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白雀九幽

噗咚。
至于她,除了依靠那荣,在这偌大的元江府里她没有第二条路可走。而她一旦败露,那荣不会怎样,她自己连同她兄长他们在内,二十五条人命,却悉数会葬送于此。
“可不是啊,建寺之初,香客们对这神泉一度趋之若鹜,可后来阿戛牟尼已经证实了‘洗眼神泉’之说子虚乌有,来的人越来越少,渐渐也就淡了。”吉珂说到此,撇了撇嘴道,“事隔几年,这神泉之事又被提起来,不是你们这些乡野平民愚蠢无知,又是什么?”
“何必明知故问呢。”朱明月眼光直视他道,“今时今日小女能站在这里绝非偶然,更何况,整整两年的相安无事,布达高僧就以为谁都不知道是你把人藏起来了?还是你当真认为,这勐海的主人素不理事,自始至终都被蒙在鼓里?”
“可如果不是小姐先找到人,无论是谁,若迦佛寺也好,那老和尚也好,甚至是那位旧主,都没有好下场的……”阿姆喃喃道。
“子时刚过。”
埋兰也没想到对方居然是曼短佛寺的僧人,脚底松了松力道,却是半俯下身,恶狠狠道:“大半夜的,姑奶奶没工夫跟你废话,赶紧从实招来,你究竟干什么来的?窥伺?偷东西?还是要放火烧房子?你敢说一句诳语,姑奶奶打断你的腿!”
顷刻,凤于绯道:“我可以带你去找他,但我有一个条件!”
亥时一刻。
洪正映因为谦禅师的关系,对建文帝一直照顾有加,而高僧傅洽又是建文帝的主录僧,君臣三人之间关系很不一般。建文四年七月,北军兵临城下时宫中起火,洪正映不顾个人安危匆匆赶来,替建文帝作了僧人打扮,在朱明月的襄助下,从密道出了皇宫,又在北军兵力最薄弱的地方突围,趁夜出了应天府。作为宫外接应的王升,在乱军中不幸被箭矢射中,身死;傅洽则在燕王入京后被捕,拘禁至今。
少女站在界碑旁,临高下眺,浮云从山间掠过,只能隐约瞧见两侧山腰上一片片雨热绿意,更显得险谷幽邃索桥危悬,深不可测。
阿姆瘪了瘪嘴,不以为然地哼道:“心思单纯的人除了好收买,还有什么用?我只不过是实话实……唔……”
“就属你长了一张无害的脸,不让你去让谁去。”埋兰打了个呵欠,笑讽道。
榻上男子闻言冰冷一笑:“如果我说我觉得还不够,还需你再拿出些‘诚意’来呢?”
无人知晓为何往年落选的祭神侍女,被送回家中后,疯的疯、傻的傻;被选中留下来奉神的那些,又为何再也没从土司府里走出来。召曼的秘密,一直牢牢地锁在这表面神圣高洁、实则内里肮脏不堪的神祭堂内,甚至从来没被人怀疑过!
正在这时,玉里也从山下送完那释罗回来,手里还捧着一盘剥了壳的龙眼……
“说,你是什么人?”
的确,凤氏于绯,富甲西南。若说云南府锦绣山庄的沈家是汉商中的巨贾,武定州的凤氏彝族,则是当之无愧的诸蛮夷里的翘楚。
埋兰的态度很不友善,不仅针对朱明月,更多的是针对玉里。两人在土司府时就面和心不合,来了曼景兰,玉里在祭神侍女面前处处讨好、事事卖乖,她早就看不上;昨晚朱明月话里话外又提及玉里比她更贴心、更懂事,埋兰的心里愈发不好受。她不好受,自然也不会让别人好受,于是一早起来就借着阿姆的脸,将满腔怒火发泄在了对玉里的尖酸刻薄上。
朱明月垂着的眸色沉了沉,脸颊禁不住有些发红发烫,是尴尬,更多的是羞恼。这那氏土司学了再多汉人的仪容装扮又如何,没学到半分的规矩礼法,这叫什么?沐猴而冠,穷极龌龊之能事!这样的场面,敢带她过来就是结仇了。
沈小姐斩钉截铁地拒绝了他。
能被这么漂亮的小姑娘认得,身为男子都会生出欣喜和优越感,而面前之人眼底冒出一抹惊艳却又骤然而逝,须臾就变成了懊恼。朱明月道:“什么不妙?”
盛名之下,其实难副这样的形容,在见到刀曼罗之后,那荣又用实际言行给了朱明月一个深切而难忘的体会。然而堂堂那氏土府的土司,辈高位尊,头衔显赫,就算他还不是元江府的唯一掌权者,名义上也坐拥澜沧,统领数万族众,跺一跺脚,恐是整个滇西之地都要为之震动,却怎会是如此面目!
埋兰不是发疯,而是昨晚被朱明月的话刺|激到了,罪魁祸首就坐在这里,轻描淡写地对玉里道:“你是因何到我身边的,我心里有数,放心,我会护着你。”
子夜的后山荒无人迹,除了她们主仆几个住在这一处客堂里,余下的几间都是空房。佛寺里守夜的和尚为了避嫌,从不轻易靠近客堂前,僧侣们更不可能在后半夜摸到后山来。
“没反对,也不代表一定会带咱们去,就不能是以退为进?”玉里说到此,用手戳了戳阿姆的额头,低声道,“这才是出使的第二日,着什么急,倒是你说话时需注意着,什么该说,什么说了会过头,记得拿捏分寸,当知过犹不及。”再天真烂漫不谙世事,曼腊土司寨也不会安排一个失礼的奴婢来曼景兰。
“那么,我是应该叫你‘白莲玉恩’呢,还是该唤你一声‘明珠’呢?沈小姐。”那荣笑着道。
“诚意?真有诚意才好啊。”
曼景兰。
不想让人知道的事就是秘密;隐蔽不为人知的事,也是秘密。很巧的是,在高僧布达的身上,这两种秘密兼具。前一种是他破了戒生了两个儿子,其中一个儿子在寺修行期间又破了戒,给他生了个孙子——对于被奉为信仰存在的得道高僧而言,这是毕生难以抹掉的污点,也是绝不可被原谅,是足以摧毁他的致命伤。至于后一种秘密,并非发生在他身上,仅是为他所知。
这是她们来曼景兰出使的第四天,前三日当中,无一时不惊心,唯独这第四天,收获最丰。
都说“南朝四百八十寺,多少楼台烟雨中”,想不到“晨钟报晓”的盛况居然在勐海看到。
凤于绯故作疑问道:“如果你同我们一样也是被抓进来的,认出我之后,难道不是应该说,同是天涯沦落人?如果你是来救我们的,或许会说,柳暗花明又一村;又或许说,为山九仞功亏一篑。可你说的却是,‘得来全不费工夫’。”凤于绯摇头,哂笑,“这就代表你不是来害我们的,就是有可能来图谋我们的。”
与此同时,中城,若迦佛寺。
榻上男子宛若女颜的面容,衣袍不羁地敞着,一手随意地架在曲起的长腿上,本就未拢紧的襟怀因为这样的姿势露得更开。一副慵懒恣意的模样,那双眼瞳更是似雾非雾无欲无情,恰似自月宫而来的仙君,下红尘邀凡夫俗子共赴九天。
夜色渐渐弥漫上来,望着一点点远去的身影,西纳摸着下巴,笑眯眯地说道。
“还赐名了?”
“都不是。”元江府唯摆夷族人,武定州多是彝族人,朱明月不知他为何有此一问,也没打算在这一点上做文章。
沈小姐听着这浩荡钟声的时候,正坐在镜台前对着妆奁隆精心修饰,准备去上城“赫罕”拜见那九幽。
阿姆笑嘻嘻地跳下软榻,给埋兰倒了杯茶,“姐姐,数了没有?是菠萝蜜多,还是龙眼多?”
“看他的神色,不像是发生了什么事。”走进一家银饰铺,阿姆挑了个旁人不注意的工夫,凑到玉里和埋兰身边道。
朱明月看了她一眼,笑着问道:“不是你把玉双的把柄给我的?”
“不是让你说这个,”那荣翻了个白眼,“这些都是那丫头进府后才发生的情况,精彩吧。”
男子“咦”了一声,将笸箩端在右胳膊上,“你认得我?”
“据说是一个小和尚不慎碰掉灯烛,烧着了帘幔,帘幔又把殿内堆放着的大量干草和柴火燎着了,最终引致大火。”朱明月说的是玉里刚刚从帕沙瓦小和尚处得来的消息。
“不是专挑没人的时候、就是故意支开其他人,这一白天,你可没少找机会跟她独处……”埋兰笑,“照我看,现在在咱们那位祭神侍女跟前最吃得开的,非是你玉里莫属了吧。”
阿姆一脸垂涎的样子,朝着朱明月央求。玉里掐了阿姆胳膊一下,嗔道:“有中城可以给咱们走走,已经很不错了,你别给小姐找麻烦!”
她说罢,揖礼转身,翩然离去。
朱明月有些意外那释罗的热情,按理说,她的身份明着是出使曼景兰的祭神侍女,实则是为那荣过来探听消息情况的,相信往年里那荣和刀曼罗一定以同样的手段,打发很多人来过。莫非用以对付的方式都是这么……客气、周到?那就不难想象那些人的下场了。
埋兰怒其不争地瞪了阿姆一眼:“你没看见,你亲爱的玉里姐姐有事没事就往祭神侍女身边凑?你陪着祭神侍女外出的两晚,你玉里姐姐可是翻来覆去彻夜难眠的……”
“这是什么意思?先是劫走吉珂,端掉咱们的一个地方,然后来咱们下榻的佛寺大肆搜找,眼下大半夜的又送来了一颗人头!他们到底想干什么?”埋兰狠狠一拍桌案,激动地道。
“不不不。”小和尚往后连退好几步,险些没再次坐地上,面上露出惧怕,“我……小僧不敢劳烦几位女施主,小僧这就告辞、这就告辞……”
她之前的确没有多想,只因被那释罗唠叨了一路,没等抽出工夫去仔细琢磨,刚回曼短佛寺就被告知了吉珂失踪的事。可一等侍婢毕竟是一等侍婢,到现在还看不出蹊跷就太不称职了——从清晨那释罗来接祭神侍女去孔雀湖,湖畔偶遇凤于绯,再到金湖寻沈明琪……这一整天都透着匪夷所思。
玉里点头:“被那人叫走的时候,奴婢就瞧对方的脸色不好,像是挺着急的,别是出什么事了吧。”
朱明月禁不住若有所思。
布达懵住了,以至于他都忘了说,他不知道她说的那位旧主身在何处,他只是守住若迦佛寺的秘密,守住那位旧主的秘密,他甚至还没来得及出声拒绝!可他又突然明白过来,她其实早就知道他知道;突然明白了,她为何会对若迦佛寺的这些秘密了然于胸;也突然明白了,昨夜她说会再见面的缘故——原来她竟是有这么重要的东西,而这么重要的东西,当然不会在第一次见面就带在身上。
那荣听到她说救人的话,语气如谈论天气一样平淡,不禁笑了起来,究竟是进府的过程太容易,让她无知者无畏,还是根本没把堂堂的元江那氏放在眼里?
朱明月走在玉里给她撑着的竹伞下,挡住的是仍然刺眼的夕照日头,闻言,捋了捋额前碎发,不咸不淡地答道:“凤公子生长在西南,又因生意与云南府的锦绣山庄诸多来往,该不会不知道沈家女儿一直流落在外的事吧。”
“我只是说说。”
“沈兄,能见上你一面可不容易啊,不过瞧你在这里过得倒是比小弟我还悠哉,又出来钓鱼?”凤于绯抱着双臂,故作玩世不恭地道。
高僧布达见少女轻缓而珍视地将桃木梳子拿到他面前,不禁微怔。
高僧布达就这样被悄然藏到了现在。
连表面的工夫都不在乎了,“沈小姐”三个字脱口而出。
等离得近了,看清楚那驾车之人,正是那释罗。
朱明月抿唇,微笑道:“用小女一条命来抵偿吉珂小师父的命,这笔买卖划算与否就看布达高僧怎么算了。”顿了顿,她的眸光流转,又意味深长地说道:“小女倒是听吉珂小师父说过,最近似乎有不少‘有心人’冲着‘洗眼神泉’而来,可有此事?”
彼岸,究竟哪里才算是彼岸?
多狠!
上了马车,朱明月望着对面一个体态玲珑的姑娘,问道。
桑勐领着少女走十阶歇一阶,足足半炷香的工夫,才走上山门。午后的太阳正盛,炽热得如同一个大火球,桑勐又热又累,面色赤红,后背的粗布衫都被热汗打湿了,袈裟半披在肩上下摆扎在腰间,露出半个膀子,却见少女神清气爽,大气都不喘一下,不由暗暗羡慕年轻人的体力就是好。
那荣是那氏土司不假,但是元江一府之主这种头衔,只不过是虚的。大家心知肚明。在元江,除了一个刀曼罗,更有一个那九幽,自那荣嗣位至今,三足鼎立的局面,已经维持了整整五年。以那荣的权力撼动刀曼罗,尚且是一件不容易的事,何况是用澜沧的势力去干涉勐海。
沈家明珠,沈家嫡长一脉唯一的女孩儿。
仿佛听出她话音里的讽刺,朱明月微微笑着摇头,轻声道:“不是因为你,他们也不是断送在我手上,是他们自己作恶太多。”作恶太多,终会自食恶果,何况犯下那等罪行,死一百次都不够。
“事到如今,咱们就是一根绳上的蚂蚱,你还在琢磨‘诚意’的事?”
她的话刚说完,之前一直跟朱明月说完话的白衣男子顺着水榭走了过来,也随着他的脚步,几十只孔雀踱着优雅步伐紧跟其后——长长的尾羽拖拽出斑斓的色彩,衬托得男子一袭白衣愈加出尘,整个人犹如九天坠下的仙君一般,遗世独立傲然花丛。
各种声音纷至沓来,又依稀渐远,不知在找些什么,就连每日例行的晚课都耽误了。又过了半个时辰,最后,整个山寺忽然沉寂了下去,仿若一个人回光返照之前的垂死挣扎,一度顽强拒绝着死亡,却终究叹息一声溘然长逝。
“是丽江土府。”那荣道。
“胸有激雷而面若平湖者,可拜上将军。不错不错!”
沈明琪叮嘱罢,又紧紧攥住朱明月的手,“珠儿,我的妹妹,六年前为兄把你弄丢了,六年后就算用为兄的命,也定要护你周全……”
阿姆飞快地往玉里身后一躲,笑嘻嘻道:“哪里是我不怀好意,分明是姐姐心里春思荡漾,一刻不停地想着见正主,也难怪会惋惜错失了住进上城的机会。不过姐姐也别恼,等玉恩小姐被召见的一日,咱们都不去,独独把机会让给姐姐,到时候姐姐就一偿心愿啦!”
阿姆“嗯”了一声,伸手撩拨了一下烛焰:“我把她埋在小河边上了。”
放生池的周围生长着茂盛的阎浮树,晚霞的余晖铺了一地,静得只剩下树叶沙沙作响。朱明月有一刻的沉默,俄而,才道:“……我凭什么信你?”
玉里的脸彻底沉下来:“埋兰,你别血口喷人,昨晚我可没碰那些装鲜果的筐,是你领着底下那些侍婢收拾的,你忘了?”
原来这本就是她的债,她终是要为她一手造成的这些后果负责。
“居无椅凳,席地而坐,脱履梯下而后登,甘犬嗜鼠。妇人衣短衫长裙,男子首裹青花蜕,衣粗布如缔,长技在铳,盖得之交趾者,刀盾枪甲,寝处不离;日事战斗,号称善战,诸夷之中最强者”——朱明月想起之前看过的记载,倒是所言非虚。
月卓拉想起那几个夜晚,她卑微无助地躺在他胯|下,而他举着蜡烛,将那滚烫的蜡油滴在自己身上,任凭她哭喊求饶,不但没有丝毫怜悯,反而更加兴致高昂在她身体里驰骋。她为了活命,不得不屈辱地臣服任他予取予求,他却又找来那两个跟她一同来自红河彝族的待选祭神侍女……
既然上述那些疑团她都能不动声色地一一洞悉破解,这等心境,这种手段,又岂会看不出当初自己的那点小谎言。
“什么话?”
可若迦佛寺的这一场大火之后,有些事终将要瞒不住了。
“珠儿,你、你叫为兄什么?”
叶果后知后觉的称呼,让朱明月一怔,片刻想起这还是之前拜见祭祀巫师时,雅莫给她赐的名。很好,叶果用一个名讳就提醒了那荣,她这个已选上的祭神侍女该撤掉了。
黔宁王府的人、纳楼普氏的人、那氏土府的人——玉腊的三重身份,在阴差阳错的安排下,就这样一直在土司府里有条不紊又错综复杂地悄然保持着。
当时她跪在榻边,听着帷帐里传出的男女激烈、粗重的喘息声夹着夜风灌了一耳朵,然后他光着身子将自己抱上床,贴在她耳边道:“小贱货,这么就湿了……”
胖和尚一愣,忙打了个问讯:“出家人不打诳语。虽说若迦寺自建寺以来香火鼎盛,跟那斛泉不无关系,可真实的传言其实是——此泉水不溢不竭,断不可填废,否则周围的住户就会患眼疾,与小施主的说法刚好相反。”
吉珂闻言一瞪眼,大声叱道:“你要泉水,我们桑勐师父念你一片孝心,破例让你来到法堂取,别人还没这么好的待遇,你竟然说我们诓骗你!”
那抹身影在山门的南侧小偏门停下,拿出早就揣在身上的钥匙,悄无声息地开锁。
朱明月走到其中一座化身窖前,扬手做了一个动作,下一刻,就从竹林深处窜出来两道黑影,无声地跪立在她面前。待她再一示意,两人起身,伸手去抬那沉重的化身窖缸盖。
在朱明月的认知中,建文四年的那一场大火,让一个年轻的帝王从此消失,江山改朝,又成就了另一个踌躇满志正当盛年的新帝。但是民间对于那场皇权政变、宫闱大火的传言,却附加上了太多传奇的色彩——比如,洪武三十一年,太祖就预知建文不能善终,赐给他一方锦盒,交代他非到危难关头,不能打开;比如,建文四年六月,燕王篡位夺权,兵临城下时,宫中莫名燃起大火,马皇后不幸葬身火海,建文帝在无计可施的情况下,打开太祖当年交付的锦盒,赫然发现盒内放有度牒、剃刀、袈裟、僧袍等出家人之物,度牒也填好了法号,建文帝于是剃发披上袈裟,从地道潜逃;再比如,据说,当年陪伴建文帝出逃的,还有两个身边近臣……
“老奴来的时候,不小心摔了一跤。”
关于她的姓氏、来历,以及来元江府的目的,想必临来前,西纳在经由那荣的授意下,已经与这四个安排来的贴身侍婢一一交代过。包括她引土司夫人出府时,曾打着黔宁王府军师萧颜的名义的事。就算玉里说出她姓沈,又故意提到萧颜,也不足为奇。
“你是我身边的人,这一点我不怀疑,”朱明月将手轻轻搭在埋兰肩上,“但玉里也是,阿姆也是,甚至还有那些平时看不见的影卫,都是。可在我眼里,你们就只分为两种人——敌人、自己人,埋兰,你是哪一种人?”
朱明月的目光从两个五大三粗的奴仆脸上看过去,在两人退出房门的一刻,沈明琪注意到她一直面色不善,不由低声安抚道:“他们俩是哑的,不会说话,这段时间一直负责照顾为兄。不过珠儿放心,你今日来金湖的事,为兄会想办法不让他们跟外人说……”
马车经过的村寨里随处可见的是鳞次栉比的佛塔,有钟形佛塔、金刚座佛塔、亭阁式佛塔、八角密檐佛塔……千姿百态,金光普照,各自舒展着绚丽的色泽,每座小塔塔座里都有一个小佛龛,龛里有泥塑的凤凰凌空飞翔。摆夷族别具一格的金顶佛寺,平静,无言,雍容华贵,波澜不惊,成群坐落在林海深处、高山云端。在澜沧也有这样的佛塔佛寺,大多数却是遵循惯例的摆设,不像这里虔诚的信徒众多,全民朝拜,香火鼎盛。
却见男子一拍手掌,呼道:“那就对了!”
“第三刀是什么来着?哦,双乳。”
“姐姐你慢点,等我!”
折腾了一日,浑身又酸又疼,朱明月抹了把脸,蹭了一手的脂粉,浅铜色的。
正是高僧布达。
“布达高僧可愿听小女一言?”
“祭神侍女是奉神祭祀的关键人物,身份不比旁人,原本应该住在中城,不过在咱们曼景兰佛塔佛寺居多,勐神的神庙极少,少不得要委屈住在上城了。”
浓云遮蔽了月光,竹叶在风中摇摆得哗哗作响,黯淡的月色透过树梢洒在少女的脸上,随着叶片摇曳而欲明欲灭,浅铜色的肌肤被衬得有些透明,一双眸子黑嗔嗔,看得人一阵心惊。
罩面白纱换成半遮的流苏软烟罗,露出额上的肌肤似雪白皙,更衬得一双笑眼弯弯,泪痣盈盈欲滴。
凤于绯将沈明琪的神色瞧在眼中,更确定了这姑娘跟沈家当家是相识的,于是一摆手,示意朱明月的方向,“沈兄,给你介绍一下,小弟刚刚结识的一位姑娘——”他话到嘴边忽然皱眉,“哎哟,在下真是糊涂,还一直不曾问这位小姐……”
催情药丸!
是那个名唤阿姆的讨喜小侍婢。
“啊,是、是凤贤弟啊……”好半晌,沈明琪才反应过来,吞咽一下掩饰道。
“呦,兰姐姐害羞啦!”
“她说,咱们粗鄙没教养。”
朱明月说罢,又徐徐道:“土司老爷在中间穿针引线,如此煞费苦心,不过是不想眼睁睁看着本该纯净神圣的神祭堂,由于人为变得愈加污秽不堪,可这一切终究过去了。今后的神祭堂有你,只是你。这岂不是应了那句话:否极泰来。”
跟随沈小姐来曼景兰的这四个奴婢,各有身份,关系复杂,身为死士的阿姆混迹其中,是计划之内毫无悬念。可就连朱明月都没料到,另外三人里面居然有一个是黔宁王府培养的内线——玉腊原是因着红河彝族的小姐月弥进土司府事先安插|进来的一枚棋子,利用其在府中当差的便利,辅助月弥在神祭堂里站稳脚跟,并逐步达成勾引土司那荣的目的。但在那之前,玉腊之所以会在红河彝族黄草坝,又是因为她本是萧颜为了攀交纳楼普氏特地送进回新村的一个帮衬。
神祭堂,暖阁西厢。
两人的视线齐刷刷投向朱明月:“……小姐你怎么想?”
那荣能派到她身边跟她来曼景兰的影卫,必是忠心得力之人不用作他想,那荣也必定有牢牢控制住他们的办法,让他们即便脱离自己的眼睛也绝不敢背叛。这一点,在那荣跟朱明月摊牌决定互相辅助互为利用的一刻,朱明月便心中有数。
“九老爷有事缠身,这才推迟了召见祭神侍女的时日,所以派老奴过来更要好生款待一番,否则这山寺清苦,几位娇滴滴的姑娘住不了几日,恐怕就要迫不及待地回澜沧了!”
玉里欲言又止,犹疑了一下想再次开口,朱明月按住她的手腕,玉里抬眸看来,朱明月几乎不可见地摇了摇头。
沈明琪抓紧这仅有的一点时间,道:“凤贤弟你多虑了,沈某决计不会害你,更不会让舍妹受到一丝一毫的伤害,关于逃走一事,还望贤弟你不要犹豫!”
朱明月抬起头,瞳仁清透,眸下的泪痣颤巍巍,衬得肤若凝脂更白,唇若胭脂,花儿一样娇艳可人。那荣的眼神儿有些发直,抻着脖子就要一亲芳泽,却见那两片唇瓣轻启,又道:“土司老爷用不用先跟九老爷商量一下,再答复小女?”
“小姐,夜很深了,你还是早些歇着吧。”
一石二鸟,还有一个替罪羊,玉罕的打算其实是这样的。
“这恐怕不太好。临来时,土司老爷一再交代,务必不要将这次的出使成为曼景兰的负担,更加不要打扰到九老爷。土司老爷还说,摆夷族不分家,勐海的南上座部佛教,就是澜沧的勐神、寨神,奴婢以为,既然都是族内高高在上的神明,一定会体谅众生团圆和睦的心愿,不会介意的。”
然而若迦佛寺的风里还夹杂着脚步声、人声嘈杂,一哄而起,就像是被水滴进的油锅,噼里啪啦一阵沸腾炸响。直到第二拨喧嚣声传来、第三拨、第四拨……外面不知来来回回经过了多少人,月亮升起来了,夜色渐浓,偌大的若迦寺却亮若白昼。
埋兰和阿姆闻言都是一怔,不禁各自暗道自己心急坏事,更恨眼下的举步维艰,重重地叹气。玉里咬了咬牙,道:“要不然,奴婢们想办法送一个影卫进去探探消息,就冒充那些寺里的僧侣或是后厨送菜的挑夫!”
“沈小姐,请您相信奴婢。”
“叶果小姐,你好。”朱明月略一颔首。
同样是问话,后面这一句等同于上面那一句的回答。
像这样四周清净,又撇开余下三人的独处机会并不多。玉里抿了抿唇,索性放下果盘,凑到朱明月耳畔,压低声音道:“沈小姐,奴婢是萧军师的人。”
原来沈明琪与凤于绯的“囚禁”地点,只隔着半个村寨……
“吉珂呢?”
埋兰没有打伞,抱着手臂斜靠在偏门遮檐下的一块小地方,半个肩膀微湿,显然是等候已久的样子。
……
“杀了我吧,杀了我!啊……啊!”
“沈兄,你轻声些,不要以为那两个仆从离着远就听不到你说话。”凤于绯一边喝着茶,一边提醒道。
隔着一道山谷,那不就是若迦佛寺!
“小女只是听说,小女的兄长他们被关在九老爷的曼景兰寨子,并不是老爷您的曼腊土司寨,那里是勐海,不比澜沧,故而小女才说——恳请土司老爷帮忙,而不是直接求老爷您放人,土司老爷难道不应该跟九老爷商量一下?”
“月弥还好吗?”
此时微雨初歇,浓云散去少许。朦胧的月光照在浓茂的修竹上,满眼只有泛着萤光的翠绿,还有竹林间一座座砖红色的化身窖。
轻纱帷幔低垂,雅莫被固定在床榻上,两只手高高拉起拴在头顶,两条腿被大大分开,一左一右被绑着脚踝拴在雕花床柱上。身上被扒得只剩下肚|兜,上面绣着可笑的鸳鸯纹饰,单薄的布料遮挡着臃肿隆起的肚腩,大腿的肥肉耷拉下来,白|嫩嫩。
阿姆耸了耸肩,表示无所谓,起身也往对面的床榻上爬。埋兰盯着玉里的背影,哼笑着没说话。
朱明月凝重的神色触动了阿姆,阿姆不由得有些紧张地问道:“小姐,是不是出了什么岔子?”
不一会儿,车夫驾着马车上路,四轮马车在地上碾过两道清晰的车辙印,碾碎了路边的绿苔青草,车身随之轻微地摇晃,挂在马车四角的铜铃发出清脆的响声。
“你是没碰那筐,可是你亲手洗的水果!”言下之意,不是你在果肉上动了手脚,还能有谁。
“吉珂小和尚不见了!”
她怎么可能不知道?滇黔地界那么多府、州、县,想要几份当地的户籍身份,任何与黔宁王府有关系的流官、土官都能办到,为何她偏偏挑了一个丽江的木氏土府?
那荣情不自禁地从太师椅上直起身体,脑中恍然浮现的是读过辞赋中的句子,却不足以描述此女之美。府里何时多了这么一位天仙下凡似的小姑娘?埋没在神祭堂将近一月,居然谁都没发现!
埋兰本就有些心虚,被阿姆这么一呛声,难得低下头没还口。阿姆又道:“明日玉恩小姐问起来,咱们怎么说?”
“不会问吧。”
金乌西坠,朝霞满天。
后生可畏。
“布达高僧,我们很快会再见面的。”少女临走时道。
“嗯……讨厌,怎么还有外人在啊……”
在元江府,那九幽就素有“白孔雀”的美誉,可见摆夷族对孔雀的尊崇和喜爱。但那释罗日日来她跟前报到,一连推迟了两次领她去见那九幽的机会,拖到而今已然七月十一,不但不再提,还专程安排她去芒色寨子看孔雀……看来那九幽短时间内是不打算召见她这位祭神侍女了。
凤于绯摇头晃脑地道:“鲤鱼出游从容,是鱼之乐也。怕只怕再等上一时片刻,想要庸碌从容一世都不能够了……”
阿姆急得快要哭出来了,还想继续央求,这时,就听对面下榻传来一个小声音:“我陪你去吧。”
凤于绯心里气炸了,深吸一口气,脸上反而笑得愈发明媚:“原来是沈小姐——失礼失礼,在下真是被小姐瞒得好苦啊,若沈小姐早说你是我沈兄的亲妹,刚刚在孔雀湖边,在下怎会不好生招待‘沈小姐’一下……”
说话的是玉里。
殿堂是明间开门,青砖琉璃瓦构筑的斜面殿顶,六根圆柱和两头墙壁支撑着穹顶,描画錾刻着色彩斑斓的图案,显得十分庄重。殿北连檐通脊庑房,与后罩房相接,殿前出月台,台前出两层台阶,中间整块大理石上的莲花纹饰栩栩如生。菱花槅扇格子窗和花梨木屏门各三扇,面朝北的大门敞开着,隐约露出里面的红漆雕梁、叠落的穿堂琉璃门,堂皇大气,古意盎然。环绕着殿阁的宽阔廊庑一路往北逶迤铺展开,摧枯拉朽般架成了高台。隔着玉砌雕栏,盈盈的几丈池水相隔,数座小阁亭亭玉立。
叶果觉得那荣是想跟朱明月独处,才要支开自己,一颗心瞬间跌落谷底,瞅了一眼朱明月,又瞅了一眼那荣,垂下的眸子里燃起把怒火,跺了跺脚,故意大步从朱明月身边经过,用肩膀狠狠撞了她一下。
两人对坐良久,跳跃的烛火打在身上,映衬得布达的一袭僧袍红得神秘,片刻,他开口道:“小施主想说什么,老僧坐化之前,洗耳恭听。”
勐海的地势西北高、东南低,四周高峻,中部平缓,囊括了摆夷族古老的八大寨、六小寨,雨水极为充沛频繁,土地潮湿,再加上其间的雨热植株茂而密,大而阔,艳而奇,致使终年笼罩在一片缭绕的雨雾烟瘴之中。那九幽的曼景兰寨子,就位于勐海的西南处,奔流不息的打洛江从村寨西侧流过,形成了一条神秘而绮丽的天然屏障,江水对岸是缅族东吁王朝。
朱明月似是一听一过,很快将目光转向另外三个侍婢。
“于是这种先入为主的想法,以及以貌取人的习惯,就自然而然地让本小姐钻了众人‘有眼无珠’的空子——”朱明月学着阿姆的腔调,接过话茬道。比如说,在她一早领着几个武士离开曼短佛寺时,寮室的小和尚果真把她当成了不善言辞的婢女玉腊;再比方说,吉珂见到她时,听了她有些奇怪的口音,却压根没想过她不是族里人。
见朱明月疑惑,阿姆道:“奴婢是指,之前她好像总找机会往小姐你身边靠,她会不会是别有所图?”
