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姐姐……”穆色水漾的大眼里又溢满雾气,玲珑的脸上泫然欲泣:“你……你说噬心散?”
穆色难得见她露出几分喜色,点头跟在后面。
苏晚扫了一眼身上刚刚上好药的伤口,三日时间已经愈合,开始结痂。原本虚弱的身子因着穆色一气塞入的药丸,第二日便好了许多,如今几乎全然恢复,甚至比先前还利索了几分。
穆色无声站在一边,愣了许久才感觉到夜风冷冷地钻到衣襟里,抬眼见苏晚好似已经睡着,纠结着的双手才稍稍松开,轻手轻脚地出了房。
“哦,好。”尽管笑容丑陋,穆色仍像是被蛊惑住,轻轻点头。
譬如出现过一次的梦境,那一声声“若若”,温柔宠溺,不似苏家那位娘的脸谱化,而是自然而然地饱含了无数宠爱的感觉,即便是让她出逃时也是哄着她,担心着她。苏晚想了想,这才似娘亲的感觉。
苏晚快速向前,纱裙上很快濡湿一片,黑发顺着微风吹起,沾染了些许水珠,听着穆色话步子并未减缓,反倒更快,自嘲笑道:“总归是要死的。”
“若若,你别生气呀,我逗你玩儿的,以后都是我抓鱼成不?给你抓三个月?一年?好吧好吧,一辈子,我勉强答应你了,给你抓一辈子鱼!”
“晚姐姐,这三月发生什么事我也不知道,真的!不是有意瞒着你!”穆色眼里闪着委屈,两手不停撕扯自己的袖子。
苏晚哪里还管穆色的叫喊声,纵身一跃便已经落到湖里。
在这将军府,她明白,到头来逃不了一个死字。她不是怕噬心散剧毒的疼痛,也不是不想多活些时日,可那湖底的诱惑,日日在脑中盘旋。
“晚姐姐你做什么?”穆色连忙快步跟上,急道:“这雨虽然不大,可你身子刚刚恢复,淋雨容易染风寒,大哥回来不知还准不准我给你送药。”
“为什么?”www.hetushu.com.com苏晚不知哪里来的一股力道,突地从床上坐起来,两眼闪着锐利的冷光,直直逼向穆色:“为什么这么待我?我不怕死,可你告诉我为什么,让我死得其所!”
穆色本来还挂在脸上的笑容僵住,粉扑扑的小脸垮了下来,两手颓然地垂下,在圆桌边坐下,低声道:“大哥今日肯定能回的,等他回来我就去找他要解药,你……”
苏晚睁眼,见穆色恍惚的模样,伸手摸了摸他的脑袋:“色 色你回去吧,无需再来看我。”
冰凉的湖水瞬间将她的整个身子包围住,苏晚半分挣扎都无。她记得,被推下山顶的那一夜,也是同样的被冰凉吞噬,无法呼吸,无力动弹……
穆色低首,不薄不厚的刘海垂下,刚好掩住双眼里的水光,深吸了口气,几次想要开口,声还未出便停住。
“够了!”苏晚低声一斥,打断穆色的话,声音里是止不住的颤抖:“你只说最后。”
“不会的,大哥肯定不会让你死的!”穆色毕竟还是孩子,苏晚又几乎拼起了力气往前,他有些跟不上了,又不明白苏晚是要干什么,正欲小跑跟上,苏晚却突然停了下来。
“不会……”穆色摇头,还想继续说什么,又连忙闭嘴不说。
湖风很清凉,苏晚刚到便觉得心旷神怡,放开穆色的手,将油伞塞到他手里,自己迎着细雨往湖边走去。
“晚姐姐,你在想什么?”穆色刚好进门,拍了拍身上的雨水,见苏晚好似未察觉他的到来,便开口问道。
“嗯。”苏晚低声回答。穆色这个语气这个表情,这噬心散恐怕真是奇毒无比吧……
服侍她的两个丫头拿着药颤巍巍地退下,苏晚便想到在苏家时服侍她的丫鬟,也好似怕她到了极点。
“算了吧。”苏晚叹口气,整个身子滑下床榻。
穆色未回答,略有和-图-书踟蹰。
穆色一手撑着伞,一面跟着苏晚,着急道:“晚姐姐你走慢点,我快跟不上了。”
“色 色,你既然知道我已失忆,那……”苏晚用力捏了捏穆色的手,想要拉他转身,他却始终不动,“那……你告诉我,为什么我会被抓来此处?”
