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守在殿外的宫人才想偷偷地打个呵欠,隐约见长廊的那头走来一人,不由睁大了眼睛。
夜熔静静地坐在妆台前,台上六曲形的巨大铜镜上折射着她过于苍白的面色。
而他是怎么走的,罗迦都不知道,他的心思全被占满了。
莫惬怀出了乾涁宫却并未走开,只是静静的站在廊下,引路的宫人知道他是皇帝眼前的红人,便故作没有看见,识趣的走远了。
夜熔侧垂着头,唇际勾起浅到几乎没有的笑意,低喃之声,萦萦在唇齿之间,掩去不的,嘲意尽显:“他,心情不好吗?”
夜熔纤细冰冷的指慢慢自她的手中撤回,下意识的纠紧,淡青色的筋络从苍白的指节下透了出来,脆弱得仿佛快要断掉。
莫惬怀伏在乌砖的地上,眼前看到的只有绣钩藤缉米珠朝靴,冬季阴寒,那凉意一点一滴从乌砖蔓延开来,自膝盖扩散到了全身。
廊上高挂的琉璃宫灯,灯影如烟纱。
“他……多年为帝,根基深厚,并不能急在一时。”
她的眸,止如水,是如死水,泛不起一丝微澜,那是一种万事在握的平静,那样笃定,笃定到连生气都几乎没有了的眼,便是他都觉得胆寒。
“刚刚见过皇上,看样子他的心情糟透了。怎么,我回来你不高兴,脸色这么差。”
寂寞深宫,烛色昏碧幽如氤氲的薄纱拂在一身黑衣的夜熔身上,朦朦晕晕。黑发滑过她白皙的颈项散落在身后,恍惚间,她似已远离尘世。
但唯有乾涁宫和宁夜宫沉浸在一派死寂当中,后宫各个院落在窃窃私语,他们派出自己的心腹小心打探,但却都无功而返。
夜熔似是愣了一下,才道:
“再过些日子,他就会回到镜安的,到时候,本宫会叫他去见你一面。”
“自然是满意极了,本宫真是要多谢你,替本宫买通太后最信任的李太医等人,不然,他们怎么会相信本宫怀有身孕。”夜熔的眼波转了过来,绯色的烛光映入眸子里,宛若月夜下的妖魅,淡淡的神情,几乎傅淑妃产生了无法呼吸的感觉:“你身上不愧有一半的夜氏血统,做起事来稳辣干净得连本宫都自叹不如。”
“微臣参见皇上,万岁……”
莫惬怀没有再说什么,转身就走了。
“您过奖了,臣妾绝对不能和您相提并论的。当日,是您救了家慈,今时今日家慈虽然过世,但是您大恩大德,臣妾永生难报。”
www•hetushu•com•com不敢,你知道这两日苏吴两家活动频繁,为的就是废了我这个不能生育的皇后。”她面上不变,那苍白的唇角慢慢浮出一丝意味不明的笑意,妖气的弧线,如摇曳的风烛在幽冥花间弥漫而生:“惬怀,你现在后悔也来得及,没有你我虽然费事些,但也不见得不成。你放心,你的身世我依旧会保密,决不会让第三人知晓。”
他只是看着她,慢慢的,伸手重又握住了她,深色眼眸里浮着的光,在树荫之下如猫一般,失却了戾气,多出几分透亮的笑意。
殿中再一次恢复了死寂,青兽熏炉中的龙涎香在寒气的滋润下散发了馥郁的浓香,就好像烈酒一样,烦扰人心。
停下了自己梳头的手,傅淑妃把那象牙的梳子攒紧了自己的手心,梳齿深深地陷进肉里。
微微抬起头,手指从他的掌间缓缓撤回。
这样说着,屈膝缓缓的似跪不跪,说不出是恭敬还是散漫。