“没有。”阿姆不自觉摸了摸自己疙疙瘩瘩的脸,就因为要留下来等般若修塔的消息,这才在昨晚吃了大量相冲的鲜果。
玉里闻言怔愣了一下,神色黯了。
朱明月一脸莫名的表情,对什么?
“是啊,最坏不过现在这种情况。您是朝廷钦封的那氏土司,只要您活着,您永远是那氏土司。”朱明月半垂眼帘,有些意味不明地说道。
地上的人犹豫片刻,沉下一口气,道:“好,若小姐您能把握有度,属下等一切听命行事。”
朱明月蹙眉:“小女只是来‘救’人的。”
一下子就失去了威逼的筹码,还被反将一军,少女也不生气,只淡淡地笑了笑,道:“布达高僧,你还真是固执。可是你的固执,不仅会让你自己身败名裂,使你的至亲骨血死于非命,就连苦心经营数年的佛寺都会跟着一并赔进去……”她说到此,声线幽幽又道,“可即便是付出这些代价,那个秘密你也瞒不下去。”
此处不是说话之地,凤于绯有心想挤兑朱明月几句,又有沈明琪夹在中间护着,凤于绯更受不了沈明琪这一副酸儒样子,甩了甩袍袖,道:“沈兄还要垂钓吗?这儿太阳太大,不若交给仆从,沈兄和令妹好不容易相见,总是要说说话的。”
朱明月仰面看向释迦牟尼金佛,轻声道:“若迦佛寺修建的时间不超过七年,建寺之初,寺内就流传出‘洗眼神泉’的传言,这也是引来山下众多善男信女香客的重要原因,鼎盛时期,若迦佛寺的受戒和尚就曾达到千余众。然而不知为何,几年之后,身为阿戛牟尼的布达高僧你突然对外宣称,‘洗眼神泉’一说纯属虚假,若迦寺因此一度衰落,香客们失去了精神依托,终因那三千八百磴石阶望而却步,致使若迦佛寺香火惨淡至今。”
翌日的晨曦。
千呼万唤始出来。
带她去找他……
这个时候,公主亭的三个人顺着宽阔的藤桥从侧面绕了过来。
凤于绯被这么一问,乍然愣住了,等回过神来,不由又好气又好笑:“还真是现学现卖,没等我再发问,你就已然反击了。在下忽然很好奇,小姐究竟是什么人?”
朱明月听出埋兰言辞里面的中肯,道:“你说的没错,但此时的若迦佛寺必定布下了天罗地网,除却为了修缮寺院而羁留在山上的僧侣,除却搬运木材、砖瓦的劳工和木工,任何一个在这个时候妄图接近若迦寺的人、接近高僧布达的人,都会被扣下或者一律就地格杀。”
那释罗哈哈大笑,摆手道:“阿姆姑娘天真可爱,童言无忌,童言无忌!”
“先回寺里吧,等那个报信的影卫来了再说。”
因为半个时辰以前,中城的某座佛寺走水了。
为何是丽江木氏?萧颜亲自拉拢到黔宁王府的木氏土府,明面上与元江那氏交好,私底下却一直在为黔宁王府办事,在收到那柄錾刻了黔宁王府标志的龙雀后,木氏土司按照她的要求更是办得相当周到——不仅给她安排了一个天衣无缝的身份,还精心挑选出十几个美丽少女,打着献给那氏土司玩乐的名头,实际上是为了给她作掩护,一并送到了东川与她会合。
从玉罕找上她的那一刻,再天花乱坠的承诺,都不过是虚假的利诱,若她不答应,恐怕玉罕马上就会威逼了。既然早晚都得接受,何必敬酒不吃,吃罚酒。可玉罕不知道,敏锐的直觉和谨慎的后手,一直是她安身立命的方式,否则身在陷阱而不自知,也轮不到她来元江府了。
所以当时的真实情形应该是:雅莫昏睡后,又吸进大量含毒的香料,人事不省之际,朱明月偷钥匙——不管偷不偷得到,雅莫必死无疑,朱明月在偷钥匙的过程中,也会被当场毒死或毒晕,被逮个正着。谋害祭祀巫师和偷窃钥匙两项大罪,朱明月是帮凶,三管事岩布则是指使主谋,如果再有人去追查香丸的来源,矛头自然会直接指到弥陀莎头上。
当一边抚摸着叶果的娇躯,一边觍着脸笑的那荣说:“饮食男女,人之大欲存焉”,叶果觉得这句话说得真是太好了。尽管玉恩姐姐表示,土司老爷这是断章取义,她却认为,这话用来形容神祭堂里的两位大巫,再恰当不过:人之大欲,召曼好色,雅莫贪吃。
玉里顿了顿,又道:“对了,那边那位公子是什么人啊?”
“回禀土司老爷,‘由礼则雅,不由礼则夷固僻违,庸众而野。故人无礼则不生。’”其实朱明月想说的是,凡人之所以贵于禽兽者,以有礼也!
朱明月往北法堂的方向走,不大一会儿就来到后山,经过那汩汩往外冒水的泉水,她未多作徘徊,跨过浅溪,直接顺着石子小径往南面的竹林里去。
朱明月敛身:“是。”
那荣简直想为她鼓掌。
“要真是事事跟她有关,不简单,真是不简单。”西纳说完,又补充道,“当然,老奴不是在给岩布找借口,岩布那老家伙至今感到愧对老爷的栽培。”
阿姆蹑手蹑脚地推开房门,就瞧见宽敞的外屋里,埋兰拥着被衾半趴着窝在榻上,东窗前的炕桌旁则是裹着一件薄披肩坐在烛台边的玉里。
“哦?若是不交呢?”朱明月一侧头,噙着笑,“难道就不让小女下山,或者……让小女断胳膊断腿以偿?”
那九幽亲自带着人来了,这是朱明月没料到的。火光冲天的佛寺让望烟赶来的百姓和僧侣迅速投入到了手忙脚乱的救火中,跟着那九幽来的几个随扈也不例外,当然,他们的主要目的是在灭火后在寺中大肆搜找,可就算他们将整座寺庙翻个底朝天,也找不到要找的人。
雅莫迷恋嗑药,在迷幻的香雾中一遍遍体会升入极乐的致命快|感,又因掏空了身子常年贪食胚胎。弥陀莎禁不住雅莫的淫|威,私下里替她炼制了大量含有微量曼陀罗和米囊花的迷香药丸,供雅莫挥霍。玉罕得知这个秘密以后,再三胁迫弥陀莎,本就无权无势任人欺凌的小巫医,为了自保,不得不又将一部分香丸转送了玉罕。这其中,玉双一直在中间互通有无。
玉里怔怔地接过香梨,难怪在大殿里时,沈小姐会说,不要做任何无谓的、会横生枝节的动作……原来她早就察觉到自己的意图,也看出那三个侍婢的身份各不寻常,可像这样深入虎穴孤军奋战,她哪来那么大的把握和胆量,还有萧军师那边……
但是当连翘将建文帝身在勐海的消息从姚广孝口中转述给她,当张晓谶在临走时给她留下了一块锦衣卫象牙牌,当阿姆告诉她,这柄桃木梳早已被取回又从应天府辗转送来了勐海,朱明月终于了悟,靖难之役后的宫中初遇,姚广孝为何会跟她说——皇宫只是其中的一个劫,她的路,恐怕还长着。
浓浓的大雾弥漫在林间,遮蔽了月光,净房在客堂的北面,隔着一条小径,阿姆跟在玉腊的后面,天黑湿气重,青石板路有些湿滑,两人深一脚浅一脚地往前走。
“我不狠难道还让她叫两嗓子,把守夜的和尚招来?”阿姆又翻了个白眼,顿了一下,脸上笑容褪去,看着埋兰的眼神变得严厉起来,“倒是你,我还没说呢,你不好好看住自己的东西,让她无意中发现了端倪,若不是我及时察觉,得惹多大麻烦!真不明白挑来选去怎么会派你过来!”
“你放心,在咱们眼里不过是一个小和尚,没什么价值,在人家那儿就不一样了。”对方一定会因此现身。
如果是土司那荣见了,或许会顿时火冒三丈,然后又是哭笑不得。
再比如,勐海作为可与澜沧匹敌的第二大势力,一旦有失,势必唇亡齿寒,那荣为了一己之私就祸水东引,殊不知也会害到自身?而且,勐海财大势横,蕴藏无尽,前前后后经营十几年的所得,足够那荣亲自统领元江府称雄整个西南蛮夷,到嘴的肥肉,那荣当真舍得?
“小姐还真是心诚啊,半夜来这里,是要拜佛?”娇媚的嗓音忽地从身后传来,朱明月的动作一滞,转过身来,见到了埋兰。
“事实证明,小姐你之前那些汉家闺秀的拿捏,也不过是鱼目混珠的障眼法。”阿姆帮她拆头发,又挤眉弄眼道,“府里好些侍婢私下里议论,说祭神侍女的姿态多么多么曼妙,总带着一股子说不出的优雅,让人只见一抹背影就能知道是本人,云云。”
那荣忽然很高兴自己失望了。
很多利害关系都不用挑明来说,彼此心照不宣。
“请问这位大师父,是否知道这附近哪儿有洗眼明目的山泉?”
“原来你是为沈家当家来的……”凤于绯恍然大悟之后,又紧紧抿唇,不忿地喃喃自语道:“早就听说云南府锦绣沈家跟黔宁王府的所交匪浅,这第一个能进来勐海来捞人的,果然也是冲着沈家来的……如此假公济私、厚此薄彼,黔宁王府当真是太不将旁人放在眼中!”
少女奇道:“难道之前关于神泉的传说,是假的不成?”
抓着她的手用了很大劲,另一只隐在袖中的手也攥得死紧,朱明月见沈明琪的眼睛都红了,轻轻掰开他的手指,稍稍退后一些道:“一句两句也说不清楚,但你放心,我很安全。”
此时此刻,玉里下山门去送那释罗了,埋兰则在院中安排奴婢们将一筐筐从曼遮佛寺带回来的水果放置在何处,屋内,只留下一个吃多了的阿姆捧着肚子消食。
不愧是商人。
傍晚来临之前,暮色沉沉,天空淅淅沥沥下起了小雨。
“怎么,本老爷说得不对?”那荣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朱明月,那只手却一路往上,最终还是探进了叶果的裙底。
屏退了两个影卫,整座佛殿,甚至连同整座院落内,只剩下布达高僧和朱明月。
“还没问小师父,别的那些来求泉水的人,都得偿心愿了吗?”少女又缓下步子,等他。
“还真是主仆情深呢。”埋兰冷冷看着玉里和朱明月两人的互动,“不过,可别是贼喊捉贼吧。”
“布达高僧那边,没有消息送来吗?”朱明月想起另外一件事,问阿姆。
还是没回答凤于绯的问题。
朱明月有片刻的静默,然后朝着那荣再次敛身。这一回,她行的是万福大礼。
这时,沈明琪将渔竿放下,朝着凤于绯端端正正地行了一个礼。
“小姐,吃些果子润口吧。”
“弥陀莎巫师那叫心思单纯,你别乱说话——”玉里https://www.hetushu.com.com见朱明月一直没做声,急忙嗔怪地瞪了阿姆一眼,然后伸手按着她的小脑袋向朱明月鞠了个躬,有些抱歉地说道:“玉恩小姐别见怪,她就是这死性子,口无遮拦的。”
人就是如此,越是被强调,就越是容易有逆反心态,越是生出好奇。
那荣的恩典,是将祭神阁的善后事宜,也就是怎么让人背这个黑锅,全权交给了朱明月来处理。
吉珂站在游廊的石阶上,阳光透过树梢打在他的半张脸上,另外半面刚好掩映在遮檐的阴影里,一双眼睛明明灭灭,“施主刚刚不是还说嫌那三千八百磴石阶辛苦累人,小僧带施主走另一条下山门的道。”
然而,并没有,当少女后面的话再次娓娓道来,他觉得又死了第二次。痛苦而悲怆。
“那大管事要是问的话……”
那荣又变回最初那一副不羞不臊的无赖模样,觍着笑脸,像是天塌下来都与他无关。是啊,这里毕竟不是中原,这里是西南蛮夷,规矩礼教有时会被视为无物。而朱明月曾待在宫中,除了勾心斗角、虚与委蛇,见得最多的就是声色犬马。
玉里和埋兰两人的耳力都极好,闻声,两个人的心蓦地提了起来。
那段时间,他是不是就站在这几扇窗前,看着外面茂林修竹中、汤池暖水里一具具香汤沐浴的赤|裸胴体……一边在心里想着龌龊的男女之事,一边品头论足,把自己当成是高高在上的君王,精挑细选着哪一夜哪一个女人给他侍寝暖床。何其快活!
“诶,你——”凤于绯怎么都没想到她不由分说掉头就要离开,且丝毫没有回头的意思,不由得在她身后气得跺脚,“我只知道一部分!可你也要先告诉我,你究竟是什么人?是不是来救我们的?又能不能救得了我们?”
叶果攀着那荣的脖颈,贝齿轻咬着唇,一双眼睛满含情欲,又迷惑地望着那荣,像是在问:她怎的还不走?她在说什么?
“布达高僧心存死志不要紧,不该在见过小女后一日就引火自焚,平白让小女担负了逼死高僧、毁掉佛寺的罪责,就算佛祖不怪罪,小女这良心恐怕也难安。”
朱明月曾在宫中见过孔雀,正是由元江那氏的土司那直亲自进献的,蓝、绿二色,均为雄性,拖着又长又大的尾羽,头顶还有簇高高耸立的羽冠;一旦开屏,尾羽抖动沙沙作响,展示出五色金翠线纹的大羽扇,以及尾端的一颗颗暗蓝色镶绿边的圆圆眼斑,吉祥华贵,美丽夺目。
西纳“嗯”了一声,片刻,道:“那夫人那边……”
朴素的錾刻,梳齿处摸起来很圆润,原主人应该时常梳发,很爱惜自己,上面还髹了一层清漆,在幽幽烛光的映衬下温润生辉。
“快跟上,别东张西望的!”
“我姓沈。”
“小姐,晚膳备好了。”
叶果委屈地咬了咬唇,巴巴地揪着袖子,半天没动。
祭神侍女奴仆一行人住进了曼短佛寺后山的客堂,与前面的佛殿和僧堂隔着一定距离,那些随行来的奴仆和武士则都住在山门下面的寮室。玉腊和阿姆兵分两路,一个往僧院去,一个往山下走,埋兰百无聊赖地趴在石桌上,看着玉里又独自一人去照顾祭神侍女。
阿姆急忙将埋兰推到前面来。因着早上跟玉里大吵一架,埋兰此刻面对朱明月时还有些尴尬和别扭,阿姆使劲拽了一下她的衣袖,埋兰撇撇嘴,与朱明月解释道:
弥陀莎惊愣地猛然抬起头,像是再次被震住了,张了张嘴半晌都说不出话来。是这样的吗?会是这样吗?如果朱明月的这些言辞都是真的,自己的那些坚持和不忍就变得无比苍白、无比可笑……弥陀莎忽然感到心里一阵阵发堵和气闷,紧咬着唇肉,不禁有些挣扎又近乎幼稚地说道:“那你……你当时也可以不答应啊!”
“凤某从来不做没把握的事。”
西纳说罢,又笑道:“沈小姐不妨就多陪她说说话吧,要不,沈小姐也干脆住进中苑来。”弥陀莎就住在中苑,两人刚好可以住一个苑子。
阿姆抱着脑袋,哀怨道。
事实上,高僧布达也没有权力在这件事上做主。
朱明月关切道:“若是身子不爽利,您大可派一个家奴过来,何苦亲自跑一趟。”
作客人的不能问主人家为何离开、离开去哪儿,作主人的却可以问客人去了何处、都做过些什么,玉里说完这些话,那释罗在心里暗暗记下,思忖着过会儿就让人去附近湖畔找找有没有那户人家,而后又扯出一抹笑脸道:
朱明月有些奇怪。
是阿姆的脸。
披裹着暗红色僧袍的老和尚听着她的话,脸色愈加铁青,长久的沉默之后,重重地吐出一口浊气。他早该猜到,出了这么大的事,寺中一定有内鬼,只没想到,居然是他一直器重倚仗的桑勐。
寨中寺庙的规模都较小,往往是开荒造林后有了新的村子,才在村中建起新寺院,寺中不专设斋堂之类,僧侣们的饮食都是由村民供给,因此宣扬一些神乎其神的神迹让村里百姓更信奉、更虔诚,也不是没有过。
是她在他自焚前救了他,也是她安排他安然在化身窖中呆到现在。
七月初三,女巫雅莫被查出与祭神阁遭破坏一事有重大关联,处死。
傍晚悄然来临。
绛红色袈裟的小和尚渐渐消失在林荫道上,几个姑娘面面相觑,都在对方的脸上看到“他这话是什么意思”的疑问表情。阿姆挠头看向玉里,道:“姐姐,为何入夜不能乱走?”她们可都是土司府调|教出来的,谁也没想乱走啊!
熏笼里轻烟袅袅,暗香浮动。
她的确有够拿捏,尤其在见到那荣之后。
洪正映可真狡猾啊,足足瞒了他大半年,要不是他与王钺有过数面之缘,恐怕他还不能在蓦然回首时赫然发现,原来自己一直身在宝山。
远处传来“嗷喔——”的鸣叫。
“都说英雄难过美人关,若小女答应了,土司老爷就会释放小女的兄长他们?真是如此的话,这买卖不算亏……”
桃木梳心。
布达闻言愣愣地抬起头,好半天都没反应过来,表情是愕然的无措,“小、小施主是说……当年,旧主他,你……”
这时,忽听玉里道:“小姐秉烛夜读,莫不是在等什么人?”
没人知道当年皇城被围四面楚歌时,那位年轻的帝王是如何九死一生最终逃出生天的,正像永远不会有人知道,一个小小的女官在这其中曾经推波助澜起到过怎样关键性的作用。但是作为这一切的见证者,朱明月也不曾想到,早在太祖爷还在世时,远在西南边陲一度被放逐在勐海的那氏九幽,就打起了某些主意,而这些主意在后面几年中又阴错阳差,最终促成了建文帝一路逃难来到了勐海。
这些谜团,自打朱明月进府的一日,就在她的脑海中盘旋,苦心筹谋了这么多,终于见到土司的面,达成谅解,朱明月忽然觉得谜团越滚越大,而答案离她又远了……
偷不到钥匙,她和岩布死——这个缘由,她已经在刀曼罗跟前阐明过,这里不再赘述。
“她的心情似乎好了很多。”
三重檐歇山顶干栏式建筑,由六排四十七根对称排列的木柱支撑,砖墙和雕栏上描画的居然是犀牛望月、丹凤朝阳、鹬蚌相争这些汉族寓言传说,宝象升平则来自佛经故事。斗拱上方的象鼻舒展,无压脊兽,彰显着勐海八大寨对于大象情有独钟的喜爱和崇拜。
朱明月抬眸看了玉里一眼,笑了笑道:“要不,你先去歇着吧。”
一向不允许外族人擅进的元江府,想不到也曾大兴儒学。以至于在这座土司府宅,至今处处能见到仿造江南风格的亭台楼阁、游廊水榭,堂室内宅极富汉古韵的雕饰、彩绘,无一处不花了心思。还有城门处修建的几座兼具防御工事的高伟城楼……而在府宅外的各大村寨,仍是朱明月所见的尚未开化的原始模样。
所谓的仆从,是竹廊外两个短襟长裤打扮的壮汉,从一开始沈明琪扛着钓竿踏进王子亭,俩人就在外面守着了,此刻亦如雕像般岿然不动。
“临死前,她跟你说什么没有?”
刚刚那胖和尚桑勐倒是与她提过,此斛泉不溢不竭,却断不可填废,否则周围的住户就会患眼疾——可这种说法比起“洗眼神泉”的传闻,岂不是更玄更荒唐,实在让人难以相信。
沈明琪的话音刚落,未等朱明月开口,一侧的凤于绯惊呼道:“沈兄,你有办法离开勐海?”
“云南府,锦绣山庄,沈家明珠,”那荣弯着眼梢,似笑非笑地望着她,“听说你早年一直流落在外,黔宁王府的小沐王爷为了找你,硬是一路寻到了应天府去,离开云南藩邸长达多半年之久未归。为了讨你欢心,又亲率沐家军千里护送马队互市……啧啧,看不出来,咱们这位小沐王爷居然还是个情种。”
配合得多好啊,一个蹂躏少女的身体,一个享用她们腹中的胎儿。
女人沉着脸,厉声道:“我在问你话。为什么让她杀了雅莫……回答我!”
这番话说得极好,更一气呵成,没给对方回绝的余地。那释罗被她的态度弄得一愣,而后就笑开了,理所当然地把这当成是祭神侍女的意思,再看一眼那白纱罩面的少女,只能看清大概轮廓,却依稀是个美人,也不深究,从善如流地说道:“不愧是在祭神侍女跟前伺候的人,说的话都别有慧根,让人听了心里真是如沐春风。不过这事老奴做不得主,待老奴回禀了九老爷之后,自会另作安排,现在,请诸位先跟老奴往这边来。”
“生气了?”
若迦寺的空间开阔,除了雨热长青的藤蔓植株,寺内还种了很多萝芙木和夜落金钱,几大殿建得虽不像曼短佛寺那么金碧辉煌,入眼处也都贴着金箔,在浓绿中隐隐藏藏,无一不金光闪闪屋瓦生辉。
阿姆讪讪地抿唇,有些懊悔自己嘴快。
直到晚课毕,一众僧侣走出配殿,随扈们这才跨进门槛。
“至于吉珂小师父,”朱明月道,“在目前的情形下,他在小女身边会远比跟着布达高僧安全许多,布达高僧放心,小女会负责护他周全。”
“可不是,那些鲜果大家都吃了。”埋兰抱着双臂,“不过,最后那一盘,好像只有阿姆吃过,其他人都没动。”
埋兰也夹起一块蝴蝶酥,咬了一小口,但觉浓甜馥郁,齿颊留香,“这里好些都是汉人的吃食吧,在咱们土司府里都真真是见所未见,尝所未尝。”
昨日甩开她们奴婢三人,独自一人行动尚且能说成是探路,但具体探到了什么、接下来又打算怎么做,总不能一直绝口不提吧。埋兰一想到自己不仅是来襄助她的,更身兼监视之责,就越发觉得不能放任这个“祭神侍女”在曼景兰里独来独往。
弥陀莎依偎进那荣的怀里,心中满是慨然,当时才刚进府的沈小姐,是连性命都掌握在别人手中,随时可能沦为玩物的待选祭神侍女;自己呢,则是族内最年轻的女巫医,神祭堂最没有地位任人呼来喝去的奴仆。不过短短一个月,天差地别的改变。
宽阔澄净的水面,也被阳光晃得一片灿烂,粼粼的波光中倒映着两岸的绿株、花卉,还有美不胜收的亭台水榭和精巧竹楼,恰似一幅浓墨重彩的绚丽画卷。
一侧的玉里赶紧接过巾帕,“哪里要劳烦祭神侍女,奴婢等照顾她就好。”
黄昏之后,姑娘们顶着吃饱喝足的肚子,心满意足地回到了后山的客堂。
凤于绯在呆愣的一刻也还留意到,在马车绝尘而去之前,帘子忽然掀起一个角,那个叫玉里的侍婢,透过帘幔含羞带怯地往自己这边投来不舍的一眼。
“是么,但小女怎觉得这里面另有文章,而其他人似乎也是这么认为的。”
“小施主到底想说什么……”
阳光和煦花香芬芳的晌午,盛雪白衣被风拂动送来淡淡的清雅熏香,男子眸光轻暖,眼波流动,光是这微笑如水的模样就让人如沐春风,而他轻柔舒缓的嗓音更是怡人心脾更甚春风。
说罢几乎是逃窜似的往院外跑。
“快帮我瞧瞧,我的脸上怎么了?”不仅又疼又痒,还一阵阵的发烫发肿。
“埋兰,你想要什么?”朱明月忽然反问。
“小姐要等的人恐怕已经来过了。”
回到曼短佛寺,已经是子夜。
朱明月满意地点点头:“另外,去帮我查查最近有什么人来曼景兰没有?”
“什、什么……”
阿姆欢呼一声。
朱明月没承认自己是黔宁王府的人,也没否认,只看着凤于绯,等他的答复。
玉里下意识地将手放到别在后腰的匕首上,死死盯着窗扉的位置,凝神仔细聆听。
朱明月道:“你刚刚不是已经说了,我不是来害你们的,就是有所图谋。”
“嗯。就这么着吧。”
少女拧起娥眉,“难怪我刚刚上去,跟守庙门的小和尚打听,刚提一句就被打发了出来,原来正是身在宝山不知有宝。”说到此,她有些不悦地嘟囔,“即便佛家自度,却也以离贪爱为根本,可怎么恁的吝啬,连口泉水都遮遮掩掩,还拿假话糊弄我。”
刚迈出两步,手执降魔杵和戒刀的武僧和二级佛爷就蹭地上前,凶神恶煞地拦住了去路。
这是最靠近内城门的地方,在整个曼景兰的最北端,步行将将三里路就到了。
这话说得多狠,少女都愣了:“小师父身为出家人,身上的戾气好重。”
闻言,埋兰咬唇冷笑,压着嗓音不阴不阳地说道:“沈小姐真是伶牙俐齿,奴婢伺候您是土司老爷吩咐的,岂敢有什么不满的?奴婢只是不想沈小姐你一意孤行、打草惊蛇,破坏了土司老爷的好事!”
“说,你到底是谁派来的?你都知道些什么?”布达眼眦欲裂,语调陡然升高尖声道。
“这地方就你一个人?”沈小姐忽而问。
一顿膳食足足用了半个时辰,席间谁也没多提关于若迦佛寺走水的事,而玉里原本还打算问是否要待在曼遮佛寺里等九老爷回来,眼见那释罗明显不欲多留,便乖觉地先行提出返回曼短佛寺的请求。
“你怎知不是装出来的,故意要让咱们放下戒心?”埋兰道。
后者僵立在原地,眼睁睁看着她下了山寺,好半晌,紧咬朱唇恨恨地跺了一下脚。
玉里的目光一直在朱明月身上,时而状似不经意地瞧向凤于绯,那端庄的举止显得娴静美好,恰似一朵解语花。可惜凤于绯的全部心思此刻都在对面的王子亭处,玉里这一番不着痕迹的表露,丝毫未得他的关注。
她记得桑勐就是若迦佛寺的四级桑弥。
原本,谁也没想过入夜后要出门,可阿姆素包子和咸腌菜吃多了,临睡前不免喝了很多水,这样睡到半夜,捂着肚子从榻上坐起来,伸手去推睡在自己身边的埋兰。
地上的人抬起头,疑问地看她。
或许是因为一连串的震惊和错愕,弥陀莎的情绪稍稍缓和了下来,已没了最初悲愤声讨的气势。朱明月暗自松了一口气,不动声色地避开玉双不提,只不失时机地解释玉罕的事,道:“你知不知道,若我没有将那钥匙提前送到土司夫人那儿,接下来会发生什么?玉罕绝不会放过这敛财的机会,一旦神庙石窟被盗,雅莫就是替罪羊。且不说这样的诬陷能否站得住脚,雅莫会不会因此获罪,玉罕又会不会过河拆桥将我推出来,哪怕雅莫侥幸过了这一关,她丢失钥匙的责任却是真,同样会毫无悬念地使她从祭祀巫师的位置上被拉下来,随即被殃及的池鱼,就是由她亲选的我们这些祭神侍女。作为被雅莫赐名的唯一一人,我更是在劫难逃——”
桑翟红着眼睛,表情委屈极了。在他脸颊上蹭着一块鞋印,肩胛被发簪扎了个血洞,右手手背也被踩得破了皮——生得一副娇娆模样的埋兰,此刻在他的眼里就跟地狱里的恶鬼没什么两样。
非有要事不得开启的内城大门,随着“吱呀”的捻转声,在主仆一行人的面前打开。
第一句话就是质问。
玉里没问后面,那释罗也能猜到,忙摆手道:“不是不是,走水的那座寺庙距离曼短佛寺隔着一道山谷,火势再大也蔓延不过去的。”
殿内只有两扇天窗,很小,透进来的月光微弱,将成百上千盏油灯一一点亮,火光摇曳,闪烁欲灭,映照着佛像金身、佛龛莲花,营造出一种光怪陆离、幽邃神秘的气氛。昏暗中高大的佛像四肢匀称,面容和谐,雍容华贵,嘴角微翘,流露出高高在上的悲悯和洞察一切的睿智。
“也是那人去得早,离开得也早,而且不出您所料,果真是她。”
月色笼罩的湖面上,仿佛打碎了一片银色。
“小姐你可过来了。奴婢生怕那释罗管事这会儿回来,小姐你又还没跟他说完,那释罗管事问起来,奴婢不知道该怎么说。”玉里松开攥着裙角的手,手心里全是潮汗。
阿姆的脸肿了,身边离不开人,于是,因为阿姆跟玉里吵得不可开交的埋兰,理所应当留下来照顾她。今日也不需要假祭神侍女替朱明月出面,那个体貌特征与朱明月有着八分相似的婢女被打发下了山门,跟玉腊待在一处。
“在曼景兰,上城又称为‘赫罕’,是九老爷居住的地方,中城是佛寺佛塔,下城则是勐海八大寨的头人的住所。至于芒色和芒允两寨,住的都是摆夷族平民,为三城保护森林和打猎,负担提供野味和山珍鲜品的职责,也要负担徭役。”
朱明月似置若罔闻,只轻声问玉里道,“知不知道那释罗管事去哪儿了?”
“什么彻夜难眠,说的是你自己吧,”玉里道,“也不知道是谁昨个黄昏提前跑到山寺侧门,冒着雨眼巴巴去等人家,结果却被撵了回来,真是好没脸面!”
玉里说罢,就披着外衣,回里屋了。
玉里走过来,轻轻扶起她,“玉腊在斋堂里帮衬,阿姆和埋兰刚收拾好咱们的行装,待会儿都会到斋堂去会合。”
寺门早就落锁下钥,朱明月不能进山门,而是来到山寺外的寮室。
这样的感觉很不好,尤其是在如履薄冰踏错一步很可能付出极大代价的情况下。像她们这样的秘密渗透,保持身在暗处很重要,静观其变固然会在稳重取胜,但现在的情况已经时不我待,万一错失机会或者发生变故,整件事就会立刻全面溃败,一发不可收拾。
亭阁里没旁人,这话显然是在问朱明月。
毕竟是及笄的大姑娘,养在深闺,本应天真烂漫,受尽娇宠。如今,却在这里被一个素昧平生的男子任意轻薄。怎能不恼怒?不悲愤?
当日玉罕安排朱明月去偷钥匙,给她的就是这样一粒迷香药丸,让她趁着雅莫被熏香迷倒之时,将这香丸碾碎了,再掺少许进熏笼里,对她解释说是加重迷香的药量,延长昏迷时间。其实玉罕早就偷梁换柱,换成了含有剧毒的香丸。
阿姆竹筒倒豆子似的一口气说罢,又咂嘴道:“小姐你知不知道,你这样让多少人感到苦恼,又让多少人觉得纳闷啊!”
那九幽似是没听清随扈的话,或者没理解“已经给了小惩”的意思。但随扈听懂了,低头道:“是,属下稍后就去办。”小惩恐怕还不够,而且不能留伤,也就意味着要从那释罗的家人下手的意思。
“戒堂里也没外人!”
“我害怕,你、你陪我去……”
然而到了曼遮佛寺,却没见到那九幽。
经过白日里的一场大火,若迦佛寺几乎毁于一旦。
朱明月摇头,“我也说不好,但有些事似乎不像预想的那样,某些地方,也怕要出纰漏。”事实上,她的直觉一向很准,宫中那几年除了谨慎仔细、处处留心之外,很多时候,正是她的直觉救了她。
玉双为何必须死?
