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死生契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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杀呀,为什么不杀了?
不怪我神思恍惚,这里是无妄之境。象征了虚地的白石、天宇,忽然变成此地的炊烟袅袅,村野错落,真真比做梦还诡异。
这是个与世隔绝的村落,几个羊角孩童嬉闹着,跌跌撞撞地跑了过来,我侧身让过,他们一点也不怕生,斜眼掠了我一眼,嘻嘻哈哈笑闹跑走。
风徐徐吹在身上,伤处皮肉绽开,只吹着,都觉痛彻心扉。
整人也不是这种整法呀!
我心中踌躇,脚下自然踌躇,不愿再走一步。
“轰!轰轰轰——”
眼前的火球越来越近,越来越近……
“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
火球降落的速度立刻慢了下来。
身后,传来妖魔们被红莲收服后尖锐的哀号。我苦中作乐,脚步不停,一边抹掉嘴角黏腻的污血,心中暗道:小妖我果然厚道能耐,明明能杀了她,一了百了,最后居然没下手,果真慈悲!
感受到逼人的危机,我手中神玉宝剑剧烈跳动,陡然脱手而出,有意识般疾射向火球。
张眼,指尖微微跳动,疾射而来的箭雨慢得仿佛静止在一瞬间。
小妖侍童们当日嬉笑犹在耳边,被箭雨袭上,会变成麻子吗?
青龙一条条以双角直直击上我举起的左拳,“咔嚓——咔嚓——”骨骼粉碎的声音听得我几欲崩溃,终于忍不住失声怒吼:“你到底是谁?我与你何怨何仇!”甜腥的味道充斥了眼耳口鼻,嘶哑的嗓音实在没什么威慑力。
无妄之境,分虚、妄、氓三个空间层。
巨大的火球裹着周遭一片灼烧似的热浪,狠狠砸在我后背,呕一口鲜血,我后心狠狠一痛,气血翻涌,整个人不由自主地踉跄跌倒。女影漠然冰冷的声音一遍遍传入耳中,“变斗宿,转张宿,朱鬿雀南翔!”
我万念俱灰躺在白石地上,身上汩汩流淌着腥腻的鲜血。
从村里传出,洪钟似的https://www.hetushu.com•com老嗓在耳边忽然炸响,哈哈大笑:“来来来!燕非,来这边坐,帮老朽想想如何对局!”
“扑哧——”第一个火星落下,在我左肩灼出个血洞。紧接着,接二连三的小火球如天上神将张弓射下,落无数火球星点,砸在身上痛得我撕心裂肺。
他拈须,缓声笑道:“不懂?不懂难怪会入局。这楚河汉界,泾渭分明,两军没交锋前,按兵不动,是探测虚实。过了界,交了手,自然要血肉相搏。棋力稍弱,必然要丢盔弃甲,心智稍弱,怕是连对方攻入将营,还无知无觉,你可真是痴呀!”
我心中疑惑重重,缓步走进村落,一棵参天古树下,两个白须飘飘的老人正在对局,黑衣的老儿神色严厉,不易亲近。
脑海中无意识地回荡着“刺猬,麻子。刺猬,麻子。刺猬,麻子……”正想着,冷不丁将那模样代入到自己现在,连自己都恶心起来,当即,丹田无法凝聚的灵气陡地流窜出一股说不出的灼|热。
我心下一松,眼前一黑,昏迷过去。
燕非,谁叫我燕非?
我想了想,下棋我会,可是棋道是什么?
痛,好痛!
身后的混乱越来越远,不知跑了多久,终于安全。
我心头忽地泛出一股说不出的寒意。
“痛……痛死了!”
我右手握紧神玉剑,血滴从指尖一滴滴砸落地面,抿唇,聚精会神看她周身红影暴涨,指尖微微跳动,“咝”,不愧是不死妖魔,那一下,还真疼!
得赶快突破虚地!
