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土司府宅

李景隆说话带喘音,说完捂着胸腹想挣扎着起来,却疼得丝丝抽气。
朱明月由管事的领着,从侧面小门入,迈过门槛,但见通敞开阔的廊道外,连接着一座又一座的亭台楼阁,水榭花坊,雕梁画栋,高低有致,层层叠叠,在眼前一点点露出了真容。在楼台往南的地势低处,数座开屏孔雀般的竹楼临湖而建,环绕成莲花形状,拱卫着湖中心错落而建的殿室——竹丛为篱笆、碧湖为玉带,临高俯瞰过去,还有劲秀挺拔的椰子、树干高大的柚树、果实累累的芭蕉、甜津津的木瓜和婆娑苍翠的竹丛……
刀曼罗瞪了瞪美眸,像是有些不可置信,但转瞬就扬了扬唇角,颇有些无辜地说道:“哎,我只知道这玩意儿用来熏香,不知道吃下去竟会是这样……”
“好不容易偷闲在树上面睡个觉,却给打搅了,真真是扫兴!”
玉娇拉着小娃娃的手,慢慢往楼下走。
拇指粗的银饰,拿在手里沉甸甸的。岩布被银光晃得眼睛一眯,转怒为笑地哼着道:“你小子倒是出手大方,对方是不是也给了你不少好处?”
哨兵打量了他一下,下一刻,把手里的户籍往地上一扔,“就你这副贼眉鼠眼、闪烁其词的模样,一看就不是什么好东西!说,你到底是干什么的?”
“正是待选的祭神侍女。来的路上耽搁了,迟到了些时辰。”
“没记错的话,月卓拉是彝族人。”跟月卓拉一同来自红河黄草坝的,还有三个姑娘,月卓拉再怎么乱咬,都没理由咬到她头上。
两年后的而今,玉锦罗却死了,乱箭穿心,横死在了景东厅的内城大街上。
转过身的一刻,阿萦愣住了,“小、小姐……”
这句话直直戳到沐晟的底线。
“规模有多大?”
“你怎么了?”
树叶被风拂过发出沙沙声,男子的眼底却仿佛沉积着终年不化的积雪。李景隆不禁松开了手,有些难以置信地问道:“怎么可能呢?元江那氏是个什么地方,她为什么去那种地方送死?”
胸臆里怦怦作响的心跳,让她的面色有些发白,单薄的肩膀在风中瑟瑟发抖,然而在朱明月眼底几不可见的,不仅仅是惊险过关的后怕和惶恐,还有亢奋,一种踩在生死深渊随时丧命的刺|激和亢奋。很显然,刀曼罗根本不会放过她,更不会相信她说的话,之所以留着她,也不是忌惮刀依兰的两个孩子,而是她已身在那氏土府,还有机会逃出去吗?看她垂死挣扎,岂不是很好玩?刀曼罗只是给自己留下了一个以供慢慢消遣的新鲜玩物。
萧颜拥着被衾,半躺在软槢上,腿上还盖着一件厚厚的毛毡毯。
闻讯欣喜若狂的待选祭神侍女们,并未因此瞧见地位尊崇的土司老爷,数十名身披轻甲手执景颇尖刀的那氏武士随之而来,在一向不允许男子出入的神祭堂内横冲直撞,先是替换了原有的那批人,又逮捕了大批堂内的下人。已经选上的、正等待被选的祭神侍女们被困在各自的屋内,只听外面一阵阵人声嘈杂,甚至还伴随着刀剑交鸣声、打斗声、喊叫声……
“你觉得呢?”
可事实上,只要是西南夷族的居民就会知道,刀依兰的两个孩子早就死了。那是刀依兰仅存在这世上的骨血,也是迄今为止,陶氏土府唯一享有嗣位资格的嫡出子嗣。
朱明月躲在院墙后面,那侍婢没瞧见她,有些埋怨地看着叶果。叶果扁了扁嘴,伸手一指挂在树上的风筝,还有那苦苦攀爬的奴仆,“都是他,连个风筝也够不下来,那可是我最喜欢的。别扯坏了啊,你可赔不起!”
不由得挑眉道:“你叫什么?”
月卓拉哽咽着摇头,“我不知道。”
她说完这些就要走,又被朱明月一把拉住,“讲清楚点。”
李景隆朝她睨去一眼,凉凉地道:“说,你的条件!”
朱明月没打算说太清楚,叶果也没多问,笑嘻嘻地接过话茬道:“整日面对那个凶神恶煞的玉罕,你们还有那么长时间要烦,可真够受的,我可是早早解脱啦!”
朱明月略显娇小,穿着一身摆夷族女子的服饰,却极显身量:明艳的金葵色筒裙长及脚踝,上身的衣衫刚好齐腰,紧紧裹住身子。束腰的是一条纯银腰带,衬得腰肢不盈一握,走起路来婀娜多姿。
岩吉摇头:“属下也不是很清楚,没有外人能够靠近那里,那是那氏家族的禁地。”
可是从什么时候开始,这种习惯发生了改变?
玉罕哼笑了一声,“被逐出府?哪有那么便宜的事,她可是奸细。”
如此,顺理成章地借由雅莫的手来捉奸——朱明月一旦被擒获、百口莫辩,跟着遭殃的就是领她进府的三管事岩布。倘使朱明月反咬一口,没有关系,雅莫不想那檀香里的秘密被揭发的话,即便猜忌玉罕,投鼠忌器也不敢深究。小小的一个手段,既可除掉处处与她作对的人,同时让雅莫对她这个前任大巫师的心腹忌惮三分,玉罕最初的如意算盘,其实就这么简单。
“上山做什么?”
“……夫、夫人!”
告别了帕文,玉娇领着朱明月来到半山腰的家中。隔着一大片桫椤树林,竹楼修建得尤为宽敞精致,从二楼向远眺望,整片村落笼罩在蓝天白云之下,佛塔寺庙与摆夷竹楼、翠竹古木交相掩映,一派神圣的宁静景象。
那武士杵了杵他,压低声音道:“原先选中的那个姑娘,突然因病来不了了,四排山那边怕耽误事儿,特地把一个头人未过门的妾室送了过来。这……四排山的妹子,不也算是本家不是?”
“村里面的人都说,曼听河两岸严禁平民靠近,你在这里的树上睡觉,身份不一般哦。”
“邵多丽”是摆夷人对已成年尚未婚配的美丽少女的称呼,朱明月听得懂摆夷族的族语,有些不好意思地接过黄澄澄的芭蕉,朝她点头道:“阿玉家的。”
拂过的微风卷着一片叶子从枝头打着旋儿落下,又轻飘飘地落在她的脚尖上,朱明月看着那片叶子仿佛出了神。
通向别庄的是一条幽长宁谧的林荫道,树叶在风中婆娑摇曳,不时有清浅的细芬飘入鼻息。等一行人来到林荫尽头的开阔处,修葺百里的偌大别庄临湖而建,隔着半人高的镂空琐窗,还能隐约看到内里碧波荡漾的湖面、姹紫嫣红的花圃。
闪电惊雷又过了数道,捱到天色大亮的时候,雨点终于噼里啪啦地落在了元江村寨的上空。
那搬瓦的年轻工匠心慌,把责任一下子推给了朱明月。
“你放心,我有你们所有人的名单,即便中间断了,按老规矩,我会自己去找下一拨死士。”
那武士忙推了她一下,朱明月跟着岩布走上前去。
平日鲜少有百姓的外城官道上,此时聚集着府城半数以上的军民,无一不踮着脚,瞪大眼睛瞧着这足有三千人的羽林卫。宝铠红袄,鲜衣怒马,英姿飒飒,队列里的将官无不是浓眉大眼,唇红齿白,放眼一望,赫然皆是美男子。
随手摆弄小人物,不管对方如何挣扎都无力反抗,这些年来,刀曼罗已经感受不到这种游戏地刺|激了,朱明月的出现,无疑让她找到了一个新的玩弄对象,很特别,也够聪明,明知道扑腾不出猎人的掌心,却依旧不愿服输负隅顽抗。而今,更是跟她两个侄儿跟她扯上了关系……
“你的骨骼可是极好的,年岁合适,模样也生得让人见之喜爱。若是我许你通过祭神侍女的选拔,你可愿意随我一处,侍神奉神?”
“看阿萦的神情,好像是早知道我回不来。”朱明月挽着裙裾施施然走上台阶,“还是说,阿萦不希望我回来……”
她太大意了,也太过自信,为了让朱明月成事,当日在每个待选祭神侍女身上都放了一粒香丸。可这也是雅莫的秘密。玉罕洞悉了雅莫的秘密,自以为雅莫为了保密,就算看出些什么也不会声张,不料发难的竟会是土司夫人。
“刚刚及笄。”
折枝山水的花梨木大屏风旁,彩画铜盆放在披缎小锦杌上,落满阳光的北面落地罩挂着一道长长的琉璃珠帘,锦幔遮掩。正在铜盆里净手的朱袍男子,闻言瞟了瞟身后一脸谄媚的奴仆,不咸不淡地问道:“这么好?有多少人?”
玉罕认得,一旁的朱明月也认得,正是那日弱水阁中,朱明月去见雅莫之前,玉罕给她的迷香药丸。
姑娘们一直在穿香殿中重复着每日祷文的背诵。
终于可以收网了。
朱明月牵着马跟着小和尚走过护城桥,桥对面的百姓正站成三排队伍,在例行检查的哨岗前面等着进城。
李景隆走到帐篷门口,望着帐外飘摇的黑色大纛,“珠儿,你在哪儿呢……”
那架子是全靠人扶着的,中间的百姓乱跑乱撞不要紧,一下子就撞到了扶架的衙差身上。十几个人怎的也挡不住百来人,只听“砰”的一声巨响,榄架轰然倒塌;什么锣鼓、彩旗,悉数撒了一地,人仰马翻,一阵阵的哭爹喊娘声。
铺地的青石板在李景隆躲开的一瞬,被踩得碎石崩裂,发出“咔嚓”一声响。
四日前,他按照自家军师的吩咐护送沈家小姐至沧源为止,分开后又另派人悄悄跟着她,一直到元江府东面的瓮城小城门,亲眼看着玉娇接应她进的城。谁知隔了不过三天,毫无征兆的情况下,玉娇全家忽然被撤出元江府。
神庙石窟是什么地方?作为供奉历代那氏祖先亡魂的陪葬地,里面存放着大量价值连城的稀世珍宝。于是更复杂的谋算,在玉罕心里酝酿开来——既然得到了钥匙,索性神不知鬼不觉地进去盗宝,给她自己,同时嫁祸给雅莫。雅莫从召曼的手上抢了祭祀巫师的身份,却财迷心窍,监守自盗,这罪名假若坐实了,恐怕她后半辈子都要在土牢里度过。
没等她拿定主意,身后突然响起一道脚步声。朱明月拽了拽马缰,转过身来,却是一个小和尚背着筐远远地从官道上过来。
“你是来寻亲的?”
“不行啊,太高了。”
李景隆羊脂般的脸颊上,晕着一团淡淡的红晕,有种超乎于男女之别的妩媚,“那就是了。如果珠儿来过,肯定会提起亳州牡丹,那花品可不一般,向来是宫中供奉,比起这些庸脂俗粉不知出众多少。”说罢,伸出一指戳了戳孙兆康的脑门,“孙知府假若有幸瞧见,肯定宁愿把这一园子花圃给铲了,也要求得亳州一株!”
他也记得每一年选拔祭神侍女时,都要将那些待选的少女送到神祭堂的暖阁,让他这位德高望重的大巫师逐一地、仔细地“调|教”一番。可是这一次,在最初的一夜,不但没有少女来荣享他的雨露恩泽,负责安排的人还死了。
“听说,初次拜见表现好的话,会直接中选呢!”
叶果歪着头,“你是说,你将会是竹山村寨未来的新娘吗?”
李景隆毫不客气的问话,让连翘捂唇轻轻咳嗽了两声,即使这样,也扯动了伤口,疼得她鼻尖泛酸。
“呵,还真死啦!”
叶果似笑非笑地说道。
第一拨传信官,在巳时一刻将消息送到府城。
紧接着是第二拨。
“进……进城做生意。”男子结结巴巴地答道。
叶果这时也瞧见了她,“咦”了一声,同样很惊诧地说道:“是你,你怎会在这儿呢?”
“自古红颜多舛、女儿命薄。”刀曼罗将手肘搁在膝盖上,身子斜靠着太师椅往前倾,右手撑着脸庞,摆出一副惆怅状,“妹妹年纪还小,不懂姐姐的哀愁。”
德隆河在涨水,千里之隔的元江府也是大雨倾盆,轰隆隆的雷一声声在天空炸响,像是要将远近的山峦拦腰劈开。雨声仿佛断了弦的铜琵琶,打在房檐上铮铮作响,让人感到隐隐不安。
“夫、夫人,您听奴婢解释,这只是一般的安神迷|药,是权宜之计,奴婢从没想过伤害雅莫巫师,您相信奴婢,奴婢没有恶意的!”
玉娇捂唇笑了笑,“谁让咱们这位土司老爷色迷心窍,非要瞒着刀曼罗夫人从外面的府城找漂亮女孩子回来寻欢作乐。刀曼罗夫人是孟琏刀氏嫡出的二小姐,娘家势力极硬,就连元江那氏都要给些面子,而那荣老爷又是个极度畏妻的。出了这种理亏的事,便是堂堂的土司也要让三分。”
“你这么说,恰好就证明你根本不是红河来的,”那妇人叉着腰,脸上满是拆穿对方的得意,“与咱们摆夷族交好的土府谁个不知道,在曼腊寨子行走或许还有活头,但凡擅自靠近曼景兰寨,别说是瞧一眼,光是露一露面,就要被林子里面埋伏的武士给一弩射穿了心,有命进去绝对没命出来!你还妄想去窥探九老爷的真容?真是不想活了!”
一个搬瓦的工匠经过朱明月身边时,撞了她一下,胳膊一抖,捧在手里的瓦掉在地上,成摞的瓦块顿时摔得无一幸免。
李景隆自顾自地举起酒盏,仰脖一饮而尽,“可不是嘛,在这天底下,没人比我更了解珠儿,也没有人比珠儿更了解我……”
傣历八月初八,是元江摆夷族的勐神祭。每隔三年举行一次的祭祀仪式,以祭拜“色勐”和“披勐”为主。届时会事先去请四排山的佤族头人来参加,那氏土府的贵族也会悉数到场祭拜,由大巫师亲自主持屠牛大祭,十二位祭祀侍女辅助,庄严神圣且相当隆重。
众人顿时就傻了眼,也不知是谁喊了一声,下一刻,原本捧锣、打鼓的人“轰”地一下就开始四散。
说完,急急地将武士刚塞给他的银锞子推回去。
玉娇拿着一杯竹筒,递给她,内盛清凉而甘甜的河水。
玉双递过来的是一颗褐色药丸。
黔宁王府的军师?
玉娇道:“沈小姐能这么想我便放心了呢。就在小姐来之前,军师已经给各寨子里的老底子发了消息,大家都知道有一个身份秘密的人要进来,只是想不到年纪这样轻。”
两人一马顺着砖砌的城墙走了一段路,绕过潮湿的土道,大片大片的浓绿扑入了眼帘。雨热之地的奇异绿植生长得郁郁葱葱,铺天盖地般遍布在城垣周围,有些高大参天,有些根茎粗壮,树上还结着硕大的果子,散发着甜蜜的味道。
“来了那氏土司府便不等同于其他处,又尤其是你们这些精挑细选的祭神侍女,代表着无上神圣的勐神,一举手一投足都要顾及着身份颜面。知道吗?”
可她怎么也没想到,居然偷到了。
两个侍婢搬着一张铺雪裘背雕的太师椅,跟着从北墙的门扉中出来,然后摆在殿中的位置。女子斜着身子在太师椅上坐下,高高地翘起一只薄如金箔的尖头绣鞋,以慵懒至极的嗓音道:“来,我的教习姑姑,亲吻我的脚趾。”
是丽江府为替她作掩护,从各州、县挑选出来准备献给那氏土司的女子!
玉罕拿着戒尺在席间来回逡巡,发现谁敢打瞌睡,就会一尺子抽下去。即将走到身后时,朱明月用掌尾揉了揉眼睛,将身子坐得更正些。
“军、军爷,小、小的可是正当生意人!”
被选上,也就意味着暂时是安全的。
阿普居木低声道:“别庄外面的确有几双眼睛,从李国公到东川之前就跟着了。末将按照王爷的吩咐,没让人动他们,只在暗中跟着,看看他们会接触什么人。”
此刻一直在门外听着召曼和雅莫两人说话,听完雅莫的最后一句话,玉罕就放弃了敲门进去的打算,不动声色地离开屋前的长廊,径直朝着穿香殿走去。
朱明月含笑侧眸:“你之前也没有来过?”
“不、不……我什么都不知道,我不知道……”
可明明是行将就木的残弱之躯,却一路从曲靖到勐佑,又从凤庆县去往各府各州的土司府,最后又冒着危险回到了临沧的永德县。其间的辛劳和困难是一个身体健硕的人都受不了。那么萧颜真的病了吗?
可他忘了,这里毕竟还是土司府,不是他的一言堂。
听楼里面有个彝族的少女说,在元江只有旱季和雨季之分,没有四季。雨季时尤其像这种很急的雨势更是寻常,往往早晨晴空万里,不消一个时辰就黑云沉沉,雷声阵阵。在大雨来临之前,也是毒蛇毒蝎出没的时候,竹楼架起两层,竹柱支撑,刚好避开那些毒物。
室内靠西面墙壁是红木矮桌,北面的墙上则嵌着三个琐窗,窗外却是结结实实的砌砖,嵌着掌灯的凹槽。在南面摆着一张檀香紫檀木贵妃榻,壁悬漆画屏风,贵妃榻上竖摆着云腿贴金箔的炕桌。
半月时间不到,一切都发展得飞快,等众人惊觉之时,一切又都飞快地解决了,就像是做了一场荒唐的大梦。可代表着神圣勐神、在族内有着超然地位权力无二的大巫师,非是世袭不可充任,这样一个素日里默默无闻的女巫医,又是在近乎草率的仓促情况下,却没有人质疑那荣的决定。土司夫人呢?如此重大的变故,土司夫人怎么会允许?
是那个在穿香殿中惹怒了掌事侍女,被硬生生拖出侧殿的佤族姑娘。
朱明月摊了摊手,“不是我打听的,是你自己忍不住说的。”
眼看就要冲到城门下,却丝毫没有勒马减速的意图,铿锵的马蹄声一瞬间扑面而至,越来越近、越来越近……
玉娇的脸上是惊慌的表情,四下张望了一下,见没什么动静,才嘘声道:“不能直呼其名的。寨子里的村民都只敢称呼其为‘九老爷’或是‘九爷’,若是哪个人随便说出九老爷的名讳,便是不尊,要被丢进曼听河里喂食人鱼的!”
朱明月不禁道:“如是为了纳楼,萧军师怎么不去红河,反而跑到了澜沧?”
“小女没有锦衣卫的象牙牌,却拥有御赐的锦衣卫绣春刀,说明小女的身份在锦衣亲军都指挥使司中,是见不得光的。”却又有不世之功,论功行赏,这绣春刀便是她的应得。
床幔半遮的榻上躺着一个五官平凡的侍女,脸色苍白得过分,骨瘦如柴的身子,像是随时都能断气似的。再一眼看过去,在她腰间缠着厚厚的绷带,连带着绑住后背一整块锻造的又长又宽的精铁,不细看还以为她背着一块门板。
一句话,引得后面的百姓哈哈大笑。
萧颜说,她或许是第一个让沐晟悔不当初的人。
朱明月不置可否地答道:“刚进来就暴露身份,更不好。”
岩吉说罢,从背囊里取出一块小小的竹牌给她。
朱明月淡淡地说道:“叶巴老爷和阿曲术老爷多年不来往,也难怪花裟夫人的丧讯没传到南溪寨子,若是阿曲术老爷知道你有这份心,一定会很欣慰的。”
日子以一种诡异的平静,飞快溜走。
不甚流利的汉话,一着急更说得磕磕绊绊,朱明月松开攥着缰绳的手,抚了抚她的肩膀:“我明白。但是我千里迢迢来到这儿,就是为了那氏土司府。”
朱明月静然看着他。
作为在场唯一一个外人,朱明月被这一幕给镇住了。玉罕还是那个玉罕,梳得一丝不苟的发髻,妆容不俗、衣饰鲜亮,显得冷面高傲不假辞色,却没人想象得到这样的她,居然跪在地上,捧着一个女人的脚趾吻吮着。哪怕这个女人是整个元江土司府的女主人——刀曼罗。
召曼显然对那个名字没有了印象,脑海中搜罗过一具具或丰|满或纤瘦的美丽酮体,仍是理不出头绪。但既是红河箩西寨子出来的人,又是在三年前,自然就有所查。可是大巫师多年以来的秘密,至此恐怕是瞒不住了。召曼想到此,不禁眼神一厉,“你进来之后,还告诉过谁没有?”
“或许被留在了土司府里……”
天快要放明的时候,突然阴云密布,雷电交加起来。几道银光撕裂了晦暗不明的天际,照彻得永德大雪山的上空烁烁雪亮,刮起的大风卷进雪山脚下一座半敞小屋里,吹得桌案上的宣纸七零八落。
如此之快的变脸,前后简直判若两人,朱明月却似浑然未觉般,略垂下眼帘,道:“夫人说的那个玉夫人,小女倒是略有耳闻……但作为四排山叶巴头人未过门的妾室,是不会跟陶氏土府勾结在一起的。至于这枚青铜环……其实是小女在来的路上遇到一个人,他把这青铜环交给小女,还跟小女说,不到万不得已,不要将这东西拿出来,但只要小女将它带给土司夫人,土司夫人就会保小女一命;若还不行,就让小女向夫人转述一句话——”
啧啧的吮吸声,在殿内响起。
“阿、阿施朵。”
“四排山头人亲自送来的姑娘,不是佤族妹子是什么?咱们土司老爷都没说半个‘不’字,何时轮到你来指手画脚,还是你自以为得了夫人的宠,就能凌驾过所有的人!”
帕文的脸上洋溢着骄傲,显然是刚刚入寺不久。
陡然的声响惊动了外面的侍卫,忙进屋来探看,却发现自家军师抓着一柄狭长弯刀,呆愣愣地看着榻前的少女不知所措。
玉双看了她一眼:“姑娘倒是挺心急的,等着吧。”
“怎么样?选择的机会只有一次,我的耐心可不多。”
红河彝族的。
半晌,李景隆有些审视地看他。
沐晟的目光落在他攥着自己襟袖的手上,李景隆讪讪地松开手,却在对方迈出脚步的同时,开口道:“黔宁王可听过亳州牡丹?”
之前朱明月刚被玉罕带走,后脚就有大批掌事的侍女带着人进来搜屋,这些掌事侍女不是穿香殿中负责教导的那些,而是一些生面孔,横冲直撞地闯进来,不由分说就将各个寝阁里里外外乱翻了一通。其余三个祭神侍女又惊又怕,眼看着偌大的小苑被翻得乱七八糟,不敢阻拦,但也不知道对方究竟要找什么。
李景隆不紧不慢的一番话说完,原本漫不经心的眼睛一点点变得明亮,褪去了吊儿郎当的纨绔和不羁,连周身的气场都变了。
老实人?
李景隆的话有些颠三倒四,让一侧的孙兆康听得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沐晟却再没迈开脚步,好半晌,薄唇启阖道:“她的确曾来此赏过牡丹。”
除此之外,还有很多伺候的奴仆下人,谁规定出了事,就一定是待选的祭神侍女做的。
正当此时,楼下传来了一抹孩童的稚音:
取来火折子,重新将案上的蜡烛点上,欲明欲灭的光晕照亮了那具尸体的面容——玉双。
凌厉的声音让月卓拉一颤,浑身止不住地战栗起来。她此刻绝望极了、也恐惧极了,说什么奉神、侍神,其实都是送来给这个猥亵的男人采阴补阳的玩物,她姐姐如此,现在又轮到了她……月卓拉不知道为何自己的家族要惧怕和讨好这个那氏土府,可她知道若是她说只有她一人知道这内情,这个男人一定会毫不犹豫地杀了她;就算她一时死不了,事到如今,也不会有什么好下场了……
那侍婢仿佛这才回神了一样,飞快地瞄了一下朱袍男子,咬唇嗫嚅着道:“奴婢玉双。”
朱明月抚额抬起头,面前是玉双焦急的一张脸,“姑娘,赶紧把这个吃了。”
眼前忽然掠过一张英气逼人的俊颜,戎装铠甲,金戈铁马,会是怎样的一副睥睨天下的嚣狂架势。
她颤巍巍地问道。
朱明月有片刻的晃神,闻言“嗯”了一声,绾了绾缰绳道:“不知道城东的小城门和这北城门相隔多远,要不我载你一程。”
他说罢,将那妇人拖到一旁的垂叶榕树底下,然后从怀里掏出一包药粉,抖出来洒在那妇人的脸上,又折了几根满叶的枝条盖在她身上。
也是在乱飞的灰尘中,训练有素的亲兵卫队在十步之内已慢了下来。紧接着,为首的那一人一马已来到跟前。
“那人说:夫人若想知道刀依兰夫人两个孩儿的下落,请到碧罗雪山,找一个叫萧颜的人。”
这一日是六月二十四,消息被传送到府外,所有元江摆夷族村寨为之哗然。
“九老爷的曼景兰寨子。听说,都被关在南览河以南,西岸的水牢里。”
“那么也就没人知道其他几个姑娘,会不会这么做。”朱明月从冰凉的地面站起来,不紧不慢地抚着裙裾上的褶皱,“比弱水阁离这里更近的,是穿香殿、是暖堂西厢,西厢里住着那么多人,玉罕姑姑为何一口咬定就是我呢?”
“姑娘,姑娘……”
称谓变了,本人却毫无察觉。嘴里一口一个姑娘家的闺名叫着,这样的不拘小节,在外人听来无疑是两人的关系非同一般。
玉罕猛地看向朱明月,目光几经变幻,蓦地大喊道:“夫人,您别听这小贱人胡说,她是为了洗脱自己毁坏祭神阁的事实,才刻意往奴婢身上泼脏水,奴婢从不敢忤逆您、背叛您!”
