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生死一战

等我收拾妥当,已经到了人定时分,躺在床铺上,脑子里却嗡嗡地乱响,翻来覆去怎么都睡不着。临近天亮时,好不容易迷糊了一会儿,却梦见太子绱走在干涸龟裂的引魂路上,一遍遍地问我:为什么没人为他落泪?为什么没有雨?
我悄然退下了城楼,没有战胜的喜悦,没有澎湃的心潮,有的只是紧张过后的茫然和对战争无限的迷惑。
“唯!”
原来这就是战争的模样……
正当我满心疑问之时,太子绱睁开了眼睛,他虚弱涣散的眼神在我脸上转了一圈后,松开了紧攥的双手,仰面躺在了野草丛中:“原来我已经死了……”他闭上眼睛,一声长叹。
你现在可是亲眼看到传说中的七彩暖雨了?再去看一眼你的母亲,然后安心地走吧……
送亡魂渡过渭水,我吹熄了送魂灯,转身往回走。
太子绱看了一眼我抵在他胸口的剑,没有挣扎也没有闪躲,只笑着对我说:“你死的时候,很多人都哭了吧?同我说说那雨是什么样子的?我听巫士说,引魂路上的雨是暖的,有七彩的颜色,对吗?对吗?你告诉我!”
好不容易等他们讲完了,伍封上前打开了高个子使者手中的漆盒,里面端端正正地放着一卷降书,他拿起来看了一眼,然后放回盒中,递给了我。
“你为什么要救我?”他勉力撑起身子半坐起来。
白日里喧嚣的战场,如今只剩下最后几堆熊熊燃烧的尸体,打扫战场的士兵不知在什么时候都已经走光了。
一团黑色的东西蜷缩在芦苇丛中,我借着水边的月光细看了一眼,发现是一个散发覆面的军士,他的大腿上插了两根羽箭,倒在地上一直不停地颤抖。
太子绱垂下头,半晌,哽咽着吐出两个字:“谢谢。”
“是,我是来为你引魂的。”我语气陡然森冷。
“发——”混乱之中,城楼上万箭齐发,数以千计的敌军士兵根本来不及反应就已经中箭倒地,凄厉的叫声在东郊的荒野里此起彼伏。
“魂兮归去,北方不可以止些……”
黄昏,士兵们和_图_书在战场上做着最后的清理,将领们归城喝酒庆功。
我思前想后,最终只得长叹了一口气,告诉自己,罢了罢了,他现在已经是败军之将,秦伯也已下令废黜了他的太子之位,留他一条命应该对公子利构不成威胁。
站在兵卒最前排的是伍封训练了三年的一百名武士,他们带甲执兵可以日行二百里,体力、速度都不是普通兵卒可以匹敌的。三年的时间,他们在静默中积蓄着力量。今天他们将成为一把直插敌人心脏的利刃!
“谁在那里?”
“唯!”我把手中的漆盒交给由僮,转而接过装着太子绱人头的盒子,面朝北方跪下,缓缓打开。
我焚香沐浴,换上纯白的巫袍,披散下长发,用朱砂在额间轻画了一道镇魂印,而后悄悄地拿了一盏送魂灯出了东门。
“你是来给我引路的吗?”他闭着眼睛露出了坦然欣慰的笑容,那样子仿佛是一个追逐、奔波了一生的人终于到达了他的目的地。
人有魂魄,魂为气,魄为形,死后魂气归天,魄形入地。可是战死异乡的亡魂被怨气遮蔽了双眼,若没有巫士的指引,就无法找到归家的路,只能永远游荡在没有尽头的黑暗里。
空气里弥漫着刺鼻的味道,我垂目站在那些熊熊燃烧的火堆前默默吟诵着巫词。风,吹卷起我白色的长袍,在赤色的烈火前,我将自己化身成了一面招魂的白幡……
箭雨过后,两百辆革车从中央的城门内鱼贯而出,六千名兵卒在伍封的带领下和及时赶到的一万精兵一起截断了敌人的后路。
半天之后,伍封终于回来了,他还来不及脱去鞋靴就被我一把拉住:“君夫人哭了吗?公子利哭了吗?”
我站在城楼的一角,转头望了一眼城内。
我急忙跑过去,把人转了过来,低声问:“你是秦人,还是巴蜀人?”
“秦人……”他满脸血痕,声音嘶哑,“水……给我水……”
东门的城墙上只零星站了几个箭手,太子绱的军队连看都懒得看他们一眼,就趾高气扬地直奔五里外的两万援军去了。
太子绱怎么会和*图*书在这里?无恤不是已经派人把他杀了吗?难道阿蓼他们失败了?
太子绱的脸比我昨晚见到时还要狼狈,杂草一样的头发带着血污沾在灰白色的脸上,两只紧闭的眼睛像是两枚黑色的铜币嵌在凹陷的窟窿上,幽幽地透着死气。他被巴蜀人带回去之后应该受了一顿毒打,脸颊上有两块乌黑发紫的瘀痕和一道带着血渍的泪痕,红肿的嘴唇在死后外翻着,露出森白的牙齿。
我念完巫词,把漆盒重新盖上递给了伍封,轻声道:“见完国君之后,请带他再见一次君夫人,见一次公子利。如果可以,让巴蜀之人把他的身子送回来。”
一个愚蠢的、野心勃勃的男人和两个贪婪的、不自量力的国家,他们联手策划了这场尸横遍野、血流成河的悲剧。为什么上位者一个不切实际的妄想,却要几万条年轻的生命为之陪葬,到底是谁给了他们这个权力?