“最近也不知怎的了,慕名而来说是找什么‘洗眼神泉’的人忽然多了起来,每每叩响山门,都要追着小僧问长问短,亏小僧还解释半天,那些人却听不进去半个字,非要进来舀一瓢水才罢休。就说今日,算你在内,小僧都遇上了三拨!”
朱明月递给他一囊水。
“从一开始,你就知道我是土司老爷的人,对不对?”弥陀莎咬着唇,苦笑地道。
之前负责照顾她们的帕沙瓦小和尚曾跟她们说,入夜之后最好不要出门,而后山离前面的佛殿极远,再大的声音也传不到前面去。事实证明他的话是对的,当埋兰用一柄竹伞将来人撂倒,又将绾发的簪子插|进那人肩胛的一刻,无比刺耳的几声惨叫也没能引来前面禅舍里的僧人。
朱明月看了她一眼,继续手上的动作。
埋兰也笑:“她要不是看咱们都吃这一套,才不敢这么没皮没脸的!”
“不不不,你在说什么!这一切都与我无关,是召曼指使我的,我只是女巫,召曼才是大巫师……你去找他,去找他!”因为太恐惧,眼泪从眼眶里疯狂地淌出来,雅莫扭动着肥硕的身躯,下垂的胸脯晃得波涛汹涌。
阿姆撇了撇嘴,用眼神瞟过去一下,嘀咕道:“你当我喜欢跟那老家伙插科打诨,还不是你们一个个装腔作势,谁也不愿意出面,还有咱们那位祭神侍女,心如止水八风不动的,仿佛一针扎下去都不会吭一声……干嘛,我说的可是实话,你别这么看着我……好吧好吧,我不抱怨就是了,下回说话我也多收敛就是了!”
朱明月直呼其名,让阿姆吐了吐舌头,刚想说什么,这时候,埋兰擦着额头上的汗,推门进来。
永乐元年六月。
“才第一刀就受不了,往下你可要怎么办……”叶果脸上的笑容不变,声调却有些颤抖,通红着一双眼睛,咬了咬牙,手里的匕首手起刀落,又狠狠剜向雅莫的手腕。
那荣坐回到太师椅上,见朱明月半天都没说话,不由得挑眉邪邪一笑,“男女之防,在你们中原汉人眼里,甚是严重吧!老爷我摸了你的手,又差点抱了你、亲了你,怎么算?要不这样,只消你能把刀曼罗那个婊子斗倒,土司夫人的位置老爷我不介意为你争一争!”
第四刀,小腹;第五刀,大腿;第六刀,小腿……
夫妻如是,丽江土府在与黔宁王府交好的同时,一直都没放弃跟元江的勾结,这在势力盘根错节的西南官场,就更是不新鲜了——当然,若是朱明月冤枉了丽江木氏,对方没有把她的消息泄露出来,那荣同样会从另一个途径知道。
朱明月笑了笑,她忽然觉得那荣布置这些影卫的手法,跟原亲军都尉府有些相似之处,互有来往,却互不交叉,彼此都是相对独立的存在,以保证不会有勾搭连环、养虎为患的后虑。
朱明月没拒绝,也深知拒绝不了,于是略一敛身,欣然接受了西纳的安排。
“态度?什么态度?”那荣有些耐人寻味地看她,“世人都道元江土司是个昏庸无能之辈,得清闲且清闲,只爱做快乐事,不问其他。我可没什么态度。”
透过面纱,她凝视着佛祖悲悯的面容。
朱明月没见过凤凰,却在湖畔一间屋舍前,看见了一个蹲在地上为孔雀投食的男子。
“小女只是在想,土司老爷应该不喜欢弥陀莎巫师与小女有过多接触。”朱明月弯着唇角道。
“您觉得她能成事?”
那还是进入神祭堂的第一日,玉双的手脚多快!
最终还是埋兰没耐性,一把将那红布掀开,霎时,血腥味道扑面而来——干涸的血迹染得盒内一片褐红色的黏稠,漆盒中央摆着一颗孤零零的人头。
朱明月跟着领路的侍婢,经过那一座用以阻隔前苑和中苑、后苑的金雀漆画大照壁,走进中苑,首先映入眼帘的,是两座建在平湖之上的恢弘殿阁。
还是那释罗亲自来接,主仆一行人下了山门,就坐上了华丽而宽敞的辇舆,在前面拉车的也不是马匹,而是十二个身强力壮的家奴,粗绳勒在皮肉上发出的闷声,夹杂在整齐划一的哨子声中,整个车身缓慢而平稳向前。在遇到坑洼或泥泞地时,家奴会将辇舆架起来扛在肩膀上。
梦里的人,不是他,而是两年前被自己的嫡亲叔叔推下皇位的建文帝。
打从她踏进这座亭阁一直到现在,你来我往,见招拆招,一切都是试探,更是考验。可无论朱明月怎么抛出引子,那荣就是不接茬,反而以越来越无耻的言行撩拨她、激怒她。毕竟男女之间,女的总是比男的吃亏一些,对付一个矜持少女的最好办法,就是击溃她可笑的矜持。但那荣还是失望了,他没能看到她失掉理智,或者不堪折辱拂袖而去,当然,他做得并不过分,可以说,他根本还没做什么,比起他对待叶果的行为,朱明月真应该对他感激涕零。
垂在额前的发丝遮住一张小脸,只能看到浓密乌黑的发顶,平直的嗓音听不出一丝情绪。这是玉腊。坐在玉腊旁边的三个侍婢听在耳里,各自的脸上却泛起一丝异样。在神祭堂那种地方,像玉腊口中那位月弥小姐的遭遇,已经算是不幸中的万幸,如这位白莲玉恩一般好运的,又能有几个?然而先后在三届巫师手下幸免,又相继被土司夫人、土司老爷青眼有加,若说这里头没什么,谁信?
“这倒不一定。但明日奴婢上前面佛堂打听打听,就知道咱们这位桑翟小师父,究竟是何许人了。”四级桑弥在寺里的地位可不低,夜游症?好巧不巧地在今晚游到了祭神侍女的住处?埋兰眼底的冷意一闪而过。
朱明月没有对他的话表态,而是反问道:“但是在我看来,这里景致优美、房舍精致,你过得优哉游哉、乐不思蜀,不像是被囚禁的样子,更不像怀揣着随时离开的打算,不是吗?”
埋兰不知,她却知道,挂在窗棂上的每一串风铃都是由纯铜打造的,分量极重,再大的风也难以将其吹动。这是入住之时朱明月为了防止有外人偷偷钻窗子,让她亲手悬在窗扉内侧的,一旦窗支被撤,窗棂被抬起,屋里的人就会立刻通过风铃的响动察觉。
朱明月道:“那么小女换一种说法,关于若迦佛寺这七年间由盛入衰的始末,只消前后一细推敲就会发现,若迦寺始建于洪武三十年,香火最盛时是建文二年,逐渐衰落则是在两年前,也就是建文末年、永乐元年。”
“见过这一面后,可以完全确定,他不仅是知情人,更是参与者。”朱明月低声道。
时至今日,勐海的势力,在整个元江府都不容小觑。
那荣又翻了个白眼。
床榻上的人只痉挛地动弹了两下,就再也一动不动,瞪着双眼,张大了嘴,涎液从嘴角流出来,眼瞳里是临死前刻骨铭心的痛苦和恐惧。
蒲团上半跏趺坐的男子,合掌闭目,形相端严,宛若女颜的面容,如富贵牡丹悬枝旖旎,乍看之下,叫人有一种荡气回肠的惊艳,正与众僧一起敲打木鱼,唱诵梵呗。
“简直是荒谬,我为什么要这么做?”
“我……”
“是小姐认识的人?”
“都死光了吗——怎么不来人,快来人!”
知道祸不及自身,玉里、埋兰等人无不松了口气,阿姆一直在看那释罗的表情,瞧见他的脸色有些阴霾,就像是恨不能即刻也飞到失火当场一样。正巧这时玉里也抬起头,与阿姆的目光撞上,两人对视一眼,都微微点了下头,表示对这件事的发生感到蹊跷。
“在下凤氏于绯。”
中城的各山寺都开始下钥,一座座山门关闭,隔远,仿佛还能听到传来的一阵阵厚重“吱呀”声。
周围古木参天,树影浓密,一眼望去全是郁郁葱葱的绿色,深的浅的,浓的淡的,绕着一弯浅溪覆盖过去,泉眼就在浅溪的旁边,南侧还有个井台,泉水从一个方孔里汩汩流出,水柱很细,却格外清澈。
吉珂冷哼了一声,却不理她,扭头就走。
大半年已然过去,再好的地方也早就待够了,何况他还要平白扔下日进斗金的生意,还有他的娇妻美妾、陈年佳酿……凤于绯越想就越憋屈,越憋屈就越抓心挠肝地想离开。
一个斜裹着绛红色袈裟的小少年,亲自送她们回来,等到了客堂前的小苑,小和尚合掌打了个问讯,道:“几位初来乍到,若无他事,夜里关起门来,就不要再出外走动。”
“小姐千万别生萧军师的气。”玉里见朱明月终于有回应了,松了一口气的同时,又急忙解释道,“奴婢知道小姐的身份特殊,不该就这么轻易就说给旁人听,但军师他也是担心奴婢一时间无法取得小姐的信任,这才……请小姐放心,奴婢一定会守口如瓶,死也不会出卖小姐!”
埋兰的无礼态度朱明月并没放在心上,而是示意了一下玉里,玉里就把白天游览孔雀湖时与凤于绯的见面,包括之后与沈明琪的见面,跟埋兰简单说了一通。埋兰显然也没想到在曼景兰这种地方竟会让朱明月和沈家当家碰上,咂舌之余又连连称奇。
朱明月:“土司老爷能信任小女?”
“哥哥,现在不是历数过往的时候……”朱明月的目光掠过屋里的另外两人,对沈明琪表现出的热切也有些尴尬,“方才凤公子说得对,趁着外面的两个人被绊住,哥哥,你还是赶紧与我说说,我怎么做才能救你出去?”
“原来是玉里姑娘。”
好好享受吧!
“什么,借宿?”吉珂略顿下脚步,有些诧异又有些好笑地看她,“佛寺中向来轻易不留女香客,这天也还早,施主真的只是来求泉水的?”吉珂似笑非笑地反问。
“刚刚在大殿里,你想跟我说什么?”
这颗人头属于负责看守吉珂的其中一个影卫,朱明月在他活着时没见过他的面,等玉里仔细看了一下人头面部的创口,轻声道:“他的眼睛是在活着的时候,被挖下来的。”
“还有,若非有了不得的事,以后不要再刻意甩掉其他人,独自来见我。”朱明月转过身来,将两颗香梨递到玉里手上,“你们四个都是土司府来的,却各有身份,互相牵制,谁打破这个平衡,都会造成不必要的麻烦。这里是曼景兰,比不得曼腊土司寨,各种利害关系想必你比我更清楚,一个人出错就很可能造成大家的有来无回。记着我的话。”
佛陀说:修行正念,知苦断集。一个人如果没有足够的智慧去普度众生,那么就独善其身度化自我,如果连自我都无法救赎,苦难只会因循往复,凡人堕入泥淖挣扎不息。所以,佛陀告诫善男信女们要作为佛的虔诚信徒,这样才能渡过苦海到达彼岸。
朱明月眼睫半垂,淡淡地摇头道:“凭小女一人断是没可能,但土司老爷能够借力打力不吝帮忙,必定是事半功倍。”
西纳的吩咐是,事无巨细,一一来报。这样才能让远在曼腊土司寨的那荣随时知晓她的一切,从而判定她这个祭神侍女在脱离澜沧所辖之后,是否在为自己筹谋的同时也在帮土司老爷做事,而不是阳奉阴违,或是正在做什么危害元江府的行径。
进来后就直奔花厅的凤于绯显然不是头一遭来,坐到圆桌前,端起茶壶给自己倒了一盏茶。
因为若迦佛寺的大火,引来了其他人。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
“什么时辰了?”
朱明月看着两人的互动,阿姆那句话也不知是有心还是无意——她对弥陀莎的确很有耐心,因为那荣对弥陀莎有耐心。堂堂那氏土司的耐心,可不是什么人都能得到的,弥陀莎是少有之一,或者说是绝无仅有的一个,那么弥陀莎就是一个绝不能得罪、最好是能与之交好的人,哪怕她再不谙世事、再幼稚无知。
“是,奴婢知道了,奴婢会牢记小姐的话。”以后,她也定会打起十二分精神。
为期十日的“出使”,便是要在这里度过。
一阵天旋地转的眩晕随之而来,高僧布达霍然抬头,火光照耀下少女的面容宛若一只鬼魅,檀唇如血,声若靡音,“至于那所谓的‘洗眼神泉’,又称为‘斛泉’,并非是北法堂外的那一处,真实地点应该在后山荼毗场西侧的小筑旁边。之所以不再对外开放,是因为在那泉眼一侧、两棵菩提树的中间,立着一块碑,上书:有梦难圆,尘世着魔迷木性;无风易醒,洞泉悟道静凡心。”
流芳后世吗?天知道村寨里的那些牲畜和村民是如何染上疫病又迅速被治愈的,这一来一回,又死了多少无辜的村民……是啊,自己为了玉双的死、玉罕的死、雅莫的死,一直在指责她,却忘了,正是自己亲手把玉双的把柄给了她,也是自己替她铸造了那一枚用以替换的祭神阁的鱼形钥匙,更是为了扶自己坐上大巫的位置,土司老爷才会任由神祭堂的威信被刻意地一再动摇。
夜已阑珊,天幕中黑沉沉的连星星也不见几颗,只有一轮孤零零的月牙。阿姆和玉腊在门口等候多时,见到一抹纤细的身影出现在石阶上,两人才齐齐松了口气。
“又不是斋戒日和赕佛日,你以为但凡是爬上石阶来叩响山门的人,就能被允许进寺?”吉珂被她的忽快忽慢一惊一乍弄得不胜其烦,再想起她好歹是桑勐领进来的,斜睨一眼,明褒暗讽道。而后又问:“对了,说了半天,不知施主怎么称呼?”稍后桑勐问起来,他也好有个交代。
在玉里和埋兰的角度,通过若迦佛寺去找般若修塔、通过布达老和尚去寻觅建文帝下落这一连串惊心动魄的秘事,她们并不知晓。她们只知道这或许是土司老爷授命给朱明月的一桩计划,计划的目的在于勐海、在于那九幽,至于计划的主旨和具体内容,不是她们两个做奴婢的应该问的,只能去尽力襄助朱明月促成。
玉里的话字字千钧,说得极是郑重。朱明月看她一眼,再次叹道:“我不需要你以命换命,想必你也知道,我主要是为了救我兄长他们而来,至于能不能打探出关于元江府备战的消息,只能听天由命却无法强求。我也很希望自己能帮到萧军师的忙,但我好不容易来了曼景兰,事事更要倍加小心,一步都不能踏错。可是,像你方才居然要在大雄宝殿里与我相认,那等隔墙有耳的地方,让我很难不怀疑你作为内线接应和配合我的能力。”
不用凤于绯提醒,将门扉虚掩上,沈明琪转过身来时已然是一脸的焦灼,拉过朱明月的胳膊,急急地道:“珠儿,你怎么会在勐海的?”
玉里身为土司府里的一等侍婢,又兼任影卫,自然知道武定凤氏,有些惊诧之余,赶忙敛裾道:“凤公子有礼,奴婢久仰大名。”
少女愈加俯下身,一副姣好的面容上满是隐含的怨毒。
叶果俯下身,又扯了一块布条在雅莫的手腕上一圈一圈地缠绕,低垂的眼帘,掩饰不住骨子里的骄傲,缓慢而决然道:“我本是沧源佤族最最尊贵的女孩儿,我的阿爹是四排山的头人之一,我的娘亲是竹山村寨的大祭司,我的身份尤胜你们土司夫人三分。我阿爹阿娘娇惯我、宠爱我,我原也应该无法无天不谙世事,可这一切,都因为你被毁掉了。”
阿姆和埋兰等人用完了晚膳,就坐在水缸旁边的石凳上唉声叹气,愁眉苦脸的模样显然是没吃好也没吃饱。玉腊洗了一盘香梨和枣子,要送到后山客堂去给朱明月,经过石桌旁边时,玉里站起来,从她手里接过果盘,道:“还是我去吧。玉腊你去僧舍找一下帕沙瓦小师傅,问问他那些剩下的素包子,咱们能否热几个来吃?”
一路经过殿前佛堂、钟楼、寮室,偌大的前院空空荡荡的。照壁上灯油燃尽,廊前的灯盏黑蒙蒙一片,院中没有守更的佛爷,也无晚课的诵经声,似乎全寺上下的僧侣因这一场大火尽数离迁,连半个人影都不剩。
没错,是她。
“我说了,让她走!”高僧布达有些颓然又有些愤恨地呵斥了一声,然后垂下头将脸掩在双手里。若迦佛寺不能拦她,也拦不住她。
偷到钥匙呢?玉罕反咬一口,她、雅莫、岩布死;玉罕没过河拆桥,雅莫死,她连坐、岩布被牵连。
少女道:“人在咱们手上。”
六月二十,土司老爷亲临神祭堂;
“小师父别急,虽说这不是真正的斛泉,我也取了,不是吗?”少女摸了摸壶身道。
朱明月转身便走。
“什么?玉双她……”女人惊愕地瞪大眼睛。
“啊,明天就是七月初一啦。”
“凤贤弟,这是舍妹……”沈明琪也没想到沈明珠会这么坦白,见她不打算隐瞒,索性上前一步温吞吞地解释道。
她以同样审视的目光回敬他,“以上三种,不知道凤公子你属于哪一种?”
“奴婢不太清楚。奴婢自从回到中苑,就再没去过前苑。这次也是二管事吩咐说,奴婢毕竟算是玉恩小姐眼熟的人,就让奴婢过来了。”
第一缕曙光穿透云层照射在佛塔金顶上,中城里数百座寺庙的晨钟被撞响。此起彼伏的钟声,分别由各寺院的钟楼依次跟进,随着逐渐喷薄而出的朝阳,从城南到城北,洪亮悠远的声响一波波撞击传开,回荡在山涧幽谷,回荡在偌大的曼景兰,唤醒了准备上早课的僧侣们,也唤醒了整个勐海八大寨。
“真的真的,出家人不打诳语,小僧没撒谎……”
朱明月头也没回地问道。
玉里的意思是,叫走那释罗的人,不是在上城给那九幽当差的奴仆。
朱明月面上的罩纱被风吹动,她仰头望了望城门楼上那髹漆的三个傣泐文,固若金汤让外人靠近一步都难若登天的曼景兰村寨,在眼前如同花朵般静静舒展开。她不禁再次想起了一句话:只要选对时机,在得当的安排下,任何人,能够进入任何地方。
玉腊低垂着头,用生涩的汉话道:“回禀玉恩小姐的话,是的,当时是玉罕姑姑把奴婢从中苑调出来,让奴婢来弱水阁小苑伺候月弥姑娘,但后来月弥姑娘祭神侍女的头衔被撤了,发还回暖堂西厢,奴婢就跟着又回到了中苑。”
没想到朱明月的到来,让原本表面平静的神祭堂突然翻天覆地,月弥被剥夺了祭神侍女的头衔,玉腊也因此回到中苑做回一个再普通不过的侍婢。三股势力的精心谋算再一次被打乱。直到后来,二管事凑巧安排玉腊随行跟来伺候,朱明月让人去查她的底细,这才发现,一个身份无比复杂的人最终又一波三折来到了她的身边。
“还有两寨呢?”
六月初十,进入神祭堂,一名唤“玉双”的侍婢死;
“是大巫师。”朱明月反应了一下,猜到阿姆说的应该是弥陀莎。
“看样子,咱们的这位娇客恐怕不是第一次去若迦佛寺。”
走到一个小斜坡,玉腊后知后觉地发现身后听不到阿姆的声音了。玉腊回头看去一眼,浓密的夜雾弥漫在林间,小径上却没有半点阿姆的身影。
地上的人大吃一惊,迟疑道:“这跟临来时二管事的吩咐,不相符。”
至于若迦佛寺,在那九幽的欲擒故纵的放任下,在布达老和尚的故意为之下,两年时间,“洗眼神泉”的传说散去,佛寺香火逐渐惨淡,受戒的和尚由千人渐渐缩减到百余,寺内僧侣吃斋念佛的修行生活一切仍旧按部就班,寺庙后山下面那座般若修塔从此荒无人迹……
“嗯,够漂亮的。”
阿姆耐不住性子,期期艾艾地看着那释罗道。
“瞧你说的,大管事可不还是大管事。”那荣抬起头,似笑非笑地睇了西纳一眼,“但是咱们大管事身体一向不好,你这个跟他称兄道弟的,就不知道多替他分担分担?”
……
朱明月不动声色地将小布囊收起来,“明日夜里。”
埋兰揪了一下阿姆的头发,娇媚着嗓子教训道:“小姐都还好好的,我们也不觉得什么,就你毛病多!”不知道的,还以为曼景兰待客不周,委屈了祭神侍女。
头顶的太阳很大,胖和尚抬起头,从山门走下来的是一个少女,明眸善睐,齿白唇红,穿着一身藕荷色的高筒裙,一张巴掌大的小脸,浅铜色的肌肤珠光若腻,仿佛是在那种最上好的胎骨,髹漆出了吹弹可破的肤质。
除了玉腊始终面无表情,埋兰闻声惊诧地看了阿姆一眼,那意思像是在说:“这话你和图书都敢说!这话是你一个奴婢能说的?”
“在下就是觉得……你们兄妹二人倒是挺有趣的。”
蒲团上的男子就是那九幽,被誉为摆夷族的“白孔雀”。
“不远。听闻在芒色寨子的南面还有一个金湖,湖边有一座公主亭、一座王子亭,相传是几百年前勐班珈王子召树屯与孔雀公主南穆娜相遇定情的地方,小姐可愿陪在下前往一‘观’?”
“当然不能,”那荣龇牙一笑,“对于老爷我来说,事若成,则成;若不成,也没有任何损失。就算不是你,也还会有别人。至于沈大小姐你嘛……”
“我说,让你下去。”
阿姆翻了个白眼,刚想说点什么回嘴,就听身侧的玉里道:“处理掉了吗?”
玉腊从榻上起来,披了件衣裳下地。阿姆满心感激地看了她一眼,暗忖这个平素不善言辞的人,原来心地这么好,道了声谢,也跟着抓了件小衫,趿拉着鞋出门。
小和尚咧开嘴,哇的一声哭了出来。
“夜游症?”
阿姆在脑海里一遍遍筛选那些有可能泄露秘密、有机会泄露秘密的人,“莫非……是土司府跟来的那些影卫有了二心?”
玉腊闻言长出了一口气,立刻换成摆夷族语道:“是。”
“不经过山门,后山就只有两条悬空索桥,小女不想坠落山崖,还能飞檐走壁不成?”
沉沉的暮色笼罩中的山寺一片寂然,待祭神侍女主仆二人告别了那释罗,顺着台阶走上山门,就见埋兰和阿姆双双等在寺庙大门口。两人一见她们俩,赶紧迎上前来,一把将她们拉到僻静处。
听着朱明月恭维的话,弥陀莎从迷惘中回过神,却露出个不辨滋味的笑意来,又苦又涩,那些一直纠缠着她的情绪又在心底蔓延,让她蓦地感到悲凉难抑。
神圣庄严的神祭堂发生这种天理难容的事,居然谁都不管!谁都不理会这些打着奉神名义,被送进神祭堂来的待选祭神侍女!多少年,那些仆从侍婢知情不报、助纣为虐,眼睁睁地看着那些无辜的女孩子,就这么屈辱地死去,以人世间最悲惨的方式!
不急不缓的声音在亭阁里响起,念到最后,西纳眼皮一跳:“嗬,原来老爷您早就越过夫人,开始插手后宅的事了!”
太阳逐渐在西山落下,一片火烧云将山巅云层照得红彤彤,寺中传来晚修的鼓声。
地上的人微愣,低声道:“这……”
“不是来救人的,那就当来杀人好了。”那荣伸懒腰将后背靠在椅子上,跷着二郎腿,嘴角浮现出一抹森寒的笑容,“反正都是借刀杀人,还省得咱们沾一身血,有什么比这更让人惬意的。多派几个得力的,跟着她过去,千万别让咱们的这位小姑娘过早喂了鱼。”
吉珂一张小脸儿愈加往下沉,忿忿道:“真是不识好歹,如此好心不得好报,就算让你取了泉水又如何?对佛祖不虔诚、不尊敬,只怕你所求不仅不能得偿,还会适得其反!”
看到弥陀莎的面容从郁郁到震惊,再到迷惘复杂,显然是一时间无法全盘理解和接受。朱明月低了低头,鸣金收兵轻叹一声道:“无论如何,作恶多端的人,死有余辜的人,都得到了相应的报应,枉死的冤魂也该就此瞑目了。倒是你,我还没跟你道声恭喜,听说你在府外这段日子,不仅成功根治了各大村寨的疫病,还保住了神祭堂在摆夷族众心目中的威信,作为元江府百年来第一位由巫医升任为大巫的人,你会流芳后世的。”
“布达高僧忘了,小女曾说过是来救你命的。既然是要救你命,自然送佛送到西,又怎么会让你死在眼前!”
凤于绯瞪了瞪眼睛,咧嘴笑开了道:“小姑娘挺自信的啊,不是说救我出勐海,或者带我出元江,而是直接说送我回武定。”他忍不住啧啧两声,“你要真有这么大本事才好,可别空口说白话来哄我。你凭的是什么?”
在以绝对优势完全掌握了主动的情况下,朱明月并没有强行要求高僧布达将建文帝的下落告诉她,更未尝凭借影卫的存在蛮横逼迫高僧布达将人交出来,或是直接命令他带她去见那位,反而对布达照顾有加,因为对于一个连死都不在乎的大德高僧而言,威逼只会适得其反,让他宁可牺牲一切也要带着秘密下黄泉,却绝不再对她透露一丝一毫。
凤于绯道:“就在今日。”
胖和尚抹了把头上的汗,哈哈笑道:“你说的那座宝刹,不就是你刚出来的若迦佛寺?”胖和尚指了指她的来处,“但传言不可尽信,所谓的‘洗眼神泉’,不过是若迦寺中法堂北侧的一眼活水,清澈甘洌,最宜烹茗,却与洗眼明目无缘……”
六月十二,召曼被撤,雅莫充任祭祀巫师;
那释罗笑眯眯地捋着胡须,颔首道:“自然是能去的。但在三大城中,最热闹的当属下城,城里有很多商贩,五花八门,都是澜沧十三寨里见不到的玩意。”
这也是埋兰和阿姆等在山寺门口的原因。时不我待,若是朱明月打算在出事后去若迦佛寺,此时此刻就是最好的时机——真的祭神侍女前去若迦寺,假的祭神侍女则带着玉里在告别了那释罗之后,高高兴兴地从外面游玩回来。而若迦佛寺那边,眼下这个时辰正好有大批的木工下山门。
这样的装扮,不像是一府土司,倒像是江南大户之家的富贵闲人。如果,在他的膝上不是抱着一个少女的话。
沉默地对峙半晌,布达忽然笑了。
一个衣着华丽的男子半卧在榻上,手底下抚摸着一只花斑畜生。
“布达高僧勿要这般急切,小女都还没追究您的擅自妄为,收了书信,居然还敢在寺院里大肆搜捕。”朱明月面色平淡,啧啧笑道,“怎么样?可搜到人没有?”这个“人”自然指的是小和尚吉珂。
在凤于绯旁敲侧击的当口,远处陇道上来了一辆马车。
“不过你也当真有趣,好好的锦绣山庄不待,也不老老实实在黔宁王身边受他庇护,偏偏跑到我那氏土府来了……”刚进城那会儿,还是从红河彝族来元江探亲的新媳妇儿,一转眼工夫,就摇身变成了沧源佤族四排山未过门的妾室,现在穿着一身摆夷族的服饰,行的却是汉礼!这姑娘路子挺野的啊!
吉珂抱着双臂,“若迦佛寺的僧侣本就不多,而且这个时辰,佛爷们还领着小僧弥们在共修,听,南面还有诵经声,施主难道是耳朵不好使吗?”
外堂里欢声嬉闹一团。隔着一扇窗扉,矮小的身影在墙根底下蹲着,窥听了好一会,才撇撇嘴,又悄无声息地离开了小苑。
凤于绯眼睛一亮,挥舞着双臂朝那钓鱼的人示意。
看到朱明月晃了晃,叶果露出些许得意的笑容,“哎呦”一声,“玉恩姐姐怎也不站个好位置,好狗还不挡道呢?”
“又胡说八道了不是,咱们可是陪着玉恩小姐来出使的,怎是来玩的!丢了曼腊土司寨的脸,让西纳管事知道,瞧不打断你的腿!”埋兰伸出青葱似的玉手一指,娇嗔道。
芒色寨子离中城不算太远,绕着寨子往西而行,五里路外就是孔雀湖。经过昨夜的小雨,这一日的天气格外晴朗,暴晒的阳光投射在湖畔的一排排的桫椤树、垂榕树、棕榈树上,叶片鲜亮,泛起蒙蒙的白雾,明媚得有些不真实。
果然,沈明琪又拉住她的手,殷切地说道:“珠儿,为兄已经失去了你六年,如今好不容易将你寻回,绝不会让你再出事!等会你就跟凤贤弟一起离开,不管你现在何处落脚,回去后赶紧收拾收拾,哥哥就算拼尽力气,也会将你送离勐海!”
在勐海的八大寨中,除了佛寺佛塔,除了马匹、大象、茶叶之外,还当属雨热果树最多:莲雾、蒲桃、波罗蜜、龙眼、香庵波罗果、芭蕉、多依果……新鲜饱满,奇异甜蜜,好些是人见所未见。澜沧的四季鲜果就多是勐海供应的,但这些鲜果真正送进曼腊土司寨的却不多,能留在土司府的就更少。
玉里心中第一次冒出此般想法:若阿姆以后都出不了门,其实也挺好的……
“我是好人,我是好人!”
“不麻烦,一点都不麻烦,”闻言徐徐走过来的那释罗,一张脸依旧笑容可掬,“莫说是下城了,就算是上城,也去得!”
“是的,奴婢谨记了。”玉里一脸惭愧地道。
侍婢领着朱明月顺着廊道,走进湖心的其中一座亭阁。
来自曼腊土司寨的众人目光所到之处,无不是眼花缭乱、目不暇接。
月卓拉的仇人,正是夺去她贞操和尊严的召曼,那么叶果呢?
还等不及雅莫多想,叶果手里的匕首就靠了过来,“我听说,汉人有一种刑罚叫‘凌迟’,又叫活剐,是说用刀将人身上的肉一块块割片下来。”叶果握着刀柄,冰凉的刀刃贴着雅莫的脸,慢慢滑动,“第一刀,是先切头面——”
“呦,你倒是门儿清。”
她不是在故弄玄虚,她知道他的秘密,她知道若迦佛寺的秘密!
布达闻言又是狠狠一震,脸上褪去血色,他艰难地抿着嘴角,有些苍白地辩解道:“什、什么杀人?埋尸……你在胡说些什么!老僧身为出家人岂会妄动杀念!”
“说什么?”朱明月被他瞬间的变脸弄得一怔,奇道。
这一声,很细小,却在安静的环境下显得格外突兀。
巳出发,短短的一段路,因走得慢,晌午还未抵达。
倒是理直气壮,一点都不觉得羞愧。
北法堂就挨着大殿,顺着长廊往南走,拐个弯是一片开阔的土地。在经过北鼓楼时,廊庑的尽头似有人影闪过,少女抬头看去时,只来得及瞧见一袭宝蓝色的衣袂。
雅莫望着近在咫尺的叶果,眼里渐渐浮现恐惧,“你在说什么?什么胚胎,什么好吃,我根本不懂!我也不认识你!”