朱明月忽然感到一种喟叹的钦佩,为他强于常人百倍的忍耐力和熬过漫长病痛的意志力。
话音刚出口,最后的几个字就被玉娇捂在了嘴里。
听说这里终年无雪,阳光充足,居住着古老的摆夷族人,是百越后代,先民在贝叶上写了很多动人的传说。这里的人信奉孔雀,一种美丽而迷人的禽鸟……摆夷族的民谚说:寨前渔,寨后猎,依山傍水把寨立;无山不狩猎,无河不建寨。于是几乎所有的村落都在平坝近水之处,还有小溪之畔大河两岸、湖沼四周,凡竹翠围绕绿树成荫的处所,必有摆夷族村寨。当地居民开水田种稻,赖以生存,摆夷人更是泼水为节,一日几浴。
雨早就停了,积存在屋瓦上的雨水连成晶莹的细线,在檐下滴落出一挂玲珑剔透的水晶帘。
上挑的音调,娇娆慵懒,又含着无比威严。
“其实……小姐之前套了她那么多的话,如果她把你供出去,不仅自己不会好过,全家还都要跟着遭殃。”男子半吊着肩膀,又瞥了一眼在树下酣睡的妇人,“等她一觉醒来,发现小姐不见了,只会当自己是做了场梦,不会多事的。”
“能住进神祭堂,不是为了奉神还能是什么……勐神祭迫在眉睫,咱们被点了名留下,也算是得了恩典,比那些仍留在暖堂西厢的姑娘不知幸运多少。做人要知足。”
次日的晨曦,天色有些欠佳。在巫姑的三声铜铃响起之后,宿在暖阁里的二十一位少女洗漱齐整,到北角的小苑里候着,由掌事侍女训完话,于巳时一刻用过早膳,又被领到神祭堂的穿香殿。
朱明月跟萧颜进行了一次深谈。
玉罕一怔,随即脸上笑意更深,“恭喜你,你被选上了。”
突生的变故,让池中泡得无比惬意的姑娘们纷纷调过来视线。不就是去祭神阁里守夜么,跟背诵祷文有什么关系?其中有几个跟月卓拉一道从红河村寨来的彝族妹子,就算有心想跟她调换,听她这么说,也气愤地收回了想法。
朱明月忽然打了一个冷颤。这些从丽江赶到东川去与她会合的少女,没碰上她也继续上路了,居然都死在了那氏武士的屠刀下,头颅还被带回来高高挂在元江府城楼上。这说明了什么?是惩罚,还是对她来到的一种警告?难怪沿途都没看到元江那氏派出来阻截她的人。
“没有。”
玉娇笑着摇头:“还没呢。”
十九个待选的祭神侍女中,除了朱明月,还有另外三个姑娘也被雅莫直接点了名留下,其余的仍需要进行每日的祷文考问筛选。被点名留下的人,从暖堂的西厢搬到了弱水阁北面的小苑,配有专门的侍婢伺候,一应吃穿用度也是专人安排。
封锁神祭堂,是为了将祭神阁遭严重破坏的事,禁锢在土司府之内,严禁扩散到整个元江府。这是防止谣言流窜小事化大,以争取内部消化处理的最稳妥办法,情理之中。然而也正是这段时间,府外的几大村寨中,牲畜不断死亡、族人不断病倒的事,愈演愈烈,在局部的小骚乱没有演变成大范围的恐慌之前,雅莫既要小心翼翼地处理和消弭祭神阁的事,还要分神派遣巫医们去各村寨里查诊,一时间忙得焦头烂额,分身乏术,不再有时间召见神祭堂里的待选祭神侍女。
玉罕急不迭地点头,“是啊是啊,奴婢使计让那小贱人去雅莫巫师那里偷钥匙,为了不让那小贱人怀疑,奴婢万不得已才用到这香丸,听说是……能让人昏迷却对身体有益!”
以一个汉女的身份进那氏土府,还是待选的祭神侍女,不会有什么问题吗?朱明月没问。她再怎样妆扮,也不可能融入到当地成为一个本土姑娘,何必画虎不成反引人猜疑,而外敌环嗣、战祸将至的敏感时候,整座府城的防范和戒严比以往都要谨慎了几分。事实上越是这样,某些环节就会比以往更薄弱,反倒是个很好的切入点。
叶果被那侍婢领走了,离开的一刻,扭头看向院墙漏花窗内的少女。见她闪身出来,微微一笑,摆了一个无声的口型。
二十三这日,那荣忽然亲临神祭堂。
“真是的,才刚出来一会儿,”听到那侍婢的唤声,叶果的小脸一垮,有些头疼地回头看了一眼,才朝朱明月道,“看样子我得回去了,有机会再来找你聊天吧。”
他并不急着上前,先去把房门掩上,又将桌案上的灯盏吹熄了。冷淡的月光顺着窗棂流泻进屋内,照在少女每一寸光裸的娇肤上,光裸的藕臂,不堪一握的腰肢,高耸的胸脯……这焚心的景象让男子顿时把持不住,粗喘一声就扑上了竹榻。
隔着老远,岩布提高嗓音朝那女子打了个招呼。
北屋的少女扶着窗棂,一直到外面没动静了,招来伺候的奴婢,“玉腊,出去打听一下怎么回事?”
小和尚看了看她,又飞快地瞅了一眼她的马,红着脸摇头:“再走一炷香的时间而已,小僧早就习惯了。对了,你来我们元江是想要找谁?”
叮叮咣咣的砸东西的声音在屋里响起,吓得守在门口的奴仆缩了缩脖子,都退到了回廊之外。
朱明月唤了一声“玉双姐姐”,又道:“不知府里何时会甄选祭神侍女?”
孙兆康闻言,忙不迭地点头:“是、是、是,下官知道。”
“在这土司府里,你认为谁还有这个权力?”玉罕似笑非笑。
“昨夜,祭神阁遭到了严重破坏,千万别跟我说,与你没有关系!”
“我知道,你的身份比那些女孩儿都要高一些,但那又怎样……你已经是祭神侍女的待选人了,这是何等神圣而又荣耀的头衔?相反的,一旦你落选,就会成为整个家族的耻辱,根本逃不过族规的惩罚。还有你的家人,因为你而受到全族的指责和笑话,还会再接纳你、护着你吗……你没有其他的路可走,你只能被选上。而你想要中选,也唯有巴望着作为大巫师的我,接纳你这副卑贱的身体。”
“如此的话,奴婢便僭越在这儿跟姑娘说几句,”玉双清了清嗓子,煞有介事地开腔道,“这座土司府很大,除了姑娘所看到的前苑,中苑和后苑都不允许擅自进出。但不论是前苑还是中苑、后苑,无一处没有看不见的眼睛,只要谁敢乱跑乱撞,某一双眼睛的主人就会取之性命。死都不知道是怎么死的。奴婢奉劝姑娘还是听话为妙,老老实实待在这楼里,不要动太多歪脑筋。”
少女懵懂的面容,让玉罕嗤之以鼻地厉笑,眼神愈加恶狠狠地盯着她:“伺候你的那个侍婢刚刚已经招认了,昨日夜里她不知何因睡得很死,根本无法为你提供一直在屋内的证明。你在不在弱水阁?是不是趁着那侍婢打瞌睡的时候,匆匆出门又匆匆回去,谁知道!”
“本王对花无甚研究,不打扰曹国公的雅兴。”
但是这一切都不妨碍拥有巫师身份的雅莫,在六月十四的这日,强势入主神祭堂,鸠占鹊巢。
“这是洗尘茶,在沐浴之前饮下,再香汤净身,以此对勐神的敬肃。”
“对。”
李景隆恶狠狠地瞪着他,“你还敢怎样!”
李景隆的笑容明媚不改,目光从沐晟身边几个正朝自己揖礼的武将一一扫过去,寻觅未果,又调回到沐晟身上,声调轻快地说道:“下官哪有那么大的颜面。黔宁王迎接的是皇上的圣旨,而下官恰好是传旨的钦差,带着这些御前亲卫军来拜见黔宁王府的当家人。黔宁王刚好说反了。”
“哎哟,我的瓦!”
这座距离元江那氏仅有百里之遥的州城,拥有凤庆县、永德县、镇康县、云县和沧源几处大县城,当地居民之中就属摆夷族和彝族最多,随处可见的是两大蛮族的巡逻兵在各县各镇巡查。然而就是这通往元江的必经之路,在碧罗雪山的其中一座主峰——永德县大雪山,却住着一位不速之客。
“原来你是萧颜的人?”
“别这么冷淡嘛,好歹也跟下官喝一杯!”
“据玉娇说,出面护送的人很小心,也很周全,在元江府城允许进出的最后一个时辰,将玉娇及其家人分成三拨,从北偏门和西小门两处撤离,动作极为利落。”
此时此刻,同苑住的三个姑娘都听到响动,见到玉罕一行人凶神恶煞地闯进来,有心凑热闹也都吓得没敢露面,纷纷隔着琐窗张望外面的情况。却瞧着玉罕径直奔着东屋去了,松了一口气的同时,不知道那小白莲犯了什么事,惹得玉罕冒着倾盆大雨过来抓人。
原本在她那檀香里面,也没掺什么好东西,再加一味迷|药又能如何?那香丸不过是加重药效。而且所有姑娘的身上都放着香丸,雅莫每召一个进去,间歇昏睡上一次,也就不奇怪了。可笑雅莫自以为揽下主持巫师的位置,就能在她操持多年的神祭堂里为所欲为,高兴得未免太早了。
阿萦的脸色变了变,她的确没想到她还能回来,不仅是她,院里所有目睹她被带走的人,都认定她肯定是回不来了,哪知道……阿萦有些急切又有些尴尬地摆手,解释道:“小姐说的哪里话,奴婢正担心小姐的安危,还想着、想着等那些人走了,奴婢就出去打听一下小姐的境况,怎么会不希望小姐回来呢……”
该问这话的应该是她吧。说起来,叶果算是这批待选的祭神侍女中,第一个被淘汰的人,应该早被遣送出府才对。
就像当初姚广孝让她去建文宫中那样。
晌午,在后苑的花圃中,汉白玉堆砌的池塘里是穿梭游动的锦鲤,朱明月掰开饼子丢下去,争抢的锦鲤摆动着大鱼尾,溅起水花。
朱明月俯瞰着奔涌不息的江流,视线又逐渐地望向对面山巅,终年不化的积雪在阳光中若金山灿灿,断面岩层滚石阵阵,愈加显得险峻而大气磅礴。元江府,就坐落在这山川江域的径流两岸,摆夷族人又称其为“南兰章”,意为百万大象繁衍的河流。据说城内的各个村寨和村落在山间盘旋错落,坐拥险滩深谷、平川冰峰,更有沼泽遍布,地域辽阔,景致万千。
还在幻想什么?
远在元江府的朱明月,并不知道这次负责率领二十六卫羽林军的钦差,就是李景隆。
沈家明珠的离开已是众所周知的一个事实,但是知情者中的大部分人都没想过,她真能在黔宁王府的阻拦下越过重重关卡和*图*书,并最终彻底在沿途驿站和卫所的视线中销声匿迹。而前后整整一个半月,差不多够时间让她抵达目的地,与此同时,丽江府用以贡献给那氏土司、实则为沈家小姐作掩护的那些少女,绕路来东川府后再次启程的途中,被一伙蒙面武士全数屠杀,尸身被丢弃了一路,头颅却都不见了。惨不忍睹的场面,骇人听闻,在几个府城传得沸沸扬扬。
那威凛的男子一掀前裾,单膝跪在地上,肃整的神色透出恭敬。在他身边的一众文官武将也跟着含胸垂首,伏地听旨——
月弥望着窗下挂着的几株吊兰,轻笑着摇头,“我看你还真是挺好说话的。将心比心,若我换成是你,绝不会放任身边的奴婢跟自己不是一条心。姑息终会养奸,与其防备着随时被落井下石,你不想换个人吗?”
朱明月被带进穿香殿后,那两个粗妇一撒手,直接把她扔在地上,手肘磕在石砖上,疼得她鼻子发酸。厚重的殿门“吱呀”一声打开,又阖上,有些晦暗的光线中,朱明月抿了一把额头的发丝,身上被雨浇得湿漉漉,裹着的外衣上也蹭了几块泥。
朱明月目光一动,轻声道:“你听说过‘广掌泊’吗?”
肌肤微黑的少女,娇小玲珑的身段,一张天真烂漫的面庞,却有一双黑葡萄似的大眼睛。这是一个地地道道的佤族姑娘,正是来自四排山。
玉罕一指朱明月,那几个字如同牙缝中挤出来的。
“你很聪明,比往年那些跟在岩布身边的都要聪明,”玉罕掸了掸袖口,微微笑着道,“可惜你跟错了人,为此我替你感到很惋惜。”
上述的每一个人都是独立的存在,每个人都保持着相对秘密的身份,通过严谨且严苛的层次下达,以保证不会有养虎为患的后虑。变节那样的行为,在原亲军都尉府中绝对不允许发生,但萧颜麾下呢?这些效忠于黔宁王府的人,这些已经在元江娶妻生子的人,是否还能一直保持最顽强精悍的素质和身手?在面对屠刀落下的一刻,又会不会后悔?
“玉罕啊,这儿还有一个,也交给你了!”
召曼惊呆了。
这名被唤做“玉罕”的女子,年岁已经不轻,用冷眼看了看岩布,开腔道:“三管事,您可知土司府中收纳外族人已是破例,这次的祭祀侍女除却咱们摆夷族,便只得是红河彝族、沧源佤族,除此之外皆不允许接近勐神祭坛,否则就是亵渎色勐和披勐大神,您却领来了一个汉人。我看您别是越老越糊涂了吧!”
召曼鼻子里发出一声冷哼:“怎么回事你去问玉罕啊,她负责那些姑娘。”
沐晟站稳了,右手一扭左臂的关节,“嘎巴”一声,骨折处又被扭回来,“本王劝你闭上嘴,别不识抬举。”
那哨兵叉着腰走过来,扬起手一鞭子抽在那男子身上,又一鞭子甩在他脸上,顿时皮开肉绽,满脸是血。那人抱着脑袋嗷嗷惨叫。
依旧是背诵祷文,焚香,沐浴。
孙姜氏并不知道连翘是因何得罪了沐晟,才被下这么狠的手,被抬出来时几乎只剩下了半条命。但是作为贴身伺候的侍婢,唯一的主子无故消失,有推卸不掉的责任,却怜她在府中伺候多年,在外又无依无靠,带回府宅后便一直养在后院。
那妇人一听这话,顿时火冒三丈,扔了渔网,撸起袖子就往朱明月这边撞过来。
竹楼的第二层则设有走廊、凉台、堂屋和寝房——堂屋设火塘,是烧茶做饭的地方;外有开敞的前廊和晒台,既明亮又通风。寝房是一个大通间,男女数代同宿一室,席楼而卧,仅仅是用黑布蚊帐作为隔挡。室内陈设简朴,几乎是竹制品,壁多无窗。
一袭雪白斗篷勾勒得身姿楚楚的少女,跟着管事的从右侧踏道徐徐走上台阶。那武士望着两人一前一后的身影,前一刻还堆笑的脸,逐渐又变得面无表情。
久病成良医,她也曾“病”过一阵,又师从太医院的正六品院判,对萧颜用以续命的几味药材:马钱子、藜芦、钩吻……她再熟悉不过,都是毒草药。以毒攻毒,无疑是回光返照一样的作用,萧颜为了辅佐沐晟,连命都不惜,当真是在元江的事情下了相当大的决心。
“想清楚了再说,别到时候给别人当垫脚石,害死自己。”
“挑的是哪个族的?”
没得到任何回音。
“昨、昨夜……”
“是什么?”
盒子丢下来,玉罕哪里敢不接。她战战兢兢打开盒盖,丝绒红绸软布里,裹着一颗鲜红色的香丸,“这、这是……”
那妇人一怔,道:“是啊,怎么了?”
话音未落,一股强劲的拳风自他右后方陡然而至,让他来不及反应就硬生生吃下这一拳。
“东西不算贵重,姐姐千万别嫌弃。”
“对了,她还有没有旁的反应,有没有跟你说过什么话?”
之前沐晟跟李四都提过,那氏的武士将云南十三府茶商的货物抢掠之后,带不走的就地销毁,能带走的则统统运到了勐海的广掌泊,储藏在了南弄河畔。而李四又说,那两个地方是那氏家族的禁地,即便是宗亲贵族都不得入内。
午后强烈的日光晒在头顶,将潮湿的土地烤得烘热,这样一路行走在村寨间,到处都有村民打招呼,似乎所有人都彼此相熟。偶尔有好奇的目光,是孩童嬉闹着跑过来,一双双纯真无垢的眼睛,笑得露出一排整齐的小白牙。
进府的那一日玉罕和岩布两人的针锋相对,让很多人记忆犹新。玉罕吃了口头亏,不能拿岩布怎样,对付一个待选的祭神侍女是易如反掌。而岩布把玉罕得罪了,也是间接给朱明月招了麻烦,可岩布在将她领进来之后,就再没管过她。
阿萦不辨所以,或许待会儿玉罕姑姑来寻她,会跟她说个明白……心里这么琢磨着,也就释怀了,朝朱明月弯了弯腰,退出去准备热水。
萧颜问了一个沐晟从没问过她的问题。
“我喜欢聪明的人,更喜欢听话的聪明人,这样吧,你也别急着撇清,先回答我一个问题,你通过岩布进到那氏土司府,到底做什么来的?”被沧源佤族下过聘的女子,居然顶替祭神侍女的身份进了土司府宅,这是意欲何为?玉罕没诈出这丫头的话,反而愈加感到好奇。
景东厅的事,后来还是在云南十三府掀起了轩然大|波。
“是你女儿?”
朱明月带来的这枚青铜环,与刀曼罗脖子上的那枚一样,来自同一柄银错青铜大环刀。那银错青铜大环刀是孟琏刀氏的传家宝,两姐妹相继出生后,刀氏现任土司把青铜刀上最小的两枚刀环截了下来,送给姐妹俩佩戴。
“知道我为何要找你来吗?原本前日要去神祭堂守夜的人,应该是你,如果不是月卓拉那丫头神情古怪,我不会做出那样的安排。”
翌日,当晨曦的太阳落在雪山的顶上,朱明月在彝族侍卫的护送下,离开了永德大雪山。
外面的雨势一阵强过一阵,斜扫着地面,将青石板冲刷得一片清寒。隔了许久,北屋的寝阁门扉被推开,小奴婢将伞收了,走进了屋。
“八月初八是祭祀仪式,七月前便要选出来,也就剩十来天的工夫了吧。”
帕所说到此,视线不由得落到军师手中的绣春刀上,正是沈家小姐临走前托付军师保管的,代表着锦衣卫显赫神秘的身份,更是一件削铁如泥的上好兵刃。
她羞于启齿的默认,让玉罕露出一抹了然的神色,嗤笑着道:“凡是来到土司府的,没有几个不想接近土司老爷,瞧你这身段、这相貌,安排你来的人也算是打得一副好算盘,可他们送你绕过土司夫人,直接走了神祭堂这一步,却真真是自作聪明。”
那校尉想了一下,道:“此处正好是功山的南麓,若要绕道,只能按原路返回,再过德隆河到丹桂。但现在正好是西南边陲的雨季,德隆河涨水,流逝迅猛,大军又是车马又是粮草辎重,如果要渡河,恐怕也得等晴时才行。”
都是女子,垂坠的长发遮住半边脸,断颈处的血已经干涸。依稀可见的是每一张都是精致美丽的面容,一双双空洞的眼睛,仍保持着临死前的表情,或惊恐、或痛苦、或绝望,栩栩如生。
裹挟着冰冷的雨丝,两名武士状似未闻般,两三步逼到玉罕跟前,不由分说反拧着她的手,一左一右把她给架了起来。
二楼的少女将一串风铃挂在檐下,微风拂过,风铃发出零零碎碎的轻响。
说罢,特地抬了抬手里的明黄手绢。
“吾皇万岁。”
阿萦有些委屈,眼泪噼里啪啦掉下来。
事实上,打从她昨日进城他就有所察觉,却又发现已经有另一拨人在接应,便没有贸然露面与她相认。随后在她落脚的那座竹楼下面徘徊,看到她挂的风铃,这才知道她的意思是让他们蛰伏静待,等着她主动来找。
一副和气态度的岩布,像是早料到她的反应,撩起眼皮,不动声色地笑了:“玉罕姑娘这是教训谁呢?我知道你是土司夫人身边的红人,夫人特地把这些待选的祭神侍女交给你管教。但是别忘了,你只是教习姑姑,而我是这土司府里的三大管事之一,同样有权力决定谁走谁留。更何况,这姑娘还真就是沧源佤族的人!”
这一切都说明,府里有内鬼,朱明月心怀叵测。
涂着丹蔻的手指再近一寸,就会戳到朱明月脸上。
李景隆踉跄地往后退了好几步,一抹嘴角,满手是血沫,“收回?黔宁王在别庄喝多了吧!”
元江府内城不比东川的繁华热闹,也不似曲靖府的大气古朴,浓绿的雨林,明媚的阳光,精致的竹楼,金顶的佛寺……氤氲潮湿的气息漂浮在半空中,将近处的村落、寨子,还有远处的河流都蒙上了一层神秘而迷人的面纱。
被掌事侍女用手狠狠戳着额头的姑娘,名叫叶果,沧源佤族人,此刻红着眼圈,也不知是疼的还是吓的,泫然欲泣咬唇不敢吭声。
召曼抓住月卓拉的头发,不顾她痛苦的喊叫,将她从地上拽到身前,“可别撒谎哦,撒谎的坏女孩儿,都是要喂蟒蛇的……”
“那你有户籍和路引么?”
坐在最前面的小和尚一直在咿咿呀呀地念着祷文,席地而坐的姑娘们鹦鹉学舌似的跟着重复,也不知究竟能背下来多少。朱明月有些昏昏欲睡,目光不经意间扫向北墙的位置,堆放着几张矮杌和半扇山水背屏的旁边,挂画的地方用金粉朱漆勾勒出锦雀的纹饰,被烛台上的亮光一照,流光溢彩活灵活现。最中间的那只却有一双乌溜溜的眼睛,似会说话般,正对着姑娘们坐席的位置。
城门的两侧与外城墙连着建在一起,上面居然还设有箭楼、门闸、雉堞等攻防工事,且小城门与内城门不设在一条直线上,以此防御攻城槌的打击。巍然耸立的城门前设置左右双阙,距离阙楼不远筑起的是大敌台,相隔五丈则挖出宽约十余丈的护城河,河面上架设可容四匹马同时通过的连锁吊桥。
星夜兼程的急行军对于李景隆来说并不陌生,打了长达三年的靖难之役,就算是勋贵王族的纨绔子弟,也会磨得骄横全无。但在山岩崩塌和泥石流的恶劣环境下,顶着滂沱大雨在野外搭帐篷,还要保持整体队伍不散、马匹不惊,实在不是一件能让人舒坦的事。
朱明月与众人一样抬头目送着那佤族姑娘被拖走的惨状,余光略扫过坐在她斜前方的月卓拉,花苞髻的发式,只露出侧脸,一双眸子里泛起的却不是担忧或同情,而是一种难以名状的悲悯或者说是恐惧。
玉双略抬高的下巴,显示出高人一等的优越感,少女垂下眼帘,“多谢姐姐的提点。”
“那么这东西,果真是半路上有人交给你,而不是在你来之前,就准备好的?”刀曼罗言语间满是试探,“你没骗我?”
死,她不怕。
小和尚点点头。
朱明月不是云南当地人,并不十分了解各大土司家族内部的事,听萧颜这么一说,更有些许讶异:“难道萧军师是想要助一个落败的弃子,重新夺回土司之位?”
小和尚似是才看见她,愣了一愣,须臾道:“你是外族人!”
像后院这种地方,平时本就少有人来,此刻又是夜半阑珊,连翘在屋内听到响动想出来也动弹不了,两个伺候的丫鬟瞧见这架势,早就吓得躲进了屋。
“夫人……”
李景隆烦躁地抓了抓头发,一扬手道:“好了,本国公知道了,你下去吧。”
玉锦罗在进宫前,服用过原亲军都尉府的绝子药,这辈子与子嗣无缘。于是趁着刀依兰缠绵病榻之时,下手毒杀了她的两个孩儿,刀依兰因此悲痛欲绝,病情加重,玉锦罗索性又给她喂了毒药,母子三人就这样相继命丧黄泉。
床榻上的血迹还没干,隔了一昼夜,洇成暗红色,榻边站着一抹朱袍背影,是个男子。
“不敢当,姑娘叫我玉双就好。”
这歇斯底里的癫狂煞气,与刚刚跪地求饶一副奴颜媚骨的样子,判若两人。玉罕喊到一半,面容痛苦地掐住自己的脖子,佝偻着身子不停地抽搐……不一会儿,就躺在地上不动了,一股甜腻的香味从她的口鼻中弥漫出来。
幻想着就算被送进来也会区别对待?可是在召曼大巫师的眼里,都一样。
“呦,黔宁王也在啊!”
“你做梦!”
可月弥也是难得的美人,更是堂堂的红河彝族贵女,一次次地放下身段来向她示好,岂料对方非但不领情,还拒她千里。攥着花枝的手不由收紧,掐断了上面的花团仍不自知,月弥索性也不客套了,直截了当地说道:
朱明月摩挲着纯银打造的小碗,轻声道:“在那氏的土司府里,也遵循这样的习俗吗?”
“你……真的是锦衣卫?”
“夫人这样说法,不是想象玉罕姑姑一样,过河拆桥翻脸不认人吧……”朱明月有些奇怪地抬眼看她,见她面容阴晴不定,不禁往后退了小半步,仿佛是被她的神情吓到了,又像是暗自懊悔自己的轻信。这样的举止落在刀曼罗眼中,让刀曼罗想起几年间黔宁王府安插|进来的那些女子。
这是一个艳到了骨子里的女人。
她想问的太多了:那二十几名商贾的被抓;元江武士公然屠戮朝廷士兵,又与卫所军队在哀牢山下拼死血战;黔宁王府的御前请旨剿袭;沐晟率领沐家军亲临东川;萧颜多方游说撺掇土府家族……短短三个月的时间,实在是发生了很多事。流言早已在云南十三府传得沸沸扬扬,足以让整个西南为之震动,可是元江府却太平静了,平静得就像是与世无争的世外桃源。
玉双囫囵地说到此,就端着木盘子急急地走开了。
岩吉搔了搔下巴,琢磨着道:“如果在东窗事发之前,想办法护送那一家子出元江府的话,当然是越早越容易。毕竟……她和她的家人都是地地道道的摆夷族人,而小姐又刚进城来,什么端倪都没有。但是这样一来……”
朱明月对这个答案有些意料之外,又问:“那元江府城内近期可有调兵的动作?”
朱明月认真道:“土司老爷地位尊崇、深受族众敬仰,小女一介平民,自问高攀不起。”
也不知是不是泡了温泉的缘故,饶是睡惯了竹楼的大通间,从未见过屋宅寝房的姑娘们,均是一夜好梦,此刻坐在席间,神清气爽。
“哦?是谁欺负了咱们的玉罕姑姑?”
早在唐宋之际的后晋天福元年,通海节度使段思平借助东爨三十七部兵力,建立大理国时,纳楼部就是三十七部之一。洪武十五年,明军平定云南,纳楼茶甸土官普少缴历代印符归顺,朝廷授其为纳楼茶甸世袭长官,境域辽阔,实力雄厚。
刀曼罗眯起凤眸,“……什么话?”
也没想到,小模样居然是这般绝色出众。
奴仆满头是汗,顶着一张苦瓜脸连声称“是”。那奴婢却顾不上什么风筝,扯了扯叶果的衣襟,小声道:“小主子,中苑的人找您都快找疯了,谁想您居然跑到了前苑下人处,被老爷知道了可不得了,您赶紧跟奴婢回去吧。”
朱明月没有问一个娇儿绕膝、生活美满的女子,为何会选择这样一条不归路,但是不怕一万,只怕万一。趁着一切都还来得及,她让岩吉护送她们一家远离这个是非地方,既是对那户人家的保全,也是给萧颜以及他在元江内部的所有内线,发出的一个口信:各负其责,勿再多事。
女子。
东川府。
玉罕眼睁睁地看着那铺着雪裘的太师椅上,媚眼如丝的女子,慵懒自得无动于衷的模样,脑中放空,突然像是明白了什么,双目赤红嘶声喊道:“刀曼罗,你是不是根本想利用这个机会,将我置于死地?为什么……我辛辛苦苦为你操持神祭堂,你不念我功劳,反而因为一点小错让我去死?你这个下贱胚,我不会放过你,我做鬼都不会放过你!”
“黔宁王真的不知道原因?”
朱明月到底是太过清醒,走每一步时都留有余地,都经过谨慎严密的计算。
她说罢,忽然一把拉住玉双,“承蒙姐姐照顾,初来乍到,给姐姐一个见面礼。”
“那还能有假。武职守备,已经做到了第六阶,明年就要升五阶了。”
“都说了是玉娇姑姑的侄媳妇儿,嫁到她们家,当然得回来啦!阿卢你就通融通融,放行吧!”
