逃时的沉重喘息,最后是林子里她一声“怪物”之后逃之夭夭的背影。
她以为她淡然了,以为她再也不会在意过往恩怨了,梦里这一切再次重现时仍是剜心般的疼痛,疼痛从心底的角落里迅速蔓延到全身,冲击在脑海。那一身明紫的少年对着自己言笑晏晏,下一刻便带着半面残破的脸唤着她,“若若,我冷……”
苏晚的泪再也止不住,抓着那衣角泪水滂沱似雨,哽咽着,有些语无伦次,“季公子?季公子……我知道错了,我终于知道我哪里错了,我忘了十几年,便伤了他十几年。那么多年我守在他身边他对我不置一顾,我以为是因为我曾经抛他弃他,可原来不止,我错的远远不止那些……”
那之后她潜心习武,告诉自己,不能死,不可懦弱,她这条命,是无数鲜血换来的。
那一年她九岁,与云宸在那昏天暗地充斥着杀戮血腥的地方过了一千多个日夜。她数不清云宸为她杀过多少人,记不得有多少尸体拖出那间屋子,可她不会忘记那日云宸倒和图书下时,紧闭着的眼里淌下的血泪,一串串落在地上,点在她心头,如同在她心尖留了一颗朱砂痣,在日后的无数个日夜里灼烧疼痛,时时刻刻提醒着她,亲手杀了无怨无悔地庇护着自己的人。
她单膝跪地,轻唤公子。
海棠花瓣扑簌而落,如云似雪。守她护她千夜的男子,她思之念之千夜的男子,就在百步远的地方,花树底,阳光下,精灵般浅笑。
苏晚的眼泪缓了些,声音里泛起阴冷,“你知道隐飒阁是什么地方么?我以前不知道的。一群六七岁的孩子,他们教我们习武,用各种狠辣的招式用来对付同龄的孩子。想要活着,就得杀死其他人。我胆小,我懦弱……我不敢杀人,我不杀他们他们却要杀我……他本来就会武,就算是眼盲,他总能找到我,每次都是他救我……你知道我这条命是多少人命换回来的么?每天至少有一场比试,十个孩子混战,只留下五个,一个月后六个留三个,四个留两个,两个……留一个……循环往复。最后,最后那批孩子里只剩我和他了。”
她怔在原地,恍惚以为身置梦境。
苏晚哭得声嘶力竭,两段不堪的记忆结合起来,竟是一个这样残忍的真相。七个日夜里她反反复复地告诉自己冷静再冷静,此时心中压抑着的情感却如决堤的洪水一发不可收拾。刚刚温润的声音再次在她响起,平静如止水,“你看你的脸毁了,武功没了,眼也盲了,你生下孩子给他留下一线希望,够了。”
“我不知道爹爹为何抓起他,不知道为何他和他娘都会武,我拼了命地求爹爹放了他,可是爹爹不肯。我去求娘,娘也跟着我落泪,却什么都不说。我看到他娘来求爹爹,以为有救了,可是她也被抓了起来……”苏晚声音里满是无助,掩埋了十几年的回忆,压抑在心底的噩梦,此时她再也顾不了管不了那么多,只想说出来,抓紧了手上的衣角哭嚷道,“我想去放走他娘的,可是……可是我听到那小屋里他娘在哭,在喊,里面好多男人在大笑,他们在逼问‘虚还丹在哪里’……我不敢过去,那是我第一次觉得我https://www.hetushu•com.com熟悉的人是那么的可怕。门被打开时我看到小哥哥被关在笼子里,他像野兽一样嚎叫,我熟悉的亲人们却在笑……我看到他娘遍体鳞伤,身上的衣物碎了一地,光着身子蜷缩在地上颤抖,她用尽了力气向着小哥哥的方向大喊,‘报仇!报仇!’她的声音好可怕,比鬼刹的嚎哭还可怕,那是从地狱里传过来的。小哥哥拼命地摇铁笼,哭得满眼血红,我心疼,真的心疼……可是只敢躲在一边哭……如果不是吃了我给的糕点,他不会被抓住;如果小哥哥没被抓住,他娘不会死……那时我不懂小屋里发生了什么,可现在我记起来了,我知道了,他……他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娘被人□致死……”
幸福了六年的楚若,白纸一样干净的人生,在六岁那年的夏末染上了一滴墨渍,墨渍渲染开来,擦抹不去,销毁不净。
苏晚觉得冷得发抖的身子渐渐有了暖意,暗黑的眼前模糊闪现一身血红的宛轻尘,她为他杀尽天下人,为他伤心伤情,为他变得人模鬼样……心中哀恸渐渐淡去,眼泪终是有了止住的势头,意识缓缓恢复,不再沉浸在楚若回忆里的软弱无力中,四肢也找到了知觉,不似在梦中挣扎,她不再言语不再哭泣,突然安静下来。
够了。
她已然分不清自己的心跳猛然加快,是为那嘴角的几许笑意,还是积蓄多年的愧疚。她一直以为,他死了,被她亲手杀了。
空气中淡淡的药香飘逸,刚刚还撕扯着哭嚷的声音忽然间消失,像是透过阳光的门缝突然被关上,满世界只剩冷清。
“那时我真的不知道若若是谁……我以为我是替代品,我愤怒,毫不犹豫地拔出匕首,那血溅了我满脸,温热的,腥甜的……”
“当年我真的不是有心,我只是想哄他开心而已,可做了整晚都做不出来,娘给我那盒糕点说他会高兴,我就想着拿过去对他说是我亲手做的。他不吃别人做的东西,可我做的,他一定会吃的……我真的不知道里面有毒……”
苏晚的眼泪一串又一串,决堤而落,“他从没想过丢下我,我却丢了他,我把他推到了地狱……”
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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