乱石嶙峋,天地苍茫的地方,是无妄之境最底层——虚地。
我咬紧下唇,抱着灼伤的地方,痛得翻滚在地,只觉万念俱灰,吾命休矣。忽地,从袖中滚落一物,陡然爆射出无以伦比的华光。此物盘旋在半空,绽放出一朵朵红莲,它的光亮耀眼至极,吞噬着地狱m.hetushu.com•com之火。
隐约中,一个苍茫的笑声传入耳中——
滚滚热浪如狂龙摆尾般,卷着触肤伤骨的灼烧感,瞬间降临。我猛地呕出一口於血,只觉说不出的懊恼:“真衰,这么倒霉!和莫名其妙冒出来的怨灵交手,被自己杀死的小妖,恐怕三界六道我是第一个了。”
他拈着子,目视棋局,和声道:“你这痴儿,想不出破局的法儿,倒把自己折腾坏了?再想想,你忘了些什么。自封前世今生记忆,你以为自己想起的就是全部?笑话!连个皮毛都没沾到!”
正想着,耳边传来清幽的钟声,“咚——咚——咚——”这声音极清越、极幽远,带着不知名的力量,奇迹般舒缓了浮躁心绪,脚下白石如水草般迅速后退,循声望去,渺渺青山下,夕阳下炊烟袅袅,村落映入眼帘。
他说的话,越发晦涩难懂。我何曾左手与右手对局?我想不想起前世今生,与他又有何干?为什么他却一副比我自己更加好奇的模样?借棋喻人,他到底想说什么?
女影的声音漠然响起,一波波传入耳中,回音连绵不绝,清冷道:“你我无仇——你我无仇——”复声重叠,一遍遍回荡,“近无恩怨——近无恩怨——”接下来的字句,如雨打芭蕉,急促冷厉。
眼下,火球袭来的速度在我看来虽算不得快,可就这样,我也躲避不过,除非我能跑出无妄之境,否则漫天密集的火星,能直接在我跑出之前把我变成红烧石头!
仔细琢磨,却发现他说的两军交锋,正如同我与女影之间的对决。
也不知这到底是龙,还是什么怪物。
最后一字伴随惊涛骇浪的杀意,她掌心蠢蠢欲动的戾气陡然化作无数尖锐飞箭,夹带着飞沙走石,狂风呼啸,星星点点,乱箭劈头盖脸,疾射而来。
老道一脸怜悯,摇头叹息。
啧,什么叫“汝既不念旧和-图-书情,休怪吾无义”。
我气血翻涌,黏腻的液体糊住眼睛,鼻腔灌入的是浓浓的血腥气息。身上好几根肋骨有折断的声音,让我头晕脑涨,禁不住怀疑,这么下去不需要什么青龙、白虎,直接一根指头,就能把我捏死。
杀不得,我逃还不成!
龙吟呼啸,卷着飞沙走石,我慌忙凝起真气,勉力抵抗。
“我恨你时燕非懦弱无知!我恨你时燕非优柔寡断!我恨你时燕非恩仇不分!我原要等你完全苏醒,可你苏醒了又能如何,你只记得他对你的好,你将故人生死置之何地?既是如此,不如我亲手将你了结!”
不懂,于是摇头。
在无妄之境外,我与她是一体,她为虚,我为实,她能伤天界天兵天将,却唯独伤不了我。这不就是对局前的对峙,两两相忘,互探虚实。
我仰天长啸,电光石火的刹那,身上的疼痛似乎倏然远去,陡然一个鲤鱼打挺,从白石地上跃起,闪到安全的地方。我快,女影更快,她眼底掠过一分惊诧,立刻平静下来,双手陡地抡起一个巨大的圆弧。
她当她义薄云天吗?
真要是义薄云天,就不会对我招招毙命。
她的声音极具穿透力,戾气爆射的火球陡地蹿上数十丈高,一只金翅舒展的凤鸟昂头撒落一道铿锵清鸣。从云端中,它一爪朝我胸口抓来,我猝不及防,慌忙后退,纵是如此,也被它尖爪按着,从肩上啄去一块血肉。
走神的空儿,一个巨大的火球从云层中滚下,火球中戾气弥漫,有三个我这么大,从云端猛然砸下,我躲到东,火球引到东,我跑到西,火球追到西,仿佛有生命一般,紧追不舍,火球路经处,万物焦黑成烬。
不等我缓一口气,女影长臂半空,双目敛紧,口中开合,疾声命令:“离柳宿,入尾宿,飞龙在天!”