手指徐徐勾勒,引起少女不住地战栗。
六月的时令,菡萏为莲。
朱明月轻轻摇头:“小女无法回答。”
雅莫连看都没看他一眼:“是要去问她的,不过她终究是你的人,我提前来打声招呼,省得你又得理不饶人,弄得鸡飞狗跳的。”
这是足以让任何封疆大吏都为之震颤的话。
年轻工匠疼得直撇嘴,又惊又怕地结巴道:“小、小的有眼不识泰山,不知是祭神侍女,还请恕罪……”
朱明月也跟着笑了,回手指了指那半山腰的竹楼,“玉娇家里的。”
阿萦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眼瞧着朱明月被五花大绑地带走,不由得瑟缩地迈进门槛。孰料玉罕转过身,照着她的脸就是一巴掌,怒喝道:“贱婢,让你过来弱水阁不仅是只伺候她,还要你时刻注意她的一举一动,你是怎么办事的!”
她不是他要找的人。能在初到神祭堂的第一夜,杀死府内的侍婢,且不动声色安排好尸身的人,就算身份败露,也不太可能这般歇斯底里没有分寸。但是召曼能理解玉罕送她来的原因——宁可错杀,也绝不放过每个人,一向是玉罕的行事准则。
哨兵“哼”了一嗓子,“那她来元江府做什么?”
“多少日了,总是磕磕绊绊,你到底用没用心!”
明黄绢帛上面的意思,与之前传令官送来的口谕大致相同。当今皇上在荣登大宝之前,有长达三十多年的戎马生涯,能征善战,最懂得“兵贵神速”的道理,让口谕先行,钦差押后,就是担心千里之隔会延误战机。或许再过个几年,这样的懂得和担心,会因为帝王心而发生根本的改变,但现在是永乐二年,战祸刚刚消弭,边陲动乱仍在,元江府的不断做大是黔宁王府多年来的一块心病,而今,对于初登大宝的皇上来说也成了一个隐忧。
刀曼罗想到此,眼中兴奋的光芒越来越烈,似嗔似娇地说道:“好妹妹,你快给姐姐解答,姐姐真要急死了!”
大多数村民都不知道抓人跟起火之间的关系,只是被告知东面的小城门就此封闭了,仅存的南城门每日通行的次数减少为一次。还有各大村寨中凡是来自红河的人,无论是哪个族的,一律被捉拿起来问责。
待姑娘们喝了茶,掌事的侍女才让侍婢伺候着下水。二十一位少女拥着轻纱踏入汤池,烫暖的温水涌上来,恍惚间有一股甚是惬意的熨帖感,连带着将数日的辛苦和埋怨都蒸泡去了大半。
什么样的族规和处罚,能让在场这些族内的、族外的女孩儿们都变了脸色?尤其那个被掌事侍女扬言要赶出去的佤族姑娘,怔了一下,脸上露出惊恐的神色,跪在地上抱住掌事侍女的腿,号啕大哭地求饶。
敞苑外的人已经走进苑来,一步步踏着雨水,在青石板上溅起水花。经过阿萦身边时,阿萦抹了一把脸,仰头看去,这才透过大雨看清楚领头人的模样,“玉、玉罕姑姑……”
“只消你能举荐我坐上大巫师的位置,我可以保证,将来在我所有主持的祭祀仪式下,你想做什么便做什么,我绝不干涉。”
朱明月走出竹丛的一刻,就被甲胄武士给拦住了。她拿出岩吉给她的竹牌,其中一个武士看了又看,随后用摆夷族语道:“跟我来。”
伴随着少女的话音,殿门突然“砰”地一下被撞开,从外面冲进来两个持刀武士。玉罕的动作被打断了,一个怔愣之后,怒不可遏地斥道:“你们是哪儿来的不谙事的狗奴才?这里也是你们能进的吗,都给我滚出去!”
这条西南边陲最大的河流,从巍峨的唐古拉山发源,流经青海、西藏、云南,上游是冰川和永久积雪,中游穿行于高山深谷,下游湖沼分布,一路哺育了彝族、白族、纳西族、摆夷族、佤族、苗族、瑶族、哈尼族等二十多个蛮族居民。不同的民族同饮一江水,相互依存,相互融合;同时也描绘出三江并流的灿烂文明和独特风土画卷。
是谁?谁泄露了大巫师的秘密?
何况能不能平安待到十八岁,还是两说。
“阿妈,阿妈!”
岩吉皱起眉,“话是这样说没错。但是小姐刚以玉娇侄媳妇的身份进来,后脚玉娇全家就全部失踪,小姐岂不是很被动吗?”
“我也是……”
如意算盘打得相当好,可玉罕忘了,雅莫是土司夫人刀曼罗保荐上去的,陷害雅莫,等于是打土司夫人的脸。亲疏有别,她比得过朱明月这个外族来的,却怎么也不比上雅莫在刀曼罗眼中的分量,何况她还对那氏的财宝有所觊觎!朱明月用偷来的钥匙,给玉罕打开了一扇梦寐以求的贪欲之门,同时也利用这扇门,将计就计,亲手将她送上了断头台。
这分明是一种等死的状态,却像是自投罗网,又有恃无恐。
“……未过门的。”
少女的面色很淡,嗓音也淡淡的,萧颜却从这份淡然自持中,看到了一种不属于寻常闺秀的高贵从容,不禁有些怔然又难以置信地问道:“御……赐?”
铜铸的钥匙,形状酷似香阁的窗阁,上面还有一个带锈的环扣,显然是从整串钥匙上摘下来的。玉罕眼中狂喜,道:“我就说那老妖婆一定能对你瞧上眼,想不到这么顺利!”
气氛有些凝滞。孙兆康的脸色变了变,缩着脖子,吓得大气都不敢出。
原来不是不怕的。
临时更换主持巫师的事,在土司府里还只是一个传闻,元江府城内的几大村寨中却起了不小的骚动。每隔三年的勐神的祭祀,主要为了祭拜色勐和披勐:色勐,指的是善者,是远古时战胜部落首领的亡灵,这些亡灵会保护本部落人畜的安全。披勐,指的则是恶者,是战败或在争斗中阵亡的原部落首领,暗中起着危害获胜部落人畜安全的作用。
少女的目光淡而沉静,“小女知道。可小女还知道,除了小女的兄长和那二十几名商贾,已然成为黔宁王府的掣肘之外,届时你们还会遇到另一个无法克服的难题,而那个难题,足以使这次倾尽西南边陲兵力的剿袭行动,功亏一篑。”
等到未时三刻,第三拨传信官骑着快马而至,不久之后,城楼下的军民远远地就瞧见官道尽头有一队人马而至。
“万一雅莫巫师发现钥匙不对劲……”
这妇人也不管对方是否要拒绝,就先行带路往前走,顺着小路七拐八拐走过一段,不多时,就来到了一处又长又宽的河湾。由北向南流的河道,宛若一个天然的屏障,将河流两岸的土坡和湿热绿植阻隔开来,几棵大榕树生长在河边,散落在树下的石块被冲刷得浑圆光滑。
美得蛊惑,媚得绝望,却恣意嚣张咄咄闪耀,像是一望无尽的荼蘼,带着自身的傲气,盛放得火红欲烈。略黑的肌肤,是极端紧致的细滑,一双妩媚凤眼,在夜中似莹莹生辉;一袭洒金镶滚的高腰筒裙,贴身宝蓝色小锦衫,勾勒得丰胸细腰,长腿翘臀,几步走来摇曳生姿。
那男子吓得连连摆手,急忙要争辩。哨兵上去就是一巴掌,打了他一个七荤八素,“正当生意人?也不瞅瞅你那路引和户籍上面的日期,庚辰年的印信,甲申年还敢拿出来用,你当军爷的眼睛长拧了!不老实交代是吧,来啊,把人抓起来!”
若说举世无双,这两个男子便是当之无愧。一个是少年将军,凛寒如雪;一个是少年权臣,灼灼其华。浑然天成的风度和气度,是世间大多数男子都无法企及的,截然不同,却在伯仲之间。
阿曲阿伊被她这么一说,面上更犹豫了,欲言又止地看着她。
玉罕像是洞悉了众人心里的想法,视线扫过去,冷冷笑道:“别以为这么轻易就能放过你们。凡是落选的人,就代表着对神明的心不诚,都要受到族规的处罚。还有你们的家里,也要为之受过!”
帕所顿时皱起眉毛,有些莫名又很是忿忿道:“什么啊?军师为了战事亲自发展的内线,如今因为一个沈家小姐几乎倾巢出动,这般大义助她,怎么对方非但不领情,反而还嫌咱们拖她后腿不成……”
“瞧你,哭得心都碎了。”刀曼罗怜惜地看着她,“这么冤枉的话,不妨证明给我瞧瞧。”说罢,抬了抬手,朝左右武士递去一个示意,“伺候玉罕姑姑。”
阿普居木的话音刚落,身后忽然传来一阵脚步声。
像是驱鬼的符咒一般,刀曼罗的脚钉在原地。
月卓张开咬着惨白的嘴唇,带着哭腔道:“玉罕姑姑,求您换一个去守夜,我不要这么快被安排去祭神阁,我不要这么快就被选下去!”
“就是这里了。”
“月卓拉不是因为不服管教,被驱逐出府了吗?”玉罕的话中透露了很多重点,朱明月却不懂是什么意思。作为第一个忤逆教习姑姑的人,关于月卓拉的下场早就在姑娘们之间传开了,很多人还因此幸灾乐祸地想,又少了一个争名额的。
“你不用多想。护送玉娇只是举手之劳,能则能,不行,也无需枉送性命。”
这就更让人费解了。
村寨和村寨之间到处可见的是浓绿葱茏的大树,终年常绿的乔木、灌木或藤本,多是中原地区不可见的真稀奇木,奇花异草,奇形异象,引人入胜,也让人啧啧惊叹。
“咔”的一下,月弥将一根花茎掐断,轻轻一抖,上面的花瓣落下来几片。
放心,你的事,我不会说出去的。
弥陀莎被任命的这一天,是六月二十八。当然,这段时间所发生的一切都在土司府外,在摆夷族的各大村寨里,与土司府神祭堂中的待选祭神侍女无关,姑娘们战战兢兢地过着每个一成不变的日子,她们只关心自己能不能被选上,只关心谁留谁走,丝毫不知神祭堂外发生过怎样惊心动魄的变故。
阿萦离开后,回廊内,一个亭亭玉立的少女从北屋过来。
“人都走光了,曹国公想说什么,说吧。”
那一个字妩媚悠长,像是哄小动物的语气,说不出的高高在上。玉罕吻吮完,小心翼翼地给她穿上尖头绣鞋,保持着跪拜的姿势,眼巴巴地望着她:“夫人,您要为奴婢做主啊。”
“能让本王在外城迎接的,除了皇上,曹国公还是第一个。”
说完,抬起捧着黄绢圣旨的手,“黔宁王准备好接圣旨了吗?”
檀香的味道忽然重了,氤氲的烟丝飘过来,雅莫眯着的眼睛忽地一垂,话说到半截像是被掐断了一般,蓦然就没有了声音。前一刻还拘谨赧然的少女,伸手一把稳稳地扶住她歪倒的身子,将她摆好姿势扶靠在椅背上,然后探手去解挂在她腰间的一串钥匙链。
……
面对男子的追问,李景隆忽然一笑:“姓沐的,你到底还是不是男人。这么久的相处,就算没有交情也好歹是你把她带来的,她这么莫名其妙地跑去元江府送死,到现在你连个理由都不知道!你就是这么照顾沈家长房遗孤的?”
城楼下,悬挂着一颗颗人头。
男子的笑容来不及收回就僵在嘴边,摇头道:“只是蒙汗药,会让她睡很久。那个……摆夷人淳朴善良,小姐可别欺负老实人哦!”
玉双蹙眉道:“在姑娘来之前,三管事没教过规矩吗?”
玉罕一把抓着阿萦的脖领,将她提起来,“还敢狡辩,昨夜你在哪儿?”
“当然有啊。”朱明月从挎囊里掏出户籍,朝着他晃了晃。
男子保持着背对的姿势,“查得怎么样?”
也就是说,若她不帮忙,便是跟神祭堂为敌,马上会落得如月卓拉一般下场。
然而两人一见面便不客气的态度,让孙兆康呆愣地瞪了瞪眼睛,却见沐晟一贯没什么表情的面上浮出一丝微冷的笑:“拖慢整体行军的速度,就等于是延误战机,若是军情紧急,这样的行为则要被军法处置。曹国公担待得起,本王可担待不起。”
“彝族。”
朱明月轻声道:“你若有话想对我说,不妨直言。”
玉罕说得对,钥匙的事,雅莫一点都没察觉。
……
“真是个美人啊。红河彝族将你这样的美人送进来,显然是对你寄予厚望,缘何要这般不识抬举?”召曼说话间将腰弯得更深,把头低到月卓拉的颈窝,似在轻嗅着她的体香,“要知道,能受到摆夷族大巫师的青睐和调|教,是多少女子求都求不到的‘福分’。”
月卓拉的事,就像是一粒石子投到湖心荡漾出的涟漪,传不出神祭堂,对府里也构不成任何影响。在召曼眼中,一道涟漪是掀不起大浪的,历来这些踏进神祭堂的人,红河彝族也好,沧源佤族也罢,都翻不出他的手掌心。故而召曼默默地在心盘算着,一旦抓到那个胆敢在暖堂东厢行凶的人,要使用什么样的折磨手段,才能供他享乐,泄他心头之恨。
仅是这一身衣裳就显出其人尊贵煊赫的身份。而衣饰的主人,有一张堪比阳光更明媚艳丽的面容,眼梢略微上翘,带出些许媚气,不笑亦有三分笑意浮在眼底,却不仅是那眼,还有他的人,似乎都氤氲着醉人的桃花气息。
担心自己被连累?
那厢,掌事的侍女招呼众人在池边集合。等所有姑娘都褪去了衣衫,仅披着一层薄薄的白色轻纱站在池边,有侍婢捧着竹筒走过来。
雅莫的话朱明月很熟悉,同样的话姚广孝也跟她说过。
这座土司府也的确值得无数女子前仆后继,何况很多头人都希望借由那氏的力量壮大自身,联姻无疑是最好的途径。想要堂堂正正地进府,充任祭神侍女就是唯一的机会,至于神祭堂的秘密,以叶果和月弥的出身,轻而易举就能置身事外。唯有月卓拉,她知道一些,却一知半解,又不够聪明,最终没能逃脱召曼的手掌心。
“没猜错的话,沈小姐现在人已经在那氏土司府了。”
那妇人恍然了悟,带着羡慕的神情道:“寨子里都听说玉娇家的岩笙娶了一位孔雀般美丽的新媳妇,这次特地回来探亲,还打算上门去道声恭喜呢,想不到果真出落得跟天仙儿似的,玉娇家可真有福气。不知邵多丽是哪个族的?”
李景隆挑着凤眸,像是丝毫没察觉对方阴沉至寒的目光,仍自顾自地啧啧道:“看着倒是挺像那么回事,实际上也不过是个贪生怕死的孬种。这几年让元江府给吓破胆了还是怎的,临阵不敢自己出头,却无耻地让一个女人去替你打头阵,早知这样何必在御前请旨,讨什么发兵的圣谕,干脆窝在云南府当你无能的黔宁王不是更好……”
那武士说到这儿,朝管事的挤了挤眼睛,道:“能攀枝头便不嫌高。假若借着这次祭祀的机会,一步登天鱼跃龙门,不仅是这姑娘家里会重重酬谢,就连四排山的头人都会感激您老的大恩大德!”
朱明月点头:“好。”
侍婢应了声,走过来道:“姑娘们请跟奴婢来。”
可她具体是什么回应,两人接下来又是怎么个闹法,朱明月没有机会看到。在岩布话音落地的一瞬,一个冷面的侍婢挡在她面前,摆个手势:“姑娘请吧。”
也诚如沐晟所言,她无法给出一个让他满意的答复。而那些所谓的搭救沈明琪、为战事获取消息的话,或许能敷衍得了沐晟,却哄不住萧颜,对方也不会相信她会因为愧对于沈家,才不惜有所牺牲。
由祭祀巫师掌管的钥匙,有十八枚之多,串联在一处,每三把钥匙的形状相同,钥匙柄上既没有錾刻也没有任何标记,除了累年主持过神祭的男巫女巫,外人根本分辨不出来哪枚钥匙开哪里的锁。如果不是有玉罕这个内鬼,事先铸造了一枚形状相似的钥匙,让朱明月在迷晕雅莫之后,以假乱真偷偷换掉,雅莫马上就会发现钥匙丢了。
“说吧,你是锦衣亲军都指挥使司的人,还是原亲军都尉府的人?”
“地位尊崇?妹妹难道不知,那其实是个又老又丑的家伙!”一双美丽的凤眸,瞪得老大,刀曼罗的态度比朱明月更认真。
总算熬到了申时五刻,又到了每日的香汤沐浴。跟昨日一样,入浴前先喝洗尘茶,又苦又涩的味道,依旧是在掌事侍女和侍婢的多重监视下,喝了个干净,这回再没有人来给她送药丸。
李景隆转过身,“你敢耍我!”
“曹国公可知传信官在三月末便到了,而今已然六月初。”
女儿家多喜欢这些护颜养肤之类的甜品,朱明月听阿萦这么一说,当即赏给了她。阿萦欢喜得两只眼睛放光,千恩万谢之后,言说每日必要喝上一碗。
却是李景隆被孙兆康扶着,一步三晃地顺着九曲回廊过来,一边走还一边呵呵地笑道:“都说武将爱酒、文臣嗜茶,孙知府却偏偏惦记着这些花花草草。让本钦差也瞧瞧,到底是什么稀奇品种,比宫里面的还好了?”
朱明月有些好奇地问。玉娇搂着小娃娃,笑着道:“是我的小女儿,今年已经五岁了。”
她安排了机会胁迫她去偷钥匙,她可倒好,给她来了一招黄雀在后。
此时此刻,等候沐浴的姑娘们被眼前的稀罕胜景晃花了眼,三三两两地簇拥在池畔,只顾着观瞧称奇。玉双趁着没人注意,赶紧将朱明月拉到了一旁。
萧颜捂唇咳嗽了两声,款款地说道:“沈小姐到底是一颗七窍玲珑心,冰雪聪明。萧某住在永德县的这段时间里一直在想,如果沈小姐真的来了,萧某究竟要说些什么,才能让小姐改变初衷。”
姑娘们心惊肉跳地看着叶果被拖拽出去,任凭她痛哭流涕、再三乞求都无济于事。死记硬背虽然难,教习姑姑虽然可恨,但总比受摆和-图-书夷族的族规处罚、连累全家要好,忍吧,继续忍吧,忍过了祭祀仪式就好了。
朱明月对西南边陲的饮食习惯至今不甚习惯,也不知道花蜜拌饭是怎么个吃法。但阿萦一脸艳羡地跟她说,这苕子蜜又称雪脂莲蜜,雪脂莲生于云贵高原,开花时,值百花萧杀,唯其独芳,吸日月之精华,沐四时之雨露,故而用其酿出来的蜜晶莹剔透,结晶细腻如脂,十分名贵。跟佤族擅养蜂制得的土蜂蜜,不能同日而语。
死了人,跟谈论天气一样平常。
刀依兰,刀曼罗。
阿曲阿伊说到此,挠了挠头道:“帕吉美,你真的要去那氏土司府啊?”
“妹妹既不愿意为姐姐解答,没有关系,妹妹想见土司老爷,也没关系,但必须先跟姐姐开诚布公哦——妹妹到底是什么人,来土司府做什么的?姐姐不喜欢拐弯抹角,更不喜欢被敷衍,妹妹若回答得好,姐姐会考虑把土司老爷送给你几日,若有一句假话,姐姐可就不饶你了……”
玉罕说道此,抖着肩膀,状似抽噎了两下,“奴婢只是神祭堂的教习姑姑,哪里敢置喙三管事的决定,一看劝不住,就只得作罢。但自从这小贱人进了楼,奴婢就让底下的人一刻不停地盯着她,一旦发现她使坏,即刻来通报。可是不知怎的,雅莫巫师居然也特别青睐她,不仅破格选她为祭神侍女,还破天荒的赐了名……奴婢越发觉得不对劲,不敢声张,因此故意说服这小贱人去雅莫巫师那里偷钥匙,为的是让她自己露馅,谁知这小贱人一口答应了,并且偷到了手。这就足以证明了奴婢的怀疑,这小贱人不仅觊觎着爬上土司老爷的床,更藏着不可告人的可怕企图!”
玉双有些不甘也有些恼怒,更多的却是忌惮,显然是上回那个银顶针起了作用。
那姑娘说罢,一撸袖子,麦色的肌肤上遍布青紫的伤痕,是竹条抽出来的。
“姐姐我在这府里头太多年了,府中人见到我就跟耗子见猫一样,相当没趣,好不容易遇上一个冰雪聪明又十分有来历的妹妹,这死水一样的土司府才算有了乐趣。”刀曼罗舔了舔唇瓣,眉梢眼角皆是撩人的媚笑,“妹妹放心,若妹妹能逗得姐姐高兴,姐姐会少用些折磨的手段,保证不让妹妹太过痛苦……”
一个姑娘接茬道。
到底是谁?谁又有这样的能耐,在那氏土司府里、在神祭堂杀了人,还能全身而退?
他自然是知道,比不得之前护送走货的沐家军,尚且能跟着货商和马队一起驻扎在城外,来东川的这些羽林骑兵,乃是一支专属于皇上的亲卫军,各个金贵得很,只能像供菩萨一样供起来。而内城的府宅没那么大地方,于是把人都领到外城的这处别庄。
“这个你不用担心,”玉罕拿着那铜铸的钥匙,眼底流泻一抹精光,“且不说她能不能发现,就算她察觉了钥匙有问题,也绝对怀疑不到你头上……这就叫自作孽不可活,怨得了谁呢……”
“没有可是,现在我就给你赐名,叫玉恩,可好?”
眼见着玉罕要行凶,朱明月往后退了几步,冷静地站到矮案后面,不轻不重地说道:“……全都听仔细了吧,她可是不打自招了呢!”
岩布眼神往那白斗篷少女瞟过去,安静乖顺,美得如同一个没有生气的瓷娃娃,这样的姑娘,也不知能不能讨得土司老爷欢心。岩布思考了一瞬,索性摆了摆手,笑讽着道:“往日没见你这么会说话。行吧行吧,让她跟我来。”
等玉罕走进殿来,殿内的少女正坐在地上绞头发。
初二日,东川府的城门口张灯结彩。
那武士反手一挡,又从怀里掏出几枚分量不轻的银镯子,“您别着急啊,这姑娘原籍虽不在西南,却久居沧源,对佤族习俗了如指掌,还难得会讲一些咱们的族语。况且四排山头人送来的,不看僧面看佛面,谁都知道岩布管事您直接管这个,好歹给通融一下……”
那妇人“呵呵”笑道:“那还能有假,村里人去曼腊寨子,都是从这里走的呢。”
朱明月闻声走到院墙前,透过墙上的漏花窗看去,忽然笑了,猜猜她瞧见了谁?
天幕中蓦然几道银光撕裂了静寂,紧接着半空里突然落下一个炸雷,巨响炸裂,劈碎了穿香殿外的几串风灯。外面顿时响起奴婢受惊的尖叫声,几个胆小的,更是哭爹喊娘抱头鼠窜。
刀曼罗忽然觉得自己的心跳在慢慢变快,一股很奇异的感觉从心里涌出,不知是忌惮还是其他的什么感觉。
年轻工匠连地上的碎瓦都顾不上捡了,慌不迭地逃开。武士又面无表情地扫视了一眼旁边的村民,大家吓得都别开目光,武士扶了扶腰间佩刀,朝着朱明月道:“走吧。”
“妹妹别担心,姐姐这么喜欢妹妹,疼你还来不及,怎舍得让妹妹受苦呢。”如安抚宠物一般,刀曼罗抬手摸了摸她的头发,露出一抹妖娆的笑,那笑意却不达眼底,“来,妹妹先与姐姐说句实话,托你给姐姐带青铜环的那个人,长什么样,多大年岁,有什么体貌特征……”
“住、住手!”
建在浓绿之间的是一座座恢弘瑰丽的佛寺,金顶金身,金砖开道,满心满目都是一片辉煌灿烂。有些佛寺旁还建有佛塔。佛寺和佛塔大多是坐西朝东,屋顶坡面由三层相叠而成,中堂较高,东西两侧递减,交错起落;屋顶正脊及檐面之间的戗脊,排列着各种瓦饰,正脊上的瓦饰呈火焰状,而戗脊首端大多竖有凤的形象。
且身份极高。
而他终究不是一般人。
玉娇说,沈家小姐在她家竹楼只住了一宿,翌日晨曦便不告而别。玉娇不敢声张,小心翼翼地四处寻找,整整两天均无消息,在沈家小姐失踪的两日后傍晚,有人突然上门以沈家小姐的名义,半强迫半规劝地把她一家人送了出来。
“奴婢的腰……被黔宁王的侍卫踹折了。”
把人带进屋内后,玉罕就以一种犀利而了然的神情,跟对面的少女这样说。
召曼斜睨着官帽椅上的女子:“什么意思?”
孟琏刀氏家的嫡出小姐,同父同母的姐妹花儿,一个嫁到了临沧陶氏土司府,一个嫁到了元江那氏土司府,都是尊贵的土司夫人,却有着截然不同的命运。
纳楼普氏曾经是临安府九土司之首。在元江那氏壮大之前,纳楼还曾地跨澜沧江、红河两岸,声威显赫,不可一世。临沧州城也有一半是纳楼的势力管辖。后来普氏家族内部嫡派几大子孙争权,内耗严重,使得纳楼分崩离析,再不复昔日之声威,普氏更是从澜沧江东岸一直退到了景谷,后来盘踞在红河的黄草坝,固守庄严伟华的回新村。
“既是如此,那为何这次的封城,是土司夫人的命令呢?”
他刚刚说的,她一句都没听。
“军师,玉娇一家……都被送出来了。”
“不,不是说这个,”朱明月轻声打断了他,“我是希望你能连同与你一拨的另外两人,退出这次的行动计划,转而去帮我保全一户人家。”
朱明月记得玉双的话,特地挑了一处假山旁边坐着,堆叠的太湖石凹凸不平,在朦胧的水雾中,刚好起到遮掩的效果。热气逐渐上来了,眼前是姑娘们撩起的水花,入耳是说笑打闹的声音,还有一股澡豆的腥气,晃得人有些昏沉沉。
少女的年岁也不大,却生得极美,檀唇启阖,呵气如兰,不由得让小和尚脸红了红,有些结巴着道:“北、北城门三日前就封了,府城东面的小城门开着,有四个时辰允许通行,你可以从那里走。”
那厢,朱明月淡淡地说道:“小女并不算是锦衣卫,只能说,小女是原燕王藩邸亲军都尉府的人。”
“小主子,原来您在这儿啊,让奴婢好找啊。”
乳白色的洗尘茶入口,微涩,一口、再一口……面前的侍婢瞪大眼睛瞧着,一点掺假也容不得,全部咽了下去。玉双站在对面看得直着急,却也只能眼睁睁看着。
男子拱手道:“属下定当尽力而为。”
“这真的是去曼腊寨子的必经之路?”
“当然是填补生计,难道是去赶大象啊!”
“距离勐神祭还有不到一个月,几个姐妹被送到这儿来另做准备。”
“你说什么?元江,是你让她去了元江!”
“不错不错,碧玉品字骨,天性敏而慎细,灵慧之根。”
“是啊,我的乖孩子。”
“国公爷一路颠沛劳顿,着实是辛苦了。”
连翘咬唇,点了点头。
“你是姚广孝的人?”