随侍的宫人从未见她如此失态过,惊疑不定,以为她被心情不好且又喜怒无常的皇后训斥,忙上前细声细气的劝慰着。
但下一刻,他隐忍住,手指紧紧握着,缩在宽大的锦缎袍袖之中留下了细碎的痕迹。
随侍的宫人们早已退在远处,但偷眼看着他们亲密无间又毫不顾忌的行为,依旧暗自心惊,却不敢言语。
宁夜宫里灯火尚明,浅黄色的烛光剪下窗边那株窈窕的影子,摇摇曳曳地抹在烟罗纱上。
他的手宽厚而温暖,而她的手的确如冰雪般冰冷。被他的手一握,她本能的想抽回来,可他没有松手。
聪明如他,已经猜测到出了什么事情,但是不到最后一刻,它依然心存侥幸。
他如工笔细绘的五官顿时阴沉了下来,冷笑挂在嘴边,怒气堵塞在唇齿之间,喷薄欲出。
随即,他便想起了那个没有成形便流逝掉的生命,挑着眉,猫似的眼里滑过一丝不清不楚的情绪,慢慢转了话题说道:
“我看你是多年曲于他的龙威之下,已经练出了奴性,恐怕已经没有什么勇气了吧。”
“当日,我也是这样为他梳发,然后他对我说愿与卿结发为盟,生死不渝。”
莫惬怀径自走到她的身前,近若咫尺,一旁的宫人都惊得深深的吸了一口气。
“你莫要嚷嚷,我自己进去便是。”
那女子碧色的缂丝衣裙,轻烟纱的广袖罩衫外,披帛缠绕在和*图*书臂间,发上朝阳五凤步摇的流苏,随着她轻缓的脚步而微微摇曳。
“多谢娘娘,您知道的,现在的我,为了他,什么都肯做。”
宫人怔了怔,刚要再说什么,傅淑妃已然拂帘而入。
“已经在地狱里了,孩子有没有,现在都已经不重要。你回去吧,免得让人怀疑。”
这日,大雪飞扬。
对着铜镜,慢慢地散下如云的髻发,漆黑亮泽的长发如丝般垂下。
傅淑妃走到夜熔身后,掬起那一束柔顺的黑发,轻轻的抚摸着。
“你来了。”
走出宫门,傅淑妃扶住门槛,脸色极为的苍白。
“怎么,到了现在你还犹豫?”
“只因为这些吗?子镜,夜橝现在去了青州,他……这些年过的其实很糟糕……”
“朕接到的回报说,五十万两军饷早已送抵青州……怎么可能……是她,一定是她,有能力做出这种事情的只有她……”
傅淑妃若不经意地垂下了头,眸中掠过了动荡的波光。
他的眼神凝在她的脸上,许久才缓缓道:
要开始了吗?
深吸了一口气,他缓缓道:
傅淑妃却抬手止住了他,细声道:
到了近前认真看着夜熔,莫惬怀才看清她的样子,实在很盈弱。更加削尖的下颚,苍白的皮肤即使经过最上等胭脂的晕染,依旧仿佛透明一般。还有那双眼睛,眼窝已然凹陷了下去,更显得眼睛乌亮幽黑的,就像太液池永远也不清澈的水底。
傅淑妃手指这才止住了轻颤,深吸口气,顿了顿,复又一笑道:
次日,三更天,夜色阑珊。
“起来吧,雪日里的地面终究很寒,跪久了要伤身子的。跑了这么远的路,你辛苦了,先下去吧。”
罗迦坐在乾涁宫中,修长的手指在太师椅的扶手上,很机械的一下一下的敲击着,双眼闭合,状若轻睡。但长长的睫在眼下鬼魅魑魉的拖出来的迄逦阴影,惊心如同鬼魅。
夜熔端坐着,不开口,也不回头。
“淑妃娘娘,请容奴婢通禀。”
然后,忽然惊觉自己软弱的姿态,才有些慌乱地收了口,淡淡的红晕上了面颊。
“皇上,臣如有半句谎言,五雷轰顶。”
“咱们用不着那套虚礼,朕问你,为何月余来青州战事没有任何战报,而你怎么又突然返京?”