叶果一眼瞥见那荣眼睛里迸射出的惊艳,不禁咬了咬嘴唇,立刻抓着裙裾走过去,伸出小手推搡了一下那荣的肩膀,“老爷,人家腿疼!”
在金湖的湖畔也散养着为数不少的孔雀,像是在呼应那孔雀公主的传说,然而摆夷族的这个古老故事却让她想起汉人的牛郎和织女。
阴霾了几日,难得露出了一抹阳光。
整座大殿的殿基高约一丈余,清一色石砌,殿基之上紫红色的漆柱支撑起精巧的宇厦,殿厅南面是供奉佛像的两座台基,台基座的正中,是释迦牟尼佛金像。金像的左右及前面,又供奉着十四尊高不过半丈的诸佛,基座下面,大小佛像又九座。
“斋堂呢?还有寮室!”
朱明月会做这些功课,是秘密渗透之前的惯用手段,以防不时之需。但是当某一日那些画像里的其中一个人站在她面前,跟她说,他就是大半年之前被元江府武士抓来勐海的商贾,他还活着,活得好好的,他一直等着有人来救的时候,朱明月难免有种哭笑不得的感觉。
这姑娘的姿态,比她的脸还好看。
“布达高僧,小女是来救你命的。”
阿姆将包袱放置妥当,揉了揉肩膀,看着领路的侍婢退出去,这才埋怨道:“姐姐怎么跟那管事说,咱们要住中城啊。上城多好,最是繁华热闹,就算是下城也好过中城,听说中城除了佛寺没有别的了,怪枯燥无趣的!”
讨喜的娃娃脸上挂着近乎纯净的笑靥,却隐隐地让人从心底发凉,埋兰啧啧道:“又是一刀毙命?你手底下可是越来越狠了。”连句遗言都没让人留下。
“带你出去不是不可以,但若是就你一个,不行。”
雕栏前的少女转过脸来,略微弯起的眸似新月,眸下一点泪痣,盈盈如坠,“你来了。”
夜晚的后山,清冷孤寂。
朱明月没想到进来会撞见这样一幕,即刻转身,撩帘子就要退出去。
“奴婢埋兰,后苑的。”剩下那个侍婢道,一把娇娆的好嗓音。
朱明月没再说话。两全其美?再把西南藩王的位置让给他坐好不好!本已色迷心窍,欲罢不能的土司老爷却并没有更近一步,下一刻就放开了对她的钳制,张着双手半摊开,退后了好几步,“不过还是算了,强扭的瓜不甜。”
风拂窗扉,吹进来一丝凉意。
不答应?
弥陀莎垂下眼没有言语,手指却愈加紧了紧,片刻,瓮声瓮气地说道:“玉双是有错,却错不致死啊……雅莫入主神祭堂却是料定之中,你敢说你不是为了加快各方面的躁动,才下狠手一了百了先要了玉双的命!还有玉罕,她意图利用你来打击岩布,确实是居心不良,有意损害你在先,但你将那枚祭神阁的钥匙送给土司夫人的时候,她就再没机会回头了……”
那荣撩眼看了叶果一下。
朱明月似没看见布达眼底流露出的危险,自顾自道:“沉寂两年又被旧事重提,布达高僧心里很不好过吧……也是,再缜密的布局也终有暴露的一日,有些事情就要瞒不住了,布达高僧,您莫非还要苦苦支撑,妄图力挽狂澜于既倒?”
朱明月有些静默,“这场火一烧起来,倒是那九幽的行为足以说明一切。”
“事实证明,事出反常即为妖,如果不是要勾引一个不知廉耻的色中恶鬼,就是另有图谋。”朱明月起身走到铜盆边洗脸。
“你以为仅凭三言两语,就能说动一介高僧?”片刻,朱明月叹道。
凤于绯眼睛先是一亮,随后眼帘眯起来,咂嘴道:“沈兄,这买卖倒也合算,但不是小弟不信你,既然有办法离开,你之前为何不用?非要等过了这么久,等到令妹千里迢迢寻到曼景兰,你才肯拿出来?”而且还仅是让他和朱明月走,他自己仍要留下。
他也的确有这个资本——从彝家摩崖石刻上的世系来看,罗婺凤氏代代传承,保持着最纯正的贵族血统,因人丁稀少,嫡子嫡孙都分外宝贝,牵一发而动全身。
勐海曾是摆夷族的放逐之地,那九幽苦心经营八年,莽莽荒原的勐海坝子被开垦出良田万顷,野兽出没的地方变成人烟稠密的村寨,又有广掌泊和养马河,勐海才有了今日雄踞的势力,勐海八大寨的地位在摆夷族中也变得举足轻重。对比以勐神寨神为主神、又因汉家儒学存在过而大受影响的澜沧十三寨,在勐海的村寨里,看不到太多的神树、神庙、勐神寨神的供奉,更看不到仿造江南风格的典雅建筑,唯有那些掩映在巨榕和翠竹中的寨子、水坝、河塘,离远望去,幢幢竹楼像绿波中的一颗颗宝石。
“沈小姐,咱们主仆一行五人,现在被授命办事的主要力量就只剩下四个,理应通力合作齐心一致才是,沈小姐该不会以为凭借一己之力,就能在曼景兰横行无忌,还能救出沈公子吧!”埋兰眼中露出怒意和不满、又带着浓浓轻蔑。
什么都不问,就跟她做买卖?
朱明月看着这四个燕瘦环肥、各有千秋的小美人,土司府中的仆下中不乏姿容优秀之辈,但眼前几个又显然是个中翘楚。这哪里是来伺候她,不知道的还以为那荣从自己的侍妾中精心挑出几人,借此机会专程送去给那九幽。
坐落于中城之南的曼遮佛寺,东配殿内,此时此刻梵音袅袅。
鱼烤好了,齐整整四大条,正是金湖里再长长就能跃龙门的肥美鲤鱼,串在竹签子上,鱼皮烤得酥脆,滋滋冒着油,浓香弥漫。
朱明月有恨不能马上甩手离开的冲动,有如此断章取义为无耻找遮掩的吗!
自然是丽江土府。
在曼听里寨时她曾偶遇一个妇人,三言两语就把她领到养着食人鱼的曼听河。若迦寺里的这个吉珂小和尚更狠,说是要带她下山,实则给她引了这样一条不归路——“防人之心不可无”这句话,在元江摆夷族里,真是让她一再领教。
若她犯了杀孽,自己又何尝无辜?
月卓拉抬起手,朝着门口击了两下掌。
与此同时,玉里也在心中因着朱明月没有刻意避讳自己,而暗暗欣慰。到底是萧颜派过来的人,比起阿姆和埋兰,都要近着一层。
除却前院的这座大雄宝殿,后院的殿堂和僧堂、戒堂……都已在大火中被烧得面目全非,墙垣倾颓,木梁坍塌,殿内摆设更是焚毁殆尽。黑漆漆的天幕,黑漆漆的寺庙,庙内又是一片片烧得黑漆漆的炭灰焦木,说不出的寂静森然。
“可这一路上看着好偏僻。”
制荠荷以为衣兮,集芙蓉以为裳……佩缤纷其繁饰兮,芳菲菲其弥章……
护着她离开的意思,就是不管沈明珠是因何身在勐海,自愿与否,凤于绯都要为帮助她脱身而负责。
“都说了不是什么神泉,就是普普通通的山泉水……”吉珂小和尚挠了挠光秃秃的头,他在寺中看守庙门地位算最低等,平常也没什么人找他说话,少女一句“小师父”显然对他很受用,又难得有人向他请教,心下虽不耐,却也开了话匣子——
凤于绯听出她这是拿他之前调侃她的话反过来揶揄他,又有些恼恨她半分不透露,扬眉冷笑道:“那好,你如果真能送我回武定州,凤某自当带你去见沈家的当家!”
这个时候,外面传来脚步声。
那荣的笑意一僵,脸上依旧是那副少廉寡耻的垂涎相,却一把攥住她的皓腕,将她扯到身前,笑得三分阴冷道:“怎么,你觉得本老爷不够分量?”
那厢,埋兰冷不丁地说道。
“土司老爷难道不跟小女说一下,澜沧的态度?”朱明月索性问了出来。
正合那释罗的意。
一袭湖蓝高筒长裙的少女款款走上前,踩着地上那人的胸膛,俯下身,以一种低柔得让人不寒而栗的声音道:“想不到堂堂的召曼大巫师也有今天,怎么样,还舒服吗?”
阿姆的表情有些拈酸,朱明月莞尔:“你暂时不用去管她。”
何况那个汉人小姐跟她说,死了一个侍婢,谁也不会多问什么,死了一个前任祭祀主持,还是世袭的大巫师,恐怕整个那氏土府都会掀过来。她给她机会报仇,却不是让她来翻江倒海惹祸生事的,而有些折磨,有时比死更让人难受……
在沈明琪的认知中,沈明珠被带回云南后就应该跟黔宁王在一处,或者安安稳稳地待在云南府,怎么都不能出现在勐海!可如今她就站在这里,在曼景兰,不就意味着她也被抓了进来当做筹码?沈明琪忽然觉得自己这个兄长太不称职,好不容易找到了失散多年的妹妹,又连累她蒙此大难,不禁悲从中来——“珠儿,兄长对不住你!”
不知曼腊土司寨的那几位大人物见到她这副模样,会是如何表情。
朱明月轻叹一声,淡淡地问道:“既然是萧军师让你来的,除了‘照顾’我,还有没有叮嘱过你什么?”
与榻上男子说话的人整个笼在阳光的阴影里,让人看不清他的面目,却隐隐让人觉得不好接近。
“让她走。”下一刻,高僧布达道。
岂止。简直是不知廉耻!
也就是说,被抓来的商贾们被分开关在不同的地方。
朱明月凭栏一瞧,果然是硕大无比,白的如银,红色若锦,黄的灿灿,蓝的艳艳……色彩瑰丽,花纹交杂,像极了一只只小兽,体型大得有些吓人。
少女惊喜地看他:“大师父此话当真?”
“好端端的,扯到我身上做什么?”玉里拢了拢衣襟道。
“小姐,事情不好了……”
“小、小僧桑翟……”
玉里三人互相看看对方,埋兰有些埋怨这祭神侍女太过妇人之仁,做不成大事,跺了跺脚有些泄气地跟了上去;玉里不知怎么突然想起在孔雀湖畔遇见的那个凤氏贵公子,思绪有些乱,也随之亦步亦趋地往里走。
朱明月将桃木梳子连同裹布一并交到高僧布达手上。
一件一件毫无关联的事,一日紧跟着一日,原来不是没人注意,而是她没给他们机会。
其实叶果不知道在朱明月眼里,妻妾争宠的这些不入流手段,有人自甘堕落不以为耻,她没理由为了口舌争锋去奉陪,自降身价。
那是建文帝的亲笔。落款,是癸未年六月。
朱明月心里稍安,时间仍够,而她离着自己的目的又近了一步。
“所以你索性顺水推舟,在杀了玉双之后,干脆将她的尸体送到召曼的榻上去,有意打草惊蛇,也等于是给土司老爷发出了一个信号……”弥陀莎思忖片刻,心情复杂地说道。她一直以为玉双的死,不过是她轻视人命到了用其做诱饵不惜痛下杀手的地步。
朱明月满意地看了埋兰一眼,披着单衣走过来道:“你别怕,有什么话不妨直说。”
最后这一句,显然是暗讽眼前这个胖和尚。
埋兰的话似意有所指,这个时候,朱明月拿着浸过井水的巾帕走进来,“冷水打湿过了,你且敷一敷。”她将帕子贴在阿姆脸颊上,“我跟寺里的小和尚说了,待会儿会有个巫医过来,给你好生看看。”
“帮忙?我?”
朱明月说到此,侧眸看向弥陀莎,喟叹般吐出最后一句话:“从头到尾,玉罕根本没打算放过我。”
不是玉双,也还会有旁的人、旁的事。可那日为了除掉自己这个威胁,连玉罕都没请示,玉双就擅自在召曼跟前做了安排,以至于当晚整个暖堂里连个守卫都没有。这不是自作孽不可活是什么。玉双的死,就正好成为一个引子,就如一滴水掉入了油锅,使得本就暗潮汹涌的神祭堂更加不太平,各种矛盾纷纷浮出水面:惹了召曼,惊了玉罕,也让土司那荣知道,她要开始动作了。
少女的默认态度,让凤于绯露出一副“你看我就知道”的表情,啧啧道:“一句话就让人听出了破绽,下次跟别人见面的时候,小姐可不能这么说了。”
“你们不想来,谁还求着你们来不成?当年正因为很多人来求泉水,斛泉险些干涸了。”吉珂一瞪眼,没好气地道,“好不容易那荒唐的传闻就此打住,谁知你们这些人又来凑热闹,要是再次引得百姓追捧,蜂拥而至把泉水舀干了,不是要生生毁了若迦寺!”
这一日是七月初一,在其余已选上的祭神侍女被新官上任的弥陀莎尽数撤掉的时候,作为仅剩的唯一一个祭神侍女,又受到土司那荣的青睐,“白莲玉恩”的身份犹如雨后的富贵竹,一下子在神祭堂里节节蹿升了起来。与她一同被选上的三个姑娘,就远没她这么好运,除了月弥被发还回暖堂西厢,剩下两人都被弥陀莎赶出了土司府,毕生再没有成为祭神侍女的资格。
“你说族语就好。”
朱明月接过竹伞,随后徐徐往马车的方向走,临别前,给凤于绯留下这一句话。
玉罕的那些香丸又是从哪儿来的?为何燃在熏香里没事,吞服下去就让人七窍流血而死?
“石湖居士的诗,君可还记得否?”
阿姆的话被玉里捂在手心里,玉里又用手指弹了一下阿姆的额头,佯怒道:“越不让你乱说话,还越说!等到了曼景兰寨子,你再这样,给玉恩小姐惹了麻烦,看我饶不饶你!”
玉里回到后山客堂,朱明月正在放生池边喂鱼。从下马车起就一直戴着的面纱,从没摘下来,此刻随手从果盘里捡了几个枣子,撕碎果肉丢下去,引得几尾锦鲤使劲摇尾巴。
“祭神侍女可千万别这么客气。”那释罗像是受不起她行的礼,赶紧伸出手做搀扶状,“是啊,原本是要派两个稳重的掌事姑姑来,又怕她们照顾不周失了礼数,索性还是老奴来作陪,祭神侍女别嫌弃老奴上了年纪没趣儿就好!”
一个引狼入室,一个严防死守,这一对包藏祸心、各怀鬼胎的夫妇,当真不是冤家不聚头。
“从竹楼到神祭堂,已经浪费了我太多时日。更何况,玉双是自己送上门来的。”
原来男人惊恐起来,也是会高声尖叫的,那声音一点都不比女子的叫声低沉。
此刻,埋兰听玉里提起白日里她一个人陪祭神侍女出门的事,气就不打一处来,“什么凤公子、凰公子的,你说清楚点,你们今天究竟遇到谁了?”
“雅莫巫师抬爱。”
“回禀土司老爷,六月三十。”
西纳一愣,半天反应出来是刚刚遇见的小姑娘,“啊”了一声,“见到了。”
这东西就放在院子外面,看样子来人根本没靠近屋舍,放在院外的墙边就直接走了。若不是那小和尚半夜闯过来,恐怕明日一早才能发现。
“公子确定是这里?”
埋兰闻言朝沈小姐的方向眨了眨眼,神色颇是暧昧。玉里也感叹道:“九老爷体恤至极,如此费神,倒是劳烦了。”
而朱明月到底没有估错这出家人执拗倔强的脾性,在她昨日离开若迦佛寺时,就防备着事情生变,留下了一部分影卫。于是,这些依照她的交代和布置,悄然藏于暗处严防紧盯的影卫们,在晌午太阳最盛的时候,亲眼见证了若迦寺中突然着起大火的全过程。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难道说阿姆的脸是有人故意为之?你觉得是祭神侍女做的,还是在暗指是我做的……”玉里也不是好惹的,当即冷声挑明道。
派去外面打探的随扈在这时回来了,进了寺门,又穿过前面两道院落,一直走到东配殿前的广场。广场左右有高高的髹漆牌楼,牌楼前站着把守的武士,另有家奴小僮侍立,绝对的门禁森严,外面纵然有香客踏错一步误走近都难。
略略打量一下,玉腊玲珑小巧、沉默寡言;阿姆生得珠圆玉润、活泼讨喜;玉里身姿高挑、模样娟秀、成熟稳重;埋兰则妩媚绰约、一举手一投足都别有风情。四女本就是绝顶出众的颜色,又特点鲜明,放在一处,让人极为赏心悦目。
阿姆用询问的目光看了看玉里。
“小女说过,我们很快会再见面的。”朱明月示意两个影卫将布达从化身窖里扶出来。
“凤公子想要去哪儿?”
闻言,埋兰撇着嘴道:“别说奴婢没尽到襄助主子的本分——吉珂是晌午被人劫走的,已然过去了一个白天,是生是死犹未可知;那若迦佛寺的阿戛牟尼又是否知道了,知道以后会不会迁怒到沈小姐头上,更加不知道。现如今最好的办法就是赶紧去一趟,与那老和尚当面说清楚,或是索性将他除掉,以防他因恨变卦节外生枝,都比这么干等着强。”
玉里点点头,低声道:“睡着呢,睡得很熟。”
大殿的中心位置,是一方蒲团。
凤于绯尤想说什么,朱明月伸手一拦,低声道:“今日并不是做决定的好时机,具体如何,还要另做商讨。不过今日之后,哥哥,你还会在此处吗?”
“你可知其他人都关在哪儿?”
“倒是得来全不费工夫。”阿姆松了口气的同时,又道,“对了,还有那个玉里……”
玉里面色也有些复杂,看向沈小姐道:“小姐,看来对方不仅猜到咱们这次出使别有目的,更知道这几日以来小姐去过若迦佛寺,跟高僧布达有过来往,但是对方直到现在才出手,怕是跟今天咱们遇见的那位凤公子有关系……”
两名侍婢却一左一右守在门槛外,朱明月刚有动作,两个侍婢伸手一拦,又将她逼退回来。
要是让若迦佛寺就这么付之一炬,等于苦心经营许久却给别人做了嫁衣裳,还要面临功亏一篑的恶劣局面。当真好险。
竹林的深处,是若迦佛寺的荼毗场。
“珠儿,你拿着这个——”沈明琪转身走进寝阁,从床榻上一个滕箧底层摸出一块髹漆小竹牌,貌似不起眼,手触摸上去却有一个篆体的“沈”字,繁复笔画,是古汉字,这样即便是汉人没有一定学问也很难认得出来。
若不杀她,她就会生不如死。
“事实证明,对于谋算人心,小姐似乎与生俱来就有着某种天赋呢!”阿姆嘻嘻笑着道。
“很美,是不是?”
吉珂张了张嘴,像是想说些什么,却终是把话咽了回去。这个时候,两人已经来到法堂北侧。
将果盘里仅剩的一些鲜果丢进天井里,再抬起头时,就瞧见那释罗拖着一条有些跛的腿,一瘸一拐地跨进院门。
“成算不大,却也不是没成算。”
“你是想要彻底斩断我这个‘兄弟’的退路吧?”几分揶揄,又带着一点耐人寻味。
果然早有勾结啊。
可雅莫多年来吃掉的,都是召曼的亲骨肉啊!
可身为七级高僧的布达为何突然做出如此激烈又决绝的举动?
“难道凤公子没听说过,这届从曼腊土司寨出使来曼景兰的祭神侍女是个汉人?”
朱明月似在给自己找回底气,如是道。
启程的这日,风和日丽,弥陀莎特地来送行。
朱明月看着凤于绯的目光又有些不同了,“凤公子是想说,事成之后,让我送你回武定州?”
这是大火之后保存完好的唯一一座佛殿。
玉里无奈地看着两人一来一往,拦着埋兰要揪向阿姆的手,哭笑不得地劝道:“你们两个,都赶紧给我都消停消停,小心打扰小姐休息!”说罢,又朝着从进屋后就一声不吭的玉腊道:“你也别做闷葫芦了,快过来,把她俩拉开!”
那是黔宁王府对付元江那氏三大杀手锏之一的败笔,朱明月虽不是真的为救这些商贾而来,但抵达元江之前,她曾让锦衣亲军都指挥使司中的“清理者”,去帮她调查了包括沈明琪在内,这二十四个人详详细细的身家背景,包括他们的姓名、家世、产业、三族亲属等,其中最主要的是他们每个人的面貌画像。
埋兰也道:“是啊,人家管事的事先都安排好了,咱们又另提要求,会不会嫌咱们麻烦,往后不待见咱们、不管咱们了。”
地上的人捂着肩膀,疼得满地打滚。
“我不确定,你去探查看看,有消息尽快告诉我。”
没有应承的意思就等同于否定,朱明月说罢,率先迈进寺门。
他的面容有些扭曲,强烈的恐惧和不安在一瞬间充满了胸臆,也是在那一刻,某种不顾一切的想法忽然从内心深处疯狂地蔓延出来,像是一团火焰在烧——这是她露面的第一日,这里是中城,是若迦佛寺,这个小姑娘再信誓旦旦,也是独自一人在这里狐假虎威。如果她从未出现过,如果她就此消失,是不是所有的烦恼都将迎刃而解,他的秘密、若迦佛寺的秘密就会继续隐瞒下去……
七月初二,晌午。
哀莫大于心死。
斋堂在寺院的最北侧,堂前的小苑很宽敞,中央放置着一个防止走水的大水缸,四角落里还有四个小缸,东墙则是一个架着葡萄和牵牛花的架子,之前下了几场雨,从藤架上滴下来的水坠入小水缸里,发出曼妙的音色。
但他凭借自己的实力在勐海摸爬打拼,前后十余年的时间,终于在这一片莽莽荒林中开辟出良田沃野,在野兽出没的湍流险滩建出人烟稠密的村寨,也就是现在的勐海八大寨,然后又买马、养象、种茶叶……逐渐经营出了规模浩大的广掌泊和养马河。
少女转过身道:“哦,我叫玉腊。”
雅莫也喜欢吃这东西,吃的却不是鸡,而是人。
沈明琪顺着凤于绯的视线望过去,目光又下意识地看了看朱明月,刚想开口,凤于绯抢先高声道:“愣着作甚?你们家主子想吃鱼,还不赶紧过来钓两条新鲜的,给你家主子烤来吃!”
族内的民众都有些哗然。
这厢说着,另一只手已然搭在她肩上,倾身向前的姿势,整个人无赖又勾缠的气息扑面而来。朱明月垂下眼帘,“温柔乡是英雄冢。土司老爷,小女的到来,让您等了很久吧。”
朱明月诧异地看了西纳一眼:“二管事确定?”
“等吧,”朱明月一叹,“只能等。”但她有预感,等不了多久。
他刚骂两句,蓦地反应过来,抻着脖子朝着外面叫道:“来人,快来人啊,有人要在神祭堂造反!”
“从别人口中听到的永远都是传闻,我亲自来知会你,不是更彰显了我的诚意?”
那男人一愣,然后皱眉:“不妙,不妙。”
少女自然也在这“愚钝无知”之列,闻言,不禁苦笑道:“若非图个心安,恐怕大家也不会舍近求远,来这座建在高高山巅上的佛寺求什么泉水,要知道这三千八百磴石阶,可不是所有善男信女都能吃得消的。”这也为若迦寺扬名、增添了香火不是。
刀曼罗这次能离开土司府亲自领着人去碧罗雪山,仅是由于朱明月带来的那些消息?不,很大一部分原因,是那荣这几年来装傻充愣,在刀曼罗面前扮猪吃老虎经营得好。否则没有这层铺垫,要让生性多疑的土司夫人轻易离开巢穴,还真是不太容易。
朱明月也曾在神祭堂。对于汉人女子来说,被一个男子看到身体是奇耻大辱,对于汉人未出阁的闺秀来说,这更是绝不可饶恕的,那荣将对召曼的处置权力交给朱明月,这个顺水人情相当讨人欢心。
玉里和埋兰两个人一副“你不说出个子丑寅卯来、我们就誓不罢休”的样子,不禁让朱明月一叹:“我也不瞒你们,其实今日能见到我的兄长,在意料之外却也在意料之中,这件事说来话长。至于吉珂、若迦佛寺……还有今晚给我们送人头来的客人。”
那九幽因过于妖娆的面容,且生辰八字冲撞了勐神,打从一出世就遭到澜沧族里人的猜疑和厌弃,养成了古怪而偏激的性子,孩童时期又被扔到勐海这曾经的放逐之地多年,荒蛮的环境、残酷的生存条件使他比普通人更暴戾、更多疑,也更残忍。
“今日之后,珠儿不要再来找为兄,拿着这块牌子,或者让凤贤弟替你拿着这块牌子,去下城的乌珂赌坊找一个叫赤次的人,把这牌子给他看,他会安排你们离开。”
曾有那么几次,她怕得几乎要退缩,可转瞬就有一张如花明媚的笑脸,蓦地在眼前浮现,她记得这张脸的主人在即将离家时,摸着她的头,很温柔地说:“阿果别怕,要等着阿姐回来啊。”
阿姆咬了咬唇,却见玉腊端着换好水的铜盆进来,刚到嘴边的话又咽了回去,“不知小姐打算何时再去一趟?”
玉里交代完早膳,从花厅走寝阁里,就瞧见阿姆和埋兰两个人大眼瞪小眼地在沈小姐的花梨木宝座镜台前,一个站,一个坐,那晕着一团光影的妆镜里,照出一张又红又肿的脸,密密麻麻布满了红疙瘩,看上去很瘆人。
玉里不放心他一个人回去,提着灯笼也跟了出去。
但被人欺侮了,就要亲手打回一巴掌?不,他们没这个资格。朱明月觉得,把仇人送到他们的仇人手里,远比亲手处置他们更能让他们刻骨铭心。
少女也不计较,拿出一只随身揣着的小壶,跟在小和尚身后。
“吱呀”的一声,厚重的殿门被推开,一个人踏进殿来。
可是,吉珂!居然抓的是吉珂……
那人发出一声嗤笑:“你怕了?”
外面自有领头的家奴打招呼。
当晚回到曼短佛寺,阿姆在饱食了各种鲜果之后,又抱着水晶果盘,心满意足地进入了甜梦。然而,等她次日一早醒来,脸上忽地又疼又痒。
耳畔拂过的风带动发丝拽动,少女捋了一下,也不生气,道:“我是远路而来,敢问能否在贵寺借住一宿?”
弥陀莎低下头,有些恍然顿悟的同时,又为自己的鲁莽感到深深的愧疚。却不知道,其实无论朱明月说什么,都会在那荣那里得到一模一样的答复。
在雅莫入主神祭堂之前,叶果就离开祭神阁去中苑了,成了土司那荣一名见不得光的侍妾。可叶果怎么都没想到,自己心心念念想着的人,居然升了一阶,成了祭祀巫师。叶果绝望了,只要有刀曼罗的存在,她就不可能长久地待在中苑,而她再受宠也动不了祭祀大巫师。就在叶果以为一切都完了,自己不但报不了仇还可能在被刀曼罗发现之后,重蹈覆辙沦为雅莫的盘中餐时,祭神阁突然就出了事,紧接着,祭祀巫师又换人了……
朱明月跟他碰了个照面,敛身问了个好,西纳一脸笑眯眯的,对她寒暄了几句,这才两厢告辞。
六月二十一,女巫雅莫被撤,巫医弥陀莎暂时顶替……
玉里回过神来,想了一下,道:“奴婢也不晓得,之前小姐在小竹舍里纳凉的时候,那释罗管事就被人叫走了,临走只交代说去去就回。那来人也分外眼生,看穿着却不像是那释罗管事身边的。”
玉里有些尴尬:“是、是啊,她的确跟奴婢有过龃龉。”当面闹翻却是头一次,也不知那埋兰发的什么疯。
“我也不知道,昨晚还好端端的,睡了一觉就变成了这样!”阿姆两只眼睛红肿如桃,明显是哭过了,但那张脸显然更红,结结实实肿了两圈。
若迦佛寺是中城百座佛寺中的之一,除了一眼斛泉,并不算多有名,比起香客如织的索达佛寺、高僧辈出的曼遮佛寺、宏伟壮丽的曼惹佛寺,甚至是僧侣众多的曼短佛寺,若迦佛寺实在是不值一提,然而若迦寺也是通往般若修塔的必经之路。
顺着羊肠小道往南走了几里路,过了长长的藤桥,沿着寨前小径往深处去,远处碧水环绕的一座小榭映入眼帘。绿荫环抱之中,还有沿湖畔而建的一排鳞次栉比的竹舍,两座金顶华丽的亭阁,就在湖的另一端,隔着一道长廊遥遥相对。
面对女人一脸的懊恼又愤怒的表情,朱明月摊了摊手,有些无辜地说道:“其实就算你不问,我也打算要告诉你的。原本我没想过杀她,可你知道吗?第一日在香汤池,她就给了我一粒催情药丸。”
群山之中,一片宁静的湖水犹如镜面,山峦叠翠夕阳橙红尽数倒影在湖面上,袅袅云雾挨着湖面飘过,偶尔有小鱼跃出水面,打碎一小圈涟漪。
“奴婢也不知道那地方叫什么,反正是在芒色寨子里的一处湖泊,湖畔有一户人家支着钓竿,架着烤架和竹签子……”玉里不好意思地说道,“后来,奴婢要给他们些钱银,人家说什么都不要,倒是祭神侍女过意不去,将随身戴着的一个香囊送给了那家的孩子。”
这么说的意思,就是要将勐海献出去……
埋兰打了个呵欠,摆着手道:“我知道你们僧弥临睡前要燃灯击磬,在佛坛前拜佛诵经,还要聆听高僧宣讲清规戒律什么的。放心吧,咱们都懂规矩,不会去打扰你们。”
埋兰“砰”的一声砸向格子柜,震得上面的瓷器作响。
没见到那九幽的本尊,一行人在曼遮佛寺享用了那九幽留下的三位庖人亲手烹制的午膳,不是寡淡的淡素斋,而是色香味俱佳、食材精贵的斋菜佳肴,这让吃惯了土司府膳食的玉里等人,俱是眼前一亮,尤其还有几道精致的点心,蝴蝶酥、梅花凉糕、松子糖、燕窝酥……香香甜甜的气息,让人食指大动。
阿姆道:“为了掩人耳目,奴婢没敢让他多呆,让他等到入夜了再过来。”
玉里的话没说完,朱明月却明白她的意思——不是跟凤于绯有关,而是跟沈明琪有关。
“都过去了,对吗?”
然而紧接着高僧的眼瞳就暗了:“小施主说什么?你再说一遍?”
因有土司老爷的令牌,一行车乘在几条通途中畅行无阻,等驶到曼景兰寨近前,才赫然发现,哪里是村寨,简直可以称得上是一座独立结构的城池!
……
阿姆自然知道朱明月指的是什么,起身走到窗前,驻足凝神细听了一会儿,确认外头没有丝毫动静四下无人,这才小心翼翼地从里怀贴身的小兜里掏出来。
玉里摇摇头。
“想走!”
那荣的话音上挑,透出一丝不耐烦。
那九幽并没见过建文帝,虽然他曾跟随那直去帝都觐见,但大朝会之上,皇帝临朝时的庄严肃穆、百官叩首时的盛大气派,让他根本无暇去注意那个腼腆的少年。他只有一张建文帝的画像,画像和本人之间有不小的差别,仅凭画像辨认出一个人,尤其这个人或许还剃了光头被乔装改扮,按图索骥一击即中的把握实在不算太大。若一击不中,打草惊蛇又反而不美。但是,在永乐元年那场空前盛大的赕佛日,那九幽还是在人群中第一眼就找到了朱允炆,或者说,他第一眼认出的是王钺。
“不然呢……”阿姆不懂。
买卖,他凭什么跟她做买卖?