“四月十一寒食节,她用枫茄花、缇齐和千日醉,放倒了一同来庄上的所有人,还拐着一个纳西族的女锅头,动身去了元江府。”
玉罕扭过头来,本就不美的脸,满是讥讽和冷嘲:“三管事睁眼说瞎话的本事是越来越溜了,这丫头白面白皮的,你说她是佤族人!”
“我其实也是身不由己,而且,我与岩布管事并不熟悉……”朱明月实话实说。
静谧的敞苑,沐晟站在月光的阴影里。
胆敢一个人来土司府,可能没有准备吗?朱明月给刀曼罗备了三份极有深意的见面礼:祭神阁的钥匙,刀依兰的青铜环,陶氏土府两个嫡子陶佑和陶贾的下落。
一望平阔的百里湖面上,铺天盖地的阔叶莲花已开得正好,红的嫣然如烟霞,白的冷艳似霜雪,黄的灿烂若蜀锦,晶莹的水珠在莲叶上滚动,泛出剔透的光泽。有几艘兰饶画舫荡漾在莲花荡中,船桨一圈圈划开浸满阳光的金色涟漪,宛若揉碎的美丽梦境。
朱明月有几分恍然地点头,又道:“除了那些女孩子,三个月之内,元江府还有没有其他的事?”
玉罕哼笑了一声,颇为志得意满地说道:“那老妖婆一向喜欢长相出众的年轻女孩子,你生得一副花容月貌,自然是合她的眼缘。”
“若不是妹妹你将那把钥匙送到我那儿,姐姐可是至今都不知道,神祭堂里居然出了一只硕鼠。说到感谢,应该是我感谢妹妹才对。”刀曼罗撑着脸颊,一双妩媚凤眼勾魂摄魄,“好妹妹,你想跟姐姐要什么打赏?”
朱明月没想到当地的摆夷族人也惧怕他到如此地步,刚想说些什么,这时候,楼下响起对话声和脚步声。玉娇一惊,赶紧到晒台去看,却是丈夫和两个姐夫垦田归来。
刀曼罗朝着身后招了招手,即刻有侍婢拿出一个寸长的檀香木盒,递到刀曼罗的手上。刀曼罗拿着盒子在玉罕眼前摇晃了一下,慵懒地说道:“别说夫人我不疼你,瞧,这里面可是好东西。接着!”
“老子早就看你不顺眼,如今把你的桡骨踢折了,也算是够本!”
那四个字出口,连周围看热闹的村民都退后了几步。
月卓拉的神色又惊又恐。
“她和蔼极了,刚刚还摸我的头来着呢。”
玉娇只是其中之一。
浓云遮蔽了月光,许久之后男子离开了屋苑,门扉虚掩的屋内,响起了女子歇斯底里的尖叫声。撕心裂肺的叫声撕扯着耳膜,仿佛要划破夜空,一直传到了曼腊寨子西面那座建在荒芜干涸小溪边的乱坟岗。忽而一阵冷风刮过,吹动了乱坟岗里亮幽幽的火光,森森得让人脊背发凉。
孙兆康瞧着沐晟看不出表情的脸,忽然有乌云盖顶的不妙感觉,扶了扶李景隆的胳膊,赔笑道:“要不国公爷在这儿跟黔宁王说话,下、下官过去招呼众将士,先失陪一下。”
小和尚“啊”了一声,表示知道。提起村里面的人,话也跟着多起来,“我叫岩文,你也可以叫我帕文。因为村里面已经给我举行了升和尚的仪式,佛爷还给我取了法名,叫坎加!”
刀曼罗斜斜倚着炕桌,挑着一双勾魂媚眼儿,笑道:“妹妹知道的可真不少。既然说到此,姐姐索性也不瞒你,我玩死的那些,的确都扔在那儿,但若说都是我弄的,可冤枉了呢……”
而她转瞬就又发现,元江府封城了。
俊俏的男子撇了撇嘴,又上了马,领着一众队伍往城里走。
朱明月道:“我是必须去的,却是一个人去。”
当地的几个摆夷族少女们互相看了一眼,有人小声道:“其实我们也不太懂,就像是那些经文和奥义,族里是不允许女孩子学的……”
“安神的?”
一向水波不兴的男子,第一次有这种错愕到震动的表情,再也无法维持云淡风轻的姿态,以至于连手中的暖炉都没拿住,“啪”的一声掉在地上。
摆夷族的妇人一边说,一边比比划划,唾沫横飞。
朱明月轻轻摇头:“时间仓促,说得不多。”
可玉锦罗直到死的一刻都不知道,当年陶氏土府给那两个嫡子隆重发了丧,棺椁埋在陶氏的祖坟,刀依兰的孩子却仍活在世上,活得好好的。玉锦罗自以为斩草除根的,只是两个替死鬼,正主被萧颜派人秘密转移出了景东厅。锦衣亲军都指挥使司获得了这一消息,多方查探之下,只查出有可能藏在了碧罗雪山的某一处主峰,却得不到实际的下落。萧颜之厉害,不得不让人惊叹。
如今,叶果已然买通了府中下人,登堂入室;月弥仍待在神祭堂里韬光养晦,静观其变。一向眼里不揉沙子的土司夫人,是洞若观火,还是仍蒙在鼓里?朱明月想起那个让人不寒而栗的女子,又想起自己进府那日,三管事岩布跟她说的一句玩笑话:“这府里,水深,慢慢来吧。”
没人能在无数次的背叛之后,再做到全盘信赖。如果说,她从一开始就没相信过这个纳西族妇女,便不能苛责对方是否是全心全意对她真诚。而她有些失望,却并不感到惊讶,在这世上本就没有无缘无故的付出。
“萧颜……!”
朱明月一怔,“……昨夜?昨夜我没出过房门。”
朱明月依言走上前,坐在离主座不远的矮杌上。
那厢,玉娇拉起朱明月的手,“咱们也走吧。”
阿曲阿伊的脑袋垂得更低了,却老老实实地点头,“从曲靖出来时,军师就让我好好照顾你、保护你。后来你跟王爷说要混进元江府的时候,军师第一时间从王爷那儿收到了消息,就让人给我传来口信,说若是帕吉美你执意要来,让我一定要跟着你,把你安全送到。”
但是朱明月并没有停留,跟着领路的侍婢出了弱水阁前的抄手游廊,就直奔暖堂的东厢而去。
朱明月被送回弱水阁小苑的时候,背后的衣衫早被冷汗打湿了,雨后的凉风一扫,浑身涔涔的冷意。
“不,我不要!”
“这位邵多丽是外乡人吧!”
那两个字显然更让少女惊诧,玉罕将她的表情收在眼底,有些轻蔑地说道:“元江府一向都不欢迎外族的人,尤其不允许外族人接近内城村寨,就是防着那些阿猫阿狗混进来捣乱,这次为了勐神祭接纳了红河彝族和沧源佤族,没想到还是被钻了空子。就在昨夜,月卓拉已然招认,她进府乃是别有目的,同时还咬出一个人来……你猜猜是谁?”
摆夷族人自己能烧瓦,瓦如鱼鳞,三寸见方,薄仅二三分,每瓦之一方有一钩,于屋顶椽子上横钉竹条,将瓦挂竹条上,如鱼鳞状,不再加灰固定,极尽巧思。
男子的动作一滞,转身看了朱明月一眼,笑得几分漫不经心道:“属下还以为小姐会说,属下出现得很及时,理当嘉奖呢。”
朱明月道:“红河彝族的背景,用过那一次,在曼腊寨子里就再不能用了。其间的细情,我无法与你一一道明,但目前在村寨里见过我的人不少,立刻改变家世身份,相对来说也更保险。”
“你呢?你是不是像我跟你说的那样,在她昏倒之后,掐碎了香丸,又掺了少许进熏笼里?”
这一日,是六月初三。
那花苞髻的少女笑靥更深,道:“是啊,因为她们再也没能从土司府里出来。”
男子紧皱着眉脸色阴沉,不禁想起三个时辰之前——
玉罕一笑:“你放心,我既然敢让你带着香丸进去,就敢保证她即使当场被放倒了,也不会觉得有任何异常。”
为什么?
吵闹的声音,惹得周围的村民纷纷投来视线。朱明月揉了揉肩膀,还没等开口,那年轻工匠就要上前来推搡她,可还没等碰到她的胳膊,旁边的武士一把抓住他,反剪双手拧了过去:“放肆,祭神侍女也是你能触碰的!”
“难道不是黔宁王默许她去的吗?”
那矮胖的女子坐在北窗前的官帽椅上,像是老僧入定般正喝着茶。等召曼砸完了也骂完了,才将茶碗放下,慢悠悠地说道:“你说这届的祭神侍女中有奸细?”
寨子里已经有村民早起耕作,从竹楼上下来,外面的小径上随时可见背着竹篓、拿着竹棍的妇女。清晨的阳光照耀在她们的脸上,略黑的肤色,纤瘦而高挑的身材,三三两两,相携交谈而笑语盈盈,显得恬淡而安逸。
还有眼前的这位奉旨钦差,更是了不得——永乐元年被钦封的“奉天辅运推诚宣力武臣、特进光禄大夫、左柱国”,还是嗣位的曹国公,朝廷有大事,必以他为首主议。年纪轻轻,却权倾朝野,他跺上一脚,半个朝堂都要抖三抖。
她说完,姑娘们“啊”了一声,满眼写着疑问,“难道是一直待在神祭堂了?”
然而正当屋内的姑娘惶惶难安,生怕有人闯进寝阁时,外面忽然静了下来,铿锵的脚步声由远及近,又由近及远渐渐消失……谁也不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谁也不知道在这一个时辰的工夫里,神祭堂有多少人消失了,几个面容肃寒的陌生奴婢在廊内,分别把守着暖堂西厢、弱水阁别院,仿佛两道强硬的屏障,阻隔了外界的一切打扰。
沐晟走到他跟前,居高临下地看着他,“如果你不愿意说出你知道的,本王也不强人所难。但之前发生的一切,都是本王与她之间的事,若本王再从你嘴里听到一句,可不敢保证曹国公还能平安等到战事结束,无恙地回京交差。”
那摆夷族的妇女抬起手,给她指了指对面,“过了这条曼听河,再翻过那道土坡,就是土司老爷的曼腊寨子。”
而依她风铃上传递的时辰,他又特地调了班,候她到来。
“……姑姑似乎早预料到雅莫巫师会选我,这又是为何?”
“曼腊寨子是土司老爷住的地方,周围多是这样的河流,几乎每条河里都养着食人鱼,有些还专门养着杀人的鳄鱼,普通的村民是不允许擅自接近寨子的。”岩吉在前面为她引路。
李景隆问的是朱明月,孙兆康却很自然地想到是云南藩王沐晟,不由得结结巴巴地答道:“黔、黔宁王在莲湖别庄等候,还请国公爷移步……”
堂堂的土司府女主人,会去毁坏象征着那氏土府百年信仰、供奉着伟大勐神的祭神阁吗?当然,就算刀曼罗有这个心,也不会亲自动手,然而神像斩首这种事,颇有些天地不仁、毁神灭佛的嚣狂架势,并不是谁都有胆量这么做的。
当然,能捎东西进府这种独一份的优待,并不是谁都能享有的。其余三个姑娘跟朱明月住在一个苑里,抬头不见低头见,阿萦被赏了苕子蜜的事,很快就被负责伺候三个姑娘的侍婢知道了,三个侍婢又告诉了自家主子,于是姑娘们整日凑在一处,忿忿不平地编排东屋那朵小白莲的不是。
“阿妈……”
朱明月裹着白纱下水,眼见着月卓拉又坐在了昨日用以遮蔽的位置,环抱着双臂,将身子紧紧地贴在打磨得光华的池壁上,隔着弥漫的水雾,只能看到隐约裸|露的香肩。
阿曲阿伊有些焦虑地搓着手,憋了许久,终于脱口而出道:“帕吉美,我要带你去见一个人!”
那哨兵瞥过少女的脸,有些狐疑地说道:“户籍和路引倒是没问题,就是你这侄媳妇恁地白净了些,看着怎么也不像是红河彝族的人……”
当初姚广孝出入燕王藩邸时,就在北平亲军都尉府的基础上,设置了暗卫、细作、死士和清理者:其中的暗卫,改元永乐后大多编入了锦衣亲军都指挥使司,就像之前在临沧接应她的锦衣卫校尉张晓谶;细作,如她,秘密渗透到一个地方,专门司职侦查、打探,搜集情报;死士,如连翘等,司职保护、刺杀、政治夺权;至于清理者,则负责危机解除、造假和善后工作——她和阿曲阿伊两个女子能够孤身顺利跋山涉水来到东川府,除了阿曲阿伊丰富的走货经验、锦衣卫唬人的身份,更多的,其实是仰赖了清理者的暗中配合——秘密地清除障碍和危机。
从树上下来的这个男子,穿着一身摆夷族男子的无领对襟袖衫、长管裤、白布和蓝布包头,背上还背着一个鼓囊囊的背囊。身量不甚高大,皮肤黝黑,一双乌溜溜的眼睛湛亮。
阿萦愣愣地应了声,见她一副淡然安静的神色,心里不由得更没底了,忍不住道:“小姐,这……”
于是孙兆康在这种战战兢兢的被迫接待中,又颇是受宠若惊,与有荣焉。毕竟在他府宅里住着一位堂堂的云南藩王,而即将入住孙氏别庄的,又是御前红得发紫的人物。
李景隆从后院的厢房出来的时候,一张俊脸阴沉得几乎能够渗出冰来。
那哨兵不耐烦地推开她的手,一边看一边道:“岩笙那小子真进陶府了?”
连翘道:“下面轮到奴婢给国公爷解惑,月儿小姐此去,是因为一个人。”
“这年头不就是撑死胆儿大的,饿死胆儿小的?这姑娘的模样您也瞧见了,待她真了得了,将来也能为岩布管事分忧解难啊!”
玉娇迷惘地看她:“……沈小姐想问什么?”
这个壮硕的纳西族妇女已经一路陪着她到此,这份情谊对她来说难能可贵,她不会让她跟着自己去送死。
玉腊接着道:“东屋的玉恩姑娘被带到了穿香殿。”
他也想知道为什么。当初沈明琪被抓她都没着急,忽然有一日,她便开始费尽了心思要求深入敌营,他驳回了,她又偷偷地去调动丽江的土官,最后的这次,更是不惜虚与委蛇,又是烈酒又是迷香……
朱明月从善如流地答道:“我知道了。”
月卓拉的脸色剧变,也顾不上遮掩身子了,“哗”地一下急忙从池里站起身,“我不要去守夜,不应该是我,我背诵那些祷文如此流利,姐姐应该再换一个外族的姑娘,她们中的很多人都背得不好,求姐姐去换一个!”
玉娇点头道:“其实以前各土府的老爷们也会来此。像丽江府、普洱府、武定几处的土司,还有大理、顺宁的知县也会经常派人来……但是自从商贾被抓,土司老爷便开始闭门谢客,就连九老爷都没出面。无论谁来,一律拒之门外。”
武士松开手:“滚!”
四目相对了良久,两人谁都没有先开口,直到刀曼罗伸出纤纤玉指,轻佻地勾起朱明月的下颚,后者退了好几步,清咳了两声道:“……夫人刚刚出现得很及时,小女深表谢意。”
朱明月的到来,让这位摆夷族有史以来第一个有资格主持勐神祭的女巫师如获至宝,当场就点了她入神祭堂的资格,同时赐名白莲玉恩。有侍婢出来宣布之后,朱明月随之走出弱水阁,下面等着被召见的姑娘们,投向她的目光都略带敌意。
玉娇的意思是,是黔宁王府多年前在元江府城内发展的一个内线,也是地道的摆夷族人。当初萧颜在得知了沈家明珠要混进元江那氏的打算,就提前派人把关于她的部分消息,秘密传给内部几个牢靠的眼线。随后这些散落在元江的沐家眼线,便在通往元江内城的几条必经之路上守着,以各自的方式等待接应她。
对她还真是仁慈。朱明月低了低头,须臾间像是想起了什么:“听说在曼腊寨子西面,有一座建在荒芜干涸小溪边的乱坟岗,里面葬着无数女子的冤魂,那些……莫非都是夫人的杰作?”
朱明月跟着那个武士走在曼腊土司寨,发现村寨占地甚大,过了几片聚居的竹楼,顺着山麓间的小道往上,再穿过大片浓密的藤蔓雨林,一座宏丽雄伟的土司府映入眼帘——高耸的牌楼后是百丈台基,侧砌着汉白玉踏道,朱红金钉的府宅大门前,矗立着两根黑漆楹柱,以及门前蹲坐在须弥座上两头怒目圆睁的石狮……巍峨宏丽的土司大宅仿佛就矗立在云中,烟霞蒸腾,让人望而生畏。
然而一切都与身在曼腊土司寨中的朱明月无关。同是待选祭神侍女的姑娘们,在竹楼中围坐在一处,一边望着外面的倾盆大雨,一边长吁短叹。
朱明月陷入沉吟,良久,开口道:“你可知道那些商贾被关押在哪里?”
“咱们明人不说暗话,你进府,是不是为了土司老爷?”
长柄薄刃的绣春刀,刀身微弯,刀锋削铁如泥,犀利无比。整体比刀长、比剑短,便于携带和中距离攻击。即便是马上作战,一刀砍下,也足以把整只马头砍断。
那卓然倨傲的男子,已经在别庄门前等候多时。
“也不知道。”
那花苞髻的少女并没说错,往年被留下来奉神的祭神侍女,并不在神祭堂。
独自一人由老太监引路,顺着朱红宫墙从西华门进宫时,那完全陌生而惴惴不安的场景。五年过去,而今她也不过是刚及笄的年岁,眼前这片荒蛮的地域、神秘的风土、稀奇的异族人……那氏土司府,看似宁静绮丽与世无争,却危机四伏吊诡暗涌的深宅大院,带给她的又将是什么?
“沈小姐此去元江府,究竟为何?”
而他最初笃定自己能够帮助沐晟拦下她的想法和打算,在这样的谈话之后,全然失去了立场。他的心里有些惘然也有些复杂,同时更隐隐有种感觉,在这场与元江那氏力量均衡的较量中,或许会因为沈家小姐的加入,充满了无限变化与可能。那么沈家小姐的到来,对云南十三府、对黔宁王府来说,究竟是意外,还是巧合?
那掌事的侍女略抬起腿,嫌恶地将叶果甩开,又朝着席间的姑娘们道:“还有你们,玉罕姑姑说得没错,哪个还敢插科打诨不服管教,大可跟她一样,退出祭神侍女的选任!”
接到这个消息的时候,召曼还在被窝里睡觉。元江府还不属于大明疆域时,召曼就是族里的巫师,从巫师到继承的大巫师,二十几年来,主持过多次勐神祭、寨神祭,还有每年的求雨、拜月、祭战神……唯我独尊惯了,除却族里几个要命的人物,几乎不把什么人放在眼里。这次撤他职的人,恰恰是那几个要命人物之一——土司夫人刀曼罗。即将取代他主持祭祀的,变成了女巫师——雅莫。
萧颜摩挲着手边一柄微弯的刀,轻声问:“可知道来历?”
西南边陲的雨季,时不时地就会大雨倾盆。
朱明月有些自嘲地摇了摇头。
男子挠了挠头发,有些悻悻地说道:“小姐昨日才刚进城,次日就在寨子里闹出人命,似乎不太好。”
“再给你次机会,收回你的话。”
没有人察觉在西厢的香闺中出现了一具尸体,也没有人将此事声张出去,像是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少数知情的掌事侍女举止如常,连一丝特殊的表情都不曾有。以至于姑娘们只晓得少了一张颐指气使盛气凌人的面孔,眼不见心不烦,反倒是巴不得再少几个凶悍的侍婢。
那花苞髻的少女捋了捋额前的碎发,道:“勐神祭三年一次,往年被选进来的人,淘汰的那些固然被送回家里,却疯的疯、傻的傻,无一是正常的。而选中的那些呢?”
从她们俩身边经过的三三两两的村民,都背着竹篓,衣着朴素不起眼。走到竹楼下面时,其中一两个状似不经意地抬头朝着楼上看来。
李景隆一怔:“什么意思?”
朱明月亦步亦趋地跟着刀曼罗走进那扇开在墙上的门,这是一道暗门,穿香殿的这一面,彩绘着大片锦雀的图案,流光溢彩的色泽,恰到好处地遮掩住了开阖的缝隙;一双双乌溜溜的雀瞳,是凿空的暗窗,从外面看,看不出任何端倪。等走进内里,布置得极其雅致华丽的暗室,四面封闭,出口显然也是一道暗门,保证了整间暗室的密不透光。
男子如莲般出尘脱俗的面容,在那清透笑容的掩映下,恍有丝丝乍暖还寒的冷意,让人蓦地感到心口发凉。
玉娇想了一下,摇头道:“土司老爷的曼腊寨子和九老爷的曼景兰寨子隔着一条曼听河,假使有调兵的行动,两处府上的家奴、远近几处寨子里的武士早就在河两岸厉兵秣马了,还有内城的守军也应该开拔到外城,不可能一点动静都没有。可我一直在留意,除了挂人头、封城门之外,并无其他。”
裹挟着凌厉的刚猛拳风迅猛而来,却被沐晟刚稳稳地躲过,紧跟着李景隆又是扫堂腿,捭阖开难以遏制的暴戾。沐晟一个后跃,转过腰背,抬腿灌足了劲力踹向李景隆的腿窝处。
“那王爷他知道吗?”
阿萦缩着身子,战战兢兢站在抄手游廊里,等那些蛮横的掌事侍女从屋里出来,又朝着南面、西面的屋子过去,这才狠狠松了一口气。她是生怕被迁怒,一个不留神也被带走,但好在这些人没为难她。想来,是玉罕姑姑留着她还有用吧……阿萦想到此又是一叹,或许她马上就会派上用场了。
当年玉锦罗在大朝会上一舞成名,被陶氏土司陶赞惊为天人,为抱得美人归,陶赞当着席间文武百官的面,当着皇上的面,许给玉锦罗进入陶氏宗祠的资格,那个时候,孟琏刀氏还只是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小部落。后来刀依兰的娘家势力越来越大,玉锦罗感到了威胁,又被陶氏土府安逸奢靡的生活养得食髓知味,便动了取而代之的念头。
这是岩吉给她安排的身份,也是她进入那氏土司府唯一的机会。
或者应该说,她现在人就快到元江了。
“是召曼巫师让姑姑来跟我说的?”
朱明月穿着一身白坎黑裙,扎成双辫,白流苏头帕下只露出一张美丽的面庞。此时把缰绳绾了绾,从挎囊里掏出一份户籍和路引,又被那女子接过来拿在手里,往哨兵的怀里一推,“看见了没?红河彝族给开具的证明。人家啊可是从黄草坝来的,跟咱们摆夷族也不算是外人吧!”
像秘密渗透这样的事,仅凭一人之力是无法完成的,尤其这次高效而危险的行动。朱明月自问并非神通广大,也没有点石成金的能耐。所谓各司其职,每一个高明的细作背后都有很多力量来支撑,他们需要的不仅是天衣无缝的身份,还有万无一失的内部和外部接应、默契的衔接配合、干净利落却悄无声息的危机处理和善后事宜。想要“百万军中斩上将首级”,可以去明刀明枪的战场,即便是再厉害的杀手,在没有任何外援的情况下想要独自完成任务,也几乎是不可能的。
湖畔的花圃与前面的敞台有些距离,隔着丛生的花木,琅台那边的宾客看不到回廊这边的情况。沐晟抬起眼,冷冷地看着面前这个看似醉得不轻、实则眼神清明的男子,“本王尊你一声‘国公’的称呼,还请你自重。”
“我会来与你说这些,也是好意。听说刚刚祭神阁出了事,你是不是因为这个被带走的?虽然你毫发无损地回来了,但那么多姑娘,为何偏偏把你带走?你淋了一身的雨,又被推搡来推搡去,现在被放回来,你就没有一点不平?你在府中没有任何倚仗,越往后就越会举步维艰,我不想你等到寸步难行的时候,才后知后觉……”
那个骄傲的男子若是知道她能一路来到元江府,若是他知道她的身份,不管她是否身负皇命,他都会亲自在武定等着她。可谁又能料想到,原来在沈家小姐的元江府之行背后,藏着这么深的因由。萧颜一向自诩为算无遗漏,竟也没想到,当日曲靖大宅中那个心智早熟的少女,会是这样一个人物。
“有事吗?”
翘头案前,月弥拿着花剪,对着大蓝瓷瓶里的花枝修剪。
东川府的外城城门下还搭设着简单的榄架,作为遮阳,也为烘托迎接的场面,上面特地绑着五色彩旗;架子下是敲锣打鼓的彩衣队,专等着御前禁卫军一到,就锣鼓喧天、热烈欢呼。不料这样的一行飞骑队伍踏着滚滚黄土疾驰而来,尤其是前面的几匹马,因速度太快,连马上坐着的人长什么样都看不清楚。
“那她是佤族人?”
阿萦“啊”的一声惊叫,脚下一滑,连人带桶跌倒在地。白色的羊乳洒了满身,又被雨水冲刷稀释,弄得狼狈不堪。
玉罕听到她的话,脸色陡然变得更加难看,大怒道:“你还敢说,贱人,我是让你去偷雅莫的钥匙,可你却背着我,不止拿了一把!”
月弥显然没想到她会这么说,蹙了蹙眉,颇有些可笑地说道:“知足?说得好听些咱们是祭神侍女,那是外面的人不知内情,经过这么些时日,你就一点都没察觉?再退一步讲,就算能顺利度过祭神仪式,最后还不是要留在神祭堂里奉神一直到十八岁,最美好的年华都要虚度在这里,不应该为自己争取更好的吗?”
……
怎么会这样,怎么会?她是玉罕,是神祭堂里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教习姑姑,是深得土司夫人信赖的大红人!土司夫人因何会听信了一个外族小贱人的蒙蔽,连一点辩解和求饶的机会都不给她,直接就让她吃这不辨所以的东西!
沐晟曾跟她说过,针对元江府的剿袭行动,萧颜是第二道杀手锏,多年来负责交好和撺掇各地的土府,以防将来在开战时,沐家军要在多个战场对付不同的土司家族。而萧颜在领兵围剿了勐佑的一伙匪寇之后,一直在各府城的土府里面做客,如今又逗留在离元江府不远的临沧,绝对不是专程为了拦截她。
“坐吧。”
少女点漆似的眸子,在阳光里映得一片清浅,画样精致的眉眼,肌肤更是白皙剔透、晶莹如雪。这么明显的江南汉女特征,如何妆扮怕是都能看出跟夷族的姑娘们不同,玉娇不禁有些苦恼,在心里琢磨着如何替她遮掩才是。这时,就听少女道:“之前听帕文说,元江府的三城门是这几日才被封的,而我来的消息如此突然,没进城之前还一直头疼如何进来,你怎么会恰好在东面的小城门等着我的呢?”