宫人躬身下去,不一会莫惬怀便走进了殿中,今天的他深绯色纹狮官袍,腰间系着玉带,二品朝服,可是没有戴冠,看得出风尘仆和*图*书仆。
莫惬怀的头重重扣在地上,锵然有声。
傅淑妃心头惊惧,却不敢问出口。手一抖,象牙梳子便掉到了地上,裂金碎玉般的声响,那梳子被摔成了两截。
“那又怎样,这不正是我们的好时机。”
“快传。”
夜熔垂眸,反手,玉葱般的手指回握住他。
“你这话,还真是让我心寒呢。我刚刚从青州日夜兼程的归来,也不让我歇歇……”
罗迦用冷漠、华丽与阴寒所织锦的面具渐渐的裂开,呼吸渐渐的也散乱了起来。
“这不可能。”
莫惬怀心里暗暗一凛,如此说来,她一定还进行了他不知道的手段,龙位上的那人怕也是不曾察觉,也许等到他察觉时,便已经千疮百孔,稍有风雨便会如枯根的树,连根拔起。
她的妆比往日的时候要浓重些,但依然很精致,黑鸦鸦的眉映衬着同样幽深颜色的眼珠,髻发高挽,扣着了黄金飞凤冠,那凤嘴衔着长长的流苏倾泻在她的耳边,几乎不乱。
“皇上,莫将军在殿外觐见。”
“什么?”
行到近前,晶莹的眸子只是那么一瞥,秋水盈澈,便是绝色。
叹息了一声,夜熔略有些僵硬地将脸转了过去,垂着眼眸,眸中有涟漪千泛,傅淑妃却是瞧不清楚,只能听见那一声微微的叹息,象天边的流云般滑过了。
说到这里,莫惬怀忽然跪倒在罗迦的脚下,这让罗迦措手不及,甚至都没有来得及拉住他,他就这么直挺挺的跪在了眼前。
阴影遮在傅淑妃面上,她眼眸中的暗色愈浓了,身子有些颤抖,轻轻地对自己说着。
“怎么瘦了那么多?”
“皇上,臣,根本就没有收到任何的粮饷,臣拿到的只是一个个空了的箱子,臣也曾试图向边缘州府征集,可……毫无办法。”
“当日,臣妾还很担心,因为假称您怀孕并不难,难得是在众目睽睽之下,您的肚子要大起来,而且顺利的生产。没有想到,你又假意流产。只是……难题是解决了没有错,但是当日您是借由这个孩子保住自己,如今孩子没有了,您的处境不是更加的危险?”
莫惬怀的手骨结分明,修长但是有厚厚的茧,并不是一双养尊处优的手,和他的手完全不同。
“臣妾知道,他的心是始终是痴的,臣妾负他太多。但是,臣妾在家慈临终时,答应过她,无论如何要完成家严一个心愿,所以……臣妾必须入宫,只能……https://m.hetushu.com•com负他……”
“一个半月前,朕就已经遣人送去了,怎么?出了什么事情吗?”
罗迦上前两步,急忙拉起他。
垂眸,似是出了神般想着心事,然后,她浅浅地一抹笑,似高处不胜寒的寂寥,极艳丽的,也是极残酷的,象是奈何桥边的曼珠沙华,只为死亡而盛开。
殿中是极静的,静的只听到梳子摩擦着发丝的声音。很轻,很轻,轻得几乎分辨不出来。
月光从窗纱中漏进,斜斜地映在镜面上,为镜中人的脸颊染上一抹清冷。
浅浅的脚步声响起,她却并不惊讶,只淡淡的说了一句:
莫惬怀直视着罗迦回禀着,眼里露出收不回去敛不住的惊惶。
他知道,青州已经近一个月没有任何消息传回。
天边,月亮躲进了云层,只在乌蒙蒙的云边露出一丝温和的暖银。
乾涁宫前枯树林立,说不清楚有多少株,棕黄的枯枝都是白色的雪花。每片花瓣都是那样的晶莹剔透,像世上最剔透的琉璃。
“皇上,请容微臣斗胆问一句,军饷粮草您是何时送往青州的。”
雪色纷纷扬扬的落在她的身上,仿佛连那雪色都及不上她的清冷。
“将军从青州回来了?一路辛苦了,可曾拜谒皇上?”