佛寺内六级以上的高僧在圆寂之后,要送到荼毗场中,摆成盘坐的姿势放进化身窖内,等待几日甚至数年和_图_书后,至尸体腐烂发出臭味,再于化身窖底点火。届时,熊熊大火舔舐着砖红色的殓缸,高僧坐化,留下遗骨舍利。另有身体经年不腐者,肉身存留下来,是谓肉身不死,多被供奉殿中或者地宫塔墓。
埋兰被她略带审视的目光看得有些头皮发麻,比起刚刚的威胁,这句话显然更让人胆颤心惊。
孔雀公主的传说在摆夷族中流传甚广。据传,在千年前的澜沧江边有一个富饶美丽的孔雀国,国王有七个女儿,生得一模一样,她们每次飞到金湖,都会在湖中沐浴。有一日沐浴后,最小的妹妹孔雀七公主南穆娜的羽衣不见了,姐姐们找遍周围草地也未果。原来,是勐班珈的王子召树屯为追逐一只金鹿来湖边时,看见孔雀七公主在湖中沐浴,一下子惊若天人,一见钟情,在好友神龙的出谋划策下,王子特地等到公主们再次来金湖沐浴时,悄悄取走了七公主的羽衣,借机将七公主留下,向其表达爱慕之意。
无巧不成书。
坐在这姑娘旁边的,是一个身量略高、手长脚长的女子,长相很是秀丽,也显得略稳重,接过话茬道:“奴婢也是中苑的,名唤玉里。她叫阿姆。”指的是刚刚抢着答话的姑娘。
接连四个质问,换成昨日,高僧布达闻言早就暴跳如雷与她理论得唾沫横飞,现在却只是摇头,再摇头:“老僧心意已决,小施主不必出言相激。”
“呵呵……杀你?呵呵……好啊,好啊!”
朱明月没说下去,只拍了拍埋兰的肩,随后翩然离开。
对于西南边陲而言,那九幽却更像是一个传说,从坐拥半个元江,到雄霸各大土府,再到横行无忌成为云南诸蛮夷中的最强者,恃强凌弱、劫掠茶商、屠戮卫所军队,狂妄嚣肆无所不敢为,已然不将大明朝廷放在眼中。
“我只想知道沈明琪的下落。”她直截了当地说道。
河水并不深,玉腊直接倒栽着身子坐进了小河里,淙淙流水浸了夜晚的冷意,她腰身往下都被浸湿了。玉腊打了个哆嗦,赶紧手脚并用地从小河里站起来,狼狈地抿了抿发丝,踩着湿透的鞋子往斜坡上爬。
遣散在前,放火在后,待寺中的百余僧侣散尽,就只留了一个武僧,扶着他坐进这座殓缸里,再在下面点火焚烧。这就是高僧布达最初的打算。却不料缸盖一扣上,外面突然传来一阵嘈杂的脚步声和打斗声,再去唤那武僧,没半点回应。
这个时候,玉腊端着铜盆出去换水,门扉半掩,脚步声渐远去,阿姆抓紧时机凑过来道,“月儿小姐,那老和尚招了没有?”
叶果抿了抿垂落的发丝,一张俏脸上满是风情,娇憨中透出妖娆,眸子里却盛着满满的戏谑和挑衅,仿佛一只骄傲自得的孔雀。紧接着,却见朱明月将手轻叠在另一只手上,搭于右腰间,双眸视下微微弓身屈膝,朝着那荣行了一个汉人的万福礼。
除了屋内几人微不可查的呼吸声,只有山风呜呜地吹。
守山门的小和尚,见少女俏生生地站在石阶上,不耐烦地皱眉。
雅莫满脸又是鼻涕眼泪、又是鲜血肉末,染在铺着雪绸的竹枕上,一大摊肮脏的猩红,衬着雪绸更白,血色更加刺眼。
他咂了咂嘴,以一种笃定的口气道:“我几乎可以断定,你的到来,即便不是跟我有关,也十有八九是跟……我们这些被抓的商贾有关系!”
闻言,小和尚脸上的笑容似有深意,摇着头道:“佛坛在殿里,离后山这边很远,有声音也听不到。所以,一旦入夜,几位还是不乱走的好。”
朱明月与玉里对视了一眼,均是面色大惊,朱明月蹙眉道:“怎么不见的?”
“原来真是你。”布达深深一叹,颓然泄气。
朱明月此刻面对的就是这样一个局面。当然,宁得罪君子,勿得罪小人,从坚固壁垒中寻找微不可查的薄弱点,既要分而化之,就像对付那些影卫;还要因势利导,就像对付埋兰。
七月初八,朱明月以祭神侍女的身份,奉土司那荣之命出使曼景兰村寨。
说话的同时,她往花厅的方向指了一下。
是啊,若不是土司老爷告诉自己朱明月的存在,让自己依仗她、照应她、紧跟着她的步骤,听她安排,自己早就冲出来指认她这个杀人凶手,哪里会忍到现在?反过来,朱明月也是如此吧……
“哦,都这个时辰了,午膳就在曼遮佛寺用吧。”那释罗反应过来,伸手招来一个小和尚,吩咐道:“去斋堂准备准备,一切还按照九老爷交代的规格来。”
“好,别说我这个做‘兄弟’的小气,你难得来一趟就多享受几日,需要什么我都尽量满足你。”
老和尚又一阵怒发冲冠,差点没把手里的火把扔过去,肝火一旺,赶忙默念着《长阿含经》,须臾缓和了些许,这才抬起头,冷冷地看她:“小施主又是装神弄鬼、又是故弄玄虚,不知对我若迦佛寺有何指教,还是受了什么人的蛊惑挑唆来生事?姑且念在小施主年纪小不懂事,便将吉珂交出来,老僧可以保证小施主完好无损地下山门……”
这时候,身旁树顶上突然一个黑影蹿过去,玉腊一惊,本能地往后退了一步,就被脚后的树根绊了一下,整个人往下坡下面的小河里跌去。
玉恩!
就是这么一个少女,一出手就将他逼到绝路毫无招架之力,然后在看似两败俱伤的残局下,又以收势不动声色地攻破了他的心防,让他不得不怀揣秘密继续苟活于世。
“小女是来救你命的,布达高僧。因为小女知道你的秘密,你们的秘密。”
阿姆跟着朱明月在次日天不亮从后山摸上了山门,卯时刚到,埋兰和玉里一个等在侧门外、一个等在屋门口,四人会合之后,玉里又动作利落地给沈小姐梳妆打扮。
此刻扛着钓竿的手还搭在肩上,望向这边的一刻,白衣男子瞪圆了眼睛,一张嘴张得老大,就像是被什么黏在了原地,动也不会动了,看上去有几分傻气。
桑勐心下有些了然,又听她说起自己的来处,心知见不到斛泉她定是不会死心,于是道:“既是远道求泉水而来,让小施主空手而归,却是大大不妥。这样吧,贫僧这就领小施主过去取水,如何?”
“都别吵了,吵得我脸更疼了!”
该不该说,也都说了。
若迦佛寺和曼短佛寺恰好建在毗邻的两座山峰上。
或者干脆直接越过布达老和尚,去般若修塔见正主!
阿姆还是一脸红肿,但敷过药,显然消了不少,不像早上那么严重。
一张很年轻的脸,湿漉漉的头发黏在脸颊上,双眼被剜下来,只剩下一对黑洞洞的窟窿。
“这个地方可是勐海,而你却是汉人。”男子端着下颚,一脸审视地看她,“我还从未见过一个人汉人能在勐海出入,更别说是曼景兰,你的身份肯定不简单。尤其不寻常的是,你在第一眼就认出了我……再凭你刚刚那一句话。”
倚仗沈家?莫说是沈家的半个当家,就算是沈明琪这个堂堂的家主,不也被结结实实关在曼景兰。凤于绯也没错听,之前这个侍婢玉里提到的——“那释罗”管事,仔细想想,不就是在上城赫罕、那九幽身边伺候的管事之一吗!
顺着那三千八百磴石阶上山来,但见金漆寺门大敞着,左右不见守门的小和尚,寺内更是漆黑无声,静得有些不同寻常。
在情理之中,也是她最坏的打算之一。
成群结队的绿孔雀、蓝孔雀、白孔雀,还有黑孔雀,在盛满阳光的水岸边踱步,恣意舒展着自己的羽毛。有几只从栖息的树顶窝棚里滑翔下来,双翅展开,如一抹绚烂的星坠,划过浓密的雨热林间,让人恍若以为瞧见了凤凰于飞。
埋兰脸色一沉,走过来挡在她身前,“沈小姐,你最好听奴婢的话!”
但玉罕不知道,朱明月又将那香丸换了回来,故而雅莫只是昏迷,没有被毒死。玉罕还以为是吸入的熏香不够,而意外得到了神庙石窟的钥匙之后,贪念迷惑了心窍,偷盗成为头等大事,对朱明月的处置,就延后到了神庙石窟失窃的事东窗事发、雅莫让玉罕背黑锅的一日。
“奴婢听说,从小姐你进到元江府的内城,被人接到曼听寨子,再从曼听寨子出来,半路遇上无数本地的人,而后又进了曼腊寨子、进了土司府,见过了土司夫人,最后见到土司老爷,小姐你一直都是地地道道的汉人面貌,从未有过一点妆扮的意思。”
少女如此胆大妄为有恃无恐的态度,又洞悉了那个从未被外人知晓的秘密,让布达的心里一沉,有些心慌意乱,可到底是心境通透的老佛修,一个晃神间,布达忽然就想到了什么:“你是澜沧那边派来的?是……二管事的人?”
朱明月“嗯”了一声,又翻过两页,“再等等。”
“凤公子再不注意看路,小心摔下河沟。”
“没有龙门,就安安心心做鱼,岂不快哉?”
埋兰妖妖娆娆地靠在炕桌边,似笑非笑道:“我们三个之中,就属阿姆的身手最好,其次才是你,阿姆若是病倒了不能出门,不就轮到你陪在祭神侍女身边?玉里,想争宠,说出来就是,也不用使这种下三滥的手段吧!”
“奴婢瞧着这些鱼再长长都能去跃龙门了!”
“奴婢也是中苑的。”其中一个珠圆玉润的姑娘,笑嘻嘻地抢先道。
“不过那祭神侍女倒也狡猾,让人把布达老和尚藏在了化身窖里。”随扈摇头,不屑地道,“还真是澜沧来的,连这都做得出来。”
建在巍峨高耸的半山腰的佛寺,一条灰白的石阶在葱茏草木的掩映下直通而上。暑热多雨,山峦被蒙蒙的雾气遮蔽,看不清楚其中究竟,却让人愈发敬畏。
“若真是大限已至,何故生殓?”朱明月冷笑一声,“布达高僧,你怀揣秘密一死了之,可想过余下那百众僧侣?即使你提前将他们遣散暂时保住他们性命,那些来找秘密的人却发现你已死,一气之下难道就不会去找他们泄愤?”
朱明月道:“其他人也都像你这么‘自由’?”
朱明月说要在曼短佛寺里等那个报信的影卫,实际上,在那个影卫趁夜过来后山客堂屋舍,将埋兰复述给朱明月的话,又一字不差地跟她说了一遍之后,根本没提供任何更有价值的消息。
阿姆每说一句,手里的帕子就仔细地擦拭一下朱明月的脸颊和脖颈,铜色褪去,白皙浮现。
“觉得她怎么样?”
“哦?那你想要什么?”
玉里在两人中间略靠后一些的位置站着,听得云山雾绕,两人这是在说鲤鱼?
大厦将倾,独木难支,是选择力挽狂澜于既倒,还是识时务者为俊杰随波逐流?当身负重托的高僧布达意识到秘密无法隐瞒下去,他走了第三条路:宁向直中取,不向曲中求。他选择以身殉道。
法堂外那些武僧和二级佛爷没有冲将过来,立时将她五花大绑,身为七级阿戛牟尼却始终对她再三忍让“以礼相待”的原因,也在于此。布达的秘密,至今仍是秘密,一旦不小心宣扬出去,很可能整个若迦佛寺就毁了。这就是朱明月之前跟那个土司府影卫所说的“投鼠忌器”。
“那咱们……”
“一个将生死置之度外却将信诺看得比什么都重的人,是不会轻易妥协的。”朱明月道,“而布达之所以松口,是因为你带来的那柄桃木梳子,证明了我曾是那位身边的重要之人,于情于理,他都会在将东西交给那位之后,让那位亲自来决定是否见我,却绝不会自作主张。”
凤于绯有些好笑地看着兄妹二人,又有些幸灾乐祸地看着朱明月,任她再犀利又如何,陷入对往事无限追忆和怀念中的沈明琪,可不是那么容易能绕出来的。
这就是若迦佛寺的秘密。
“小女不是西纳的人,也不是那荣的人。”
会不会是风声?
埋兰精神一抖擞,竖起耳朵。
那九幽是在接到消息后,即刻领着几个随扈离开的,连山门下的侍卫都没带走,可见走得很急也相当仓促。与祭神侍女一行人的到来刚好相差两炷香的时间。这可是在众人的意料之外,闻言,主仆四人又感到分外奇怪,佛寺走水,多派些武士奴仆去救火就是了,缘何尊贵的九老爷还要亲自去这一趟?
早在来曼景兰之前,朱明月宿于玉娇的曼听寨子时,曾听当地的村民说过一句话:不到勐海,不知草木苍翠、大雾漫天;不到曼景兰,不知佛寺百座、佛塔千余。其实不尽然。
玉里一语中的,阿姆哭丧着脸道:“不能吧,大家都吃了啊!”
一抹纤细的身影撑着一把黑色的竹伞,独自走在山间的小径上,没有提灯笼,以至于每一步都走得缓慢小心。
“可是,你们都不觉得不对劲吗?”
至于睡了一夜后为何自己的一个侍婢消失不见,沈小姐果然没有问,因为玉里在伺候她梳洗时,先行跟她报备了玉腊的“行程”,沈小姐夜里睡得深沉,醒来也没什么精神,心不在焉地听了几句,便不疑有他,此事就揭过去了。
打头的那名随扈俯下身道。
“剖开她们肚子的时候,雅莫巫师在想什么?啃嚼那团胚胎的时候,雅莫巫师又在想什么……真的很好吃吗,什么滋味?”
玉腊递过来一块帕子,被水浸过,温热正好。
“你也知道,我是个疑心很重的人,总不能我在这边破釜沉舟,你却一直留有余地态度暧昧——所谓肝胆相照、兄弟齐心,这不是你们汉人常挂在嘴边上的吗?向我展示你的真心和实意,否则,我可是不会拿出你想要的。”榻上男子道。
“好奇什么。”男子潇洒地一掀袍袖,直接坐在地上,“要知道包括沈家当家的在内,被那氏这帮野蛮人抓进来的商贾巨富里头,只有在下一个不是汉人,而在这西南边陲之地,不是汉人的商贾巨富,又非武定凤氏于绯莫属,你若认不出我,才真真是奇怪!”
正陪着祭神侍女观瞧的那释罗,听到笑声探过头来,兴致勃勃地问道:“什么事这么开心?要说跟你们这些活分的年轻人在一处就是好,平白让人年轻好几岁!”
推开门扉走出屋舍,朱明月捧着水晶果盘来到院中,身后是争吵不休且愈演愈烈的互斥声,而她已经没必要去面对屋里那三个奴婢之间的勾心斗角。
“你!”
“小姐你前脚才刚跟布达老和尚说过话,翌日这若迦佛寺就着了大火,是不是太巧了点?奴婢觉得这火一定有问题。”难得有顺理成章的独处机会,阿姆赶紧多说两句——“但是也不对啊,小姐你去若迦佛寺的时机乃是临时起意,是因为九老爷推迟了召见祭神侍女的时间才会选在昨日,比原计划恰恰要早了许多,不应该这么快就露出风声去。”
更重要的是,其实朱明月仍不能断定,勐海的这位,是否真的就是建文帝。
玉腊低着头,闻言“哦”了一声,上前抓住埋兰的肩膀。
“你和玉里跟着那释罗走后,约莫半个时辰,曼短佛寺里来了一拨凶神恶煞的人,倒是没往咱们下榻的后山来,却将整个殿前佛塔和佛院搜找了一通。奴婢陪着阿姆在屋里,不知发生了何事,待那群人走了,刚想出去寻个小师父打听打听,谁知后脚一名影卫悄悄上了后山,说是关押吉珂的地方被人给掀了,包括吉珂小和尚在内,负责守着他的两名影卫均不知所踪!”
待朱明月道明始末,布达又是一声长叹,合掌道:“小施主你小小年纪,却聪明绝顶,不仅能料得先机,还能根据无端的变数做出应对之策,逐一将计就计,渡过危机,老僧自愧不如。”
若说玉里刚才还甚是犹豫,现在面对一个清俊男子的诚挚相邀,还有自家小姐的坚持,想要阻拦的话也说不出口了。况且她毕竟是奴婢,奴婢就应该事事以主子的意愿为主,这是本分不是吗,况且她也尝试过劝阻了。
朱明月却将他的表情变化看在眼里,忽然笑起来,道:“布达高僧在想什么?莫不是在想此时月黑风高,此处又鲜有人来,倒是不失为一个不错的杀人埋尸地点,或者干脆扔下后山一了百了。”
事已至此,捅破窗户纸是迟早的事。
玉里正在屋里忙着跟埋兰吵嘴。
当然,洪正映并没有将建文帝的真实身份告诉给那九幽,而是将这三人托付给了若迦佛寺的七级阿戛牟尼,也就是高僧布达。
“啊,那岂不是一直要住在佛寺里,暮鼓晨钟,吃斋念佛?”阿姆的脸垮下来,一副如丧考妣的模样,“我听见管事说的话,还以为能在城里好好玩玩、见见世面呢!”
六月十一,玉罕将一名待选的祭神侍女送给召曼,红河彝族;
“热死人了,这午后都快过去了,太阳还这么大。”
那九幽一笑:“早与你说过,别小看她,能在那释罗眼皮子底下搞鬼,她本事也不小。”尤其,还是得到那荣青眼一顾的人。
沈明琪明显不信:“珠儿,你跟为兄说实话,你是不是也是被抓进来的……”
“小姐,要去吗?”
“佛堂大殿里没有!”
最为沉稳干练的玉里,在此刻开口问那释罗,态度是挑不出毛病的礼貌恭顺。
“沈小姐,你倒是说句话啊!”
“不会,”朱明月摇头,“而且假使是他们,第一个出差错的也应该在吉珂那边,不应该大动干戈烧掉若迦佛寺。”
“晚上不老实睡觉,你出来乱溜达干嘛?”
少女故作糊涂道:“大师父说的,我好像是也有耳闻,但‘取此泉水洗眼,可明目去疾’的说法,在中城甚是整个曼景兰也流传甚广,大师父缘何故意只提其一,隐瞒其二?”
阿姆高举双手,一副无可奈何的投降姿势。玉里扑哧一笑,再绷不住脸色,嗔道:“你啊,装疯卖傻的把戏,居然用到我这儿来了!”
少女瞥过一眼,又道:“我这里发生的任何事,你都可以汇报给土司老爷,但你谨记一点,在别人的势力范围里,一来一往难免出现纰漏,我不想出师未捷就暴露身份,连你们也跟着一锅被端掉,所以,不妨暂缓或者事后再向土司老爷汇总禀告。”
柔顺的动物皮毛,在午后刺眼的阳光下泛着光泽,一看就知道喂养得很好。再一细细看去,瘦长的形状,圆滚滚的脑袋,两只小耳朵,赫然是头幼豹。
埋兰掐了一下阿姆的胳膊,“死没良心的,我给你出气,你看不出来?”
越过地上的低头觅食的孔雀,朱明月径直走到湖畔的雕栏前,目光却不离男子的脸,注视片刻,禁不住摇头,叹笑:“……真是得来全不费工夫。”
“可是我对你的身份还是挺好奇的——”凤于绯摸了摸下颚,道:“你是沈家的千金,却能在曼景兰随意走动,同样是行动不受限制,我倚仗的是凤氏土司府,还仅是在芒色寨子里不受限制;而你是从寨子外面来的,就算不是来自上城,最起码也得是中城或下城……你倚仗的又是什么?”
她自然不认得她。
桑勐领她进了寺来,交代了那守门小和尚一些话,就让小和尚领着少女去法堂,自己则朝着藏经楼去了。
“还是沈小姐会说话。”只说人家想听的话。
一行三人并没坐马车,是徒步走过去的。
“萧军师让奴婢一切遵循小姐的吩咐做事,保护小姐、为小姐助力,必要时刻以命换命。”
那纸条上写着两个字:雅莫。
能将计就计紧锣密鼓地做到此,那荣可谓煞费苦心,而弥陀莎,真是被保护得太好了。
将桑翟小和尚送到半路就折回来的玉里,跨进院门时,一手提着灯笼,另一只手则捧着一个雕红漆盒,没有盖子,上面只蒙着一块朱红织锦,勾勒出一个圆咕隆冬的轮廓。
“小姐,其实奴婢跟埋兰……”
意思是:投鼠忌器,对方暂时不敢轻举妄动。
祭神侍女穿着那一日进府时的雪绸披风,伫立在高高的台阶上,风拂起裙摆翩跹,只见乌发雪裳,身姿纤细,显得高贵而自持,遗世独立。
“这……怎么会这样?”
初四,大巫师召曼在焚香的时候,不慎被线香烫瞎了双目,自请辞去巫师资格,因他无子嗣,由族内另选人世袭。
他不答先问。朱明月点头:“没错。”
当然,沈明琪还没傻得把她的名字叫出来,只是直勾勾地盯着,有些复杂,更有些慌张,连鱼篓从手里掉在地上都没注意。
九老爷,那九幽……
不是质问的口气,让朱明月心里一松,轻声道:“你忘了,你我虽说从一开始就有接触,但为了掩人耳目,接触的时间并不多。若不是有土司老爷,你我怎会毫无芥蒂、互相信任呢……”
桑勐是新晋的四级桑弥,负责打理藏经楼,在若迦寺的地位不低,却性情温和素来不与人争,被小姑娘一阵抢白,顿时有些哭笑不得,却并无恼怒,温声问道:“小施主不是曼景兰寨里的人吧?”面皮略黑,却不像是在地里做惯农活的样子。
朱明月知道玉里这是以牺牲单个人来成全大家利益的做法,拿到消息最好,一旦失手被擒,也不会出卖她们,更不会暴露她们的身份。
“沈兄,沈兄!”
玉腊并没有死。早在阿姆跟玉里、埋兰两人商量要除掉玉腊之前,阿姆就将此事告诉给了朱明月,并且在朱明月那里得到了相反的授命。
玉里听到他打趣的话,不由腼腆道:“奴婢听汉人有‘鱼跃龙门、过而为龙,唯鲤或然’的说法,在咱们元江,鲤鱼却多,并无龙门可跃,倒是它们生不逢地了。”
“小施主一片孝心,贫僧岂能不成全。”
天险沟壑,许是多少年都不曾有人从这里走过了。
“小施主不妨直言,向老僧来证明。”
与当年之事有密切关联的高僧布达,忽然有很多话想问她,更有心去拒绝,但他是方外之人,清楚地知道作为守护的力量存在,不应置喙太多,更不能凭一己之念让事态变得更复杂。尽管他曾一度自持,自以为这个秘密会因为他的离世而相安无事地隐瞒下去。
“上城不热闹吗?”
对于一个女子来说,朱明月实在太过年轻,对于一个内应来说,她更是太过貌美,起码那荣手底下培养的那些影卫,绝对都是扔在人堆里找不出的长相。可这样一个绝色少女,待在神祭堂那种虎狼之地,竟然将近一个月之久——没人注意她极为出众的相貌,没人深究过她引人怀疑的来历,甚至在最好色的召曼眼皮底下,在最排斥外族人的玉罕手里,她一直安然无恙。
身为堂堂的勐海之主,有什么了不得的让他急不可耐地亲自前去查看火势?或者说,在若迦佛寺里有什么让他放心不下,不得不去亲眼看看才能安心?
自洪武十四年,元江府归顺大明以来,那氏土司先后于洪武十七年、二十七年,来朝纳贡,以表示那氏土府对大明土司制度的恪守和对朝廷的效忠。洪武十九年,缅东吁王侵扰边疆,太祖爷又曾命元江府出境招降,以示朝廷对元江府戍边的倚仗和所掌兵力的信任。
西纳一怔,随即低了低头,笑道:“是啊,大管事该歇歇了……”
朱明月忽然有种他是故意的感觉,心下又泛起丝丝迷惘,未等表态,玉里凑到她身边,低声私语道:“小姐,这样不太好吧,咱们到底是跟那释罗管事一起出来的。而且面前这位公子是……”
再次听人提起对他的称呼,朱明月几乎有一种透不过气的感觉。她在伞下静立了一瞬,环望四周凝神细听,直到确定周围除了细雨淅沥,再没有丝毫动静,这才稍稍松了口气。
“你好像一点都不惊讶?”那荣盯着她的脸,没看到她有表情变化,不由得有些皱眉,“怎么,你早知道是丽江木氏会泄你的底?”
僧人们裹着绛红袈裟,趺坐在大殿中央,四周都是莲花灯、红烛盏,围成十二品莲台盛开的形状。幽簇簇的火光照亮了大殿的雕梁画栋以及释迦八相图的丽彩绘饰,也照亮了这些殿内做晚课的僧侣。随着一下一下地木鱼敲动,庄严悠长的梵呗回荡在偌大的寺院上空。
“我那只是跟你开玩笑……”凤于绯板着脸,噘着嘴道:“毕竟都过去这么许久了,好不容易来个元江府之外的人,我心里其实更倾向于你是来救我们的……”
出家人岂会随便见血杀生!老和尚刚想开口争辩什么,然他甫一张嘴,少女就抬起手,唬得老和尚退后一步,心里不禁暗暗后悔为何独自一人在这里,没带几个武僧在身边。索性朱明月只是撩了一下发丝,轻声道:“别怕,布达高僧,小女没有伤害吉珂,自然也是不会伤害你的。”
埋兰睡得迷迷糊糊,翻了个身,咕噜道:“如厕你去净房,推我作甚……”
那氏的土司老爷,那荣。
布达的脸已经黑似锅底,在接到那封信的时候,上面说是让他来收尸,他险些骇吓得昏厥过去,但仔细一想,既然能约在若迦佛寺内见面,吉珂的性命定是无虞,同时他也猜到人八成还在寺内。可惜他派出半个寺庙的僧弥在全寺上上下下地搜找,竟是一无所获,他不敢再妄动,生怕惹恼了暗处的人,鱼死网破。
埋兰像是被说中了心事,脸颊腾地红成一片,更显出几分妩媚多情,咬了咬唇,跺脚道:“谁要你来自作安排,我可不像你说的那般!”
“在下与这位小姐一见如故,不知可否同行出游,也好有个陪伴。”
阿姆得意地看了埋兰一眼,小脑袋轻晃,两根辫子也跟着一翘一翘。那释罗越看越觉得可爱,于是在心情格外好的情况下,亲自领着主仆四人下了山门,一人骑马,三人坐车,又十几名武士,一行浩浩荡荡直奔下城而去。
推开门,屋内被五花大绑的男人在地上倒着,嘴巴也被堵上了。
曼遮佛寺是个高僧辈出的寺庙,建在中城的最南端,寺庙的半个后院紧挨着茫茫雨热深林,林子的另一端,就是曼景兰两小寨之一的芒允寨子。
不多时,从廊庑另一端走过来一个女人,披着灰褐色的大氅,匆匆的脚步,一直走到她身边才停下。
阿姆捧着脸,有些激动地说道:“是呢是呢,两顿淡素斋吃下来,奴婢这才发现原来肉是那么那么的馋人!”
立场鲜明的话让玉里所有的解释都省了,也安慰了她有些不快的心绪,玉里在松了口气的同时,不禁想起临出门前,朱明月说要带着她而非埋兰的时候,她可没错看,埋兰咬牙愤恨的模样,连眼圈都红了。玉里又想起阿姆那张红肿不堪的脸,要不是阿姆突然出了事,眼下恐怕也轮不到她独自一人陪同朱明月。
“走,再去看看!”
莲花灯盏火红,烛泪流淌,那九幽望着那明明灭灭的火光,在他的衣袂上映出一团小小的阴影,眯着眼仿佛出了神。
地上的人沉默不语,却也没反驳。
但是谁说丽江木氏不会为了自保,两面三刀、黑白通吃呢?
凤于绯缓缓转过头来,有些难以置信地看她:“你姓沈?那你……”
那蒲团上的男子睁开眼,一双狭长双眸如星辰璀璨,眼梢微翘,在莲花灯的映衬下熠熠流光。
凤于绯皮笑肉不笑道:“时隔大半年,沈小姐才出现在这里,沈兄还活着,倒也真真算是不晚。”
一道黑影窜出来,单膝跪在地上道。
“小姐似乎对那个女巫者,极有耐心啊。”
“嗯?”
最后那“沈小姐”三个字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既怨且愤。但朱明月偏偏在思虑别的事,根本没将他的怨愤放在心上,轻描淡写地敷衍道:“凤公子现在知道也不晚。”
“就凭,我一介汉人能在勐海出入。”
“你怎么能让她杀了雅莫!”
“救人,就凭你?”
当初会让弥陀莎来找自己,不过是以她为借口,让弥陀莎逐步参与到神祭堂易主的事情中来,勾心斗角、杀人越货的事都由她出面,弥陀莎则作为一个被保护者、施与者,只在关键时刻给予她帮助。这样一来,朱明月无论做什么,只要还想安然待在神祭堂,只要她想有所作为,就必须事事先为弥陀莎考虑打点。
叶果听到一连串珠帘的撞击响,这才发现朱明月的存在,一把推开那荣的手,跳下他的膝盖。也因这动作,胸前的两只小兔子弹荡了几下,从肚|兜里呼之欲出。
是她给的,但那只是为了让她在神祭堂里有个保障,没让她杀了她!
祭神阁出的祸乱,在新任大巫师弥陀莎的铁腕整治下已经被摆平,神祭堂又恢复了往日的平静,府内府外也在有条不紊地准备着迎接八月初八的勐神大祭。但出了事,总要有人背黑锅的。弥陀莎不能去追究土司夫人,于是就找了上一任主持巫师、上上任大巫师,来负这个全责。
朱明月说到此,又道:“其实不止那个叫岩文的小和尚,小女猜,三管事岩布——也是土司老爷安排的吧?”为了银子就能放任一个外族人进府,还是待选的祭神侍女,后来更因此跟教习姑姑玉罕发生了争执,堂堂的管事未免太好糊弄了。
只带着一个玉里,朱明月在随后跟着那释罗走下山门,主仆两人坐上了去孔雀湖的马车。
行完了礼,朱明月才开口道:“实不相瞒,土司老爷,小女冒昧前来,是为了兄长和那些一同被抓的滇黔商贾,小女想救他们的性命,还望土司老爷不要为难。”
“这么赶?”
六月十六,玉罕死……
第二刀,手足。
望着桑翟小和尚跌跌撞撞的狼狈身影,埋兰抱着胳膊走到朱明月身边,哼笑着道:“看他那样子八成做和尚也没两天,怕得要命的时候,连‘我’字都冒出来了——”
六月二十五,弥陀莎被任命大巫师。
“咦?”