“也不知这么等下去,要等到什么时候。”
“王爷。”
不用每日去穿香殿听祷文,连香汤池都不用去了,日子忽然闲了下来,除了阿萦每隔三个时辰就雷打不动地端来羊乳给她沐浴洗身,没有其他事让她们做。
声音不算小,也不像是一个人在哭。那领路的侍婢早已见怪不怪,瞟了朱明月一下,后者也没有什么特别反应,不由得撇了撇嘴角。等两个人在二楼的晒台前面站定了,朱明月回身与她道谢:“还不知这位姐姐怎的称呼。”
“好了,这地方刚死了人,实在晦气。妹妹跟我来,咱们去里头聊聊。”刀曼罗很是嫌恶地m.hetushu.com.com扬了扬手,从太师椅上施施然站起来。
“别慌,我只是说的玩笑话。”朱明月挡了挡顺着瓦当淌下来的残雨,微笑着缓步走进寝阁,“折腾了这些时辰,帮我准备一桶热水,你就下去歇着吧……哦,对了,要清水,不要羊乳,今后的羊乳也都不用再泡了,记着跟那些奴仆说一声。”
那妇人感叹地说道:“路可不算近呢。”
那武士无甚表情的脸上,浮出一抹讨好的讪笑:“不敢欺瞒岩布管事,这姑娘家里正是在丽江看管银矿的,像这种纯度和成色的雪花银,要多少有多少。”
厚重的城门封闭得森严,没人能再从这里来往通过,也就不用任何巡查的守城士兵。只剩下黑色的大纛在箭楼上迎风招展,还有城墙上悬挂着的一颗颗头颅,孤零零地在风中摇摇荡荡。
刚刚伺候完姑娘沐浴的侍婢,正提着盛着羊乳的木桶走下台阶,一手打着伞,另一只手拖拽着桶,颇有些吃力。就在这时,敞苑的门“哐当”一声被踹开了,外面出现的几个黑色人影,在滂沱的大雨中显得格外煞人。
“要不小的去把后进来的那个,先跟其他人分开?”
“问到了。”
男人之间很多事都是心照不宣的。就比如此刻,仅是这样一句话就注定了无可避免的动手,而两人谁都没有退一步的意思。
“若查明他们仅是元江府派来的……”
但身为族内的唯一的大巫师,又是历年勐神祭仪式的主持者,召曼在曼腊土司寨是亦如神祇一般的存在。尽管这位神祇并非传说中的那样,不沾红尘烟火,但在摆夷族众的眼里,精通医术和巫术,且能与勐神寨神通灵的巫者,神秘而神圣,威严不可侵犯。
辰时刚过,河两岸阳光和暖。
李景隆迷蒙着醉眼,摆手道:“去吧去吧,好生招待他们啊!”
从侧门往里进的时候,隔着琉璃大插屏隔挡,隐约能看到中间那个明亮堂皇的祭神阁,阁内对烧的香烛长燃,正中间是红锦缎铺设的祭案,还有案上三座五尺多高泛着金光的神龛。阁内空无一人。
等朱明月跨进苑门槛,扑入眼帘的就是这样一幅七零八碎、满地狼藉的景象。
她说完,楼里的姑娘们面面相觑。
“看来曹国公与沈家明珠,真的很熟络。”
召曼笑眯眯地看她。
“我还需要你做件事情。”
玉娇笑着摆手道:“土司府可不同。那氏土司是朝廷钦封的世袭土官,沿用汉人传统,父位子承、兄终弟继,土司老爷是一府之长,在土府里便是以男子当家。”
树下站着一个少女,任花瓣洒在她脸上,嘟着嘴唇,一个劲儿地跺脚:“你敢不听我的话!”
但是朱明月始终记得无数个雷电交加的夜晚,是这个纳西族妇女在滂沱的大雨中搭起帐篷;翻山越岭时,多少处险峻的山崖峭壁,也是她始终走在最前面探路。在她险些滚落山涧的一刻,是她牢牢抓住了她的手;更是她省下最后两张干饼,在她冷热交迫的病中给她用荷叶捧来清水……
中军大帐。
那妇女闻言一笑,“邵多丽这么说,可知道不仅是咱们寨子,其他村寨里的平民女子也都姓‘玉’,那你是哪个玉家的呢?”
“叶果,怎的是你?”
那个侍婢被带进来的时候,低垂着头颅,连大气都不敢出,像是恨不能把腰弯到地上去。
一个多月的朝夕相处,甘苦与共,阿曲阿伊对她的陪伴照料,跟着她奔走风尘,夜行露宿,吃尽了苦头,却毫无怨言,早已抵消她之前并不单纯的动机,更让朱明月心存感激。
两人的约定,就这样敲准了。
阿曲阿伊抿着有些干裂的嘴巴,有些难受地说道:“对不起,帕吉美,是我骗了你。对不起……”
等玉娇领着小娃娃回来时,带回来了很多奇异甜蜜的水果。玉娇手里还捧着一件金线滚边的金葵色高腰筒裙,外套浅色对襟窄袖衫,做工相当讲究;另有莲纹的银腰带、银发簪、银项圈……无一不显出别样的简约和雅致。
尤其是骑着高头大马行在最前面的,一袭华贵肆意的紫袍耀眼,更耀眼的是他明媚至美的颜容。多情最是桃花眼,一顾流转生辉似嗔若笑,端的是比桃花更艳美、比春光更迷离,仿佛只需他招一招手,就能召回草长莺飞的灿烂春天。
在这楼里的这些少女,算上姗姗来迟的朱明月,刚好是二十一个。从二十一人中选出十二个来,不仅要样貌出挑,更重要的还是祷文的诵读,玉罕带着几个侍婢一起教她们,凡是背不下来的人、出错的人,都没少挨打。
朱明月有些哭笑不得地说道:“怎么会呢。我一个人从红河来到澜沧,人生地不熟的,好奇四处看看也属正常。再说,九老爷位高权重,深得村民的敬仰和爱戴,我去瞧一瞧曼景兰寨子,说不定还能有幸看到他老人家的真颜呢。”
李景隆被这样的不屑彻底激怒了,眼底怒火大盛,“姓沐的,你真当自己是云南藩王就了不得是吗?胆敢威胁钦差大臣,你这个云南藩王还想不想当了?功高震主,骄横跋扈,只需本钦差一句话,你小心你的脑袋!”
朱明月怔了怔,蹙眉道:“是岩布管事跟玉罕姑姑说的?”若说接近土司那荣是整个计划中的一环,玉罕的话也不算是说错了。
“有、还有一个女孩子……挺古怪的,好像知道些什么……”
一番话说得姑娘们唏嘘不已又惊又怕,这个时候,在靠墙的东南角忽然响起一道不冷不热的嗓音:“我要是你们,可不会想得这么简单。”
整个神祭堂哗然。
这么说珠儿跟那姓沐的待在一处,都在别庄等他。
“放心,玉罕姑姑不会有意见的。”
月弥像是听出了朱明月话中有撇清之意,慢慢地笑了:“哦?那你是因何而来?可别跟我说,你当真是来奉神的。”
萧颜轻声道:“临沧是元江府的门户,却也是红河彝族的一个分支。萧某是为了纳楼茶甸土司、普氏而来。”
“军师也不知道帕吉美是否真能到元江府,只是在最初就说过,假如帕吉美当真能够抵达,一定先要到大雪山来找他。”
李景隆挑着凤眸,笑容里含着戏谑道:“黔宁王莫不是忘了,皇上之所以让先遣役兵来传口谕,既是对黔宁王府的信任,也是因为深知兵贵神速。黔宁王若有军事调动,依照口谕即可便宜行事,根本不用等待朝廷的亲卫军。但黔宁王府在这两个月内都没有任何动静,不免让人怀疑,针对元江府的剿袭行动,是否真如呈递到御前的奏报上写的那样刻不容缓……”
李景隆眯了眯眼,显然也知道面前这个奴婢所言非虚,有些烦躁地扯了扯衣襟,在屋内踱了几回步子。却听那侍婢幽幽地说道:“但若是国公爷真想知道,奴婢会说。”
朱明月道:“你说的这个‘九老爷’,可是那九幽……”
到底都是训练有素的,那哨兵一声大喝之下,旁边的武士抡起手里的狼牙棒扫过去,矮小的羁縻马吭哧一下跪倒在地,马背上的男子像箭似的飞了出去。
以丽江土府的名义献给那氏土司的这些少女都死了,表示丽江府彻底从元江那氏的同盟关系中除名,丽江木氏给她精心安排的身份就成了一道催命符,再不能拿出来示人。而她更不能再用锦衣卫的身份。眼下想要进城,怕是要另辟蹊径。
一旁的帕文仰着脖子说道。
月卓拉被推进东厢最里面的一间屋子。
还真是让他猜对了,李景隆扬起醉醺醺的一张脸,朝着沐晟笑呵呵地道:“亳州牡丹啊。黔宁王肯定听说过对吧,刚刚孙夫人还在说,没机会带沈家的小姐再到此地赏花,只瞧了牡丹却错过了莲花,真真是可惜、可惜……”
“男嫁女?”
朱明月仿佛是感觉到了什么,不由得低了低头,苦笑道:“玉罕姑姑该不会想说,月卓拉咬出的人,是我吧?”
约莫是三个时辰之内死的。
盛夏的时令,也是西南边陲多雨之际,尤其是元江府摆夷族居住一带,雨水甚多,积雨集中,常会发洪水。摆夷族的竹楼因此下层架空,墙又为多空隙的竹篾,楼板和墙面用竹篱或木板制作,一防潮湿,二散热通风,三可避虫兽侵袭,四可避洪水冲击。
“因为奴婢放走了不该放的人。”
此时此刻,刀曼罗却不是在想这些,在朱明月要说话之前,刀曼罗忽然伸出一指,制止了她开口。
“早就听说元江的土司老爷威名,更听说曼腊寨子里住着四百多户人家,气派非常,想去见识见识。不知道曼腊寨子怎样走?”
还有那所谓的浮桥,是在几条并列的竹筏上面铺设竹板而造成的。正逢多雨时节,河面溢涨,浮桥多处几乎与水面平齐,河道最深的地方水已然漫过了桥面,且边缘遍布青苔,稍不留神就可能刺溜一下滑进河里。
朱明月蹙着眉道。
至于赐名,那是选拔之后的事。只有被选上的祭神侍女,才有资格受到神祭堂巫师的赐名,但刚刚那慈蔼的笑容、温和的话语,还有摸骨时赞不绝口的夸奖,都让她既敬畏又生出无限的儒慕之感。
朱明月急忙伸手扶着他,在摇晃的浮桥上稳住身体,“暂时不会去,但是我想知道,广掌泊究竟是在什么地方?与勐海的几处村寨、与南弄河又有多少距离?”
“就因为我是三管事岩布领进门的?”
阿萦本就不是她的奴婢,临危自保,不得不向玉罕低头。
帕文咧开嘴,“都说玉娇姑姑不仅人美,心地更好!”
“你能不能带我进城?”
亲疏有别,她到底是刀曼罗最宠信依仗的教习姑姑,刀曼罗一向最听信她的话不是吗?而依照刀曼罗一向不爱管事的秉性,应该还没去查这香丸的药效,那么这粒香丸究竟是哪一种,是不是她以为的那样还不一定……玉罕满怀希冀和真挚地说完,只见刀曼罗勾了勾唇角,媚声道:“哦,既然是这么好的东西,不如——”
白日里不是有个姑娘惹怒了掌事侍女,已然落选了吗?怎的还要挑人去祭神阁!
萧颜显然有很多话想要问她,一时又不知该从何问起,好半晌,才有些艰难地问道:“那么,沈小姐的这趟元江府之行……”
一不缓解冲突,利用土府家族的从中调解,化干戈为玉帛;二不准备反攻,反而是眼睁睁看着对方调兵、备战。而同样是等,沐晟不着急,是因为黔宁王府谋划几年,并不急于一时,是按部就班、胸有成竹;元江府也不急,不但不急,更给朝廷二十六卫羽林军的抵达提供了充裕的时间。
昨夜她就在屋苑里,跟朱明月在一起。自从几日前被派到弱水阁,伺候这些被巫师点了名的祭神侍女,她除了打水伺候她沐浴,几乎寸步不离朱明月身边。而在岩布和玉罕各自不同的“嘱咐”之下,阿萦一度庆幸自己跟了一个好脾气的主子,安安静静,本本分分,三日来不是在屋里背祭祀祷文,就是到后苑喂鱼赏花,连苑门都没出去过,让她省了不少心。不像其他几位姑娘那么骄横挑剔,整日吵着想在前苑转转。
沐晟淡声说着,便要离开原地。
原来还是个深藏不露的。
朱明月是官家小姐,又是宫里出来的,再怎么跟着沐晟在外颠沛劳顿地赶路,住的也是单独宽敞的大帐,睡的则是小羊皮铺热火烫过的暖地铺,哪里见过这种席地而卧的竹板屋——仅隔着一道竹门,里面是主人寝房,睡着玉娇的一大家子。
那哨兵摸摸鼻子,似不愿意跟个妇人计较,吆喝一句:“笑什么笑,过过过,下一个跟上!动作利索点儿!”
“许久不见,黔宁王别来无恙。”
萧颜在永德大雪山住了半个多月,自然不知道景东厅发生的事。而事到如今,朱明月的这个身份已经没有必要再隐瞒——她既想要去元江府,就必须摆平萧颜;阿曲阿伊作为萧颜的人,一路跟她到此,萧颜也不可能蒙在鼓里。
沐晟冷而淡然地看他,道:“本王只知道曹国公是传旨而来,不晓得还是来当监军的……如此倒是甚好,本王稍后会让人将之前针对元江发兵而产生的一切兵力部署和调动,呈报给国公爷审阅,届时还望给出意见,以便本王和诸位将领参考修正。”
“黄草坝过来的?”
供奉着族内神明、一向是宝相庄严不可亵渎的神祭堂,在选拔祭神侍女的期间,不允许任何男子涉足,谁知道这暖堂里的女子香闺,居然出现了一个男人。
姑娘们大多是插科打诨心不在焉,却迫于玉罕的厉害,又怕被掌事侍女呵斥,敢怒不敢言。当然,也有个别人一心想要被选上,表现得极为认真勤奋,就比如那个花苞髻的少女。
接连不断的瓢泼山雨过后,雨后初霁的晴空一片蔚蓝。几只飞鸟从雾霭缭绕的林间穿梭而过,淅淅沥沥的水从瓦当上淌下来,像是整个府宅山庄都在下雨。
“可我怎的听说,这曼听河里养着食人鱼呢。”
叶果是极聪明的,月弥却比叶果更聪明、更有心机,可是这么多年来,那氏土府从没有一个正经的妾室,不是没有原因的。纵然土司老爷一直贼心不死,在各府、州、县搜罗年轻少女。很多土官流官为了讨好那荣,不断地往元江府秘密运送美人。不少侍婢自恃貌美,总是妄图勾引争宠……可惜,对手是刀曼罗,孟琏刀氏的嫡出二小姐,那个不能以常理估量的女子,每一次都用实际行动告诉这些人——爬床,是要付出惨痛代价的。
再聪慧骄傲,也不过是个十五岁的小姑娘,哪里禁得住这样的羞辱和折磨。
召曼眯起眼,“哦?哪个?”
“那我、我还有没有机会见到土司老爷?”朱明月有些为难地看着她,“倘若无功而返,我真的不好交代……”
“守夜的安排,是一早就定好的,岂能容你抗拒!”玉罕喝道。
朱明月知道问到此,便不用继续下去。
萧颜靠着金心烫绒的靠垫,一双眼睛清透得仿若不食人间烟火,却是略含笑道:“给所有的内线传口信,一切行动取消。在没有我的命令之前,谁都不准擅自行动,更不准给沈小姐添麻烦。”
在神祭堂待了整整三日,待选的祭神侍女谁都没看到传说中的大巫师,于是作为教习姑姑,玉罕的话无疑跟圣旨一样。朱明月跟着玉罕一直走到穿香殿北面的耳房里,不算宽敞的地方,只有两个身体壮硕的粗妇守在门外。
飞羽缨枪,红巾宝铠,浩浩荡荡的队伍仿佛笼罩在一片明灿灿的光彩中。等离得近了,还能听到马脖子上銮铃发出动听的响声。
“我、我是箩西村寨头人的女儿,是红河贵族,你不能像对待她们那么对我!”
正午刚过,苑外日光和暖,朱明月却感到后背隐隐发凉。
从高高的山麓往下,能眺望到一衣带水的澜沧江。雄踞壮阔的横断山脉,隔出一道源远流长的江水,深谷间是参差不齐的大岩石,岩缝还间或开着桃花,笼罩着晨曦淡淡雾霭的宽阔江面,一汪澄碧的江水蜿蜒地往南奔流。
岩布慢悠悠地往前迈着步子,嘴里絮絮地吩咐着。
刀依兰的这枚稍大一些,刀曼罗抚摸着青铜环上斑驳的锈迹,从绣衫里拿出自己那枚略小的,凤目里划过一抹黯色,“这的确是我姐姐贴身的配饰,上面刻着夔纹和刀氏族文,内圈还有一处细小的缺口,不仔细是摸不出来的。”
雅莫像是喜出望外,一把将她搂进怀里,摸着她的头道:“真是个好孩子……”
“带给谁?”
朱明月点点头。
“军师,沈家小姐这么安排,莫非是她知道即将有变化,故而担心玉娇和她的家人被连累?”帕所迟疑地问道。
原来是认识的。
“玉罕姑姑能否给条生路,我会……安分守己。”实际上,她一直都很安分守己。
这里也是唯一一处只见彝族却没有摆夷族人的地方,蜿蜒的山道上,来来往往的是手执户撒刀的彝族侍卫,有几个人的面目还是她曾见过的。
显然月弥理解错了,她以为朱明月能安然无恙地回来,是因为有雅莫的关照。这样的人,就是她必须要拉拢的,而作为一个没有任何依仗的平民女子,红河的贵族小姐能来示好,难道不应该感激涕零地争取吗?可惜,她不知朱明月真的不是为此而来。
朱明月曾在建文宫中遇到过很多死士,那些死士也因为这样的遭遇而付出生命。玉娇不是她的死士,但当她出面接应自己的那一刻,就注定了她的命、她家人的命,都走到了尽头——她会后悔吗?
这还是那个以折磨年轻女孩子为乐,别说是敢勾引土司老爷,便是有那份心都要用最残忍的手段将其置于死地的那氏土司女主人吗?看见这么一个狐媚之相的小贱人,不即刻痛下杀手,反而任由她忤逆乱语,还有一搭没一搭地陪着她闲话?
小和尚说完,又道:“你是不是要进城啊,跟我一道走吧,我领你过去。”
身披着雪白斗篷的少女们,婀娜多姿的二十几个人,行进在莲形的九曲回廊上,蔚然成为一道惹眼的风景,却都低着头,任宽大的风帽遮挡着脸,谁也不敢交头接耳,更不敢东张西望。
毫无疑问,不仅是玉锦罗、陶赞,不仅是陶氏土府满门,甚至那个自作主张收拾了玉锦罗的人,一旦被刀曼罗逮住,都会用最残忍的方法将其置于死地。那么,勾结黔宁王府混进那氏土府的人呢?
明媚阳光下的少女穿着桃红色筒裙,神态俏皮灵动,眼角略上翘着,衬得一双眼睛更是亮若朗星。
而玉娇是帮她通过关卡的人,还曾将她留宿在家中,无论怎样,玉娇第一个跑不掉。
花叶在静谧的风中簌簌颤动,男子冷漠的视线仿佛是在看一个唱戏的跳梁之人。李景隆很久没被人用这种目光看过,嘲弄地挑了挑眉,虚晃着脚步走到汉白玉雕栏前:“确实有件事想问,这么半天,为什么没看到珠儿?”
“不是很少,元江府的内城村寨向来不收纳外面来的人,尤其是澜沧往南、土司府附近。九老爷住的勐海一带就更是了。”
“那我们平时可以出楼吗?”
朱明月听他言语间多有袒护之意,也没再坚持。那厢,男子又从怀里掏出两包药粉,将其中一包递给她,“属下名叫岩吉,是这曼听河两岸的守卫。小姐先把这个洒在鞋面上,待会儿过河的时候,走哪儿洒哪儿,那些小鱼便不会靠近。”
掷地有声的一番话,顺理成章扯出了另外两个人:岩布、雅莫。
“选中的那些,听说要留在神祭堂里奉神,直到十八岁。但是听阿妈阿爸讲,好像从未见到那些女子再露过面。”
“雅莫,不要以为我不知道你打的什么主意,别以为有土司夫人撑腰就能为所欲为!”
搭在竹筏上的浮桥本就不稳,踏在桥面上,等于是一脚踩进水里,摇摇晃晃的。朱明月撒完药粉,就挽着裙摆,小心翼翼地在浮桥上淌水,每一步都走得格外仔细。越往前走水越深,脚底下就越滑,浮桥两侧都是彩鳞的游鱼,摆着鱼尾游得优哉游哉,却都游到她近处又摆摆游开。
徐徐朝自己走来的女子,身若无骨,媚意横生,每一步都有说不出的风情。朱明月却没错过刀曼罗眼中一闪而过的嗜血杀意。这么小的一间暗室,贵妃榻和矮案的距离能有多远?眼看着刀曼罗扭着水蛇似的腰肢,即将走到近前,朱明月从袖中拿出一样东西。
旁边的侍婢面色一寒,就想上前堵住玉罕的嘴,却见她忽而癫狂地大笑,叫道:“召曼、召曼,你这个淫棍、色魔,没用的废物,墙头草,枉我跟了你,你却一点都帮不上我!活该你被雅莫那个吃人的老妖婆取代……贱人、恶鬼,你们都该死,你们都会遭报应、遭报应!”
那奴仆说罢,忽然想起了什么,又道,“不不,应该是二十一个。迟了几日,三管事亲自送进来一个,说是四排山头人未过门的小妾,顶替之前病重来不了的。”
妇人抓了抓渔网,像是有些紧张、又有些疑惑地道:“邵多丽初来乍到,可别乱走乱闯呢。假若觉得闷了,就让玉娇带着你上山去转转,且是曼腊寨子也无妨的。这样吧,赶得早不如赶得巧,我先带你过去瞧瞧。”
天幕瞬间黯淡了下来,在沉沉的夜色掩映中,一道黑黢黢的人影,悄无声息的,钻进了这只供女子休憩的暖堂香闺。
“原来你还知道这先来后到的规矩!”召曼咬牙切齿地瞪着她一副事不关己的模样,攥紧了手,恨不能将她手里的茶连带茶碗一起扣在她头上。
是非曲直,还用再说吗?
面容铁青的女子理也没理她,走上去直接用伞柄杵开虚掩的门扉,踏进了屋。屋内的少女仅穿着一件贴身筒裙,听到响动拿起屏风上的外衣披在身上,等裹好了,不慌不忙地转过身来。
一切似又回到五年前。
弱水阁那间雅室里的熏笼,早就被点燃了迷香,玉罕让朱明月事先服下迷香的解药,又给了朱明月一粒红色香丸,让她在恰当时间把香丸捣碎了,利用檀香和香丸的双重混合药效让雅莫一睡不醒。但在那昏迷的整整一炷香时辰里,也绝对不够时间将整串钥匙拆解开来,再一一串接回原貌。这样等雅莫迷迷糊糊地转醒,就会当场发现这个意图偷她钥匙的贼。
“这位便是孙知府吧,迎接的方式好特别!”
“还有,收拾一下,这几日我们也离开。”
两人的目光交汇,这时候,一个侍婢从走廊复道跑过来,“小主子,小主子!”
土司那荣满面含笑地拉着这位巫医的手,走上元江府最高的那座城楼,用高亢而激动的声音朝着城下聚集的几万族众宣布:弥陀莎,当之无愧地成为摆夷族的大巫师。
帕文欢呼一声,一蹦一跳地往城里走去。
朱明月背对着她,似笑非笑地说道。
这仅是前苑,会客和下等奴仆住的地方,隔着一道高砌的金雀漆画大照壁,再往南是中苑和后苑,土司老爷和土司夫人住的地方。可单是这几道长廊,就横跨了大半个湖面,将远近山水雨林都囊括在内,处处飞扬的是堂皇奇伟的神采,彰显的则是皇恩浩荡泼天富贵。
衙署的官吏身着官袍、守城的士兵身披甲胄,排成整整齐齐的两道队列,中间是敲锣打鼓、欢天喜地的百姓,簇拥成一团翘首等候。这几乎是比迎接沐晟更隆重、更热闹的场面,由孙兆康亲自领着东川全体军民,专程迎接从应天府远道而来的皇家亲军卫队。
“奴婢不能多说。只能告诉姑娘,洗尘茶不要多喝,入汤后更要找视线不明的地方!”
“这是我家侄媳妇儿,便不必查了吧!”
在兵连祸结之前,在即将到来的无妄之灾前,并没有太多时间给她做准备。暴雨之前的这段宁静,却恰恰给了她准备的余地——很多事,就要发生;有些关键人物,也要渐渐浮出水面了。她既已身在此地,锦衣亲军都指挥使司的力量,既已加入战局,不妨在这场即将发生的边陲动乱中,助他一臂之力。
连翘道:“看来国公爷很了解内情。”
隔着一道灰砖围墙,墙外面是前苑的走廊复道,作为与中苑、前苑间隔的那道锦雀大影壁就离着不远。院墙回廊外的一棵大树上,一个身着短粗布裤的奴仆,整个人都趴在树杈上,两条腿跨着梯子,手臂往上伸得老长。
“要多听少说,多学慎行,更要一心一意地想着如何奉神敬神,切不可有任何杂念。”
临水而建的竹楼十分精巧别致,是专门用来安置待选祭神侍女的,举架比其他几座竹楼都要高。朱明月脱了鞋,扶着竹墙拾级而上,还没等走上二楼,就听见上面传出一阵嘤嘤哭泣的声音。
姑娘们七嘴八舌地议论开,那个被提问者却垂了眼睫,面颊上一抹似悲似喜的笑容,喃喃地摇头道:“留在神祭堂?那么多的姐妹,怎么可能都被留在神祭堂或者土司府、神庙呢。等到见大巫师的那日,一切都会清楚的。”
原来都是靠死记硬背。
解脱?解脱到了只有土司老爷和土司夫人才能住的中苑去?
最后的两个字含着无限警告。李景隆的脸因怒不可遏更红了三分,拧紧眉头咬牙切齿地说道:“下官也尊称你一句‘黔宁王’,劳烦黔宁王你把刚才的话再说一遍,什么叫‘她去了元江’?”
朱明月看着这变脸比翻书还快的妇人,不禁道:“我真是玉娇家的呀,新媳妇刚过门。”
“她去了元江。”
少女的声音轻而带怯,玉双盯着她,脸上泛出一抹了然的笑,“你是府里的三管事领进来的,而我是玉罕姑姑的人,你这心思可动错地方了。”
这时,一个掌事的侍女从小径那边走进来,扬声道:“从今晚开始,你们所有的人要轮流在祭神阁里守夜了,每人一夜,隔五夜换一人。”说罢,指了指池中的一个少女,“今晚是你。”
“你尝一尝吧。”
在马蹄踏地激荡起的飞扬沙尘中,每个将士身上都披着抹金甲、青织金云纻丝战袍,胯|下烈马也是清一色的锁子头盔、火漆钉护腿,被阳光这么一照,连地上的尘土都是亮的,直晃得人睁不开眼睛。放眼望去,简直是腾云驾雾的天兵天将一般。
月卓拉拼了命地挣扎,歇斯底里的尖叫声有些骇人。姑娘们面面相觑,都不知发生了什么,玉罕面尤带怒容,转而朝向池边余下的几名粗妇道:“你们两个留下,其余的都跟着过去,留下的,把人给我看好了!但凡有什么差池,我让你们都去喂鱼!”
少女巴掌大的小脸,一双黑眸点漆似的,眼皮微抬往河水里一撩,道:“喏,就是那些。看上去艳丽无比,却尖牙利齿,凶残得很。若不是处置犯了错的人,平常很少有村民会来这里……”
少女伫立在雪白窗纱后,隐约轮廓,却能想象出究竟是怎样一位绝色佳人。西南夷族的姑娘并不乏出众的相貌,且素来以黑为美,与中原汉家衡量美人的标准不大一样,但月弥不得不承认,眼前的这个汉人少女,真的很惹眼。
“我说,我说……是三年前落选的一个祭神侍女,是她跟我说的……”月卓拉脸上的泪未干,又扑簌流下。
玉双。
那妇人闻言脸色陡然一变,“你打听这个做什么?”