春雨未停,反倒有愈下愈大的趋势。苏晚闭着眼,再不说不问。穆色关心她是没错,可穆旬清是他大哥,看起来,还是在他心中分量十足的大哥,仅仅一句话便让他闭口不言,即便再问也是无果。
摸了摸自己的脸,世人不在乎皮相的,恐怕少之又少,会吓到她们也属正常。
苏晚想要问出口,挣扎着吐不出半句话,想要挥散那一片白芒,突然眼前一黑,那句“你是谁”换作一句清脆的女童音,乐道:“小哥哥,今后你就是楚若的专属抓鱼工!一辈子!”
说话之人是谁?是谁?
穆色被苏晚突如其来的动作惊得站起身,往后退了两步,看到苏晚眼里的坚决,低下头,喏喏道:“大哥说……说过去的事,不许跟你提起……”
苏晚转首,微微笑着,不经意道:“我在想,今日是噬心散第一次发作吧。”
“嗯。”苏晚微微点头,那日醒来穆旬清正在喂她喝药,若昏迷这几日她记忆未有混乱,他应该说过吧,说那是剧毒噬心散。
“色 色,你站在那儿。”苏晚转过身子,对着穆色轻缓的笑。
他才满十岁,哪里懂得那么多……自己既是将死之人,又何必多连累他人?
“最后……最后,第七次毒发,噬心而亡……”穆色撑起脑袋看着苏晚,早已是泪流满面,两眼红肿不堪,抽泣着:“晚……晚姐姐,大哥……大哥真的要你死……”
突地眼前闪起一片白光,刺眼的白,苏晚挣扎,想要看到什么,仍是一片白。
“上次我掉下的那泊湖,离这里www•hetushu•com•com
远么?”苏晚向四周看了看,洋溢满园的翠绿,各处都是含苞欲放的花骨朵,细雨洒在上面,更是惹人喜爱。
穆色不知哪里给苏晚弄了一身淡绿的纱裙,穿起来舒适不说,还很是合身。本来有两名丫鬟替他二人撑伞,苏晚暗嘱穆色遣开了,自己一手举着油伞,一手牵着穆色在园子里晃荡。
穆色伸手指向左前方,苏晚朝着他所指的方向看过去,果然看到一泊清湖,随着微风闪起粼粼波光,心头一喜,拉着穆色道:“我们过去看看。”
半躺回榻上,掀起被子盖住半个身子,苏晚怔怔看着大开的窗外银丝线般连绵的细雨,脑袋里不似在苏家时那般空洞。那时她可以独自一人坐在房内,看着某个物什一动不动,从早到晚,在想些什么连自己都不知道。
“若若,今天娘教我,己所不欲勿施于人。这句话我也教你,就是自己不想干的事儿不能找别人干。所以,我决定!要吃烤鱼以后你自己抓,不许派遣我!”
穆色小小的身子微微颤抖起来,吸了吸鼻子,拿袖子擦过双眼,伏在床边,细声道:“你不会死的,真的!大哥不会杀你的!他要杀你,就不会把你从湖里捞出来了,也不会把你留在将军府,他亲自把你带到房里的呢,宫里有急事他才走的,肯定没料到好几天都没法回府。他不让人进房,说不定是怕二姐姐又欺负你。反正,大哥不会让你死的!”
就在他回答“好”的那个瞬间,苏晚回转过身,向着已经几步之遥的湖跑了去。穆色这才反应过来苏晚想干什么,大喊道:“晚姐姐!”
再譬如穆旬清,他只在她面前出现过三次,每次都在她以为他是来救她的时候,推他一把,而她对面的,正是地狱。说他入宫,也不知是真是假,第一次也是说他去了宫中几日,可她在山上却正好被他逮到。那么https://www.hetushu.com.com这次呢?当真不在府内?