“布达高僧不惜让若迦佛寺的香火衰败,如今更是以灭寺为代价,以死明志,小女想,布达高僧是一个足以托付的人。”朱明月说罢,又轻声道:“但是在那位愿意见小女之前,小女不会强求,小女会一直等,只希望布达高僧帮小女带去一句话——”
一个千辛万苦混进勐海来救人,一个费尽心思也要将人送出去,两人都是自说自话,谁也没跟谁想到一块去。
洪武二十七年,那九幽跟随那氏土司那直来朝觐见,在应天府逗留期间,以南传上座部佛教的受戒高徒身份,结交了当时的应天府外城神乐观主持王升,通过王升,很快结交到了高僧傅洽。后经苦心钻营,再一次通过傅洽的关系,如愿以偿又结识了谦禅师的爱徒洪正映。这样的交往直到那九幽离开帝都回到元江府,建文登基后傅洽荣升为主录僧,几人以书信的形式来往一直都不曾断绝过。
朱明月跟着侍婢走出亭阁的时候,一个穿着对襟袖衫、长管裤,用蓝布包头的男人,顺着悠长的红漆廊庑走过来,是二管事西纳。
喜极而泣的男子,几乎话不成句。
女人见她一副再淡然不过的神色,是淡然,也是对人命的冷漠,不由感到阵阵心寒,一时却又找不出什么来反驳,不由得咬了一下唇,不死心地道:“好,就算你认为雅莫是死有余辜,玉双呢?玉双不过是个小小的奴婢,她又碍着你什么?为什么要杀了她?”
一语双关的话,让玉里不禁皱眉:“小姐,奴婢只是……”
布达很想掀开缸盖看看外面的情况,怎奈力气不够用,等了许久,也不见化身窖下面有火星点燃,而任他如何呼喊,都听不到一点声响。就这样在又闷又窄的殓缸内盘坐了整整一个晚上,水米未沾,心力交瘁。
“我觉得又被我说中了。”
“说你到底是被抓进来的,还是来救我们的?”
当然,在玉里和埋兰的认知里,玉腊早已经被阿姆除掉了。可玉腊的“死”是在朱明月熟睡时做的,她应该一直被蒙在鼓里才对,怎么会……埋兰也没想到在这个时候她竟会这么不客气地威胁自己,是威胁,肆无忌惮。
底下人越不和,做主子的就越高枕无忧。
不知是说者有心,还是听者有意,埋兰说罢,阿姆也抬起头看向玉里。面对两双眼睛齐刷刷地透出刺芒,玉里淡淡地低下头,直接绕过埋兰的话,回答上一个问题,道:“不问更好,一旦问起来,就按照事先预备的说法——玉腊领着一部分奴仆,一大早就出发回曼腊土司寨复命了,留下我们三个来照顾她。”这样的解释,也同样适用于曼景兰的人。
再不赶,恐怕就没机会了。
一路上,又是红毯铺地,又是侍女洒花引路,隆重而热闹,惹得万人空巷,倒是让中城的百姓透过半遮半掩的纱帘,仰视到了来自曼腊土司寨的祭神侍女的无双姿容。
“若是淡素斋,告诉她们不要挑剔,更不许另辟小厨房,”朱明月说到此,语调逐渐缓下来——“咱们是来出使的,不是做客,让她们记清楚自己的立场,不要做任何无谓的、会横生枝节的动作。”
进了屋里,雕红漆盒被搁在桌案上。
让她看孔雀……

“不知道。”
紧接着,雅莫毫无意外地借助土司夫人刀曼罗的力量,在神祭堂里堂而皇之地篡位夺权,使得新旧矛盾愈加激化——召曼是个墙头草,只痴迷男女之事却没本事自保,玉罕终于坐不住了。朱明月这个由岩布亲自领进门的人,在玉罕心中早就结成一个死疙瘩,找上她是迟早的事。
埋兰一脸的凶神恶煞,却只字不提来者很可能是劫走吉珂小和尚那一伙人的同谋,或是上城那边派来的密探、杀手之类的事,话里话外只当这小师父是见色心起、抑或见财起意的小毛贼。
“都进来吧——”
“可她毕竟是冲着般若修塔而去,不管她知不知道、知道多少,属下担心,万一……”般若修塔里那三个和尚,连他们的人都不敢去打扰,假若被一个小丫头贸然行事坏了计划,就算以后血洗整个澜沧,都不够赔的。
建文帝果然安然住了下来,除了不宿在僧舍、不外出化斋乞食,跟中城里千千万万的出家僧侣一样,每日在石塔中诵经礼佛,禅定持戒,茹素苦修。那九幽以为诸事皆在计划之中,但是,就在他等着那位友人再添一把火便会心想事成的紧要关头,可恨那荣忽然来搅局。
见地上的人有些被她说动了,朱明月趁热打铁,轻声道:“大家同坐一条船,我还指望你们帮我全身而退,只要你们护着我,我也会护着你们的。”意思是:消息传递不出去,很可能是条件不允许,而非知情不报,但凡彼此心照不宣,说法一致,外人不会知道内情。
“你们兄妹俩有什么体己话想说就趁早,等那俩汉子钓完了鱼,可就没机会了。”
“不够。”

朱明月又为何要保下玉腊?因为玉腊是黔宁王府的人。
“这是当年旧主离宫之前,交给小女的信物。烦劳布达高僧将它再送到旧主手中。”
又过了一炷香的时间,未时一刻正,对面的王子亭里出现了一个扛着钓竿的男子,一手提着鱼篓一手拎着竹凳,是从湖畔的一座竹舍里出来的,看样子倒像就住在这金湖边上。
凤于绯故作漫不经心地说道。
曼腊土司寨和那九幽的曼景兰村寨隔着两河三道丘陵,坐马车是小半日的路程。
少女站起身,道:“这不是真正的斛泉。”
男子分明仰着头,却一脸的得意洋洋理所当然。朱明月不禁哑然失笑。
“该来的迟早要来。我那侄儿忍不住了,这次又让那一拨人无功而返的话,后面不知还要打什么鬼主意。”那九幽道,“与其日夜防贼,还不如放任这一个折腾。况且咱们手里不是还有一个沈明琪吗?”
少女的步子突然一滞,那个身影……
“啊……”叶果面飞红霞,不自然地扭动着娇躯,眸子里像是能滴出水来。
一双毫不掩饰淫欲的眼睛,近在咫尺。这么近的距离看来,那氏的土司也算是一张出众俊脸,高颧骨薄嘴唇,有些刻薄相,但气质儒雅,一双眼睛里隐含着丘壑,若不是恬不知耻地污言秽语,颇有种道貌岸然的书卷气。
我为你报仇了!
风吹动荷叶荡漾,扑鼻却是一阵露珠水气,清冽而芬芳。始终低着头的少女抬起眼,正对上一双促狭睨笑的眸子,眸子的主人露出的这个笑容十分明亮,使得一张脸都跟着亮起来,驱散了周身满满的颓废气息。
对面的男子也是一袭白衣锦缎,风姿翩然中展现几分儒雅的书卷气,与凤于绯不同的是,这男子是个地地道道的汉人。
说罢,又要给朱明月搬椅子。
“烤鱼?哪一处的?”那释罗警惕地问。
那荣不知道朱明月心中的千回百转,闻言,磨了磨后槽牙,颇有些恨铁不成钢地说道:“不,绝不是你太聪明,而是我身边的这帮人素质太差,让人一下就能瞧出破绽。寒碜,真是寒碜……”
六月十七,神祭堂被封;
不管这几个奴婢抱着如何暧昧的想法,此刻朱明月心里想的却是,月弥曾经信誓旦旦地说:“将心比心,若我换成是你,绝不会放任身边的奴婢跟自己不是一条心。”玉腊最初在中苑伺候,是玉罕身边的?西纳身边的?刀曼罗身边的?无论是哪一个,都不应该是月弥的人。可月弥并不是个好糊弄的人。
沿着高高的石板拾级而上,朱殿、金瓦,瑰丽的佛寺俨然如一朵莲花中的蕊心,在静谧安详的茂林修竹之中绽放。榕树掩映下的寺内庭院,八角亭玲珑剔透,走廊纤尘不染,建在正中的两府塔显示佛的神圣,夕阳西坠,橙红色的金光投射在状若锦鳞的黄色、绿色、白色浮雕,珠光闪烁,宝相庄严。
叶果的裙子还挂在腰上,露出匀称纤细的大腿,上面隐约有青青紫紫的吻痕和掐痕,昭显着昨夜的颠鸾倒凤。冷不防被那荣推开有些诧异,叶果也有些不满,却不敢对那荣有意见,于是拢了拢裙摆,面色不善地瞪向朱明月,“老爷说了让你下去,怎么还不动,耳朵聋了吗?”
随扈道:“那释罗管事办事不力,奴下已经按照九老爷的吩咐,给了他一些小惩。”
萧军师?朱明月扭过头来,有些不可置信地看着玉里,以为自己听错了。玉里面容认真,又强调了一遍,道:“沈小姐,奴婢是萧军师的人,萧军师担心沈小姐您的安危,特让奴婢来照顾小姐!”

“你还是继续安安分分当你的侍婢吧,仅作为土司老爷派来伺候我的人,其余的,我并不需要。”
作为那氏土府中受大明朝廷钦封的第二任那氏土司,洪武二十六年,朝廷置元江府儒学之后,受中原汉家文化的吸引,摆夷族的很多贵族都开始接受儒学、崇拜儒学,那荣尤甚。
那荣因此更是惋惜,若她不是这般冷性淡定,若她一直采取隐忍态度,他倒不介意过分些。此等面冷心傲的绝色佳人,浑身散发着高贵不可侵犯的禁欲气质,更让他有种将她压在身下好好调|教,征服她,蹂躏她,让她向他哭泣求饶的冲动。
“您千万别纵着她瞎折腾,咱们待在曼短佛寺里就好,至于游玩观赏一说,实在是有些不合适。”玉里走上前,将阿姆领回到身边。
据说那荣嗣位之时,曾经一度在摆夷族的村寨中推行汉字,让族中改穿汉人服饰,并开设儒家学堂教化广大族民,允许族中平民与汉人通婚等,一时间,士女沾教化,黔首仰风流。可惜这些举措推行不过一年,一个贵族打着仰慕汉族文化的旗号,与汉人高门大户联姻,竟勾结那一家门阀意图反叛。
那释罗的脸色有些不好看,强打着笑容,眼底下却是一片乌青,像是整夜都未合眼的样子。
“再说,召曼不是还活着?”她又补充道。
“为什么?小施主就如此信任老僧?”东西很轻,却又仿佛千斤重。
埋兰被玉腊这么一扯,没法再动手去抓阿姆,不由得跺着脚干着急。阿姆在玉里身后朝埋兰做了个鬼脸,还吐了吐舌头,气得埋兰使劲去推玉腊。
三个人顺着长廊走进公主亭,在宽敞的竹廊中,远眺金湖,但见湖面上空缭绕着一层轻薄的雾气,在阳光照耀下似泛着金色,宽阔无和图书比的湖面,一片幽幽碧波,像一面镶嵌着宝石的明镜,倒映着蓝天白云、鲜花绿叶。
“呵呵,大管事将叶果那小丫头送到老爷身边的时候,可没半分顾念咱们土司夫人对他的恩情哪!”
布达道:“这虽是事实,却不算是秘密。”
那荣的眼睛一黯,往前倾身像是想要把她捞回来,叶果早已经拢着衣襟跑到了格子架旁。酡红的脸颊,像是能滴出血来,却弯翘着嘴角,一双闪亮的星眸隐隐含着得意,气息微喘,直勾勾盯着朱明月。
少女走到那水汽氤氲咕嘟咕嘟正往外冒的出水处,拧开壶盖,灌了少许,然后将小壶拎起来,晃了晃又揣回怀中。
埋兰和玉里在听到桑翟小和尚说起自己也不知怎么会跑到后山来,更不知道为何会走到人家窗根底下,只说自己有夜游症的毛病时,不由得面面相觑。埋兰明显不信,冷笑道:“什么夜游症,离魂倒是听多了!少跟姑奶奶扯谎!”
凤于绯挑了挑眉,冷哼道:“商人重利轻情意,难道你没听过?何况能将我一个人带走已经算你本事大,还想将勐海的战利品一锅端了,小心贪多嚼不烂!”
那九幽回过神来,纤长的手指抚了一下灯盏的莲瓣,拈花含笑道:“那可是我的好侄儿送来的祭神侍女。现在还不到跟澜沧撕破脸的时候,维持表面的平静依旧很重要,你们只管盯住她,等八天后这所谓的‘出使’结束,还得完完整整地把人送回曼腊土司寨去。”
“能长得这么肥美,属实不容易。”凤于绯摸着下巴笑道。
“你是……武定州的凤氏于绯?”
言下之意:光顾着自己跑,其他人都不管了?
最后的一句,像是咒语幽幽撞击开来,布达猛然心神巨震。
玉里啧啧称奇。
过了明晚,就不是这些男人了,或者说,就不是“人”了……
“一颗人头怎样?”榻上的男子半坐起身,雪白的绸缎随着他的动作微微荡漾,花斑幼豹也跟着他起身弓起背发出低吼,却在他纤长手指的抚摸下,眯着眼懒懒地趴下去,很舒服的姿态表现出一种依赖的臣服。
玉色的指尖轻轻搭着雕栏,一根一根手指,青葱般白|嫩柔腻。都是前几日羊乳泡出来的。这样白|嫩的手,吃起来,别有滋味吧。朱明月想起雅莫给她摸骨时,说她是天生的“碧玉品字骨”时,一脸垂涎向往的表情。
七个武僧守在法堂外,还有一十八个二级佛爷,这位七级的阿戛牟尼真真怕死得很。
朱明月点点头,正要进寺,阿姆拉住她,低声道:“小姐,今晚是否要再上若迦佛寺一趟,或者……”
“老僧身在这寺中,怎的还会怕小施主不成?老僧劝小施主还是莫要纠缠,赶紧放人,否则后果恐怕不是小施主能承受的!”提心吊胆一气,对方居然是个小姑娘,布达对此十分恼怒,更觉得让人戏耍了,再去想这背后的用意……老和尚眯起眼,面色阴晴不定。
西纳猛地抬起头:“这……万一孟琏刀氏追究起来,不好交代吧?”
“小姐!”
当复仇成了活下来的唯一目的,尤其是女人,就会将自己化身为青藤,时刻跟对方紧紧地缠缚绞杀在一起,处心积虑,静待时机。一旦机会来临,那双纤细单薄的小手便会疯狂地勒住对方的脖颈,拼尽全力,不死无休。
朱明月对面前男子的逼视和坚持视而不见,两人对峙了片刻,朱明月继续迈开莲步的一刻,凤于绯终于明白了她真的不是为自己而来,而自己对她来说根本是不值一提,不得不妥协,咬牙切齿道:“好——我告诉你我知道的那些人被关押在什么地方!”
由于所处环境所迫,会让某些人居安思危,时刻不放松警惕。面前的男子提到的,就是那些因为商旅结军旅,对元江府蚕食鲸吞计划而被抓走的云南二十四名商贾。
“为兄还要感谢凤贤弟将舍妹珠儿带来,为兄感激不尽!”
她指了指桌上漆盒里的人头,“还是先把他埋了吧,其余的,明日我会一一与你们说明。”
那荣转过头来,睇着叶果俏丽的粉脸,勾唇一笑,揽着她的小腰半搂进怀里,“乖,哪儿疼?老爷给摸摸!”说话间,大手落在她的小腿上,作势要撩起她的裙裾。
不过心思单纯的人,的确是很好收买。
沈小姐的兄长自然是锦绣山庄的现任当家人,沈家长房的嫡孙沈明琪。话说这沈家当家连同那二十三名商贾被抓,已经是早几个月前的事了,如今小半年过去,竟然单枪匹马来了一个救人的?还是个小姑娘!当然,人不独亲其亲、不独子其子,沈小姐能为了自家兄长,也能为了那些商贾以身犯险,倒是让人钦佩。可笑的却是,这小姑娘当真混进了铁桶一般水泼不入的那氏土府……
而最主要的妆扮手段,还要归功于阿姆给她精心准备的铜色脂粉。
几乎用上了比开辟勐海时更多的心力,也更隐蔽、更审慎,那九幽终于还是开始了疯狂而又周密的准备和筹措,与此同时,他亦不曾忘记小心翼翼地去为建文帝三人在中城的栖身之所粉饰太平——他从不敢派武士驻守,不敢让家奴靠近,更不敢安排僧人去监视,不曾阻碍山下的香客去庙中祈福,因为他没有把握去承担让建文帝身边的那几个老和尚察觉的风险,让他们感到压力而迫使他们带着建文帝仓皇出逃,节外生枝。
一连几句声嘶力竭的呼喊,却无人相应。召曼瞪着一双眼睛抬起头,就见屋外守着的那些武士和仆从,始终各就各位,一脸漠然麻木,对眼前之事视而不见。召曼有些惶恐地张了张嘴,像是明白了过来,此时此刻的这些人,根本都不是他的手下,而是跟这小贱人一伙的。
除了沈明琪的、凤于绯的,除了朱明月的,玉里意外地发现还有自己的一份,百般推辞之后,只好从那面无表情的仆从手里接过来,当着凤于绯的面,十分不好意思地一小口一小口用手撕着鱼肉吃。
小和尚有些不耐烦,呵斥了一句。少女快走几步跟上来,道:“小师父刚刚说,不止是我来贵寺求神泉,还有其他人?”她没错听,小和尚之前那句“一茬接一茬地来”。
埋兰和玉里望着那织锦蒙布一直都没说话。
“那释罗管事说要去孔雀湖?”朱明月问。
“但这么一看,老奴忽然觉得,这位沈小姐恐怕不仅仅是沈家小姐而已。”西纳道。
地上的男人发出“呜呜”的叫声,眼眦欲裂,想说什么又说不出来。
随扈说到此,有些暗恨,前几日一个不查,居然让祭神侍女那一伙人钻了空子,这回可不一样,毕竟整座寺庙都险些烧没了,怎么可能不留下人戒备呢?即使白日里搜寺一无所获,也不打紧,一无所获就证明人还在寺中,只要守着山门,不怕对方不来自投罗网。
连汉家儒生的礼仪都拿出来了,举手投足间将优雅和风流之姿拿捏得十足,不遗余力地向玉里卖弄风情。朱明月不由得顺水推舟,低笑着介绍道:“这是我贴身的侍婢,名唤玉里。”
朱明月身后的几个侍婢一听,面上不约而同地露出喜色。这哪里是委屈,简直是求之不得!
白莲玉恩,那个汉人小姑娘!
这恐怕就是那荣安身立命的方式。
“还是您有先见之明,早就派奴下等在山门外守着,眼见她只带了一个随行的侍婢,看步伐身手,应该就是曼腊土司府的影卫不假。”
“阿姆?”
“你一直都待在寺中?”
通衢敞阔,六街内士女骈阗,井邑繁华,九陌上轮蹄来往。
没人能拒绝天真烂漫的小姑娘,尤其这小姑娘还生得一副花容月貌。阿姆顶着一脸求知若渴的模样,爱娇又讨喜,把那释罗看得满眼喜爱,不禁摸了摸她的头发,笑着道:“两寨远远比不上三大城规矩气派,只有劳作的平民、鱼塘、耕地,跟普通的寨子没什么区别……”
一来一回的路,来时是如何走的,往回走时自然是按原路。阿姆去净房解决了三急,浑身都松快了,她亦步亦趋跟在玉腊身后,一边走,嘴里还一边嘀嘀咕咕念着埋兰不讲义气。
凤于绯一哽,目光动了又动,旋即就笑开了道:“行吧行吧,咱们都别绕圈子了,为了表示诚意,凤某先来回答小姐的问题——区区在下是第一种。”
朱明月见沈明琪自说自话的毛病又犯了,不禁有些头疼。
“还是去跟玉恩小姐说一声,毕竟人家特地来嘱咐过……”
不晚,不晚。
恢弘的殿阁,錾花屏门半开着。
“噤声!如今皇上尚且在位,那一位只是旧主。”
不过一日的工夫,原本精神矍铄的高僧便面色颓然灰败,奄奄一息,仿若突然间苍老了好几岁。
叶果想起三年前的勐神大祭,被选进府的阿姐叶社,就是先被召曼糟蹋之后,怀了身孕,那可怜的孩儿还未出世,阿姐就被召曼送到了雅莫那里。
“呵呵……玉恩姐姐说,召曼那儿,自有人。”叶果面含微笑地望着她,天真烂漫,“而我,只要你就好了。”
朱明月像是在等他这句话,不紧不慢地接下去道:“可你能独自一人在这里,倒是让我觉得,要么说明你们被抓进来的这些人没有被关在一处,而是分开‘拘禁’;要么说明,对于勐海来说你也是特殊的,能够享受到最‘优越’的犯人待遇;又或者,你根本不是被抓来,反而是被请来的。”
若迦佛寺里的这场大火是怎么烧起的?
叶果再也忍不住,翻身趴在地上呕吐,一边呕吐一边伴随着剧烈的咳嗽,咳得眼泪鼻涕一起淌出来。
玉里没听懂,倒是一侧的朱明月开口道:“怎么还要等?”
阿姆撅了撅嘴:“也不知昨儿个,是谁让我下山门去要咸腌菜,还吃得最多,今早上,又抱怨稀粥和水煮菜吃不饱……”
“我瞧玉里姑娘是个妥帖的,比另外两位姑娘都要稳重,就算祭神侍女初来乍到贪新鲜,玉里姑娘作为随行的贴身侍婢,也要随时随地规劝着点……”
玉里低下头道:“她们几个还在斋堂。”
玉里猛然抬头,面色发白。
昏黄的烛火照得屋子里一片亮幽幽的,打在窗纸上,映出一团柔和的光影。外面是漆黑寂静的夜,屋里是朦胧昏沉的光,从亮处走到黑暗,更使得人双目不能视物,然而花厅最靠门的一扇窗扉上,悬在内侧窗棂的一挂风铃,在这时,忽然响了一下。
勐海的主人……勐海的主人……
递到朱明月手里之后,阿姆觉得这可能是要有大动作了,不禁有些迟疑地问道:“小姐,现在就要用到这物件了吗?奴婢发现在这曼景兰好像不只咱们这一支,还有其他人在跟,是不是要再等一等……”
那释罗点点头:“那是芒色寨子西面的一处湖泊,风景秀丽,湖畔更散养着上千只孔雀,芒允也由此被戏称为‘孔雀之乡’,出名得很。祭神侍女难得来曼景兰,务必要去瞧瞧!”
跟朱明月一起出使曼景兰村寨的,是四个打扮得花枝招展的侍婢,二管事西纳亲自安排的:玉里、玉腊、埋兰、阿姆,均是摆夷族人,那氏土府的家奴。
是的,斛泉,石碑。
阿姆为何会这么做?因为阿姆的真实身份是原亲军都尉府的人,是朱明月的死士。
进了用以休憩的小苑香阁,朱明月步入内堂,几个侍婢留在外堂。
根据锦衣亲军都指挥使司设下、北镇抚司的缇骑在这半年内查到的消息,针对从洪武年间一直到改年号为建文之后、又改元永乐之前将近十年来的线索分析,建文帝身在勐海的可能性很大。
不是已经让那老和尚松口了?再稍微强硬一些,就不信他不就范。何况除了跟她们合作,若迦佛寺别无出路。
“也不是我要拘着玉里姑娘和祭神侍女,只是这芒色寨子到底是乡野村民的住处,风景再好,也恐怕会有冲撞。何况您二位这样娇滴滴的姑娘,一看穿着贵气,就知身份定是不凡……这往后,千万别再乱走乱闯,万一出点什么差错,我这一把老骨头真是担待不起!”
吉珂的事甚至是若迦佛寺的事,虽没带着玉里和埋兰一起,却也没瞒着她们,朱明月道:“来送信的影卫可还在山上?”
六月十八,土司夫人秘密出府;
斜坐在那荣左膝上,用双手环着他脖子的少女,正是叶果。此刻的她小衫襟口微敞开,露出里面的鹅黄色肚|兜,还有大片柔嫩的肌肤。男子的一只大手搂在她的腰间,另一只手隔着肚|兜揉捏着她的嫩胸,而她勾翘着媚眼,一张俏脸泛着红晕,仰着头,一下一下啄吻着男子的嘴角。
长长的青石板山道上,一个背着藤箧的胖和尚,步履蹒跚地踱石而上,还没等走到一半,就已经喘粗气大汗淋漓,坐在旁边的矮石上歇脚。
榻上男子耸耸肩,“随你如何说。怎么样,答不答应?”
传话的奴仆把话说完,几个人面面相觑,心里不禁都在想:什么事务那么忙?又有谁会忙到一早就安排的召见,仅隔了一夜,忽然有了变动!白莲玉恩来自曼腊土司寨,还是勐神祭的祭神侍女,就算看在那荣的分上,曼景兰也不至于在这上面打曼腊土司寨的脸,除非……
见朱明月低头不语,那荣就走近她,把脸凑到她的耳边,语气动作极是暧昧,“让老爷帮你,也不是不行。老爷我从不做亏本的买卖,这样吧,拿你自己的身子来换,若你在床榻上把本老爷伺候得欲|仙|欲|死,让老爷玩儿美了,老爷就放了你兄弟和那些商贾,怎么样?”
埋兰听那“出使”二字被故意加了重音,眼波流转,有些羞恼剜了她一眼,又急又气地作势要扑上来:“死丫头,谁听不出你这不怀好意的调调,敢取笑姐姐们,讨打!”
“小姐。”
这只白孔雀没在上城的府宅,而是到现在仍留在中城的曼遮佛寺。自从曼腊土司寨来的祭神侍女出使曼景兰以来,那九幽一直都住在中城,之前因为有位重要友人忽然到访,让他来不及回上城,临时推迟了接见祭神侍女的时间,而后又是若迦佛寺的一场大火,倒是令他想回上城都不能够了。
“没记错的话,你是月弥跟前的丫头?”
既然人都在曼景兰,不管是谁,一个都别想在他的五指山中翻出花样……
不能苛责主子,只好质问做奴婢的,那释罗擦了擦满头的热汗,被晒得有些通红的面皮和有些蓬乱的头发,显示出他一直在找她们主仆,找得心急火燎。
那荣一愣,有些哑然失笑道:“好吧好吧,是老爷我说错了,美不美,老爷都不在乎,老爷我只喜欢心地善良的。”无奈的表情中带着浓浓的宠溺。
埋兰等不及了,也不待玉里的示意,操起立在墙角的一柄竹伞就冲了出去。
“你忘了,咱们可以跟阿努他们要点咸腌菜。”玉里一手端着果盘,一手点了点阿姆的额头。
那荣若不是个酒囊饭袋只好女色的草包,不会活到继承土司位置的一日,也不会在土司的位置上稳坐这么久。可那荣若真是个酒囊饭袋只好女子的草包,他就会成为第二个召曼,或是像陶氏土司一样直接被架空,孟琏刀氏、澜沧十三寨、勐海八大寨这三股势力,不可能至今一直维持在平衡状态。
十几个武僧和佛爷面面相觑,僵持半晌,都恨恨地一垂手,让开了道路。
埋兰用狐疑的目光询问玉里。
后一种,也是朱明月来到元江府的真正原因。
“区区在下应该与小姐素未谋面,今日乃是萍水相逢,对否?”
又往前走了一段,车夫勒住缰绳,“吁”地一声将马车停住。埋兰撩起帘幔,阿姆先跳下了马车,由玉里和玉腊两人扶着轻纱罩面的沈小姐走下来,就看到前方迎接的管事那释罗,以及紧随其后的十来名武士。
不是她聪明,而是她谨慎,习惯留有后手。
“不可心急。”凤于绯望着对面,翘首以待的模样,“是咱们来得早,还差些时辰。”
随扈们出示了竹牌,得以穿过牌楼后来到殿前,就在门槛外等候,没有人敢出声,更不敢出面打断。谁都知道,在这固定的早课、晚课时辰,除非天要塌下来,否则天王老子都不能来打扰。
这时,随扈低声道:“九老爷,既然那祭神侍女已然给咱们指出了布达老和尚的下落,也就没有存在的价值了,何不……”
“小姐,若迦佛寺怎么会突然起火了呢?”阿姆问朱明月。
被那荣宠幸住进了中苑之后,叶果曾让侍婢取了几颗没有完全孵化的生鸡蛋给她,蛋里面已经有了头、翅膀、脚的痕迹。据说,这就叫活珠子。用冷水小火慢煮开以后,吃时敲破蛋壳轻吸,吸喰中小鸡的胚胎会随汁流进口中,不用加任何的佐料,原汁原味。吸吮完了汁水,再剥开蛋壳,那肉质别提多鲜嫩爽滑。
“那小姐可是元江府的人?抑或是武定州的人?”
看来不论是俗世还是仙尘,终是要讲究门当户对的。
“我告诉你,我是大巫师,我是摆夷族世袭的大巫师,知不知道?你没有权力这么对我!你赶紧放开我,否则我让你生不如死!”召曼咬着牙,色厉内荏地道。
除非昨夜不仅是这曼短佛寺的后山,上城那边也发生了什么变故,才让九老爷分身乏术,连召见祭神侍女这么重要的事也不得不往后推。
朱明月对南上座部佛教所知不详,但也知道仍在寺的和尚还俗之前是不允许娶妻生子的,尤其还是七级阿戛牟尼这样最高级别的高僧。可布达.阿戛牟尼作为精通佛法、德高望重的一代高僧,不仅有儿子,还有了吉珂这个孙子——放在寺门负责看守和洒扫,亏他能想到这种掩人耳目的办法。
寺内钟楼的撞钟声罢,主仆一行人去斋堂用早膳,然后就准备下山门,可还没等知会山门下的随行武士,管事那释罗突然派人来寺里通知说,上城的事务实在繁忙,九老爷分身乏术,为了不至于怠慢祭神侍女,预计在隔日,也就是初十日,再另行安排。
阿姆松了口气,转身把门关上,然后一屁股坐到炕桌另一边,“每次遇上这种事都让我去,下回好不好换个人!”
叶果因此诚心感激老天,她即便是屈辱地苟活,也还有机会报仇,让她将这个人当初加诸在阿姐身上的一切,千倍百倍地还回来!
对面山上的若迦佛寺起火大抵是扑灭了,又像是刚熄灭不久或者火势原就不小,已经过去了这么大半天,途经山脚时还能瞧见山巅冒起的黑色残烟。
凤于绯眸光一动:“你真是沈家大小姐啊。”
一整套连贯的动作繁复优雅,令人赏心至极,在西南荒蛮之地可难得一见,也变相承认了那荣的指认。那荣眼中的戏谑戛然而止,饶有兴味地盯着朱明月一举手一投足的姿态,阳光洒在她身上,一层濯濯泛白的辉煌,竟使她看起来有些高不可攀。
是一个小布囊,里头裹着不大的一个物件。
对朱明月而言,除了将桃木梳子托付给高僧布达等待消息之外,亦没有第二条路可走。否则,般若修塔只会成为第二个若迦佛寺,被一把火烧掉,宁为玉碎,不为瓦全。
偌大的平台,犹如少女散开的裙裾,脚底下是水磨的石砖做底,再往前,则一概用些色彩斑斓的毡子铺成。纹饰精致的窗阁散散开着,阁顶搭着紫藤和海棠花的架子,蜿蜒的花枝横斜而下一直垂到窗阁前,浓浓密密的浅粉、藕色、绛红……水天相接,玲珑繁花,让人恍若置身仙境。待上了二楼,重重珠帘垂地的花罩后,一团身影坐在明媚的阳光里。
“小姐,人安顿好了。”
“那释罗管事还没回来?”