朱明月站在敞开的琐窗前,正在擦拭微湿的发梢。两人隔着一道雪白的窗纱说话,朱明月的目光,很自然地落在对方手里的一根芙蓉花枝上,“不然还能如何?问她出卖主子的大罪?”
两人挨着河岸,朱明月再往后退就是浮桥,那妇人这么一撞,显然真是想把她推撞进河里。然而还没等碰到她的肩,就听头顶上传来一声几不可闻的叹息。
风华绝代,岂止女子。
曼腊土司寨的村口有一棵古老的菩提榕,挂着湘色和冥黄色的丝带,看样子像是村寨里的神树。粗壮的枝干七八个人都合抱不过来。菩提榕的旁边还有一口神泉,泉眼就在隔着陇道不远的一片湖沼附近,不时地咕嘟冒出一两股水柱。
尤其一想到他此刻正率领着东川的卫所军队,跨越千山万水,路途迢迢奔赴元江府而来;一想到,有那么一个人也为着同样的目的,夙兴夜寐、枕戈待旦,时刻浸润着阴霾和紧张的一颗心,她就会变得异常宁静。
李景隆弯起唇角:“再晚也是圣旨,黔宁王也得等不是吗?”
沐晟勾唇露出一抹很冷的笑,几分瘆人,“本王不怀疑曹国公你的能耐,但是本王怀疑,国公爷有没有机会去说。”
阿普居木顺着九曲回廊走过来,就看到沐晟独自一人负手伫立在湖畔,阳光在他身上镀了一层没有温度的白光,平添了几分拒人于千里之外的疏冷气息。
“末将知道,一律就地格杀勿论。”
此时此刻距离先遣传令官送来朝廷准许发兵的口谕,足足过去了两个月的时间,沿途接到通知的卫所和驿站盼星星盼月亮地等,终于在两月之后六月初一的这日,接到了御前钦差即将抵达的消息。
然而不等她走到城门下,首先映入眼帘的却是让人悚然的一幕。
在后面推车过来的老瓦工,见状,不禁含怒嚷道:“怎么回事儿啊,刚烧好的瓦片,你还想不想干了!”
男人的声音很轻,穿耳而过就像是让人不寒而栗的魔音,手上的力道却在一点点的加重。召曼扣着月卓拉的手忽而转向扶上她的肩,抓着她本就轻薄的襟口一扯,狠狠握在她的胸脯上。那一刻,月卓拉想要尖声嘶叫,却被扼住喉咙发不出半点声音,心里极度恐惧的情况下,她瞪大一双泪眼,使劲踹着双腿。
一行人又跨过月亮门,鱼贯往东面的抄手游廊走。
“月卓拉的确是彝族人,可我也调查过你的背景,你根本不是四排山头人未过门的妾室,更不是来自沧源佤族。你的身份比她更让人怀疑。”玉罕一瞬不瞬地盯着朱明月的脸,丝毫不放过她的表情。
可若真是黔宁王府安排的人,犯不着拐这么大一个弯,又何必仅为了送一个口信就送她羊入虎口?但她不是萧颜的人,那些绝顶聪明的巧思和手段,又是从何而来……听说,她是四排山送来的,是最后一个进府的待选祭神侍女,路上耽搁的时日,难道就是因为遇上了萧颜?
“奸细?”
“这位是?”
岩吉闻言唬得扭过头来,动作幅度有些大,连桥面都跟着左右晃了一下,“小姐要去广掌泊啊?”
孙兆康点头哈腰战战兢兢地走了,阿普居木也被沐晟示意退下去,偌大的湖畔花圃,只剩下他和李景隆两个人。
岩吉有些抱歉地看着她,朱明月也没说什么,接过对方递来的白色斗篷,轻轻一抖,轻薄垂坠的料子刚好裹住双肩。
“如果曹国公真想知道,不妨去问一个人。”
“头人啊……哪个头人?”
穿过一片浓密的芭蕉林,帕文抬起手,指了指掩映在盎然绿意中呈半圆形的城阙,“你看,前面就是东城小门了!”
在汤池外伺候的侍婢比昨日少了,多了几个体格健壮的粗妇,手执棍棒,凶神恶煞,不知是在防范些什么,不善的目光徘徊在池中姑娘们的脸上,仿佛是要盯出窟窿来。
身着甲胄的校尉掀开帐幔走进,拱手道:“启禀曹国公,王爷说前方的山体都坍塌了,得等雨停了,才能判断是否要排开路面,还是绕路。请国公爷暂时委屈一下。”
即刻有奴仆手脚麻利地将玉罕的尸体拖出了殿外,又擦了血迹,在上面撒上一层薄土。
李景隆一抬腿就利落地下了马,向对方拱了拱手。在他身后,三千羽林军勒缰下马,军容整齐地一致下马列队。
摆夷族信仰勐神,也信仰佛教,除了勐神祭和寨神祭,几百年来元江府几乎村村建寺庙、月月过佛节,男孩子在七八岁时更要入寺为僧,学习古老的傣泐文和佛经教义。初入寺受戒的小和尚,摆夷族语里就称为“帕”。
玉娇“嗯”了一声,笑着道:“所以村里的人都说我们家是好福气,一连生的都是女儿!”
顺着山麓一直往上走,两侧依地势而建的是大大小小的精巧竹楼,以粗壮的大竹子支撑,悬空铺楼板。屋顶用茅草排覆盖,竹墙的缝隙很大,既通风又透光,楼顶两面的坡度比较大。整座竹楼分为两层,楼上住人,楼下饲养畜生、堆放杂物,也是舂米、织布的地方。
玉罕讷讷地缩着肩,“……”
高约百丈的台基,笔直地通向元江那氏土司府。
雪亮的闪电在一刹照亮了屋内对峙的两人,朱明月唇角微弯,轻轻摇头道:“玉罕姑姑贵人多忘事了吧……那枚钥匙,我不是已经交给姑姑了吗……”
在元江的城楼与官道之间,隔出一大片空地。现在封了城门,偌大的地方并无一人逗留,显得格外空旷冷清。
都开始觊觎第一把座位了,这还不叫争?召曼强压着满腔怒火,不阴不阳地说道:“雅莫,不是我不同意,族规就是族规,就算是土司夫人,也凌驾不过族里几百年的传统!”
“我看你就是贪玩耍滑成心怠惰,罢了罢了,你也别在这儿耽误工夫了,收拾收拾东西,今日就滚出土司府吧!”那掌事侍女越说越生气,宽大的袍袖一挥,将案上的器皿全部掀翻,香炉书简散了一地。
那哨兵皱眉看着面前一大一小两人,片刻,有些烦躁地摆了摆手,“算了,过吧过吧,反正是玉娇你作的担保,出了事你们全家都别想跑!”
朱明月到晒台前目送着母女二人的背影,一大一小两个女子有说有笑地顺着楼前的小路,往寨子西面而去。
“可只有你偷了钥匙!”
官道两旁的姑娘们红着脸不敢看,却在后面争相追随。那些半老的婆子啧啧称奇,瞅瞅这个又瞅瞅那个,怎么看怎么一个俊。
朱明月现在用的身份并不是摆夷族人,对方却连问都没问,就直接给了她一个摆夷族平民女子的名讳。朱明月的余光瞥过案上袅袅的檀香炉,略垂下眸,似怯非怯,似喜非喜地说道:“若、若蒙不弃,玉恩愿追随您左右。”
神祭堂,似乎要变天了!
阳光和风从竹片缝中透进来,几乎一宿未合眼的少女揉了揉酸疼的脖颈,听到竹楼外传来的一两声鸡鸣。
“小姐请看,那里就是土司老爷的曼腊寨子。过了椰林会有守卫,这是通行的腰牌,里面都安排好了。”
夜色渐渐弥漫上来,汤池水面上只剩下一层淡淡笼着的轻雾。周围的篝火内抽去了焰石,连竹林里挂着的灯盏都掐灭了,唯一的亮处,是暖堂前挂着的一盏猩红色灯笼。一晃一晃的光晕,亮亮的,幽幽的,在夜色中散发出一抹别样的妖娆。
玉恩,即像莲花一样的少女。
“十来天!我真的受不了被那些人呼来喝去、动辄打骂,尽是些折磨人的招数,我连一天都不想过了!”
“放心吧,是你的东西我一样都不会拿走。”
玉罕说罢,张嘴狠狠咬在武士拦住她不放的手,趁机甩开了武士的禁锢,扑通一下扑跪过去。
“怎么,你就这么放过她了?”
刀曼罗别的没听,单截了这一句出来,似笑非笑地看向朱明月。
很少有人真正见识过锦衣卫的绣春刀,只闻其名、只知其形的原因,不仅是由于锦衣亲军都指挥使司直接对皇上负责,身份神秘而超然,更是由于拥有绣春刀的锦衣卫,除了极个别是仰赖非富则贵的家世,其余则大多是专为拱卫皇权而存在的秘密人物。
玉罕脸色刷的变得惨白,怎么会是刀曼罗?
否则不会成为一名死士。
等那桩消息送到东川府沐晟手上,朱明月已经先一步抵达了元江。这是在她与张晓谶分别之后,策马夜行的第六日晨曦,等瞧见临沧驿站的影儿,前后途径了五座府城、跋山涉水风尘仆仆地赶路整整一个半月的两个人,疲惫不堪,也狼狈至极,却仍有一丝见到曙光般的狂和图书喜。
平淡的语气,让男子的面色看不出喜怒。
离老远就闻到一股醺醉的酒气。阿普居木撇了撇嘴,真当自己是游山玩水来的,这才刚到东川居然就喝高了。
晌午的太阳已然烈烈暴晒,刺眼的阳光照耀着这片尚未开化的土地,也照耀着这座洪武十四年投诚于明王朝的府城。
“这是干什么,你们……竟敢对我动手……”
看来这那氏土府的人都有偷窥的癖好。
玉娇笑吟吟地说道:“咱们摆夷人不像你们汉人重男轻女,对女子的规矩也多。咱们是喜欢女儿的,在族里女孩子的地位总要比男子高些,一应衣饰用物也必是精而细之。将来男孩子心仪哪个女孩儿,想要嫁给她,还要亲手打造银饰讨她欢心。”
玉罕“啊”的一声尖叫,下意识地就想扒住刀曼罗的腿,却被两名武士粗暴地往后拖拽,三两下死死地按在地上。一个侍婢走了过去,捡起掉在地上的红色香丸,掐住玉罕的下颚,使劲掰开她的嘴,将香丸往里塞。
雅莫说罢,执起朱明月纤细的手腕,将手伸进她的袖子里,以手相覆,沿着关节一寸寸地往上揉捏,一边揉还一边品味着。
月卓拉挠抓着召曼的手,惊惧得死命挣扎。
对,他记得她叫玉双。
玉罕见她进来,急忙迎上前。朱明月掩上门扉,从袖中掏出一枚钥匙。
朱明月知道雅莫这是在给她摸骨,说起来,摸骨算是玄门道学中算命的一种手段,可她有种说不出的怪异感,被触碰的肌肤起了一层鸡皮疙瘩。雅莫像是完全没注意到她身子的紧绷,眼神儿半明半寐,略显粗糙的手指不急不缓地沿着朱明月的手臂往上,好半晌摸完了,把手从她袖子里伸出来,又徐徐抚上她的后脑、眉心、耳垂……
触手的肌肤很凉,也不是想象中的柔嫩滑腻,有些硬。男子的动作下意识地僵了一下,猛地将侧躺在榻上的女子翻过来,这一下,连身下的被褥都跟着卷起来。却见月色中的佳人,仍直挺挺地保持着半蜷的姿势,胸口的位置,豁然插着一把刀。
若是猜得没错,萧颜已在临沧住了半月有余。半个多月的时间里,为了把危险降到最低,必须与世隔绝,不跟外界有丝毫联系,故而他应该并不知道,她已经一路过关斩将到此。然而他又仅凭揣测,就预知了她会到来。
“我……”
那姑娘一副恨铁不成钢的样子,道:“三年前的勐神祭就是召曼大巫师主持的啊。那个姐姐回家后,嘴里一个劲不停地喊着‘召曼’‘召曼’两个字,像是有什么深仇大恨似的。要我说,肯定是那召曼大巫师凶神恶煞,比玉罕姑姑还厉害,才把那个姐姐生生吓傻的。”
谁会想到这座用于教习待选祭神侍女的殿阁,在不易察觉的暗处有一双眼睛,时刻窥视着殿里面的每个人。只是出乎朱明月预料的,藏在暗室中鬼祟的人不是大巫师召曼,不是土司老爷那荣,而是土司夫人刀曼罗。
“土司夫人说了,最近总会有像他这样的,以各种名目混进咱们元江府图谋不轨。不严密排查不行,错漏了一个也不行!凡是被抓住还敢负隅顽抗的,下场都逃不过一个死!还有,谁敢包庇贼人,别怪族规无情,同等惩罚论处!”
仿佛是猜到帕所的疑问,萧颜轻声道。
女孩子们由那巫姑领着走过藤桥,隔着两道恢弘的红漆竹廊,再往前就是阻隔着前苑和中苑的金雀漆画大照壁。顺着廊柱拐了个弯,又离那道影壁渐渐远了,待在一座漆皮的大门前停下,厚重的推门声过后,一股混合着熏香的烟气扑面而至。
姑娘们多是村寨里土生土长的,哪里来过如斯美妙之地,无不惊讶地瞪大眼睛。却见粼粼的水光照耀在玉砌雕栏,缭绕的白气自水面上蒸腾飘起,一朵一朵,恰似盛开的白莲。几只仙鹤穿梭在山石岸畔,钟灵毓秀,让人感觉恍若仙境。
“绕路呢?”
召曼轻笑一声,走到月卓拉面前抬起她的下颚。月光从窗外洒进来,被水浸湿的发梢黏在她的额头上,显露出浓丽的瓜子脸,一双泛着泪光又惊又恐的大眼睛,让人陡然生出想要痛惜抚慰,却又更加想欺侮凌虐的冲动。
刀曼罗因此曾咬牙切齿地恨道:“千万别让我知道是谁这么多管闲事,擅自杀了玉锦罗!那贱人要是落在我手里,我有一千种死法,让她后悔来到这世上……不,她一定会落在我手上,用不了多久,就连陶赞那个贱男人也会由我处置,届时我让他求生不得,求死不能,再让他眼睁睁地看着整个陶氏土府去给我姐姐殉葬……”
“萧军师想问什么?”
说着说着,眼圈一红又掉下泪来。
翌日,府里面突然有命令宣布,这次勐神祭祀的大巫师人选要更换。
良久,萧颜怔怔地抬起头看她。
“若是侥幸被选上祭祀的侍女,是你几辈子都修不来的造化,是勐神保佑。记着千万谨慎仔细,否则冲撞了神祭堂,污了神明,你一个人身死是小,连累了……”
拿在手中,威压之气透鞘而出。
“今年这批颇有几个出挑的,出身也不错,据说还有两个是头人的女儿,保证让您满意。”
刀曼罗露出一个更惊诧的表情,然后捶着炕桌,笑得花枝乱颤:“看来,妹妹果真是喜欢那个又老又丑的家伙!要不这样好不好,妹妹便留下来,让他伺候咱们姐妹俩快活一阵子!”
蒸腾的温度让她有些头晕目眩,人多眼杂,容不得她多想,只能接过来含在口中吞了。而不论这是什么,香汤蒸润着肌肤,都会加速药效的发作。
房门没落锁,“吱呀”的一声被推开,扑入眼帘的是一张锦衾竹榻。榻上,青丝铺开、玉|体横陈,竟是一个玉柔花软的少女,曲卷着的双腿,轻薄的白纱根本遮不住胸前的风光。
阿曲阿伊的脸憋得通红,好半天才讷讷地答道:“帕吉美,我不是有意要瞒你的,是军师他说过要暂时保密。”
就在朱明月进入元江内城的前一日,东川府迎到了姗姗来迟的朝廷二十六卫羽林军。
“最近,是不是经常有其他府城的土官和流官前来拜访?”
“绣春刀除非御赐,否则绝不能擅自佩戴,萧军师认为小女有几个胆子,敢忤逆皇命。”
她回来了?
榻上的男子闻言抬起头,略显苍白的面容上一抹疑惑,“送出来了?”
李景隆抄起巾绢擦了把脸,随手把衣襟一扯,就听到外面禀报声。
“玉娇。”
那名武士领着她走进寨子的时候,靠近一间作坊的小楼外,有工匠正在修葺屋顶。架着竹梯,一拨一拨的人推着车把烧好的瓦送过来,离着不远便是一个烧窑坊,里面传出浇水转釉的声响,还有铲沙的声音,热烘烘的气息离远也可见。
萧颜抬起眸,看着她的眼睛里一抹温笑。
饶是李景隆,也不禁倒吸了口凉气:“因为什么?”
负责照料朱明月的侍婢是阿萦,三管事岩布特地从身边拨过来的,像是蒙尘的珍珠终于绽放了光芒,岩布觉得朱明月的破格入选给他争了脸面,开始重视她的存在,又十分庆幸自己之前的决定,并没有拘泥于她的来历而将其埋没了。当然,这些话是不能对外人说的,故此特地让阿萦悄悄地给她带口信,让她好好表现,说是用不了多久,她进府的愿望一定能实现,让她届时别忘了他对她的知遇之恩。同时,也特别捎来一罐苕子蜜,说是怕她吃不惯舂米,让她拌在饭里吃。
朱明月望着屋苑竹栅栏两旁的彝族侍卫,轻声道:“还是我自己去吧,想必萧军师已经等候我多时了。”
“咱们进了这里,在甄选之前就都不能回家,更不能轻易被外面人看到容颜,否则就是玷污了神明,要受处罚的。忍吧,忍忍也就熬过去了。”
况且李景隆并非监军,根本没有督查将帅的权力。
朱明月却像是丝毫没察觉对方的凶狠杀意,低了低头,道:“姑姑可别冤枉我啊,那钥匙明明就是玉罕姑姑让我去偷的,在我拿到之后,自然是交到姑姑手上。否则……没有玉罕姑姑的提点,我又怎么知道哪一把该拿,哪一把不该拿,哪一把,又是能够打开祭神阁大门的呢?”
这个时候,外面响起一个男音:“召曼大巫师,有个侍婢要见您。”
中原汉室生女孩是弄瓦之喜,生下男孩儿才是弄璋之喜,在摆夷族的传统却刚好反了过来——平民无姓,女子便以“玉”代姓,男子则是“岩”,矜贵之别,明显是重女轻男。男子将来还要嫁到女子家中,为其家里从事生产。朱明月看过《云南志》,上面对于西南边陲诸夷族民众的不同习俗介绍,大多是让人闻所未闻。
整个弱水阁乱作一团。
“跑,看你还跑啊!”
“那好,但凭玉罕姑姑安排。”朱明月像是下了决心,目光坚定地答道。
“前前后后我光是准备就花了整整一年,又一年选人,再一年观天象,否则为什么祭祀会三年一次?你倒好,等我全部做完了,你二话不说就找刀曼罗夫人抢了个现成的。你的良心让狗吃了,就不怕接不下来砸手里!”
萧颜找不到合适的理由,只得这般猜问。
“这丫头不服管教,先把她带到东厢去!”
玉娇面上一抹笑容,“‘问今是何世,乃不知有汉,无论魏晋’。美则美矣,沈小姐可不要被眼前的‘良田美池桑竹之属’给骗了哦。”
“吾皇万岁。”
“沈小姐是官家人吧?”玉娇轻声问她。
阿曲阿伊把她领到永德大雪山时,午后的太阳刚好照耀到白雪皑皑的山峰,连绵壮阔的雪山在阳光中呈现出一圈迷离的金色。积雪最薄处的半山腰,是一望无尽的茫茫的林海,依稀可见成片成片的杜鹃花,在山间林海开得火红欲烈。
但见那人伸出手一把将他从地上拉起来,然后朝着城门下望了望,拧起秀气的眉,道:“怎么就孙知府你们几个,其他的人呢?”
妇人的话语刚说到此,突然自己就闭了口。她转过脸来,凶恶恶地瞪着朱明月道:“不对,你打听这么多做什么?”
这曼听河当真是通往曼腊寨的必经之路。
直到她脸色憋得发青发紫,约莫快要窒息而死了,召曼才松开了手。月卓拉似抽干了浑身力气,瘫软在地上,惊恐的脸上满是泪痕,蜷缩着抱住身体不住地战栗。
炕桌上,搁着一枚鱼形的钥匙。
小小少女露出一丝怯意,咋舌道:“可外面传闻都说元江府好客,眼下又是箭弩,又是食人鱼的,真真是闻所未闻、见所未见。”
雅莫笑容可掬地望着她,眼角眉梢是说不出的慈爱和欣赏。要知道摆夷族的巫师世代享有族内的供奉,非是世袭不可,雅莫的话,无疑是有留下她的意思。
掌事的侍女居高临下,睨视着她道:“待会儿沐浴完,就不必回暖堂了,自会有人来领你。”
“兄长他不知。”
“族规如何不用你操心,但凡你肯松口,我自然有办法。”雅莫挥了挥手,像是不愿意在这上面多言,又将话茬扯回去道:“对了,你还是跟我说说东厢房里死的那个侍婢吧,究竟是怎么回事?莫非……真有什么居心叵测的人混进了府里来?”
“也是摆夷族人,有一个好像还是曼听河的守卫。”
“玉娇姑姑,我要去庙里喽!”
阿曲阿伊的眼底浮出水雾,下一刻,狠狠抹了抹眼睛,“帕吉美,我带你进去见军师。”
玉罕怒极瞪大眼睛,索性连“管事”的称呼都免了:“岩布,你这般疾言厉色,是为着什么?得了人家好处,还是另有想法?别说我没提醒你,就怕领一个外族人进来出了什么差错,你这条老命担待不起!”
萧颜手里握着暖炉,面上一抹飘渺的淡笑:“瘦死的骆驼比马大,假若纳楼能够改旗易帜,转而与黔宁王府站在一处;或者说,在沐家军与元江交战之时,纳楼茶甸普氏土司府陷入内战,自顾不暇……无论是哪一种,对如今的形势来说都是极好的。”
席间的女孩子们噤若寒蝉地低着头,无人敢出面求情。待听到“淘汰”两个字,每个人脸上的表情不一,惊讶、同情、唏嘘……更多的是羡慕。早知道背不下来就会被打发出去,干脆都不背了,早早离开这鬼地方了事。
几乎是在转过身来的第一眼,召曼就认定,这并非他要找的人。
“沈小姐是在被带离嘉定城之后,才……”
“自然不是。”
岩布眼底一刹那冷光闪过,却快得让人捉摸不到,转身瞥了一眼身旁的少女,笑了笑道:“行了,也别在这儿看戏了,我说你能留下,你就能留下。去吧,其余的姑娘都在这楼上,以后你也住这儿,等到选拔祭祀侍女的一日,记着千万争口气,别让这些狗眼看人低的给看轻了!”
玉罕被勒着仰起脖子,捏着两腮,“呜呜”地发出悲鸣的叫声,嘴里的香丸却不受控制地从喉咙咽了下去。两个武士扳着她的肩膀不容她挣扎,好一会儿,才放开了手,玉罕直挺挺地跌在地上,拼命抠着喉咙,一边剧烈地咳嗽,一边干呕。
“小姐的意思不会是要直接把她扔进河里喂鱼吧……”
“可我离家的时候,怎的没听说阿曲术伯伯要娶妾呢……而且阿曲术伯伯在娶了花裟婶婶之后,在神庙中立过誓,此生永不纳妾。这件事整个竹山村寨都听说了,一旦违背了誓言,是会触怒寨神的,就算阿曲术伯伯肯,族中的长辈也不会答应吧……”
“是。”
“那这跟召曼巫师有什么关系?”
滚珠般大雨敲打在茅草屋顶,像是恨不能将这竹架支撑的竹楼敲成齑粉一样,雨丝随着冷风从竹片缝隙中扫进楼里,将靠近墙面的竹板地面弄得一片晕湿。凭栏而望,外面椰树和蕉树的叶子在狂风急雨中被吹得左右摇晃,厚厚一片水雾结成屏障,唯见浓绿弥漫,天地茫茫。
玉双“嗯”了一声,视线从她的头顶掠过,心道美则美矣,终归跟往年楼里的无二致,都是些愚昧无知的乡野小户,脸薄面浅好摆弄。
在东川府也有土木建造的小楼,像这种干栏式的方形竹楼倒是少有,看似简单却极其精巧。石阶堆砌而起的路曲曲折折,再往上的深处便是村寨里的佛寺。
“军师想到了吗?”
点亮的烛火照在她脸上,满身狼狈,却无损那精美的面容。青丝如瀑披在肩上,凝肤胜雪,红唇如绯,一双美眸盈盈清透,整个人犹如一株雨打过的海棠花,无辜而无害,纯美得令人屏气凝神。
好不容易驻扎妥当,李景隆早就被浇透了,浑身又是泥又是雨。一名小校从被服车里掏出两件干爽的衣衫,搭在屏风上,木桶里的水却是冷的。荒郊野岭,又是大雨天,能打来干净的地底泉水就不错了,上哪儿起灶烧煮呢。
“行了,东西拿到你便回去吧,离开久了恐被人怀疑。”
一袭缠枝宝相花纹织锦的锦袍,彩绣玉带,锦袍的面料还是织“宝相花”纹样的织金锦。这纹饰一度是帝王后妃的专用图案,与蟒龙的图案一样,为民间所禁用;在袖口和襟口还烫染着大团紫箩花,更绣有寿字花纹,金线银丝,熠熠生辉。
树冠上挂着一只彩绘蝴蝶风筝,那奴仆扒着树干使劲去抓,可他的手离树冠上的风筝,有不短的距离,连边缘都没碰着。
“哪样?”
“放心。”
不甚宽敞的寝房里,除了微风带动窗扇摇晃的吱呀声,只剩更漏滴滴答答的响动。待连翘低语罢,李景隆面容有些古怪,却还是道:“好,本国公答应。”
可谁说,玩物是不会反扑的呢?
“快,拦住他!”
“说说吧,你都知道些什么?”
“召曼,如今刀曼罗夫人的一句话,就能把你给撤了,有这一次就会有第二次……又不是只有大巫师才有资格主持勐神祭祀,等年头久了,谁还会记得你这个昔日的大巫师?我现在并不是与你争什么,只是要一个头衔。”
玉罕被戳中了软肋,脸色顿时铁青,怒吼道:“你胡说八道,我让你偷的是那窗扉形状的钥匙,根本不是祭神阁的,而是专门用来开启神庙石窟的!”
如此强悍的防御工事,就算是放在险隘关口也不为过。
后面紧跟着的是个商贾打扮的男子,在他牵着的两匹马背上驮着分量不轻的包袱。
女孩子们在莲花形的汤池前环绕而站,刚好站满了二十一个人。每个人面前都有一个侍婢,五个身材魁硕的掌事侍女来回逡巡,各个面色不善,颇令人有种不得不顺从的压迫感。
一路都没人拦她。
朱明月听懂了,对这种毫无保留的照应,在感激之余却觉得甚是诧异。她此行是在为黔宁王府铲除障碍没错,可她的出发点与此根本无关,对方在对她的立场不甚明朗的情况下,将这些年来苦心经营、硕果仅存的眼线全部提供给了她,不得不说,实在是一种近乎冒险的信任。
随着“噔噔噔”的上楼声,一个身着短衫花裙扎着花苞头的小娃娃跑了上来,跌跌撞撞的步子,直直跑到玉娇面前,一下子扑进她的怀里。
沐晟抬起头,“如果有可能把她留下,本王会不惜折断她的翅膀。”
然而萧颜毕竟是萧颜,惊愣了半晌,便恢复如常,却又是许久的沉默。
岩吉一愣:“啊?”