也不知站了多长时间,才远远的看到一袭玄色的她,被宫人簇拥着款款迩来。
吩咐完,这才把跪在地上的莫惬怀搀了起来。
“娘娘生辰那日,不知您对臣妾送的礼物,可曾满意?”
宫人呆了半晌,才回过神来。
“当年,他对我说,夜氏的人都有一头云发。我记得,他的发,也跟你的发一样又黑又长。”
寒风吹过,雪花点点飞落像无数飘动的丝带,妩媚清灵。更像一绝色丽姝,穿了水晶装饰的华服,迎着风跳起了女神的飞天舞。
蓦然,莫惬怀在宫人的惊喘中,猛然将她一抱,仿佛要揉进怀里,又松开手,然后大踏步走出去。
夜熔微微侧过身,暗色之中,她颊上的蓝色胭脂花半是暗涩,看不清太多表情。
莫惬怀突地一握她的手,指腹磨娑,慢慢靠近,毫厘距离之间,满是温润气息,凑到唇边,低声道:
是她,一定是她,除了夜氏谁还能一手遮天的侵吞下五十万的军饷。
十二月末。将近年关,皇宫上下便也忙碌了起来。
那雪和着呼啸的风中,仿佛拥有了生命般缠绕在她的周身,而她的神情也是冷如坚冰一般,看不透到底在想些什么,不像www.hetushu•com•com是在谈自己的事情。
黑色用黄金的丝线绣成昙花图案的裙,领口和袖口缀着玄色的貂毛,裙很长随着她的脚步优雅迤逦。
她感觉的出来,这是他最真实的一面,于是想说的话顿了顿,眼中多了一种无法说清楚的薄薄的情感,却不是哀伤或是愤怒,其实这更类似一种无奈和淡漠。
宫人的声音,带着特有的尖锐,回响在大殿里。
罗迦许久都没有声息,只是仰首看着,那块龙飞凤舞的‘敬天法祖’金额匾,仍是那般的流光溢彩。
何浅站在一旁,屏紧了呼吸,非常恐惧,他从来没有看到过这样的罗迦。
“你的手段果然是不同凡响,五十万两的粮饷就那么不翼而飞,连我,都没让见到。我猜夜松都等人罚没的家产,肯定也没有归到户部。现在他把国库几乎清空了,又没有补入的,你说他的心情能好吗。”
“回禀皇上,没有战报是因为没有任何战事。”
罗迦的眼猛地张开,抬起头来,神色依旧淡漠,手指拉了拉围于颈曲的白狐裘领,菲薄的唇隐隐勾起,那冷戾的眼在浓烈的阳光下里,依旧精光四射。
夜熔却只是淡然的,似笑非笑的神情。然后,素白的手掌直直地伸出,优雅曼舒如兰花一般,摸索着握住了她的手,那不能视物的深邃的眼底,带着那么一点点怜悯、一点点悲哀。
仿佛半天才找到自己的声音,罗迦张了张嘴,很嘶哑的开口:
莫惬怀抬起头,眼睛他直勾勾的盯着罗迦,而罗迦没有直面看着他,只是侧着脸看着窗外的雪色,手指交握在身后,一敲一敲的,有节奏的沉思:“来人,宣皇后。”
他记得,当日她的美貌,好似宫廷之中盛放的牡丹,幽然而绝艳。而今日,她依旧美貌,甚至是更加的绝色,可愈发倒像是曼朱沙华一般,含着剧毒的凄艳。
莫惬怀直到夜熔走道了近前,才笑道:
“半个月后是她的千秋寿诞,十日后她按例要去法门寺进香,归来途中一定会到苏家。这个机会不可多得,没有了苏吴两家,他就失掉了一个手臂。”
“臣妾告退。”
“你在激我?”
夜熔却坦然站在那里,并没有避开,目光但流转之间总是波光粼巡,好象含着水雾山岚,并不是女子特有的嫣然婉转,而是有几分的了然和阴冷。
傅淑妃拿起了象牙的梳子,为她梳理着长发。
“参见娘娘。”
他骤然一惊,便迟疑了一下,她却已经发觉。
“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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