“现在也是锦绣山庄的半个当家。”
“是……”在那释罗一路上苦口婆心的警示和嘱咐中,在玉里不断的赔笑脸道歉中,不多时,马车回到了曼短佛寺的山脚下。
玉里此时一同坐在车辕上,说话前先朝身后的帘幔瞅了瞅,小声嗫嚅地道:“奴婢和祭神侍女瞧着您一直没回来,祭神侍女又嫌独待在孔雀湖边上太闷,索性在周围四处走走逛逛,刚刚还在附近农舍吃了些烤鱼。”
朱明月走进金殿,一座涂金粉的巨佛趺坐,就是巍峨万能的释迦牟尼。与中原寺庙中的佛像塑身不同,身材瘦削,眉清目秀,流露出一种平静神秘的气息。
朱明月叹道。
玉里正撩开窗幔挂起来,闻言,杵了阿姆一下,示意她不得无礼。沈小姐和颜悦色地答道:“无妨,你说。”旅途漫漫,聊胜于无。
戌时刚至。
“不知我家小姐住在哪儿?”
小和尚发出“哇哇”的惨叫:“留情,女施主脚下留情啊!”
姓沈,沈!
沈明琪从回忆中被拽出来,满眼复杂和酸楚地看着她,好像怎么都看不够,不无怅惘道:“咱们沈家的掌上明珠真的长大了……珠儿,为兄不需要你救,为兄只希望你能一切安好,就足够了。”
“东西带在身上吗?”
可朱明月实在无法苟同他用无耻做遮掩,这种下作的把戏,更不想见识他接下来更无耻的行为,只好先一步打开天窗说亮话。
“瞧见她了?”
叶果俏脸一羞,忙伸手止住他的动作,嘟着嘴唇,又娇又嗔地说道:“老爷,你就会欺负人家,还有外人在呢!”
“好姐姐,你们是来‘出使’的,我却是滥竽充数的,饶了我吧!”阿姆搂着玉里的胳膊,朝着埋兰挤眉弄眼道。
朱明月担心的是,在凤于绯引着两个“外人”来这里之后,沈明琪会被转移到其他地方。
看他面目绷紧恨恨地咬牙,看他眼底露出痛苦挣扎却又隐忍地将头埋在阴影里,半晌都不说话,朱明月道:“有没有那想法都好,小女想说的是,既然小女能到这里来,其他人也会很快找过来——活命的机会稍纵即逝,换成别人,就不会再给若迦佛寺留考虑的余地了。珍惜小女提供的机会,布达高僧,别做出得不偿失又追悔莫及的事来……”
亭阁外开着千万朵清雅芳香的莲花,硕大莲台,叶圆如盘,花色绚丽。她伫立在随风荡起的纱帘前,无论心里是怒是喜,这是最基本的礼数,一张脸却若冰雪剔透,眸若点漆弯弯,裙摆伴着行礼的动作微动,恰如一朵欲绽的菡萏,不染半分俗尘,盛放在了那荣的眼底。
沈明琪的目光一直不离那个高腰长裙的少女,以至于都没听清凤于绯在说什么。等他看清楚少女的面容,脸上的惊愕之色更是无以复加,原来他没看错、更没错认,真是——珠儿,他的妹妹沈明珠!她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朱明月道:“那我要怎么说?”
上城,也就是跟那九幽住在一处?
“是啊,夫人没了,大管事也还是大管事。”
“能带你出去的人。”
几个赤|裸着上身、浑身肌肉纠结的精壮男人,应声走了进来,朝着月卓拉恭恭敬敬地弯下腰。
一句切中要害。
六月初四,进入土司府;
西纳望着月色下少女一张美得让人惊叹的面容,笑容可掬地说道:“不会不会,就这么定了,沈小姐今晚就搬到中苑吧,老奴做这个主。”朱明月的几句话,弥陀莎心情就变好了,弥陀莎心情好了,土司老爷的心情也就好了。反正她们两人也接触不了几日了。
阿姆顶着一张满是红疙瘩的小脸,像是一堆西瓜子密密麻麻撒在了瓤上,依旧惨不忍睹。落在三人身后的同时,阿姆朝着一侧的密林看了一眼,然后悄无声息地摆了个手势……
“也不一定就是玉里姐姐啊。”
随扈的自信,源于曼景兰的实力,更由于无数看不见的家奴身处各个角落,形成一条无比巨大的锁链,足以胜任对城内上百佛寺乃至整个中城外围的全面布防。
空穴来风,未必无由。
两人的对话没继续在竹林里的荼毗场,而是移步到了佛寺大殿。
当即笑容再无法维持,沉下脸质问道:“原来小姐也沈姓,不知道沈小姐跟沈兄的关系是……”
都是矗立在山上的寺庙,若迦寺的位置更高些,与曼短佛寺隔着一条幽谧如渊的深谷,中间有两道狭长危立的索桥相连接。其中一条索桥的入口,就设在曼短佛寺和若迦佛寺的后山。桥两端分别立着一块界碑,界碑往前便是摇摇欲坠的藤索,有粗绳索若干根平铺系紧,再横铺木板,狭窄得仅容一人通过,且因年久失修,隔几丈就有些破损。终年缭绕的烟瘴弥漫在山谷里,桥面又湿又滑,愈加险要难走。
玉腊以为阿姆跟丢了,急忙转身回去找她。
当前,他更是做起了一个惊天大梦。
“那释罗还需要出面招呼那些人,不要在他身上留下露于表面的伤,至于其他,你看着办就是。”
朱明月摇头:“小女也不是土司夫人派来的。”
阿姆扑哧一笑,“是啊,任咱们这位祭神侍女再如何粉饰,这雪白的肌肤、纤细的身段、出众的容貌、一举手一投足的姿态……都是无法掩盖的,就算她穿再地道的摆夷族高筒裙,说摆夷族语,都没法让她变成本地的姑娘,不能真正地融入当地。”
事实上,按照朱明月之前推测过的,无论是谁都不太会找到荼毗场,或者,就算找来,依循摆夷族的南上座部佛信仰,也绝不会去碰化身窖。而谁又能料到,会有僧侣在活着的时候坐进化身窖,要被活活生殓!
朱明月道:“在这若迦寺的北法堂,我看见一个熟悉的人影。”
她跟她的时间并不长,却不得不佩服,在面对一些必要的人时,沈家小姐的一举一动,甚至是每个表情,都像是事先算计好的,她知道什么时候用什么样的口气说话,知道什么时候摆什么样的表情,也知道怎样表现才会把对方引得钻进自己预先设计好的圈套。
玉里将灯全部掌上,又提着一盏灯笼过来。埋兰这才将绣鞋从那人的脸上抬开,一张覆着鞋印的脸庞很稚嫩,身上穿着绛红色的袈裟,赫然是这寺里的和尚。
那荣动了动嘴,拿起桌上的一份手札,递给西纳:“念。”
沿途过去的景色在眼前不断变换,朱明月分不太清那些雨热植物,却能辨析到愈往南深入愈加弥漫起的袅袅雾气。
玉里说罢,又朝那释罗敛身鞠了一躬。
“喂,你别瞎走!”
“埋兰不太喜欢你?”朱明月问。
闻言到此,布达的面容剧变,大惊失色之下禁不住连连倒退了好几步,“小施主这话说得好生歹毒!又什么秘密来秘密去的,小施主倒是把话讲清楚,老僧一介出家苦修之人还能有什么事不可对人言?”他怒气冲天地大声质问。
玉里松了口气,她还以为会是吉珂。
而玉腊在收拾行李时,无意之中发现了埋兰作为土司府影卫的竹牌,这让同为影卫的玉里和阿姆起了杀心,若非朱明月的暗中授意,玉腊这个内线不会在阿姆的设计下逃过灭口的一劫。
“你先回答我的问题!”
南面,金湖?
在那之后,那九幽沉浸在巨大的惊喜和惶恐之中,焦虑难安,患得患失,煞费心血十余年才将勐海经营至这般模样,假如因为一个建文帝引来朝廷的百万雄师,勐海面临的就是灭顶之灾。但随即他又想起在大明皇宫里见过的巍峨殿堂,殿堂内一派钟鼓礼乐之声,皇室宗亲们美衣华服,各地使臣官服位列,诸蛮夷土司头人跪拜致贺……睥睨天下享受人间极致,那是怎样一种感觉?或许,这就是他潜心修佛十数年的因果。又或许,这本就是一个富贵险中求的良机,是佛祖对他半生凄苦挣扎的一种变相补偿……
“你们回来得很早。”
事实上,她跟弥陀莎真的接触不了几日。
“生不如死?您这个大巫师……曾经的,不是早就让我生不如死了吗?”
斋堂里准备的饭菜都是淡素斋,即无盐无油烹制的素菜,清淡爽口,却没味道,初尝几口尚可,越吃越觉得难以下咽。阿姆一听“包子”两个字,眼睛顿时一亮,转瞬又黯了下去,垂头丧气道:“那些包子是白菜馅儿的,连点油星儿都没有!”
随扈说罢,手横在脖颈间,做了个“杀”的动作。
六月初六,曼听寨有一户人家神秘失踪;
吉珂望着少女先行一步往前走的背影,顿时生出不耐,跺了跺脚,追了上去。
不管哪一种情况,她的下场,唯有死路一条。
比起澜沧,勐海以南传上座部佛教为主要的信仰,八大村寨中耄耋之年的老人,大部分都会参加受戒修行,不再杀生,并且参加每年三个月的关门节,摆夷族语叫“进洼”,意为佛祖入寺,即到佛寺安居,诵经赕佛,直到过世。族里的男孩子们年少时被送入寺庙,剔去头发,披上袈裟,在诵读经书、受习教义中长大成人。而那些没有当过和尚的,在勐海被称为“岩百”“岩令”,即没有知识、不开化的愚人。
负责吉珂的两名影卫在与其他人联络以前就失踪了,事后再去查,用来藏身的这处地点被整个捣毁,余下的人不敢有太大动作,纷纷以隐匿为主,于是在短时间内,根本难以得到什么情况。
“不也正因为如此,肩负出使之命的唯一一位现任祭神侍女是汉女这个事实,不仅土司府的人知道,咱们知道,怕是曼景兰的人也都心知肚明。”
布达道:“老僧不信。”
撕心裂肺的尖叫声在西厢里响起,“求求你,你放过我!你要什么我都答应你!你放过我……”
可那荣毕竟是那荣。他要的如果只是聪明的玩物,太多工于心计且美貌至极的女子等着被他宠幸、供他驱使,譬如叶果、月弥,或者是第二个玉锦罗。江山美人,孰轻孰重,咱们的土司老爷心中有数。
叶果怔了怔,小脸唰地一阵红,又一阵白,心中顿生的恼意更甚。那荣却在下一刻推开了叶果,一双含笑的眼睛,笑意却不再抵达眼底,“行了,不给她看戏了,你,先下去吧。”
朱明月眸光微漾,低眉笑道:“你觉得呢?”
六月初三,抵达元江府;
那释罗见正是昨日代表祭神侍女上前来要求住在中城的那个姑娘,高挑匀称的个子,娟秀的五官,一举手一投足都显稳妥,打扮也中规中矩,不像阿姆这般活泼跳脱,也不像旁边那个姑娘,衣饰鲜亮惹眼,一看就是娇娆妩媚的撩人姿态。
那释罗给一行人安排的落脚地,是下城的一座议事厅。
朱明月没有表态。如今她也算是神祭堂的人,神祭堂的过往,她知之不详,但弥陀莎这位新任命的祭祀大巫师,先前在土司府里的身份一定很低微,低微到连一个奴婢都习以为常地不把她放在眼里,以至于刚刚弥陀莎拉着她话别,四个姑娘面上恭顺,实则连行礼客套一下都不曾。
“如你所愿。”
是玉里。
玉里没顾上阻止,正在犹豫是跟着出去,还是在屋里守着祭神侍女,就在这时,屋外响起一声惨烈的尖叫。
“弥陀莎巫师只是有些事想不开,等想开就好了。”
唏嘘过后,埋兰皱着眉道。
“上城是九老爷住的地方,也是十分繁华。”
她怎舍得杀他呢?
她说着,硬是将水囊推到布达怀中,有心激怒他,“身为七级阿戛牟尼,却自私若此,布达高僧,你就是这么秉承佛祖宏愿参修佛法大德的?”
一身书卷气的男子站在屋舍前,橙红的夕阳照得他衣衫也有些泛红,显得形单影只些许伶仃孤单。而他目不转睛地望着一行三人渐渐离去,直到最终消失在视线还久久不能回神,一双眼睛里含着难以割舍的伤感,那神情,就像是生死永别。
玉里给朱明月撑起了一把竹伞,朱明月走在伞下,她仍旧不习惯西南过于毒辣的阳光,照在脸上不是暖意微醺和煦明媚,时间稍长,就灼得肌肤火辣辣地疼,再加上勐海的天气晴空万里多过于云卷云舒,遮阴的竹伞就成了必不可缺的东西。
埋兰接过来喝了一大口,娇嗔道:“就你喜欢那些甜津津的东西!菠萝蜜有八个,龙眼两筐,芭蕉和香庵波罗果最多,还有一些我也没见过的,大多是刚摘下来,掸了水,新鲜得很,够你吃到晚膳都吃不下!”
埋兰将阿姆推出来,笑道:“您问这死丫头!”
听到玉里的话,朱明月的眉越蹙越紧,“你知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
等人?
“月儿小姐,奴婢不懂,你为何不干脆告诉那老和尚,其实小姐已然知道皇上的藏身地点就在般若修塔呢?他若不肯合作,咱们也有的是办法自己去找皇上。”
“是啊,不能就这么轻易放她离开!”
“既然那释罗管事是自己走的,将马车留给了咱们,金湖与孔雀湖相隔不远,便跟公子走这一趟也无妨。”
“没错,所以老爷我不管你是真来救人也好,有什么旁的目的也罢,就算你是沈家的人,就算你是黔宁王府的人,老爷我也不在乎!把水搅浑了,把火烧旺了,才好趁机图谋不轨。”那荣说到此,身体往前倾,朝着朱明月邪气一笑,“倒是你,老爷我好不容易盼来一个,悠着点啊,虽说以澜沧的实力想要保住一个你是绰绰有余,但意外总是不可避免的,千万别被人弄死了,让老爷我白白浪费感情。”
“我们汉人有句话,‘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你们跟我来了曼景兰,我的一言一行,随时在你们的眼皮子底下,还能翻盘不成?更何况,只消最终结果完成得好,土司老爷就会体谅大家的苦心。”结果不能尽如人意,抑或半路打草惊蛇前功尽弃,中间过程汇报得再详实,下场又会好哪儿去?
少女“嗯”了一声,道:“你再去送封信,就写:今晚亥时北法堂,亲自来领吉珂的尸首。”
少女的目光犹如秋水,显得清澈见底,仿佛安抚般徐徐地开口道:“出了这么多事,神祭堂里的秘密,早晚会瞒不住,必须有一个够分量的人出面承担。雅莫是个很好的替死鬼。不是吗?”
老和尚开门见山。
但是影卫们并未将高僧布达移出化身窖,而是将缸顶的气孔打开了。
叶果跪在地上,她的前襟被雅莫的血晕得大片殷红,她的手也满是血污,却捂着脸,止不住的眼泪从指缝中滑下,呜呜哭泣得像个孩童。
凤于绯站起来,居高临下地“怒视”她:“谁说我乐不思蜀、优哉游哉了?我随时随地想要离开,也随时随地做着逃跑的准备!”
“怕?算是吧,越是紧要关头越要仔细提防,我既不想给敌人可乘之机,也要随时留神不要被兄弟临时拆台反咬一口,不得不慎之又慎……”
少女似笑非笑地睇着他,那目光无声无息,却仿佛能洞悉他所有的意图。高僧布达心中一恸,死死地攥手成拳青筋直露。的确,他刚刚在想什么?想他虔诚修佛三十余年,因何竟会萌生杀意更有要置人于死地的念头!罪孽,真是罪孽……
低柔的声音犹如撞钟一般响在耳畔,高僧布达的心蓦地被狠狠刺穿,在那一刻,他以为自己已经死了。
那释罗摇头道:“那些粗手粗脚的蠢奴才,哪里能将祭神侍女照顾周全。老奴已经在山下安排了马车,这就要去孔雀湖,烦劳祭神侍女去准备准备。”那释罗说到此,往她身后瞧了一眼,奇道,“对了,怎么不见玉里姑娘她们?”
朱明月停住脚步,回眸:“凤公子先告诉我他们关押的地点。”
最后半句说得极郑重,言下之意,就算是以吉珂的性命相要挟,也没用。
然而,连一个籍籍无名的小巫医都能坐上大巫师的位置,在英明神武的土司老爷治下,还有什么是不可能的。
那荣一双眼睛里透出的企图太过明显,又饱含诱惑,让朱明月略一怔愣,良久都没说话。事先预备好的解答和释疑,随着这两句轻飘飘的话,似乎全省了——可她甚至想好当他问起刀依兰、问起神祭堂里的事,或者问起关于沐晟、黔宁王府的备战,包括她的来历……她都能一一给出完美且无懈可击的答复。但那荣没问,他什么都没问。
深宅大院到底是个历练人的地方,连最卑下的奴仆都能被养得心黑手狠,即使表面再温顺听话,冷不防也会咬上你一口。就像玉双,就算被拿住把柄,也会贼心不死,会琢磨着反击——朱明月给了玉双那枚能够证明她出身的银扳指,原本是打算让玉双帮她在祭神侍女的选任中顺利过关,不料玉双利用职权之便,暗地里安排她去给召曼侍寝。
“土司老爷请说。”她道。
“都说咱们这儿没什么‘洗眼神泉’,还一茬接一茬地来,真真是愚昧又无知……”小和尚的声音不大,却也没刻意地压低。桑勐尴尬地看了少女一眼,见少女低头不语,不由瞪向小和尚,佯怒道:“还不赶紧把门打开,请这位小施主进去。”
“今晚、明晚,他都是你们的了……”月卓拉侧过头,目不转睛地望着召曼,看着从他眼睛里一点点渗出的惊恐、绝望,“好好享用,只记着,别给玩死了。”
“怎么就你一个,她们呢?”朱明月不经意地问。
“听说……你是雅莫亲自选上的祭神侍女?”半晌,那荣终于不再说废话。
六年前还是如花苞一样稚嫩娇小的姑娘,扎着两个羊角辫,总喜欢抱着他的腿,央求着他带她上街买糖吃。沈明琪又想起沈明珠更小的时候,那么大一点儿,粉嘟嘟的小脸,玉雪可爱,在母亲的膝盖上一边吐泡泡,一边数花瓣……时光荏苒,已然六载春秋。
“姐姐,姐姐,我想如厕。”
“那释罗管事,不知遭殃的是哪座佛寺?”不会就是她们下榻的曼短佛寺吧。
“小姐,你看这湖中的锦鲤好大,比土司府里的还鲜亮呢!”玉里指着湖中悠然摆尾的鲤鱼道。
布达掀开眼皮,眼底一片血丝,“是你?”
笑容终于在弥陀莎脸上绽开,明亮起来的双目,将目光投向朱明月,只见她走下台阶,一步步优雅地朝着马车走去。在她身后跟着四名侍婢,还有大批武士、奴仆,众星拱月一般,簇拥着这位代表勐神的祭神侍女。
朱明月微微蹙眉,直接道:“哥哥,这半年来你是否一直都住在这里?”
这从朱明月此刻所处的一座小屋舍就能看出来,竹篱笆栅栏围出屋前一块空地,栽种着一株垂叶榕,紫藤花架旁边挂着一串串玉米和晒着的红辣椒;篱笆的角落处还点缀着大片的玉簪花,花叶娇莹,苞如簪头,显得冰姿雪魄,清芬宜人。
娇憨俏丽的少女,恰如一朵含苞待放的花儿,仿佛除了让人呵护,任何事都不该由她来做。可这样娇憨的女孩子,却形同一个下贱的娼妓,匍匐在那荣的脚下,以一种女子能做到的最卑贱最臣服的姿态,极尽媚惑之能事,引诱那荣贪恋上自己刚刚成熟的身体。以至于为了争宠,在亭阁里,叶果甚至当着朱明月的面意图与那荣欢好。为了争宠,叶果还跟朱明月发生了一次极不愉快的龃龉,临走时,故意用肩膀狠狠撞了她一下来泄愤,同时,趁机将一张小纸条悄悄塞到朱明月手里。
埋兰道:“你别事事都拉着祭神侍女一起,我分明说的就是你,要不是你,难道那些水果自己生出了毒,害得阿姆一夜之间长了满脸的疙瘩?”
“凤公子想在今日出游?”朱明月看着又回到一副翩翩佳公子姿态的凤于绯,轻蹙眉道。
佛堂大殿的壁画上描绘的是善恶报应,是天道、人道、阿修罗道、地狱道、恶鬼道、畜生道这“六道”之中的升降沉浮、生死相续、轮回不已;也刻画着白象投胎、树下降生、离家出游、禁欲苦修,以及禅坐、降魔、说法与涅槃“释迦八相图”。
亭阁里的男子穿着一袭织锦团云的右衽曳撒,大襟、宽袖,袍裾下长过膝,用银线及浅蓝色盘绣寿字花纹,腰间锦带上还挂着一块玉佩、两只绣囊。正襟危坐的姿势,腿抵在酸枝大案前,背后是一面半开的梅花水墨屏风,衬得他一身儒雅不凡,气质清贵,更兼具几许倜傥风流。
“对了,奴婢方才听玉里说,小姐要等人,就是等他?”忙活了大半夜,等来一个假和尚!
女人绷了绷嘴角,有些悲愤地说道:“你这么个说法,就是这和图书一切都是因为我了?用不用我跟你道声谢……”
“小女既然敢一个人来见布达高僧,就代表绝不会有什么后果。”朱明月面不改色地看他,浅笑道,“至于吉珂小师父,他如今在一个很安全的地方,但会不会一直安全下去,还要看布达高僧您是否愿意渡些福泽给他了。”
月卓拉斜睨着他,缓缓地勾起嘴角,轻声似呢喃:“放心吧,我的大巫师,我是不会杀你的。”
支起妆奁,宝镜里立刻映出一张巴掌大的小脸——小片白皙的凝脂肌肤,其余都是大片的浅铜色,镜子里的少女再一抿嘴,更显得几分诡异。
“小姐,奴婢到你身边可真不容易呢。”阿姆想起之前在土司府里的日子,有些怅然也有些慨叹,也甚是庆幸,是她。
月卓拉踏出门槛之前,强忍着恶心的感觉,回头望了一眼。
“阿戛牟尼,不能放她走!”
随着埋兰的话,玉里憋红了脸,像是被戳破了什么心事;须臾,却是笑了,“啪”地一下,不轻不重地将手里的巾帕扔在桌案上。
玉里用更低的嗓音道:“沈小姐,你之前离家五年流落京城,又曾与黔宁王逗留河南府、私底下查抄宁陵县的事,萧军师都告诉奴婢了……”
冰凉的刀片贴着裸|露的皮肤,泛起一层密密麻麻的鸡皮疙瘩,俯身凑近的少女呵气如兰,一张纯真无邪的俏脸,眼睛里却闪烁着幽幽的光,像是能吞噬人的黑洞。
有恃无恐的侥幸心思被毫不留情地戳破,布达恼羞成怒的面容沉浸在月光里,看起来有些骇人。须臾,他从牙缝里挤出一句话:“小施主,老僧实在不明白你究竟想要干什么!至于吉珂,如果小施主不交出来,莫非今时还想从我若迦佛寺全身而退不成?”
那荣慢慢地站起来,惊讶的表情就像是听到了天大的笑话。府里混入一个居心不良的外族人,还是被选上的勐神祭的祭神侍女,此事若传出去,那氏的脸面就不用要了!他没让人把她剁胳膊卸腿,扔进湖里去喂鱼,已是破天荒的恩典,她还敢大言不惭地让他帮忙救人!
随着粗瓷捻转的声响,半人高的缸盖被抬起来,一个老和尚盘坐在缸内,手中拿着朱红色念珠,口中喃喃念着什么。
最后这句话道出了众人的心声。
“对啊,”阿姆跳起来,“虽然玉恩小姐说不能开小厨房,但咱们可以自己‘加菜’,也不算是违背了小姐的吩咐!我这就下山门去一趟,跟他们要些回来,裹在包子皮里就着吃!”
在朱明月跟这个湖畔男子说话期间,玉里一直在水榭外面的凉亭里等着,偶尔看过来几眼,又不时地踮脚往四周看看有没有其他人。直到瞧见朱明月话别了男子,朝着自己这边走来,这才松了一大口气,拿着披风迎了上去。
日薄西山的时候,凤于绯以及主仆二人与沈明琪告辞。
养尊处优惯了,在发现根本无人可护他时,召曼的心一下子坠入了冰窟,四肢发凉。
这日,是去见那九幽的日子。
“大概是夜里雾大,怕咱们迷路吧。”玉里琢磨道。
“你怎么不好奇我为何会认出你来?”朱明月别有兴味。
那释罗陪着用膳,一筷子一筷子地夹,有些心不在焉:“是啊,九老爷特别让庖人去学着做的,用以招待远道而来的客人。”
等到西纳迈上二楼,那荣坐在太师椅上,手指有节奏地敲击着桌面。
玉里先行快步迎上去。
“说起来,小女其实应该感谢丽江土府,否则从临沧到此的一路沿途哨卡和布防,小女不会那么轻易通过。”朱明月忽而答非所问道。
“那也不至于不让出门啊。”
“您这是怎么了?”
朱明月看看阿姆,又看看埋兰,“怎么了?”
少女信步闲庭地从藏经楼走出来,在北法堂前站立了整整一个时辰的老和尚,赤红的双目瞪得滚圆,一脸难以置信地看她,像是随时能气得窒息炸肺。
面对阿姆的疑问,埋兰闲闲地挑了一下指甲,看到阿姆不善的脸色,又撇撇嘴讪讪地说道:“反正我觉得那个玉恩小姐不会主动提,你要不信,问问你玉里姐姐,她最清楚了!”
那释罗领着众人走进庄内,一进两院,扑面是浓郁的花香:红桐花,白玉簪,紫丁香……满院子的花卉,百媚千娇,试问哪一朵不美?花枝纤长的迎风摇晃,花瓣团簇的娇嫩欲滴,花期正盛的灼灼其华,花时较短的开败了,又绿叶成荫子满枝。
在朱明月说出这两句话的时候,布达的瞳孔猛地一缩,浑身的毛孔都战栗了起来。也是在那一刻,他挺直了脊背,脸上是不敢相信的呆愣,像是听到了这世上最可怕的事情,仿佛比亲孙子吉珂的性命安危更重要,比他的声誉、若迦佛寺的声誉更致命。
“自然不可能。”凤于绯有些骄傲,扬了扬脸道:“咱们这二十四人当中,唯有我一个不是汉人,而且还是武定凤氏的嫡孙,那九幽再厉害也要顾及着我背后的凤氏土司府,不会拿我怎么样,既不能放了我,那就只能好吃好住地供着我。”
他不会知道此时此刻在朱明月的心里更讶异,而她想的是:真的是沈明琪……
“土司老爷,金安。”
一柄桃木梳,堵住了高僧布达的口,揭示出他心中的所有谜团,更硬生生地将他从赴死的路上拽了回来。
阿姆是后到若迦佛寺的,就在山门外等着朱明月。此时的天又下起小雨,阿姆见她出来,赶紧将竹伞撑起来,上前几步罩住她头顶。
“中城有什么好逛的,不是佛寺就是佛塔,咱们去下城吧,听说那里卖什么的都有,特别热闹!”
“嗯,的确挺美的……”男子说罢,见怀中的女子仰起头,眼睛里不禁闪过一丝笑意,俯下脸飞快地在她唇上啄了一下,“但老爷我偏就不喜欢美的。”
寒暄几句之后,那释罗亲自为一行人引路,眼前的曼景兰:一大寨,实则是由上、中、下三城和芒色、芒允两小寨组成——三城分上、中、下的分布,严格按照了天、地、人来布局;再加上两寨,整体合在一处又列为金、木、水、火、土的五行阵,俨然是布置机巧、易守难攻的坚固堡垒,磅礴大气又不失精致,城上城下黑色大纛迎风招展,肃杀之气扑面而至。
在阿姆的插科打诨嬉笑讨巧中,一行人将下城最热闹的几条大街逛了个遍。晌午临近时,众人在城北的一座别庄歇脚用膳,据说是某个头人的宅子,为了迎娶新夫人特地大兴土木,那位新夫人来自丽江,是地道的摆夷族人。于是,饶是土司府来的几个侍婢,看到这种三坊一照壁、四合五天井的纳西族大宅,仍感到甚是新鲜好奇。
作为一个心狠手辣、鲜耻寡廉、不择手段的土司,那荣并不吝啬。在打发朱明月回到神祭堂的时候,这位不吝啬的土司,本着他一如既往的慷慨品德,后脚就派了心腹的掌事侍女,给她送过去一个额外的恩典。
锁在“咔嚓”一道轻响之后,应声而开。朱明月将钥匙揣回到怀中,这才抬眼道:“没记错的话,你们都是受土司老爷之命跟着来‘伺候’我的,如果有任何不满意,你可以立刻回去曼腊土司寨,当然,你也可以选择在日后告状,但希望你现在不要在这里妨碍我。”
事实上,高僧布达永远不会知道,在昨日之前,朱明月并不确定他当真知晓内情。
“很简单,我帮你对付你要对付的人,你帮我对付我要对付的人。”
一个纤细柔美的身影站在雕栏前,面对着粼粼闪烁的平湖,似在静静地出神。浅紫色的短衫,藕荷色的高筒长裙,扣着一根纯银腰带,从腰带上坠下的流苏长及脚踝,在绚烂妩媚的霞光中,衬得身姿婀娜,楚楚动人。
“那你们几个呢?”
且不说在姑娘家沐浴时偷窥是否于理不合,再趁机将姑娘的衣裳盗走,姑娘被迫留下后,居然芳心暗许。有意思的是,召树屯是王子,牛郎只是一个庄稼汉子,以至于两个故事的结局截然不同:王子偷了孔雀公主的羽衣,最终与公主喜结连理、厮守终生;牛郎偷了织女的仙衣,从此银河迢迢、金风玉露,只有每年一次的鹊桥相聚。

凤于绯扑哧一下笑了,饶有兴味道:“沈兄,多时不见,怎么好像都不认得小弟了。”
那荣也望着马车的方向,脸上的神情却淡淡的,闻言,亲了亲弥陀莎的额头,意味深长地叹道:“是啊,都过去了。”
手腕上的力道一点点加重,骨骼传来的剧痛,朱明月却隐忍着不去挣扎。她说到此,略一停顿,又继续道:“何况,若非土司夫人离府去了碧罗雪山,老爷您……怕是都没有机会放开手脚处理神祭堂的事,一来一往,小女就算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土司老爷总不会恩将仇报吧。”
这怎么可能?她怎么可能会知道——不仅是吉珂的存在,更有那个讳莫如深的秘闻?最近突然冒出来的那些人又是怎回事?还是说,这一切都是她的故意安排搅乱一池春|水!
高僧布达抿了抿干燥的嘴唇,却没接她的水囊,只捻着佛珠打了个问讯:“奈何老僧大限已至,与小施主无由。”
“沈兄,沈兄,回神啦!”凤于绯伸出一只手在沈明琪眼前摇了摇。
朱明月道:“布达高僧,小女之前曾说小女知道你的秘密、你们的秘密,并非弄虚扯谎,实际上,小女也知道这座佛寺的秘密。”
玉里充耳不闻,用手小心翼翼地抬起阿姆的下颚,端详着道:“勐海这地方卑湿水热,本来就多毒蛇虫蚁,可我瞧你更像是吃错了什么东西,昨晚,我记得你睡前吃了不少的鲜果。”
“可我刚刚提起去上城,他并没反对。”
尽管是她先认出的他,可这个凤氏于绯的心思实在够机敏。
窗外有人!