“没想到小女想要进入元江府,最大的阻力不是元江那氏,而是王爷设下的重重关卡。这最后的一关,居然还是萧军师。”
“沧源佤族。”
最激动的莫过于李景隆,闻言上前一把抓住沐晟的衣襟。
从神祭堂的弱水阁走出来的少女,良久还回不过神来,绯红的脸颊醺醉了一样,晕晕乎乎的。
“你那是什么药粉,能不知不觉害人性命?”
软榻上的男子抱着暖炉,望着窗外还未明朗又黯淡下来的天空。一个彝族的武士进屋来禀告,看到满地的宣纸,即刻走过去将窗支撤了,阻隔住屋外呼啸的风势和雷声。
“可是……”这可太突然了。
有人推她肩膀。
……
叶果目光一闪,状似才反应过来,轻轻拍了一下自己的额头,有些懊悔地说道:“我太久不去竹山村寨了,居然连花裟婶婶过世都没去拜祭,真是该死!”
“朱家明月。”
朱明月微笑以对,片刻,轻声问道:“我想打听一下,土司老爷是不是住在曼腊寨子里?”
朱明月愣愣地问道:“姑姑何意?”
惊疑、莫名、震惊等种种情绪,那一瞬在刀曼罗的眼底交错碰撞,她当然知道那个人对于现在的那氏土府意味着什么,在个人玩闹与生死存亡之间,这是开不得玩笑的。可是当朱明月主动提起那个人,反而将刀曼罗下一刻的猜疑和杀念,生生打乱了。
这一下,叶果“哇”地大声哭出来。
那哨兵颐指气使地嚷完,就让左右把那男子捆了起来。
但转瞬他就想到了什么,几分莫名几分惊疑地问道:“小姐说的,莫不是那个……接应小姐进城的玉娇吧?”
头发湿哒哒黏在额上,那明媚俊俏的男子恹恹地点点头:“知道了。”
朱明月指了指头顶上的日头,“现在可以吗?”
朱明月对于阴谋算计,向来有种与生俱来的天赋,唯独面对他,她试过横眉冷对,试过虚与委蛇,甚至试过面对面斗智斗勇,拼个你死我活,却常常是秀才遇到兵,落得个铩羽而归的结局。最初挖空心思地接近,后来费尽周折地逃离,那个倨傲如斯的男子,会恼怒成什么样?是不是也像她当时被他一次次打乱计划,满腔愤恨发泄不出的感觉?
玉罕看了她一会儿,发出冷笑道:“我这个教习姑姑向来一言九鼎,我说过不去告发你,就绝不会食言,但你果真是混进府中意图不轨之人,我也不能放过你!”
那是一个光想一想,就让人心生畏惧的男子。尚不到而立之年的岁数,排行第九,辈分极高,连土司那荣都需称呼其一声“九叔”。一手掌握元江府的兵权,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也掌握着西南大片土地上生命的生杀予夺。
她这么说,让堂堂的那氏土司情何以堪。
女子的嗓音妩媚动听,却不禁让人想起那些丽江少女没有头颅曝尸荒野的尸身,还有挂在元江府东面瓮城下,一颗颗长发血污的人头。朱明月也没有忘,那个喜乐腼腆的小和尚帕文,曾指着那些头颅跟她说:“因为她们,土司老爷把刀曼罗夫人给得罪了,夫人一气之下封了三大城门,还把土司老爷给关了起来。”
玉罕呆呆地拿着檀木盒,忽而眼眦欲裂,暴戾腾腾地瞪向朱明月,果然是这个臭丫头搞的鬼!她本来还奇怪呢,一向不理前苑是非的土司夫人,怎么忽然插手神祭堂的事来了?如今这香丸居然都在土司夫人手上了!
这是她到元江府的第二日,六月初四。
小和尚歪着头,伸手指了指挂在城墙上的头颅:“因为她们,土司老爷把刀曼罗夫人给得罪了,夫人一气之下封了三大城门,还把土司老爷给关了起来。”
彝族武士帕所点头道:“就在昨儿个傍晚。”
那厢,男子冷冷开口。
率队行在最前面的,是一匹雪白的骏马,马背上的男子身着一袭惹眼的深紫色锦袍,风驰电掣,急速驰来。
女子的脸上满是得意。
那把象征着锦衣卫身份的绣春刀,朱明月没刻意摘下来,一直配挂在腰间。打从她一进门,萧颜就看见了,此刻见她摘下来,毫不介怀地递到了他手上。
场面顿时混乱不堪。
楼中的姑娘们并不太明白这红河彝族的少女是什么意思,多次追问,对方却再不肯开口,姑娘们无奈之下又凑到一起,不迭地抱怨诉苦。朱明月有一搭没一搭地听着,也不接话,只望着外面忽晴忽阴的天静静地出神。
土司夫人出城了,就在出事的前一日,领着一队心腹武士,去了碧罗雪山。
男子走回到榻前,举着烛台,在玉双的尸身上晃了晃。又探手捏了一把,面颊和脖颈已经变硬,掀开遮在她右肩的白纱,可见暗紫色的尸斑。
阿曲阿伊憨憨地笑道:“赶马的队伍走南闯北,元江那氏的地界儿却是不敢靠近的。只是偶尔听那些老的马锅头讲过,这里是最靠近天边的地方,充满着危险,却也神秘诱人。”
少女跟随其后,垂眸称“是”。
他这么问不过是碰碰运气,不料沐晟脚下果真一滞,倏然转过身来。
“姑姑这话从何说起?”
但是可以想象,勐神大祭在即,作为摆夷族最高权力代表的那氏土府,却陷入内忧外患的空前危急关头,两名呼声最高的大巫一个卧病在床,一个束手无策,致使象征着摆夷族信仰的神祭堂一片混乱。这时,有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巫医,临危受托,用了短短不到五日,竟以一人之力治好了几大村寨里的疫病,力挽狂澜,成功阻止了疫情蔓延,又雷厉风行地整顿了神祭堂,抓住了之前破坏祭神阁的真凶。
“不,不,我不要去东厢,别送我去东厢,不要!”
朱明月忽然想起方才玉罕吮吻刀曼罗脚趾的一幕,顿时感到不寒而栗。
摆夷族的大巫师都是世袭的,与德行无关。
朱明月没有说任何责备的话,也没有刻意地安慰,只是安抚地拍着她的肩。一双点漆似的眼睛里,含着几分温和的郑重之色,“我不会怪你的。”
最后说话的那个,是摆夷族曼弄寨子里的姑娘,穿一套葱绿色短衫筒裙。话说完,就引得其他人发问:“召曼巫师怎么了?”
萧颜让阿曲阿伊跟着她离开东川,绝不是为了让她进元江府。而他在这里等她,却是为了阻拦她无疑。
月卓拉已然瘫在地上,嘴唇颤抖,吓得魂不附体。
那么当她也了解到这一情况后,是仍旧执意不改,还是会悬崖勒马……沐晟从未有过这么强烈的念头,让他希望她能选择后者,他希望她能回来。
朱明月点头:“我是四排山头人未过门的妾室。”
“眼下这个时候,外族人想在曼腊土司寨行走很难,唯此能保小姐一时无忧,却少不得要小姐受点委屈。”
叶果笑了笑,“我也很挂念阿曲术伯伯,对了,竹山村寨里那棵古槐神树还好么?我小时候很喜欢那棵树,不知道如今还在不在……”
“可据探子回报说,自从我姐姐身死,连同她的陪嫁丫鬟和随身侍卫,都被玉锦罗那贱人赐死了,无一生还。我姐姐身边也根本没有一个汉人女子。说,你究竟是谁?又是怎么得到这青铜环的?”
三管事,便是指岩布。
原本还心存侥幸想蒙混过关的人,都卯上了劲。没人想被筛下去。可名额是有限的,淘汰了一个,还剩下二十个,二十选十二,注定还要有八名少女落选。女孩子们一直以来同仇敌忾相依相伴的关系,在这一刻,不禁发生了微妙的变化。
刀曼罗眯起眼,眼底闪过一丝刺芒,“那是什么?”
摆夷族的女子大多美丽,尤其是面前花信之年的女子,一颦一笑都带着一股妩媚的味道,很耐看。朱明月淡淡而笑道:“哪里敢小瞧。听说黔宁王府培植了多年的势力,在这看似简朴的村寨中却是水泼不进,均未成大气候,可见元江那氏之厉害是实至名归。”
“咣”的一声,摆在案上的粉釉大花瓶被召曼举起来,重重往地上一摔,顿时破碎成几块。
那妇人愣了片刻,倏然就冷了脸,挥手“啪”的一下将朱明月手里的芭蕉打落在地上,“都说你们外来的人没安好心,瞧你这么白的面皮,根本就不像是西南边陲的住民,还骗我说是什么‘红河彝族’、不认得村寨里的路!赶紧老实交代,你到底是什么人?来干什么的?不说清楚我就把你推进河里去喂鱼!”
此时,孙兆康也骑着高头大马,穿着一身倜傥贵气的云雁官袍,在这男子的身边却成了单调的陪衬绿叶,毫无存在感。
岩布是领朱明月进府的人,朱明月有嫌疑,岩布就是引狼入室、居心不良;雅莫赏识朱明月,并且让她破格中选,就是以权谋私、与她狼狈为奸。那么偷钥匙的事就很好解释了——雅莫故意放水,朱明月心怀鬼胎,两人里应外合,为的就是一举将庇佑那氏土府世代昌荣的祭神阁毁掉,破坏即将到来的勐神大祭。而玉罕,不仅没有任何罪过,反而成了赤胆忠心、忍辱负重的忠仆。
朱明月望着那镜面一般清澈无澜的河流,近滩处的水几可见底,隐约可见游鱼,通体鳞片鲜亮,被阳光一照斑斓多彩。
“小女不远千里跋涉到此,便是为了那氏而来。”
陷入回忆的刀曼罗,一脸癫狂的煞气,握着青铜环的手也跟着收拢,发出皮肉勒紧的声响。
在神祭堂的东侧,是一座开山凿出的温泉汤池,修建得气派别致,美轮美奂。绕过曲径通幽的竹丛小径,过了叠桥,偌大汤池宛若一颗莹白明珠,氤氲的水汽就弥漫在雨林间。
李景隆错愕地瞪大眼睛,“什么?”
“你可知道,昨个夜里,有人闯进了祭神阁,”玉罕睨下视线,眼里的冰冷和狠绝让阿萦颤了一下,“你确定你一直跟她待在一处?”
“姑姑,我看着她呢。”
细腰、细胳膊的摆夷族女子,生得高挑而窈窕有致,有一种与生俱来的优雅,却不由分说地拉着她直接插队到最前面。
朱明月看着上面錾刻着的繁复的傣泐文,不禁道:“这便是我的身份?”
朱明月将风帽带上。
那姑娘耸了耸肩,煞有介事地叹道:“在我来之前阿妈跟我讲过,在三年前的勐神祭,我们村里有个长相极美的姐姐,作为祭神侍女的待选人被召进土司府,后来没选上被送回家中。好端端一个人,却变得疯疯癫癫,谁都认不得了,整日躲在家里见不得阳光,更容不得别人碰,一碰便连撕带咬的……”
在月卓拉话里泄露更多秘密之前,玉罕上前来一脚重重踹过去,直直踹在月卓拉的肩胛。月卓拉跌进水里,扑腾了两下,还没等再站起来,就被拿着棍棒的粗妇一把从水里捞了起来。
那奴仆一听,脸更苦了,“可是小的真够不到……”
若换成一般的人见到尸首,尤其是被凶杀的场面,早就惊骇得面无血色、失声尖叫,然而这男子上一刻还对着竹榻上的少女尸身又摸又揉,若不是尸体冰冷僵硬,半天都不做反应,他还兀自沉浸在温柔香里不能自拔。
玉娇摸了摸帕文的脑袋,从背篓里挑出几串黄澄澄的芭蕉,“刚从山上摘的,拿回寺里跟小和尚们一起吃。”
这便是当初孙姜氏跟朱明月提过的胜景。现今景致依旧,曾说过要来赏景的人,已然身在千里之外失去了踪迹。
那哨兵被她唬得一愣,紧接着就怒道:“什么你侄媳妇儿,外地人?还是个外族人!”
沐晟的脸色有些不善。
岩吉听她这么说,也不好再说什么,低头思忖了片刻,有些迷惘又有些唏嘘地道:“属下本就是小姐的死士,一切按照小姐说的办。只不过刚刚看小姐对待那妇人是恁地狠心肠,如今又……看来小姐之前会那么做,其实是意在试探属下了。”
“干什么去了?”岗楼处传来哨兵的问话。紧接着,站得最靠前的那一个挎筐的妇女道:“拉扯着个孩子,还能做什么?上山了啊!”
这就是那位极富传奇色彩的女巫师——雅莫。
在他榻前的火炉里,烤着炭火。
……
拳风和掌风,在寂静的夜空中飒飒作响,随之被毁的是天井边的藤架,以及晾晒用的搭台……两人难分难解的打斗中,李景隆蓦地以手触地,单腿劈向沐晟的肩胛骨,沐晟抬手臂硬是接下了这一腿,却同时狠狠踹向他的右膝盖下方,又飞起一脚铲在他的小腹上。这一下,让李景隆猛地摔在地上,再也爬不起来。
朱明月点点头,“雅莫巫师昏睡的时间还挺长的……”说罢,又不无担忧地小声道:“真的没问题吗?刚刚雅莫巫师从迷香中醒过来,好久都没说话,过了一会儿,直接就让我出来了。”
“什么人?”
朱明月露出惊讶的表情:“……我?”
朱明月对玉罕的说法报以怀疑态度,她确信自己每的一个身份都绝对无懈可击,但自己是不是四排山的人,有没有歹意,根本没有区别。似乎只要玉罕想,就能利用月卓拉的嘴,给她盖棺定论。
阿曲阿伊以为她觉得自己是害怕了,不由得连连摆手道:“不不不,我不是那个意思。我只是想说那对你很危险,希望你能再考虑考虑……”
“是不是跟想象中的不一样?”
玉罕难以置信地看着刀曼罗。
“现在知道怕了?晚了!”
男子“嗯”了一声,阖上眼,像是要陷入假寐。
待遥遥望见了那高耸的城楼,以及城楼上刻着的“元江府”三个大字,朱明月不禁在想:前后一千七百余里的路程,横跨三座府城、两座州城、十二个县、二十一个村落、八个驿站……花了一个半月的时间,过五关斩六将。如此折磨人的一段行程,千万别让她失望才好。
殿外的姑娘们纷纷围上来,听她这么一说,更好奇了:“那她给你赐名了么?有没有问你什么问题?”
朱明月接过来抿了一口,“我以为披荆斩棘、刀山火海。却想不到河溪清澈、阳光艳丽,一片祥和。”
姑娘们七嘴八舌地议论着,就在这时,屏门打开,一个侍婢从里面出来,指着女孩子们中的一人,“该你了,跟我来。”
一手握着青铜环,另一只手背在身后,朱明月的手心里渗出潮汗,面上却不改颜色:“夫人容禀,刀依兰夫人临死前嘱咐,将这东西带给那氏土府的刀曼罗夫人,小女忠人之事,也算是不虚此行,不负所托。”她说罢,将青铜环交给一侧的侍婢,让其转递给刀曼罗。
“在澜沧以南的勐海八大寨中,与九老爷的曼景兰寨子隔着一大片桫椤树林,桫椤林之外的近水处,就是南弄河。”岩吉半蹲着帮她稳住浮桥下的船舷,声音低得不能再低,“南弄河西面的开阔地,咱们摆夷族称作是‘广掌泊’,也叫做‘白象山’,是那氏家族首领召海饲养战象的地方。”
“二十个。”
还有那把用以替换的钥匙呢!
朱明月住的就是东屋,玉恩也好,白莲也好,赐名,只代表着她们这些人短时内有资格留在神祭堂。姑娘们却因此沾沾自喜,原本好端端的相亲相爱的关系,不过短短时日,就变成了互相猜忌互相排挤。还有仍在暖堂西厢的那些,听说昨日有人因一言不合,在穿香殿内大打出手,真真是相爱相杀。
玉罕转过头来指向朱明月,立刻变了一副面孔,狼一样凶狠的目光,“是她,就是这个心怀不轨的小贱人,当初也不知道她用什么法子,迷惑了三管事岩布的心窍,让他非要将她弄进府来,奴婢为此还跟三管事大吵一架!”
声音的源头是个身着银色长裙的少女,绾着花苞髻,露出一张浓丽的瓜子脸。
岩布倏然抬起头,两人的视线交汇在一处,岩布“吭哧”一声笑了,“还真是挺敢想的。”
“或许姐姐说得不全面……不仅仅是会解九连环这么简单,还要算计迷香的时间——”刀曼罗端着下颚,满眼都是新奇和兴奋,一副求知若渴的模样,“当一个人在昏倒之初,模糊的感官仍然存在,需要很仔细地拿捏时间,动手的时间,还有事后打开窗户挥发迷香的时间,才能保证神不知鬼不觉。没经过训练的人是做不到的……”
月卓拉猛地哆嗦了一下,眼泪就顺着两颊滑下来,“别这样……求求你,别这样……”
朱明月有些失望也有些释然,“或许我应该感谢萧军师,是他把你送到我的身边。”
月弥没出声。
养象?
那明媚俊俏的男子眯起眼,优容的面色有一点点变冷的迹象,须臾,唇畔一抹凉飕飕的微笑:“承蒙黔宁王看得起,下官岂敢不竭尽所能?只是下官很好奇,等到将来战场上,究竟是黔宁王你的兵法厉害,还是你的口才更厉害?”
朱明月不禁有些咋舌。
从永德县到镇康,再到孟定县,一路往南经过神秘而古老的沧源崖画,再往前便是直通元江府的一段少有的官道。
月弥是红河彝族最尊贵的小姐,被当成祭神侍女送进府来,与其余那些平民姑娘不同,她一直都享受着超然的地位,连玉罕都在背地里敬她三分。当然,这些不会为外人道。与月弥有着相同地位的,是那个沧源佤族叶巴头人的小女儿——叶果。两个来自不同地方的少女,用了不同的手段,只为了达成一个相同的目的:勾引那氏的土司老爷那荣。
岩吉道:“小姐尽管吩咐便是。若是小姐想先去勐海、去广掌泊的话,属下会……”
“不知是谁给沈小姐的?”
“你问到原因了?”
召曼“嗯”了一声:“就放西厢最里头的那间。”
那孱弱的侍婢抬起头:“在元江府,有一个很特别的人,让姚公放心不下,也使得m.hetushu.com.com月儿小姐非去不可。那是一个……国公爷跟月儿小姐曾经都很熟悉的人。”
三万摆夷族众为之折服!
凤眸倏尔变得凌厉看向朱明月,刀曼罗想从她脸上看出些什么,却见她保持沉默,对那个名字似乎一无所知。
李景隆轻嗤一声,道:“姚广孝也称得上是无遗漏了,居然把眼线安插到了一个毫不相干的地方知府大宅里。这么说,就是你把去元江府的命令带给她的?”
“再近些,坐到我身边来,莫怕。”
就快到晌午吃饭的时候,村寨里各家的竹楼到处炊烟袅袅,有摆夷族妇女挎着筐和铜盆走在村子里,绯色、鹅黄、浅绿、天青色的筒裙配着一水的齐腰小短衫,衬出或清秀或浓丽的妆容,仿佛打碎了一千种琉璃的光泽。
朱明月不禁赞叹了一声。
嘴上这么说,手里却一刻不停地打开少女递过来的绢帛。
怎么会是死人?
原来都是认识的。
“这府里不光阿萦是有主子的,”其余的奴婢也是。换谁来都一样,不如留一个还算老实本分的。朱明月放下手里的帕子,将搭在肩上的长发拢起来,“……月弥,我不像你,有那么大的能耐,我也没多深的居心。”
穿过九曲回廊,径直来到最西面一座由椰林围绕掩映着,三面靠树、一面临水的竹楼前,小楼周围种了几棵芭蕉、几株海棠。靠近篱笆墙还有一棵大大的樱桃树,一个妆容不俗、衣饰鲜艳的女子站在树下,正对着前面三个侍婢交代着什么。
那小和尚长了一张讨喜的脸,叨叨咕咕的,说话间就来到了近前。朱明月略弯下腰,挡住他的去路:“请问,从东面就能进城吗?”
直到弥陀莎作为祭祀大巫师,在修缮好的祭神阁偏殿召见她们,姑娘们才后知后觉地发现,原来雅莫巫师真的被撤了!祭祀巫师的一再换人,在历年的勐神大祭从未有过,有些女孩子不禁幸灾乐祸地想,既然祭祀巫师都换了,那么,已经选上去的那些祭神侍女,是不是也要换人了呢……
连翘轻轻摇头,“奴婢只是谨遵姚公的吩咐。”
召曼说完便不再理会,侍婢也应该下去了,片刻却发现她迟迟没动地方。召曼撩了一下眼皮,见她低着头站在那里,头发垂在一侧,露出光洁的后颈,柔和得就像是水鸟汲水时垂下脖子的姿态。
这时,雅莫方才睁开眼皮,抬眼看向她时,有些沉湎的目光很明显亮了一下。
管事的拿着手里的册子一抖,道:“既不是佤族的,更不是摆夷族的,还想充任勐神祭上的祭神侍女?一旦被发现,要被斩手斩脚浸鱼塘的,连我都要受连累!”
自然,先搜的就是她的东屋。
男子的下颚微抬起一个略高的弧度,目光中几分固有的倨傲,看在旁人的眼里却仿佛是别有一些意味。毕竟这位曾经是建文旧部的败军之将,而在场的卫所将官都是靖难之役的功臣,这样的说法以及其他人默认的态度,无疑是对这位远道而来的手下败将一种无声的藐视。
潮湿的气息弥漫上来,有侍婢推开窗支,雨丝裹挟着一丝丝花香斜斜地扫进殿里来。
朱明月这番说辞,显然是睁着眼睛说瞎话。什么了不得的玩意儿,能让玉罕这个教习姑姑在电闪雷鸣的大雨天亲自来“请”?而且朱明月分明是五花大绑地被抓走的,没见那些粗妇有半分客气的意思。
出拳只在一刹那。
矮胖的女子朝她招了招手,朱明月依言往前坐了一些。雅莫蔼蔼一笑,又道:“再近些。”
玉罕让她偷的是神庙石窟的钥匙,窗阁形状。她偷走的却是两把。至于为何是祭神阁的钥匙,是因为够分量吧。然而除了玉罕事先私下铸造的那把,另一枚鱼形的替换钥匙,是从哪儿来的?又是谁告诉她的?连刀曼罗都认不全那些钥匙哪个是哪处的,除了玉罕,除了几个大巫,这神祭堂里谁有那么大的本事,一眼就在三枚同样形状的钥匙中瞧出属于祭神阁的那一枚,还将辨认的方法告诉给了她……
像是被这样的顺从取悦了,刀曼罗抬起手,抚摸着玉罕的脸,“乖——”
玉罕脸上的血色刷地褪去,肝胆俱裂地扑到刀曼罗脚边:“夫人,奴婢当牛作马在神祭堂这么多年,从来对您忠心耿耿绝无二心,奴婢冤枉,奴婢真是冤枉的……”
“叫什么?”
“夫人,她可是破坏神祭堂的元凶啊!”
那男子一见这架势,货都不要了骑上马掉头就跑。
朱明月望着地上那具七窍流血的尸体,面色青紫,眼神已经涣散,只有瞳孔里还残留着一丝濒死前的不甘和怨毒。强烈而令人心醉的神药,具有那种让世人沉湎在醉梦中的沉迷,让女巫雅莫深陷其中不能自拔,却又不知道,玉罕因此死于非命。
“你陪我离开东川府,也是之前萧军师的吩咐?”
“嗯?怎么不说话?”
最后一句是对那奴仆的警告。
城门前排队的百姓对这样的场面像是司空见惯,朝着男子投了一两个注目礼,有些同情也有些唏嘘,便再没有过多的理会。朱明月此刻站在队伍中,眼看就要排到她,下意识地往后退了两步,却被一双手从背后给扶住了。
而那分明挑衅的话茬,让旁边的几位将官骇吓了一跳,不由得互相对视了几眼。
“那我一定要好好表现,给雅莫巫师留个好印象!”
“因为在纳楼的前任土司普少之后,除了那个嗣位的普琪东,其中落败的嫡系子孙之一——普绍堂就在永德县。”
玉罕几乎是手脚并用地爬过去,卑微而虔诚地匍匐在女子脚边,双手捧起她的纤纤小脚,没有丝毫的犹豫,张口含住腻如温玉的大脚趾。
说是小城门,不如说是瓮城。
“说完了萧某的事,现在是不是该轮到小姐替萧某解惑?”
所有拿捏做作的表情褪去,一张颜色艳丽的面颊上,陡然浮现出一丝冰冷和狠厉,眼底的杀机毫不掩饰地显现出来。
让西南当地的百姓都当之为豺狼虎豹之地、烟瘴蛇蝎之乡,却不知不过是民风淳朴、尚未开化的村寨部落。在内城少见的是街巷大宅、店铺和酒肆,也没有衙门和监牢。多的是连片而建的村寨,大寨子有二三百户人家,小村落有一二十家,依山傍水,聚族而居,相对保守闭塞,也单纯朴实。
“放心吧,毕竟,你也是她的旧识……”男子的面容浸在一片漆黑的夜里,疏淡的月光落了他满肩,“看在她的面子上,本王也不会对你怎样。”
六月初的时令依稀有暑热的气息,纵然是雪山山脚,阳光满满的屋苑里也没有半分凉意。然而一踏进半敞的屋内,扑面而来的却是袭人的滚滚热浪。
那侍婢给她安排了位置,就退出去了。
她还听帕文说,土司老爷那荣被土司夫人刀曼罗给关了起来。
提花的丝织物,一摊手便流泻开来,一枚小小的银顶针在掌心中露出真容。老旧的银,箍圈外的密麻的凹痕极尽磨平,只有内圈一个模糊的雕刻纹饰……玉双的手颤了一下,猛地抬眼看向面前少女,“这是?”
玉罕想到此,嘴角牵起一抹古怪的笑,“你既要活命留下来,我亦不是赶尽杀绝的人。看你也算老实乖觉,我给你一个机会,你帮我做件事,我不去告发你,还可以保你通过祭神侍女的选拔,这样一来你就是召曼大巫师的人,跟神祭堂站在一起。”
火盆里的炭火氤氲出的亮光,照得男子脸上一抹红晕。帕所怔愣了一下,跟着有些恍然地点了点头,还没等由此惊叹两句,又见自家军师扬唇露出一抹淡笑,接着道,“而且,她这么做并非仅是担心玉娇被连累,也担心她自己被连累。”
不等朱明月继续说,叶果扬着明媚的脸,道:“对了,你好像也是从四排山来的,对不对?”
直到拐角处转弯,朱明月回身瞧见四下里无人,推门进了靠北的一间屋苑。
暗室里还有两个伺候的奴婢,眼观鼻、鼻观心地伫立在角落,听到这种惊世骇俗的言辞,仍似充耳不闻一般,没有任何反应。
连翘垂下眼帘,抿了抿快被她咬烂的唇瓣:“奴婢宁肯受此等重罚也守口如瓶,国公爷认为,还有什么会让奴婢松口屈服?”
“来到神祭堂,不出意外的话,要么选上,要么被淘汰,无论哪一种,你的下场都与你所想的相去甚远,但有一点是肯定的,你永远都不会有接近土司老爷的机会。”岩布是掌管外事的,哪里知道神祭堂内的细情,随便应承下来,打算借此沾光,殊不知会偷鸡不成蚀把米。但巧就巧在,意外偏偏发生了,主持勐神祭的大巫师忽然要被撤掉,换成一个女巫师,对于这些祭神侍女来说,可是有着天壤之别。
朱明月伸出手,摸了摸小娃娃嘟嘟的脸儿,不禁心生怜爱。玉娇搂了搂小娃娃,忽然想起了什么,道:“差点忘了去给沈小姐弄一套衣裳,来了寨子,穿这样一身外族的服饰可不行。暂时就委屈沈小姐待在楼上,我没回来之前,可不能乱跑哦!”