电光石火的空儿,从红莲处爆射出夺目光华,灼灼光亮,贯穿乾和_图_书坤万物。女影慌忙遮眼,我无暇顾及自己身上伤处,顺着本能疾袭而去,一掌拍向她胸前死门……心中一个暴戾的声音厉声道:“血债血偿,杀了她,天下太平!”
小妖我技不如人,被打得丢盔弃甲,狼狈逃窜,不正是两军交锋,物为我用,她有妖魔肆虐横行,我有神玉剑护体。我隐约察觉,他说的棋道意有所指,暗含了我与女影交锋的所有境况,他似乎想要点破什么,什么叫“对方攻入将营,还无知无觉”?
记忆流转,曾记得彻歌让我去勾搭苏慕水时,意有所指这么评价过一句:“燕非,你长得埋汰我们都知道,好歹面色不错。你要记得,千万小心箭雨,扎成个刺猬,那……可就是满脸麻子,人见人厌鬼见愁!”
我掌心微微颤抖,犹豫半晌,陡地一翻,虚晃一招,收掌,索性向西逃命而去。
入了无妄之境,女影不留情,搏死相拼。
我指着自己,口中惊讶地微微张开。
更诡异的是,居然还有老道认识我,知我“燕非”名讳。
他怎么知道我姓甚名谁?
与他对局,是个身着太极长袍的老道,长寿眉飘曳在脸颊,他高声大笑:“老家伙的棋艺越发厉害了,这招使得不错。吃了马,再将军,这一局逼入绝境啊……”话音一转,他手中拂尘一掠,朝我呵呵一笑,高声道:“燕非,还不过来!”
宝剑刺向火球,两两交锋,只听得“砰”的一声巨响,山崩地裂,固若金汤、无坚不摧的神玉宝剑竟然融化成熔浆,火球陡然炸裂,天女散花似的爆射出无数小火焰,劈头盖脸地砸来。
如此下去,她哪怕不再攻来,血液流尽,魂火散尽,我也难逃一死。
“时燕非,”女影狂声大笑,猛地一掌,青光毕露,暴戾逼人的青龙蛰伏在她一只拳上,她一拳砸出,厉声笑道:“这滋味好受吗?你既然要救苏慕水,那就代他受死吧!”和-图-书她纤白的五指关节处飞出五条青龙。
我先前尚没明白。
我吐出血腥味极浓的唾沫,感觉呼吸渐渐微弱下来。
“没想到运气这么背,果然被彻歌说中了,死了还要和刺猬做个同宗!”
痛得恨不得立即死去!
正想着,只见黑衣老儿鹰鼻利目,目中寒光闪烁,隐约间凶悍逼人,阴沉道:“果然是个痴儿!”转而,他对老道继续冷道:“这是一局好棋!可惜下棋这痴儿,军马未出,连自个儿的实力都不清楚,如何能赢!这一局,你输定了!”
女影化作一道疾光,在无数小火球中双手结印,厉声道:“时燕非,神玉剑护你一时,岂能护你一世,你既能躲过无极箭雨,不如试试我‘拈花飞叶’的厉害!”
我强撑精神,浑身上下的伤口仿佛撕裂般疼痛,痛得我忍不住眼泪飙飞,恨不得直接睡死在这里,至少能脱离疼痛。
此时,他掠袖拈子,“啪”的一声,落子道:“吃马,将军。”
女影浮立半空,双目如电,厉声念道:“危宿没,张宿开,朱鸟翼翼。”她长发散落到足跟,额角刘海倏忽飞散,露出光洁饱满的额头,火红衣衫上沾着血迹,分不出是衣裳红,还是血染得那红色浓艳欲滴。
我知我力气用尽,我知她强大无敌。
老道拂尘一摇,指着我,笑骂道:“磨磨蹭蹭,还待在那儿做甚?你可知为棋之道?”
他呵呵笑道:“左手与右手对局,成败都在你一念之间。你不愿想起,连无妄之境,都勘破不了这迷局,是成是败,老朽也很好奇。”
天光倏地暗下,闪电在云层中流窜。
真是……十万分的不甘心呀!
我心神一颤,禁不住上前追问:“你说我前世今生的记忆,根本是不全的?”
我百思不得其解,禁不住倚着身后古槐,凝了十二分心思,认真思索。不想还好,一想,浑身上下火烧火燎似的疼痛,痛得我整个人都跳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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