两人一前一后,吉珂心中有气走得僧袍翻飞步速极快,走到藏经楼的抄手游廊里,顺着廊柱拐了个弯,少女快走几步,扯住小和尚的衣袖,“这条路好像不是出寺的。”
“怎么又是你啊!”
“那你、你是大管事的人?”布达面色更难看。
这就是白日里道貌岸然,德高望重的大巫师!谁会想到居然是满腹男盗女娼,卑鄙下作的大淫棍?每个夜晚,那些引诱艳惑的少女身体,在没有任何反抗能力的情况下,任他无情地采撷、摧毁……多少女子在清醒之后,哽咽下屈辱和怨恨,敢怒不敢言,其中美貌些的,便是永坠泥淖,再也无法走出噩梦的深渊。
我活剐了雅莫,我为你和你未能出世的孩儿报仇了!你看到了吗?
布达直勾勾地盯着面前的少女,紧咬牙关默不作声,神色开始变幻莫测。
少女耸了耸肩,仿佛这请求只是临时起意,更没将小和尚的不友善放在心上。
此时正是午休刚过,寺里的僧弥们都跟着佛爷在大殿里打坐、诵经,院中看不到太多僧人行走。二道院的两侧摆着几座香鼎,烟气袅袅,后面还有一座大殿,从廊柱到梁架到处布满飞天、人物禽兽浮雕,从门窗到斗拱处处是壁画彩绘、金银饰物。
简单的三个字从朱明月的口中吐出。凤于绯一愣,然后就懵了。
没头没脑的话,闻言,西纳也笑了。把叶果安排给那荣的,正是大管事酡筝,酡筝是刀曼罗的人。叶果与雅莫有血海深仇,而雅莫也是刀曼罗的人。这就已经很说明问题了……
阿姆“哦”了一声。
“我不会亲自动手处置你的,但如果你继续碍手碍脚耽误我的事,无需我出面,自会有人处置你——”朱明月说罢,抬手指了一下身后那浓密的树林,黑黢黢一片,像是隐藏着什么吃人的野兽。凉风拂过,埋兰禁不住打了一个哆嗦,下意识地抱住双臂。
那荣用手撑着下颚,另一只手敲击着桌案,一下一下,懒洋洋地说道:“这么早就赐名,看来雅莫很看重你,刀曼罗那婊子也挺喜欢你吧!”
“好了,泉水也取到了,算是得偿心愿了吧。”吉珂抱着双臂,站在井台边。明显是送客的意思。
少女疑惑道:“不过是一眼泉水,缘何说得如此严重?”
“交代什么?咱们刀曼罗夫人不是找人去了么,碧罗雪山啊,绵延几百里,谁知道是哪一座主峰!若她又那么巧的经过了永德大雪山,谁能说清楚她究竟是找侄子去了,还是跟什么野男人厮混去了?统统推到黔宁王府头上,反正要打仗了,虱子多了也不嫌咬。”
换成是别人,或许会想当然认为天下沈姓之人多如过江之鲫,这小姑娘姓沈也不足为奇。凤于绯不一样,实际上,在他将这主仆二人引来金湖之前,心里就存有几分戏谑和试探的心思,但没料到不光是他别有他想,人家显然也在蒙他。
马车在这座名为“村寨”实则为“城”的大寨前面放缓了速度,便有一个披着轻甲的武士策马靠近,朗声叫道:“来者可是曼腊土司寨的祭神侍女白莲玉恩?”
“以‘桑’开口命名的僧人,是四级桑弥吧?”朱明月问。
昔日有齐桓公言:“寡人尝遍天下美味未食人肉,倒为憾事。”于是有擅烹者易牙,烹子献糜,将自己的小儿子蒸成一道鲜嫩无比的肉汤,以满足齐桓公的口腹之欲——玉恩姐姐如是给她讲。但叶果想,齐桓公算什么?雅莫吃得更独特,她喜欢吃活珠子。
玉腊一口气没喘上来,手指已经松开,整个人再次摔进小河里……
朱明月略低头:“布达高僧这是在威胁小女?怎么,这么快您就不在乎吉珂小师父了?还是您认为吉珂的人跟小女一样也在这寺中?”她抬了抬手,很随意地往周围一指,“不妨挖地三尺找找看,小女可以保证,就算寺中僧侣将整个佛堂掀起来,都找不到他。”
事实证明,从沈家小姐调动木氏土府的那一刻,那荣就知道了她的计划,但是那荣没阻止,不但没阻止,还有意替她排除了一些障碍——明知道黔宁王府对元江的大量调兵行动,府城外围怎可能没有一点布防?尤其是临沧这个大门户,她一路绕到永德大雪山去见萧颜,又从沧源绕回来,这么大一段路,竟然没遇到任何困难。还有,当她到了元江府外城,误走了北面城门,怎么就那么巧碰上了一个绕路的小和尚!
这一处湖畔,却散养着上千只孔雀。
“你觉得我不够分量?”凤于绯气急说罢,盯着她的眼珠一转,蓦然间像是明白了什么,长长地“哦”了一声,“我知道了——你不是冲着我来的,而是冲着除我之外的其他人、或者某个人来的……”
“找到了吗?”
“对了,还有关于那‘六年’是怎么回事?”凤于绯又道。
朱明月也在这时走近,待真真切切瞧清楚了那人的模样,不禁有些诧异地瞪大眼睛,却恰好与男子的视线对了个正着,“你是……”
实际上,在朱明月与沈明琪有限的接触中,除了第一次相遇,这痴傻的男子险些被红豆抽了鞭子,再有,就是茶楼外沐晟强行将她掳下马车,三人间并不愉快的交谈。而朱明月始终记忆犹新,当时她与他解释身份,对方充耳不闻,全然陷入一厢情愿的认亲中的场景。
“怎么是您来了,不是说待会儿另派人过来?”朱明月缓步迎上前,对他一揖礼。
埋兰和玉里互相交换眼神的时候,朱明月已经打发阿姆,让她客气地送来传话的奴仆走了。据那奴仆说,稍后那释罗还会派一拨人过来,会陪着祭神侍女在中城里头好好逛逛。
据说,虔诚的信徒辞世以后不会下地狱受苦,而是借助长幡升天,进入信徒心目中的西方净土。
六月初四进曼腊村寨、那氏土司府,七月初八,朱明月才得到机会被安排去曼景兰接近那九幽,一个月零四日的时间,足够六百里加急的役兵从东川赶来元江了。但大军跋涉终究不比送信官的速度,算算时日,卫所军队和朝廷的二十六卫羽林军集结起来的沐家军,应该还在半路上。
“是啊,哥哥,你冷静一下。”
勐海之地本就多雨,又雾气迷蒙,几乎常年都缭绕在雨雾之中。此刻浓云遮蔽了天光,微雨细细,土地的潮气泛上来,小片沼泽地里还插着削尖的老竹,浑黄的泥水不断从竹管中汩汩冒出,浊气缭绕,更给山寺增添了一抹烟迷和孤寂。
良久之后,朱明月从怀中拿出一个小布囊,展开来,里面裹着的是一柄小小的桃木梳子。
玉里和埋兰都是二管事安排的,自然要时刻听从朱明月的安排行事。今日,就是按照她的“计划”,三大侍婢陪着一个假祭神侍女,跟那释罗在中城里逛了一天。
垂下眼帘,朱明月的唇角微微绷了起来,“看来萧颜还挺信任你的。”
七月的勐海,熏风日暖,鸟语花香。波光潋滟的湖畔团簇似锦姹紫嫣红,怀揣着一个笸箩,白衣翩翩的男子站起身,数百只孔雀在他身后随着他亦步亦趋,一人,百雀,从花丛边迤逦而来,在那一刻,仿佛有和煦的花香随着男子衣袂上的熏香撞入了她的鼻息。
朱明月靠在软席上,这时,就听对面一个侍婢俏生生地问道:“玉恩小姐,可以问你个问题吗?”
“倒是你,够让人惊艳啊,锦绣山庄的大小姐,黔宁王的红颜知己,孤身一人就敢来元江府。啧啧,找死也是一种胆量。”那荣一边说,一边掂量着手里的书札。“但无论如何,你到底还是进来了……既然你通过了考验,又一切了然于心,老爷我也不多废话了。老爷并不是吝啬的人,这样,咱们重新来谈一桩买卖,大买卖,如何?”
少女一把拿掉塞在他嘴里的破布,召曼破口大骂:“贱人!臭婊子!谁给你的胆子?”
召曼是活着,可这样活下来,还不如去死。
一个低眉含羞,一个款款凝望,两人仅说了两句话便流动出暧昧的情愫。
“可那样会不会惹怒了他们?”
雅莫,雅莫……
桑勐咳嗽了一声:“不得无礼。”
玉里急忙走过来:“是不是被什么毒虫蛰了,或是毒草碰了?还是吃错了什么东西?”
朱明月愈加感到了疑惑,眼波不经意从凤于绯脸上划过,却见对方似笑非笑盯着自己,好似在求证,又像是嘲讽刚刚她口口声声说“送他回武定州”的话,究竟有没有把握。
六月十五,祭神阁遭破坏;
可土司老爷在这边不遗余力地大开方便之门,另一边,土司夫人的拦截仍然奏效。例如,那些挂在城楼上面的女子头颅,再如上这么多年来,各府、州、县不断有美人进贡到元江府,却大部分死在半路上,余下一部分很快死在府里,又被埋到乱葬岗——这些进贡到内宅的美人,是除了每三年一次的勐神祭所需的祭神侍女之外,唯一能够进入元江的外族人,土司夫人就算错杀一百,也不愿意误放一个。但咱们土司老爷当真如此好色吗?不,想要美人,摆夷族内什么样的没有。土司老爷是在等机会——打破僵局、浑水摸鱼、里应外合的机会——不过终究是等到了,在即将兵连祸结之际,等来了沈家小姐。
“不,今晚哪儿都不能去。”朱明月想了一下,道。
“布达高僧,你这又是何苦。”
布达霍然抬头:“什么有心人……若是说那‘洗眼神泉’,分明捕风捉影、荒诞不经,老僧早已辟过谣,小施主孤陋寡闻不觉可笑?”
“玉里姑娘,你带着祭神侍女去哪里逛了,可让我好找!”
“好人?三更半夜不老老实实睡觉,跑到女香客的闺房外面偷窥,还敢说你是好人!”埋兰又一抬脚,狠狠地碾在小和尚的手背上。
可就在高僧布达崩溃的一刹那,她忽而有种兔死狐悲的感觉。
伺候的奴仆排列两边,低眉垂眼,规规矩矩地行礼,从东厢鱼贯而来的则是捧着盘盏的侍婢,盘里是刚烹制出锅的丰盛佳肴……
“姑、姑娘是问斛泉?”
据传,数年间曼遮佛寺中接连有高僧驾鹤西去,在荼毗场的化身窖中经久未腐,肉身不死,被供奉在寺中石塔为前来祈愿的善男信女们带来福祉恩泽。所以,芒允寨中劳役的平民和奴隶,总会在斋戒之日特地穿过浓密树林,不畏林间瘴气毒虫,来曼遮寺里祈愿上香。
月卓拉的眼睛里弥漫出无限的痛苦和恨意,搭在楠木雕花栏上的手,缓缓收紧,指甲刮在清漆上发出刺啦刺啦的微声。
少女闻言一喜,点头道:“正是,家中有老者眼盲,听闻中城的某座宝刹中,有一口专治此疾的仙泉,素有‘洗眼神泉’的盛誉,故此来求一碗泉水拿回寨里去给老者医治,却苦于不知究竟是在何处。”
小和尚碰掉了烛台,烧着了帷幔和殿内稻草?不,这场火是高僧布达亲手放的。
每个人都有这么一处软肋,某个死穴会使人摒弃所有的原则。
埋兰点头,表示赞同:“我也听说,勐海这地方容易起大雾。”
那释罗不厌其烦地介绍到此,又笑呵呵地说道:“祭神侍女若不嫌弃,这几日,老奴就吩咐奴婢带着诸位在三大城中转转,也让祭神侍女好好熟悉一下咱们勐海的曼景兰大寨。”
玉里腮晕泛红,怔怔地看着他走到沈小姐面前,飞快地低下头,咬唇羞涩不语。
这是在曼景兰的第一日,除却今日还有整整的九天要度过。主仆几人并没因玉里的“多事”被打发留宿在议事厅,而是在稍后不久,连同跟来的二十几名家奴、武士在内,都被客客气气地请进了中城的曼短佛寺,算是正式的入住。
过去的,都过去了;开始的,才刚刚开始而已。
“是不信,还是不愿信?”
“既然你这么有诚意,本老爷也不妨开诚布公一下。”那荣从桌案上拿起一叠手札,“想不想知道,是谁泄露了你的身份?”
“你知道吗?我进府的时候,并不知道神祭堂的这些猫腻,我只是来找我阿姐的。可当大管事告诉我这一切的时候,我所有的期盼、所有的美梦都破碎了。我身上担着祭神侍女身份,不能出府,留在神祭堂就意味着不是落在召曼手里,就是你……我吓坏了,六神无主之下,只好央求大管事,让他安排我到土司老爷身边。我想,这样的话,我起码还能为我阿姐报仇。”
“无论如何,还是小姐有先见之明,早早做了准备。”阿姆有些欷歔又有些后怕地说道。
送走了那名影卫,玉里拿着一盏灯走过来,朱明月正披着单衣坐在炕桌前看《长阿含经》。
“那儿,你要找的泉水!”
这是当年建文帝从密道离宫前,亲自交到她手上的信物,又被她在离宫后原物奉还给应天府城南胭脂铺的掌柜。朱明月不知道在那时候自己就急于将这桃木梳子归还是不是个错误,乃至于误打误撞碰到了姚广孝,遇见了沈明珠,这才造成了后来这一连串的颠沛坎坷。
唯一的祭神侍女是汉人,还要代表土司府去曼景兰!
“又是你一个人?”
“这是……”
要不是玉里陪着祭神侍女睡在里屋,她们几个都睡在外面隔间,她也不用憋到现在,实在憋不住了,才找埋兰。可埋兰显然没打算起来,闭着眼睛,喃喃道:“这么大的人,自己去,我困着呢。”
“嗯,我来自北允寨子,离中城可不近呢。”说完,像是担心胖和尚要赶她,又煞有介事道:“对了,关于‘洗眼神泉’的说法,我就是听寨寺中的曼苏河小师父说的,出家人不打诳语,曼苏河小师父也不会说谎的!”
“那你究竟是谁?来若迦佛寺做什么?”布达觉得自己额上青筋直跳,有隐隐绷不住的势头,三十几年的潜心苦修几乎要被这胡搅蛮缠的小丫头毁于一旦。
布达脸色骤然一变,双肩不受控制地颤抖,但他还是很快就强自镇定下来,冷冷笑道:“小施主的话,老僧怎么半句都听不懂。而你再巧言令色故弄玄虚,不外乎是图谋什么,老僧虽不觉得这小小的若迦佛寺有什么值得旁人觊觎,但还是与你坦言一句,无论小施主你意在何为,都不会在老僧这里得偿所愿!”
“你放心,我的所作所为一定是在土司老爷的计划之内,只会办好事而绝不会坏事,但是你最好确认自己的指手画脚,不会耽误我办好事,否则我不敢保证你的下场会不会跟玉腊一样。”妨碍计划延误时机的责任,可不是一个小小的影卫能够承担得起的,而是否妨碍计划延误时机,在这些影卫们各自为政的情形下,还不是朱明月一张嘴说了算?
作为陪同招呼的管事,那释罗消失了整整大半日。作为出来游玩的客人,在那释罗消失的这大半日中,祭神侍女主仆二人消失了整整一个半时辰。
似乎从很早之前,她就习惯了趋利避害,习惯了为达目的不择手段。
朱明月拿着小布囊的手一滞,压低声音道:“今日之前,我一直有种很不安的感觉,总觉得哪里不对劲。今日之后,这种不安的感觉更甚了。”
返回孔雀湖的路上,在凤于绯不知第几次将目光投到她身上,朱明月终于开口“好言相劝”。
夏雨刚过的空气中,散发着淡淡的草香,阿姆吸了吸鼻子,小声嘟囔道:“奴婢觉得她太幼稚、太无能,哪里配当咱们的大巫了,也不知土司老爷是怎么想的!”
土司老爷其实不老也不丑。
沈明琪哆嗦着肩膀,满脸激动又欣喜地看着她,“五年了,不,六年了,整整六年了!你终于肯认为兄!为兄实在是、是……”
酉时四刻,主仆一行人回到曼短佛寺。
那荣一直盯着她的脸,像是在观察什么,又像是隐隐期待着什么。但见朱明月抬眼望过来,正好对上他一副不怀好意的笑,一张俏脸却无甚表情:“改变棋局的机会可遇而不可求,土司老爷却一再试图扰乱小女的心神……是试探?是考验?小女的表现,有没有让土司老爷失望?”
黯淡的月光下,光秃秃的坡面露出遒劲纠结的树根,玉腊抓着一截树根,蹬着凹凸的石块费劲地攀上去。这时,头顶上蓦地传来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玉腊抬起头,却见在斜坡上,不知何时站着一个黑黢黢的人影,那人有一对明亮的眼睛,正一眨不眨地盯着她笑。
“想活得长久,须知要乖乖听话。多跟玉里学学,不该有的心思别有,不该插手的事少做,这样的话我还能带着活着的你回曼腊土司寨,而你也还有机会去土司老爷面前告状,否则……”
朱明月不禁思忖:这样的人,真能堪得重任吗……
朱明月淡淡地看着她,没反驳也没应承,只侧身让开道路。叶果以为她是不敢当着土司老爷的面与她起冲突,又或者……是怕自己泄了她的底细,眼底不由得泻出轻蔑,这才趾高气扬地甩了她一个白眼,扬着头出了亭阁。
阿姐,你看到了吗?
后面发生的事就顺理成章了,玉罕自然没有心想事成,朱明月却将那一粒含剧毒的香丸,连同祭神阁的钥匙,分两拨送到了刀曼罗手上,以至于玉罕在被强行吞下那粒香丸后毒发身亡——刀曼罗原是打算小惩大诫,不料亲手毒死了玉罕,而玉罕却误认为刀曼罗有意下杀手,临死前连辩驳都不曾。如果刀曼罗事后想起来再去追查那香丸的来源,唯一经手人玉双早就死了,怎样查都会被引到其他巫医头上。
那荣脸上一副“大家都心知肚明,你就别再欲盖弥彰”的表情,摆了摆手,道:“好好,就当你是救人。”
“可若本老爷说,只想要你呢?”那荣愈加凑近她,仿佛对她的一番话毫不动心,眼底闪烁的是浓浓欲念。
许是叶果的举动太幼稚,而朱明月的反应又太过无趣,等叶果顺着长廊走出了湖心小阁,坐在酸枝木大案的那荣才挑了挑眉,将一条腿搁在桌案上,闲闲地开口道:“今儿个初几了?”
朱明月无法想象,如果那九幽一直都知道建文帝流落来了勐海,却始终对此不闻不问,采取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态度,甚至还在暗中故意封锁消息施以保护,究竟是怀揣着怎样的图谋和打算?她只知道,关于建文帝仍在世的只字片言一旦流出去,就会使天下大乱,甚至令大明王朝再度沦陷于无休无止的战祸。
沈明琪引着三个人走进屋内,屋子不算大,花厅隔出两处寝阁,正榻处又另有内置的隔扇罩,跨进门槛,就瞧见中央的一张竹制的花藤大圆桌,转圈摆着小矮杌。北侧有两座雕花的乌木柜子,旁边还有一个精致小巧的紫檀木书架,零星地摆着几本书……正是麻雀虽小,五脏俱全。
天光初开,朱明月未戴面纱,一张面庞笼在霞光中若芙蓉绽放,且清且艳且娇柔。十几岁的小姑娘,居然有这般风姿仪态,令人忍不住侧目。
“老爷您忘了,关于她流落在外的这五年,岩布亲自去查过,却查不到一点情况。若单纯是寄人篱下,或者在外漂泊,不可能有这等本事,老奴是说,不可能在神祭堂悄无声息地做到这些……现在来看,查不到她的情况,反倒是情理之中了……”西纳说到此,端着下巴眯起眼,眼底一道精光乍现,“如果沈小姐不仅仅是沈家小姐,那她就不单是来救人的,或者说,根本不是来救人的。”
那场祸乱持续了将近半年,被内部武力镇压后,族内民众的仇恨情绪被激起,以极为粗暴过激的行为驱逐了村中的汉人先生,本就不多的儒家典籍被聚在一起大肆焚烧,修建的学堂也被拆毁付之一炬。至此,元江府蛮夷不受教化的恶名在西南边陲传扬开来,凡是汉人无不是对元江那氏嗤之以鼻,畏而远之,关于那荣大力推行的汉文化传教,最终也就不了了之。
玉里捂唇笑:“庸庸碌碌一世,怕是鱼也要不甘心。”
沈明琪嗫嚅道:“哪里。”
“啊,啊……”
这时,又听凤于绯急吼吼地催道:“说话呀!”
车上,玉里看着朱明月欲言又止。
“小姐。”
能找到吉珂的藏身地点,并大张旗鼓地来搜寺对她们进行警告,怎么会不防备着对方狗急跳墙、前来夜闯呢?去了,就怕回不来。
那荣禁不住连声叹道:“好看,好看!”
“咦,这不是玉恩姐姐吗,居然在这里见到你了!”
那个时候,元江府还是元江府,澜沧十三寨、勐海八大寨这两股势力尚未像现在这般泾渭分明。而今土司老爷的澜沧十三寨,又一分为二,土司夫人刀曼罗掌管着土司府后宅,以孟琏刀氏的强悍娘家势力做凭借,拥有其中四座山寨的绝对支持。但朱明月相信,在刀曼罗离府之后,那荣必定是一刻不停拼了命地往回揽权,以求在最短时间内达到与勐海抗衡的地步。
消息禀告给那释罗的时候,后者怔了一下,与那侍者耳语几句,才转过身来,无比抱歉地跟沈小姐道:“祭神侍女勿怪,这中城之中多是木质结构的楼宇,一旦走水,很容易祸连到周围,燃起熊熊之势,九老爷大抵是忧心城中的那些佛殿佛塔和千百僧侣,前去探看情况了。”
那荣望向廊柱一侧的少女,低垂着头颅,恰好掩盖了眼底的情绪,让人看不出她在想什么。那荣眼里的笑意不禁更浓,声音专为戏谑道:“呵,他们的孔圣人不都说‘饮食男女,人之大欲存焉’,圣人之言,总不会错吧。”
眼见着一众僧侣莫名离迁,眼见着布达指使放火,随后又跟着布达和那个武僧一起来到了后山竹林深处的这座大葬场。在布达坐进化身窖之后、武僧点火之前,影卫们方知沈家小姐所言非虚,即刻现身,干净利落地放倒了武僧后,又抽走了缸底的石灰和柴草。
屋外淡淡的焦煳味道飘了过来,看样子两个奴仆手脚很利索,这么快就钓上了鱼,又架起火堆烤了起来。
的确,那些费尽心思把她弄进元江府的人,都无不为此苦恼,譬如玉娇、岩吉;那些一眼就看穿或者事先就洞悉她有企图的人,则又奇怪又纳闷,譬如三管事岩布、二管事西纳,也包括土司那荣。但是没人猜到,沈小姐始终刻意保持这些汉人特征,其实是为了来曼景兰做铺垫。
一番话软中带硬,态度也不是很好,埋兰不知道还有般若修塔这一层,但是为了趋利避害而杀人灭口这种行径,对于她们这些影卫来说是稀松平常的。
“怎么,老爷的话不管用?”
饶是一向稳重、喜怒不形于色的玉里,被这么一说,脸顿时有些发烫。她低头咬唇,很是愧疚地说道:“小姐,是奴婢太不小心,以后不会了……”
铺地磨石光滑得几可照人,砖面描绘有开屏的孔雀、巍峨的宝塔、锦簇的花卉、栩栩如生的乐舞……威严庄重,奢华绚丽,又彰显着主人家的地位。在殿前主座上却摆着一张硕大的酸枝木围屏六足软榻,榻上设有由蛇蛙鸟鱼盘结而成的彩绘透雕小座屏。
两人同时开口道。
脚步一下子停滞在原地,凤于绯有些愣愣地望着少女离去的背影,望着那一头大汗的管事从车上跳下来,与走上前的沈小姐说着什么,然后就掀开帘幔,朱明月在侍婢的搀扶下,施施然上了车。
那荣顺手折了一根从窗口攀进来的紫藤,大手罩着花骨朵一揉,花瓣碎了满地,“她人都出府了,就别让她回来了吧。”
不管玉罕有没有擅动神庙石窟中的财宝,打不打算嫁祸给雅莫,被查出胆敢私铸钥匙,都是一个不可饶恕的罪过。她在玉罕还没反应过来之前,就事先布下了杀机,这做法实在是太绝。
“没有,”阿姆歪着头,“就算想说,她也没有开口的机会。”
召曼被她流露出的扭曲表情惊得一哆嗦,不住地扭动着身体,爬着连连往后退,“……我警告你,千万别乱来,别乱来!”
女人先是面容回暖,又因着这个亲吻心里发甜,随即却觉得不对,咬了咬唇道:“我、我确实是不美的……”
她们这位祭神侍女的汉人身份虽说未曾拿到明面上来公布,却也心照不宣,原以为素来对汉人有敌意的九老爷会因此刁难苛责,想不到竟然心细善待若此,倒是她们奴仆几个跟着沾了光。
沈明琪道:“虽然这里是那九幽的地方,但是被囚禁在曼景兰这么久,沈家的人已经有好几拨来寻过我,目前在元江府乃至勐海的村寨中,应该有他们留下的可供联络以及撤离的方式——凤贤弟,若你能护着珠儿离开,沈某会送凤贤弟一起离开!”
沈明琪的确就住在这金湖边上。
六月十九,祭神阁遭严重毁坏的消息传到府外;
在整个元江府,恐怕凤于绯是除了朱明月之外,第二个敢直呼那九幽其名的人。
迎合的话音,逆来顺受的神情,这架势落在旁人眼中,还以为这就算是答应委身了。那荣的脸色却陡然变了变,攥牢她手腕的大手松开一些,拇指摩挲着被捏红的肌肤,像是流连又像是痛惜:“你所知还真是不少。既然你什么都知道,怎么这般不解风情……两全其美,岂不更好?”
但也正是这一个月里,先后死了一个侍婢、一个教习姑姑,废了一个最受土司夫人宠幸的女巫,病了一个最德高望重的大巫,最后连土司夫人都出府了。
埋兰乍然被问,倒是一怔,而后更加义愤填膺:“奴、奴婢还能要什么,奴婢不过是小姐的身边人,忠于土司老爷,是以小姐作何打算,有何进展,总要带着奴婢一起不是吗?”
她刚刚分明说可以给他两日的时间准备。
埋兰闻声揉着眼睛翻了个身,等一瞧阿姆的脸,大惊失色:“你、你的脸……”
在黯淡的月色下踽踽独行,她的心绪忽然有些复杂。任何人都有秘密,有不想让外人窥探的私隐,某些秘密私隐一旦被戳开,每个人都可能不堪一击甚至足以致命。而且说到底,那老和尚根本不是为非作歹之人,甚至大体是个德高望重值得人敬仰的得道高僧。
当时跟随建文帝一起逃出应天府的,除了洪正映,的确还有两位近臣——钦天监少监王钺,御史叶希贤。无心插柳柳成荫,因为那九幽当年结交了洪正映,洪正映又对西南边陲的南传上座部佛教有过很深的印象,在走投无路之下,洪正映、王钺、叶希贤三人带着建文帝,颠簸辗转一路来到了元江府,后被那九幽收留在勐海。其间,洪正映在勐海有过短暂停留,为了引开追兵,也为了不引起那九幽的怀疑,洪正映很快就离开元江独自一人不远千里去了福州府。据传,他曾在雪峰寺待过一段时间。而叶希贤和王钺则削发为僧,立下誓言常伴在建文帝左右。
“你这么兴师动众、风尘仆仆地赶来,害我调动了半个上城的武士,连最重要的召见都推了,就是要跟我说一件我早已经知道的事?”
玉里瞧着他小小年纪又这般惨兮兮的,不由得放下手里的灯笼,将他从地上扶起来,“既然是场误会,咱们屋里有跌打药,我给你包扎一下?”
埋兰脸色发白,咬碎银牙道:“沈小姐这是在怀疑奴婢的忠诚?就算小姐你是主子,别忘了,奴婢等也都是‘奉命’来的,你没有权力擅自处置奴婢等人!”
还有石碑上的文字。
“我卖了那么大一个破绽给你,做人,贪心可不是好习惯。”
这一切的缘由,都要从一个大乘教的老和尚说起。谦禅师,福鼎人,曾在昭明寺出家,洪武十六年奉钦命任灵谷寺主持。与太祖私交甚笃,曾收徒洪正映,号洁庵。
同样是作为旁观者,玉里从进屋就始终静立在一侧。可她比不得凤于绯这般淡定,眼见着沈小姐的兄长、云南府传奇一样的富商沈家当家突然出现在金湖湖畔,眼见着兄妹俩相见,玉里惊诧之余忍不住一再打量。可惜,眼前的场面并不像想象中那么感人,朱明月甚至不热络,只有沈家当家一脸要哭不哭的样子,看得出心中实在悲戚难捱。
否极泰来……弥陀莎心情复杂地抬起头,蹙紧的眉头微微一松,脸上也逐渐露出希望的神色来。说得对,再坏不过是最初那种情形,所有厄运逆境过去,往后只会一点点好起来。
“小施主还年轻,不知道有些话可以说,有些话不能说,而有些话一旦说了,真是会死人的。”
所有人都以为自己获得了事情的全部真相,其实那只是真相的一部分。而这些,作为当事人的弥陀莎,就更不用知道了。
阿姆说到一半,就被埋兰捂住嘴,埋兰一张娇颜酡红,咬唇看着那释罗,“您、您别听她胡说,奴婢们只是一时还不太习惯,并不敢有抱怨的意思……”
玉里不再争辩,只在心里暗暗下决心,行了个礼就下去了。
阿姆将一颗松子糖丢进嘴里,立刻捧着脸颊眉眼儿弯弯:“好甜喏……”
这也是主仆几人来到曼景兰的第三日,七月初十,值得庆幸又有些奇怪的是,安排召见的地点不在上城赫罕,而是设在了中城的曼遮佛寺。
玉里有些埋怨地看了看埋兰,示意她太冲动了。
在外间打瞌睡的埋兰,闻言顿时气不打一处来。她认为朱明月这是心系若迦佛寺那边,夜不能寐,在心里暗讽活该的同时,又觉得她一个人睡不着,却要连累她们三个一起熬夜陪着,真真是坑人不浅。还是阿姆命好,由于脸上起疹子,在山门下面的寮室跟巫医在一处,现在恐怕已然呼呼大睡,跟周公去下棋了吧。
那男子的笑容,却比花香、熏香还暖三分。
西纳扬了扬眉,笑睇她道:“怎么就不确定了?”
“阿姆!”
“这么说,咱们真的可以去上城吗?”
一直以来萦绕心头的疑问,似乎在这一刻都迎刃而解,却又在迷雾中陷得更深了。以至于到嘴边的问话,没有机会出口——比如说,在明知朝廷要用兵的情况下,元江府却没有丝毫备战的动作,堂堂的土司老爷更像是没这个打算,反而要将全部精力投入内耗。那荣哪来的底气?
凤于绯朝着玉里兜头便拜。
六月十四,雅莫入主神祭堂,召见待选的祭神侍女;
一切都是意料之中,土司那荣则作壁上观,冷眼看她一步一步布局、走局、拆局,直到她哄得刀曼罗离府,所有的事暂时尘埃落定,这才心满意足地出面召见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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