连翘这回没动也没做声,李景隆见状冷哼了一下,哂道:“你没跟她一起走,甘愿留下来承受黔宁王的怒气,就应该想到,关于她的事你瞒不了多久。”
朱明月看了她片刻,略带疑惑道:“花裟夫人……不是在去年过世了么……”
岩布闻言皱了皱眉,疑道:“你不是说,她是佤族头人的妾室?”
男子嘴边噙起一抹邪笑,直勾勾地望着那具罗裙半褪的胴体,时辰刚刚好。
有些人相信直觉,也凭借着与生俱来的敏锐直觉,在深宅大院这种地方安身立命。而有的人靠的不是直觉,是怀疑一切的态度。玉罕就属于后者。宁枉勿纵的处事作风,让玉罕在没有任何证据、仅凭一己武断猜测的情况下,就毫不犹豫地将月卓拉送到召曼的面前,算是一种考验。可惜,月卓拉并没有通过考验。
那时他让阿普居木向各府州县发出严查的军令,自以为放任她在外面胡闹一阵,便能够轻而易举地把她带回来。可惜到底是低估了她的能耐,而他之前所有的自负和笃定,也都成了笑话……或许最初她背着自己擅自调动丽江的土官,就应该把她关起来,再不让她跨出府门半步。
还有一个原因玉罕没说,朱明月明白,西南边陲阳光又毒又烈,摆夷族的女孩儿家多是以黑为美,雅莫却偏生喜好中原女子的白,肤若凝脂,欺霜赛雪。当初岩布送朱明月进来后,玉罕没再因身份的问题过多纠缠,也是由于这一点。
“明琪知道吗?”
萧颜又是一怔,这势在必行的话里,究竟包含了多少含义?不由道:“沈小姐可知,届时大军兵临城下,就算是王爷也没法救你!”
午时的太阳格外刺眼,那小和尚用袖子挡着脸,一边走嘴里还一边嘟囔。等离近了才听清楚:“又封城门、又封城门,想进去还得绕到东面,真是平白让小僧多走了冤枉路。”
那妇女骇吓了一跳,就听那小小少女在男子背后道:“快拦住她,别让她把别人招来!”这才回过神来,后知后觉地扭头去喊人。男子一记手刀砍在她后颈上,那妇人脖颈一疼,顿时两眼一抹黑,瘫软在地上不省人事。
姑娘们在互相笑闹,朱明月则背靠着池边给一个年纪很小的女孩子搓背,很开阔的位置,却有了恰到好处的遮挡。或许她也该提点那个少女一下。但就像对方分明知道这香汤沐浴里面的一些猫腻,却连同村寨来的姐妹都没告知,人总是在保全自己之后,才有余力想起别人,并非谁都有义务在明知危险的情况下去舍己救人。
朱明月摇头。
阿曲阿伊远眺着远处的巍峨雪山,初升的旭日一抹金光照在山巅厚厚的积雪上,眨眼间,满河谷突然也跟着明亮了起来,不禁发出连连惊叹。
“祭神阁遭毁,神龛被盗,神像斩首……无论哪一条都是触犯勐神的大罪,杀你一千次都不够!而你还敢纵火烧屋,真是好大的狗胆!”玉罕咬碎银牙,满腔怒火像是随时会汹涌而出。
男子被吓得头皮发麻,一下子从榻上跳起来,“噔噔噔”地向后退了好几步,险些栽到地上。
这一天,是六月十九,雅莫顶替召曼作为祭祀主持巫师的第七日。
李景隆的眉头皱得更紧,“你还没回答我的问题。”
“不仅是我,还有其他的人。”玉娇看着她,柔声道。
这个时候,两个人已经淌河走到浮桥的尽头。顺着土坡往上走,翻上小坝,前面不远是一片茂密的椰林和竹林。密林深处,如花似锦的村寨扑入眼帘,一座座摆夷家竹楼隐现在翠竹雨林之中,不时还飞过几只美丽的禽鸟。
“我不会怪你的。”
池边有很多负责伺候的侍婢,端着沐浴用的澡豆、面药和口脂,还有擦身用的大块锦帕子。在这穿梭不停的身影中,朱明月看到一抹眼熟的。
“是。”
“蠢货,不认得我是谁了吗?应该抓的人是她……赶紧放开我、放开我,听见了没有!”
男子抬起头来:“岩布什么时候也开始管这些了。”
玉罕紧绷着脸,眼睛里顿时露出凶狠目光。
以利相诱,和参与人家的内部家事,可是两码事。
召曼一把扣住月卓拉想要反抗的手腕,那一下力道颇狠,让月卓拉挣扎不得,反而痛苦地仰起头,“看来玉罕并没有送错人。可怜的小姑娘,你还真是知道得不少。”召曼抚摸着她的脖颈,收拢手掌,蓦然掐住她的咽喉,“告诉我,谁告诉你的?”
而这一座濒临澜沧江的州城,世代生息繁衍着摆夷族、佤族、彝族、拉祜族和景颇族等西南少数民族,也是西南的丝茶古道所在,灿烂无比的民族风土、神奇的远古遗迹原貌依然。这里也是元江府的门户,过了临沧再往南,才算是元江那氏真正的府城。
那是建文三年发生的事,原燕王藩邸的亲军都尉府还只是个小小藩王亲随的时候,已然发展得眼线遍布、神通广大,但那时姚广孝忙于辅助燕王篡位夺权,一直腾不出手来处理这个远在西南蛮夷的叛徒,这才让玉锦罗在陶氏土司夫人的位置上,坐了两年之久。
未时,外面又下起了雨。
月卓拉猛地抬起头,“我?”
小和尚听她这么一说,面色忽然大变,连连摆手嚷着:“不行不行,土司夫人说了,最近总有贼人想混进元江府,下令各个村寨的村民都不得私通和包庇来历不明的外人,否则那人一旦犯事,包庇的人也要依族规处罚,全家、邻里都要连坐的!”
柔软的嗓音,仿佛含着糖块一般,甜滋滋。小女孩儿扬起娇憨的小脸,一双黑葡萄似的大眼睛,分外讨喜。
摆夷族那氏作为战胜部落百年之后的传承者,为祈求善者保佑,讨好恶者,对盛大的勐神祭祀相当重视,为期三年的准备更是慎之又慎,鲜少有这种临阵换人的情况。就在撤换巫师的消息流出来之后,村寨里的牲畜突然起了病,紧接着有几个身体弱的村民病倒了……披勐作恶的流言,开始悄悄地在各大寨子里蔓延滋生。
“住口!”玉罕怒目而视。
别庄?
召曼知道雅莫指的是那些祭神侍女的归属,但是想让他再举荐一个人与自己平起平坐,这绝不可能。大巫师的位置向来是世袭的,因为这个身份,才让他在土司府里要风得风、要雨得雨,凭什么她说想要就能要!
死人!
李景隆见他面色如常,似只是崴了一下并没什么大碍,一时气急攻心,直接爆了句粗口。
朱明月略一蹙眉:“怎么是土司夫人的命令,土司老爷呢?”
“别忘了,是她想害我在先。而且若是她醒过来的话……”
推开殿门走进去,玉罕扫了一眼殿内的众人,指着其中一个姑娘道:“你,跟我出来。”
连翘苦笑道:“锦衣亲军都指挥使司也好,原燕王藩邸的人也好,有何区别吗?反正奴婢现在是废人一个,无论是哪一处,奴婢都再也回不去了。”
“取名字了吗?”
楼中的日子终究并未持续太久,三日之后,六月初十的午后,有神祭堂的巫姑来领人。
在外人看来刀山火海般的元江府,只要安排得宜,部署周密,其实并非如铁桶一样不得其门。就如萧颜能够在当地摆夷族人中,发展出一批像玉娇这样的内线;姚广孝能将精心培养的死士逐一安插|进元江各个村寨,甚至是土司府内部;也如她,此时此刻在几拨势力的照应下,于澜沧那氏土司的几大寨中行走。
或者是姚广孝的条件。
李景隆见他久不出声,不由似笑非笑地嘲讽道:“毕竟只要珠儿进了元江府,就能够充当你在敌营中的眼线,黔宁王府想得到什么情报,她都能随时随地为你去探听。这对于即将到来的剿袭行动,可是天大的好事。”
那么沈家小姐失踪的这两日,去了哪儿?她一个外族人,在元江府目标极大,就算另有人接应,可既要将她自己妥善安置,又要兼顾玉娇全家,是如何避过那些摆夷族卫队巡查的?
那少女低着头,腼腆地说道:“雅莫巫师只问了我的生辰……”
可这怎么可能?
刀曼罗叹了口气,将目光投到玉罕身上,“早就跟你说要注意保养,看吧,总是这样迷迷糊糊,跟不上我的思路。”
“什么生意?”
“那姑姑为何把我抓来……”少女抬起头来,有些疑惑又有些猜测地问道,“……才不过短短几日,您不是要过河拆桥吧?”
在殿外守着的分明是几个粗妇,是她玉罕的人,怎的忽然间会有武士进来?还直接冲自己来了!玉罕厉声怒骂着,与抓着她的武士揪扯在一起,满是被冒犯的惊愕和愤怒。须臾,却见北墙的位置忽然亮光一闪,那半扇山水背屏的旁边,墙面开了一扇小门,一个美艳绝伦的女子,从里面施施然走了出来。
“对了,来到咱们那氏土司府做祭神侍女的备选人,便不能再用以前的名讳。待见过族内的大巫师,便会为你们每人赐新名,安心等着便是。”
“织锦和陶器。”
纳楼茶甸世袭长官司与元江那氏土司府毗邻而居,一个是雄霸西南边陲的“小朝廷”,一个是昔日叱咤风云的大土府,一个盘踞澜沧江,一个固守红河,两大家族的势力不可估量。而唇亡齿寒的关系,又让普氏与那氏百年同盟,荣辱与共,用来对付其他土府的那一招威逼利诱,是不足够将其拆散的,于是萧颜便从纳楼的内部下手,化整为零,逐个击破。
他指的是朱明月,也是沈明珠。沐晟的眸色动了动,深邃的眼底没有半点温度,“如果曹国公能够在一个半月前准时抵达东川府,或许还有机会见到她的面。”
雅莫的语气像是在哄自家宠溺的小辈子孙,很难不让人放下戒备,心生好感。一直到朱明月坐在雅莫跟前的小锦杌上,嗅到那股檀香的味道,才看清楚面前年纪已不轻的女子,眼皮垂坠,眼底略有乌青,松弛的皮肤略显老态,正笑眯眯地打量着自己:“……十五岁,是个好年岁。”
领她来的武士,凑过去耳语一阵,又往他袖筒里塞了什么。耳语罢,那管事的脸色变了变,摆手道:“这可不行,你这属于是谎报身份!”
玉罕眼中露出凶狠之色,“歇着?我倒是想歇着,偏偏有人不安生!”
“这么凶啊。”
“土司夫人赏了神祭堂一些稀奇的玩意儿,刚刚,玉罕姑姑让我也过去见识一下。这不,见识完了,就送我回来了嘛。”
普氏?
这么说来,她真的是……
在校尉退出帐子时,李景隆又叫住他:“若是整修排路,需要多长时间?”
那奴仆“嘻嘻”笑了两声,“晌午一过就会领来,汤池那边都安排好了。”
朱明月挑选其一,问道。
渐渐地,姑娘们也不笑闹了,恹恹地趴在水面上。纤长双臂,丰臀细腰,曲线玲珑……缭绕的水汽中,少女们的胴体如一朵朵花儿般恣意舒展,娇态显露无遗。耳畔蓦然响起玉双的话:洗尘茶不要多喝,入汤后更要找视线不明的地方,朱明月背对着凸起的岩石,忽然有种作呕的感觉。
朱明月踏进弱水阁的西侧,隔扇罩的后面,是一个布置得颇为雅致的小室,檀香袅袅未熄,锦杌案几不染尘埃。镂空琐窗下的酸枝大画案前,那矮胖的女子一袭朱袍玉带,正襟端坐,却半阖着眼儿,一副飘飘欲仙的假寐状。
男子勾唇一笑,道:“孙知府太客气了,下官身负钦命,岂敢说辛苦。只不过……此次带来的羽林卫可是皇上的宝贝疙瘩,孙知府要妥善安排才是。”
帕文不满地撅起嘴,又拽着那哨兵的胳膊,使劲摇了摇。
外面的雨像是开了闸一般,噼里啪啦砸下无数指头大的雨珠来,砸在帐篷上“铮铮铮、嘡嘡嘡”地作响。黑云沉浸在急风暴雨中,天幕几乎已经一色如墨。
“竹山村寨的阿曲术老爷。”朱明月道。
或许是真醉了,刚刚门口发生的一幕不快烟消云散。李景隆一见到湖畔的人,一把拨开孙兆康扶着的手,握着酒盏晃晃悠悠地朝着他走过来,“黔宁王在这儿正好。下官特地过来观赏孙知府养的花,刚好……跟黔宁王一起品评品评。”
尖厉的手指,十根指头狰狞地张开,显然下一刻就会扑上来掐住她。
但摆夷族又有族规:除本族进寺庙修行的男子,均不得学习傣泐文。冗长而拗口的祷词姑娘们看不懂,仅靠着寺中小僧一句一句诵读,姑娘们按照口型来背,对于根本连说都不会的佤族和彝族妹子难乎其难。这段时间所有人又都住在竹楼二层一个大通间里,除了被褥和凉席,连换洗的裙衫都不多,日子过得实在不舒坦。以至于朱明月刚来两日便知道了,楼里的哭声不是闹鬼,而是挨打后的委屈。
“曹国公比预期整整晚到了一个多月。”
“你们待会儿要在东侧的汤池中沐浴洗尘,以涤荡身上的晦气,驱邪净心。”那领路的巫姑说罢,朝前面的两个侍婢摆了摆手,“这就领她们过去吧,沐浴完之后,再带到后面暖堂里去。”
昨日在汤池中,朱明月是听了玉双的话,找到一个隐蔽的地方遮住身体,当时同样这么做的,恰是那个花苞髻的少女——月卓拉。两个女孩子不约而同的做法,让朱明月的目光一动,忽然有种心照不宣的意味在心里蔓延。
“是啦,阿卢你别疑神疑鬼的,玉娇姑姑你还信不过啊!”
榻上那瘦弱得过分苍白的男子,阴柔至极,凋零至美,依旧像是阆苑仙台里的一株冰雕莲花。离得近了,闻到的也还是那股淡淡的药石冷香。
玉双有些急躁,想要挣脱却没挣开,不由得跺了跺脚低声道:“姑娘既拿住了奴婢的把柄,奴婢是绝不敢出卖姑娘的。姑娘且放心,奴婢刚刚所说,姑娘只要照做便可无忧,等入夜了,奴婢自会去暖堂里的厢房找姑娘!”
“多大年岁了?过来坐。”
“你倒是一点都不害怕。”
孙兆康呆愣愣地张了张嘴,连下句话想说什么都忘了。
李景隆干脆利落的话,让连翘勾唇露出一个微笑,轻声道:“国公爷开门见山,那奴婢便放肆了……请国公爷靠近些……”
阿萦愣愣地说道:“那小姐刚刚……”
那妇人呸了一口,“什么见鬼的新媳妇,刚一进城就想往土司老爷的曼腊寨子闯,还敢打听九老爷的曼景兰寨子!我看你分明是憋着什么坏心,想使坏!”
妇人笑道:“曼腊寨和咱们曼听寨离着不远,顺着这条路一直往北走,过了曼听河的浮桥,再经过一座坝,瞧见椰树最茂盛的地方,就是曼腊寨子了。”
就算再有本事,接应她进城的是黔宁王府的势力不是吗,转身就翻脸不认人,真是不识好歹!
阿萦被打得一个趔趄摔在地上,满嘴冒血,“玉罕姑姑,我守着小姐了,她、她一直在我的视线中啊……”
“收回你的话。”
摆夷族的巫、医不分家,这么紧要的关头,德高望重的大巫师召曼却病了,病得人事不省,诸事一概撒手不管,等于是给本就忙乱的雅莫雪上加霜。两日之后,更混乱的场面终于发生了——不知什么人将祭神阁被毁、神龛被盗、神像斩首的事,传到了府外,一下子引起轩然大|波,曼腊土司寨陷入了空前的祸乱,连久不出面的土司老爷那荣,都给惊动了。
那妇人哈哈笑了两声,有些张狂地说道:“这算什么?你还没见那万蛇坑、毒蝎池,还有养着硕大蚂蚁的小叠峰呢!在曼景兰寨子里啊……”
“玉罕姑姑,你这是……”
李景隆“哦”了一声,不甚在意地耸肩道:“都过去这么久了吗?一路上山山水水的,风光无限,可能是稍作停留,耽误了些时日吧。”
不等朱明月做出反应,玉罕一声令下,身后的粗妇就蛮横地走上前来,左右抓起朱明月的胳膊,将她往屋外拖拽。
玉罕根本没打算偷雅莫身上的钥匙。
“都是这个臭丫头,走路不长眼睛,故意撞了我!”
教习姑姑终究是教习姑姑,先是被朱明月一连串反客为主的话激怒了,那些冲进来的武士又冒犯了她,眼下面对突然出现的土司夫人,尽管又惊又怕满腹狐疑,仍能够很快调整过来随机应变倒打一耙。
眼前陡然罩下一片阴影,赫然间,却是一个精瘦的男子从旁边一棵大垂叶榕树上跳了下来,横身挡在这摆夷族妇人和少女中间。
“谁惹玉罕姑姑不痛快,外面大风大雨,姑姑怎么也不去歇着。”
神祭堂的钥匙之所以会被雅莫挂在腰上随身携带,是因为那一十八枚钥匙,以九连环的方式全部串联在一个大环上,想要开任何一个地方的锁,必须拿着整串钥匙大环;若意图拆下其一,必须一一拆开——这可不像闺阁女子们平素玩儿的把戏,是由摆夷族的木工精心打造的,内行人也没有把握在第一次,用短时间就能解开。
李景隆伸手一拉沐晟的袍袖。
“沈小姐比萧某预期的时间要早到得多。”
李景隆隔着轻薄的床幔看她,就凭这副样子,仅是喘一口气就足以让她疼得死去活来。
“你想爬上土司老爷的床?”
朱明月点了点头:“但是我的亲戚住在元江府里。”
“还有什么不简单?”
“萧军师可认得这个?”
“那曼景兰寨子是不是就在曼腊寨旁边?”
玉娇上前一步,挡住哨兵的视线,“阿卢你可要瞧清楚,我这侄媳妇不仅会爨文,还会讲摆夷族语。除了咱们元江那氏和红河彝族,还有谁会这些。要不,先让她说两句给你听听?”
有抓着渔网的摆夷族妇女从旁边经过,见她一直冲着芭蕉树上的果实瞧,就笑着踮脚去摘了一串鲜黄的芭蕉给她。蕉身极小,皮上斑点似芝麻粒,煞是可爱。
朱明月道:“是玉娇全家。能办到吗?”
“姚广孝为什么让她去元江府?”
“暂时还不清楚,但目测坍塌得严重,能走人过马车的地方全堵上了。”
朱明月道:“夫人不怪我?”
“那他又是怎么知道我到临沧的?”
此时此刻,在曼听寨子里,成批那氏的族内武士正冒着大雨挨家挨户搜捕一个来自红河彝族的少女,听说,是四日前才刚进元江府城的。住在山脚下的村民们不明所以,眼看着身披蓑衣的武士搜完一家又一家,打听了才知道,原来昨日半夜里,半山腰有一户人家突然起了大火,竹楼整个烧毁,等灭了火,才发现那家人全部不知所踪。
直到第二日的早晨,沉寂了一夜的神祭堂迎来土司老爷的命令:女巫师雅莫因玩忽职守、触怒寨神的大罪被撤职。召曼仍在病重,万不得已之下,忍痛割爱,从巫医中挑出一个人暂时充任大巫师,并命其用最短的时间控制住局面,处理好一切。
那武士面有难色:“自然不是。”
台基下面早有侍卫把人给拦住,闻讯而来的管事带着满腔的不耐烦,刚想以无故迟到不守规矩为由,就这么把人给打发了,一眼瞥见雪白风帽下那亦如冰雕玄女的颜容,顿时晃了晃神,难掩一脸惊艳之色。
说罢,一甩箩袖,居然是毫不给脸的架势。
“进来!”
“况且就算咱们忍过了这关,轮到见巫师的时候也不太好办。要是雅莫巫师也就算了,若是召曼大巫师的话,说不定比现在还惨呢……”
蜷伏在地上的玉罕嘴角勾起一抹笑。那笑中,带着透骨的寒意。
就在这时,院墙外忽然响起少女娇憨的嗓音:“快,给人家摘下来!”
朱明月见到弥陀莎,恰恰是在六月二十八,弥陀莎被任命的一日。而在隔日,午后,朱明月见到了那氏土司那荣。
能进到土司府里的人,哪个心里没有衡量,又哪个没有盘算——刚刚姑娘们的那番对话她没太去细想,只暗自思忖着,自她进入那氏土府,这些时日,土司村寨外面在发生什么,府城外又在发生什么?朝廷的二十六卫羽林军应该已经到了东川府,那氏收到消息了吧!接下来,澜沧和勐海几大村寨很快就会有所应对,那么各地的卫所军队在黔宁王府的命令下,也纷纷赶到元江来会合,一触即发的大战会以怎样的面目展开……
伺候的侍婢走出暖堂的西厢房时,浓云刚好遮住了月光。
“……这,你怎的会有这个?”
哨兵看罢户籍,又看了看路引,“来元江府做什么的?”
玉腊上前悄悄道:“打听出来了,是祭神阁出事了,现在里里外外围着人,看样子事情不小。”
这种复杂的表情,被朱明月捕捉到了,也没有逃过玉罕的眼睛。
朱明月眨着眼道:“听人说,曼景兰寨子比土司老爷的曼腊寨子更气派、更漂亮。”
玉罕猜得没错,在朱明月迷晕雅莫时,确实不止偷了一把钥匙:除了神庙石窟的那把,还有祭神阁的。但是破坏祭神阁、盗空神龛、斩首神像的人,并不是她,在偷走钥匙的当日傍晚,朱明月就让人将另一枚鱼形钥匙送到了土司夫人刀曼罗的手上。
“拿到了吗?”
若不是有巡夜的奴仆听到响动,跑过来查看,见到祭神阁内有火光,当即砸开了门锁进去将燎着的帷幔扑灭了火,说不定整个祭神阁乃至神祭堂都会被大火蔓延。等她带着人急急赶到,就见祭神阁里犹如暴风过境,帷幔烧掉了大半,神龛里的供奉都不见了,祭案上,只剩下三座光秃秃的神像,脑袋掉在地上,其中一颗头还被砸碎了。
玉罕一笑:“表现好的话,不乏这种可能。”
“难怪那妇人会认定我是歹人。进城来的外地人,怕是很少有打听土司住处的吧。”
召曼冷冷地看着她:“祭神阁的事情要是传到外面了,你我谁都脱不了干系。咱们是拴在一根绳上的蚂蚱,互相捏着把柄,我奉劝你千万别把我惹急了!”
“……是土司老爷?”
“带走!”
“怎么忍啊,你看我这浑身上下,哪有一处是不带伤的?你们倒好,看不懂起码听得懂,而我明明是红河彝族的人,会也只会彝语,哪里能背下那些!”
对方抬起头,目光从白斗篷少女半遮半掩的面颊上扫过去,“这也是要送进楼里来的?”
李景隆皱眉道。
那一刻男子眼底流泻出的狠绝,让李景隆都不禁为之一愣。转瞬又像是想到了什么,默声不语地眯起眼,眼底的神情变幻莫测。
“夫人若是能不追究小女迷倒雅莫巫师,擅自盗取钥匙,便是对小女最好的打赏。”
朱明月忽然回想起在帝都的初遇,宁陵县的耽搁,一路互相挤对冷脸、挖苦试探,好不容易到了曲靖,又大起争执,再后来,从曲靖来了东川……她后知后觉地发现,原来他也有目的、有打算,可她自认参与得越少,就越不参与。这样知道得寥寥,离那个漩涡中心就远,退避三舍,毫不留心,才能全身而退。如果可以的话,她曾一度希望自己能一直视而不见。谋划这一切的布局者,是她并不知根知底的两个人,无法做到全盘信赖,也就没有决胜的胆气。而她从不做没有把握的事。
他自然是不知道的。等沐晟再从萧颜的口中得知,就算他再恼怒她的刻意隐瞒,事分轻重缓急,大战当前,他也会暂时放下一切不予深究。这就是她宁肯过五关斩六将地来元江,却没有在最初告诉沐晟的原因。这样一来,不消她任何解释,事后,所有人只会认为她瞒住的是锦衣卫这个身份,而没人会对沈家小姐的真实性上心,同时,也顺理成章地掩盖了她此行针对沈家、针对黔宁王府的真实目的。
“还是直接送到山上神庙中去了?”
玉罕怒道。
刀曼罗一脸“你真冷淡、你真没情趣”的表情望着朱明月,失望的神色毫不掩饰,“是玉罕威逼利诱在先,就算妹妹你是被迫的……姐姐分得清是非黑白,自然不会在这件事上追究你。只不过……那九连环却不是谁都能解下来的,来,跟姐姐说实话,妹妹你到底是什么人?”
“暂时都搁一起吧,搁一起才看得出好坏……对了,玉罕那边说了没有,什么时辰送她们过来?”男子净完手,跪在他脚边的侍婢拿来锦帕,仔细地擦拭着他的每一根手指,连指甲缝都不放过。
男子微笑着直言不讳,让她也淡淡一笑:“那么在萧军师规劝小女之前,不妨先替小女解惑。萧军师为何要待在临沧?”
“启禀召曼大巫师,玉罕姑姑把第一个人挑好了,让、让奴婢来问你,要安置在暖堂的哪间厢房里?”
李景隆趴在地上,一口气没喘上来,险些没因为腿上和胸腹的剧痛死过去,小腿的胫骨好像被沐晟踹折了。却见沐晟扶着小臂,额头上冒出汗来,似乎也好不到哪儿去。
……
次日,整个神祭堂就被封锁了。
浓密椰林和竹丛的后面,湿热的土地上是临水而居的四百多户人家。单栋的竹楼,宛若开屏的孔雀,又似翩然起舞的少女,四周开辟出空地,各自成院落;合在一处又是奇巧繁丽的村落。在靠近山石台阶的地方,还矗立着典雅庄严的佛寺和佛塔,金光满眼,烁烁迷离。
跟预料的一样,没遇到任何抵抗。可朱明月仔细一摸,才发现,雅莫腰带上的几十枚钥匙都串在一起,串联方式居然是九连环……
跟那个僧人打过多年交道,李景隆怎么会不知对方装神弄鬼、请君入瓮的本事。可他必须弄清楚,究竟是什么让那个一向怕死怕得要命的丫头,甘愿冒着生命危险去元江那种虎狼之地。作为原燕王藩邸的心腹,李景隆与姚广孝的地位相当,从来只对皇上一人负责,朱明月作为姚广孝麾下、原燕王藩邸亲军都尉府的细作,却曾与他在建文宫中互相扶持走过五年,两人是青梅竹马,也是刎颈之交,她更是这世上仅剩不多的懂他的人。
朱明月道:“……雅莫巫师赐我新名了。”
能将以上做到天衣无缝,可不是碰运气这么简单。
朱明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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