穆色整个身子又软了下去,拉住苏晚的手,侧靠在她手心,静默片刻,启齿道:“噬心散,很毒。会发作七次,第一次发作在中毒七天之后,第二次发作在第一次发作十四天之后,以此类推,最后一次发作是在第六次中毒的四十九天。七次毒发,第一次噬人皮骨,骨疼皮痒,挠不得,否则皮肉腐烂。第二次噬人手脚,十二个时辰酸疼难耐,不可动弹,否则手脚尽废。第三次噬人毛发,十二个时辰内黑发寸寸成雪,不得见日照,否则毛发焚尽。第四次噬人眼耳,耳不能闻,眼不能视。第五次……”
可是如今她一静下来,就能想许多许多事情。
穆色心中一空,像被重物敲打了一番,久久不得回神。
“是啊,他不会让我死……”苏晚撇过脑袋,轻轻地笑:“他是要我生不如死……”
春雨绵延,一下不停,整个房间也染上了浓重的潮湿之气,伴着刺鼻的药味,雨水滴滴答答落在窗檐上,细细听来,竟似有节奏的韵律。
苏晚闭着眼,想要找到与那日相同的感觉。身子渐渐变重,感觉到自己在慢慢往下沉,耳边越来越静,只听见自己的心跳声,眼前越来越黑,意识也逐渐迷离……
穆色摇头道:“不远啊,呐,你看前面。”
“横竖也是死,不过是否知晓原因的区别罢了。”苏晚阖着眼,惨淡的笑,声音低沉到好似枯木挤压,“你走吧,无需为我找药。”
穆色见她失望的模样,再想到今日若大哥不回,她便得忍受皮痒骨疼,比起刑罚更加难耐,忙站起身道:“好!反正我们只在府内走走。”
苏晚暗叹穆色的嘴还真是紧,她时常想方设法的套话,几乎没有一次是成功的,最多套出那问题的表面答案,稍深一点穆色便注意到了,闭口不语。
苏晚一听,掀开被子坐起身,对着穆色www.hetushu.com.com感激的笑。苏晚开心,穆色自是乐见,也咧开嘴笑了。
苏晚的力气只因心中一时气闷爆发,不等穆色将话说完,又跌回床上。穆色面露愧色,犹豫着不敢上前。
“若若,接住!看,多大一条鱼,哈哈!”
苏晚的声音本就可怖,无力的质问更显阴沉。
穆色蓦地抬头看苏晚,动了动唇,想要开口反驳,却是哽住,只听苏晚又笑道:“你知道噬心散是什么毒么?”
“色 色,以前你也时常与我一起游园么?”苏晚远眺前方,好似不经意地问道。
门外的冷风伴着细雨不断袭进房内,吹得烛火明明暗暗,穆色不知是听了苏晚的问话,还是被这冷风冻到,结结实实地打了个寒颤。
“大哥给你下了噬心散?”穆色睁大了眼,不相信地问道。
“怎么了?”穆色有些迷糊,站在原地不动。
穆色小小年纪,在府内说话甚少有人敢反驳违逆,甚至看起来十分刁蛮的穆绵也在那夜之后未曾出现。如此看来,穆色在将军府地位不低。怕是除了穆旬清,谁都管不住他。
你是谁?
雨未停,也未有缓下来的趋势,飘飘洒洒偶尔湿了肩头。
清亮的童音,是个男孩,不停在苏晚耳边唤着,苏晚心中一阵撕扯,有些东西在脑中翻滚呼之欲出,细细琢磨,又如烟雾般消散。
“色 色,你带我出去走走可好?”苏晚挤出一点笑容,放轻了声音问道。
“既然不肯说,那便罢了。”苏晚放开穆色的手,轻吁口气。
还有穆色,他显然知道很多事情,所以第一次见她的时候对着她是一副不可原谅的模样。第二次见她,知晓她失忆,便不似第一次那般别扭,坦然地表现他对自己的关心。第三次,以及接下来的无数次,便是他遣人来替她处理伤口。
“若若,我等你,我在这里等你,你一定回来!”
“不是……”
“你先答应我,站在那儿。”苏晚仍是笑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