原来这就是战争的模样……
伍封将一支火箭点燃,举臂射向天空。三个城门瞬间开启,几百头发狂的公牛,角带尖刀奔涌而出。一时间,地动山摇,沙尘滚滚,巴蜀两国的步兵仓皇四散,受惊的战马拉着革车在自己的队伍里横冲直撞。城外敌军的军阵,顷刻间乱成一团。
东门外躬身站着两个细眼圆鼻头的红衣使臣,他们解了佩剑,一人捧了一个漆盒候在门口,见伍封出来就急忙迎了上来,叽里呱啦一通乱讲。

“怎么了?!”伍封回头。
日落之前,战事就已经结束了。巴蜀联军大败,一口气奔逃出三十多里。
第二天早上,我精神恍惚地去木楼找伍封,想把昨天在渭水边发现太子绱的事情告诉他,但还没到门口就遇见了带着由僮行色匆匆的伍封。
我四处寻找草药时,心里还一直在纠结,我今日留太子绱一命到底是对是错,可等我回到渭水河边时,却发现太子绱已经不见了。他一个人没有马匹根本不可能逃走,唯一的可能就是巴蜀的探子发现了他,把他救回去了。我沿着河岸走了一圈,确定他已经离开后就独自回到了城hetushu.com.com里。
砰的一声,我手上的漆盒重重地砸在了自己的脚上。
“你现在还没有死。”我在太子绱的伤口上重重按了一下,痛得他全身发抖,“看吧,你还会痛,说明你还没死。”
秦军越战越猛,在两面夹击之下,巴蜀士兵节节败退,溃不成军。许多人跳进渭水想要渡水逃跑,却被赶到的箭手射死在河里。
秦军越战越猛,在两面夹击之下,巴蜀士兵节节败退,溃不成军。许多人跳进渭水想要渡水逃跑,却被赶到的箭手射死在河里。
从正午到日暮,城下的呐喊声、厮杀声、尖叫声没有一刻停止。
水?我出来时没有带帕子,只能把衣袖放进河水里打湿,然后小心翼翼地把水拧在他干裂的嘴唇上:“怎么样,能睁开眼睛吗?你叫什么名字?”我一边问一边用袖子擦去士兵脸上的血污,“你等一下,我去叫……”
我忍住脚上的剧痛,把地上的漆盒重新抱了起来,躬身回禀道:“小巫见这头颅怨气太重,因而才失手落了书盒,请两位将军恕罪!”
“因为杀了你也换不回那些人的命!如果你真的想在引魂路上亲眼见到七彩暖雨,就好好想想自己接下来该怎么活。”
阳光直射在我脸上,明晃晃的让人睁不开眼睛。我本来就不通巴蜀之语,再加上昨晚睡得不好,头昏脑涨,因而他们的话听来格外刺耳。
我心里突然涌上一阵强烈的悔意,我应该在昨晚杀了他,为什么我要给他一次生的希望,却让他死得这样不堪……
他死死地盯着我的眼睛,我的喉头突然开始发硬:“你这样的人不配看到七彩暖雨,也不配知道那雨是什么样子!”我一把扔了手中的断剑,心绪焦躁地在原地来回转了好几圈。如果他还是当初那个盛气凌人、残暴无情的太子绱,我一定会把剑狠狠地插|进他的胸膛。但如今,他却像个可怜的亡魂,因为没有人愿意为他哭泣而痛苦万分。
我点了点头,心想这个时候肯定是送降书来了。
“你给我站起来!”我用剑抵着他,厉声喝道。
https://www.hetushu•com•com这时,渭水边的芦苇丛中突然传来一声呻|吟。我心下大惊,提着灯慢慢地走了过去。
太子绱闻言蓦地睁大了眼睛,一脸惊恐地看着我。
很多年以后,雍城的老兵们依旧清楚地记得那风云色变的一日。
“小儿,你今天到底怎么了?”伍封脱了鞋子牵着我进了屋,“早上见你就怪怪的,可是昨天吓到了?”
一门之隔的长街上,站满了黑压压一眼望不到边的士兵,他们手握戈戟,表情肃穆,六千人挤在一处却鸦雀无声。
“怨气这么重,怎能面呈国君?”祁将军听了我的话很是担忧,对伍封道,“不如请巫士先行施咒,你我待会儿再入宫面君。”
巴蜀两国联军在呈上降书之后,很快就退兵了。太子绱残缺不全的尸身隔了五日后也被使者送了回来。君夫人命人把他的头颅和尸身缝在一起后,葬在了南门外的陵园里。因为太子绱兴兵叛国,所以,死后没有办法进入秦国宗庙接受祭祀,最后只有君夫人在自己的寝宫里给他设了一个小祭坛,日夜焚香。他一生都没有享受过母爱,到死后总算如愿以偿了。
伍封担心地看了我一眼,点头道:“你先下去吧!”
怎么会是他?!当看清血污下的那张脸时,我顿时呆若木鸡。
魂兮归去,求来生,莫要再做异乡战魂……
“是吗?那就好。”我喉头一颤,竟有些哽咽。
我摇了摇头,把昨晚在渭水边遇见太子绱的事情一五一十地告诉了伍封。
“我死了,大家都很高兴吧?你看,引魂路上一滴雨都没有。”太子绱极费力地把手伸向空中,似乎努力想要抓住些什么。
一轮弦月下,我吟唱着巫祝之词,轻摇着送魂灯,指引着几万亡魂一路朝南。身后,夜风卷带着落叶,发出萧萧飒飒的呜咽声,落在我的耳中便成了亡魂的悲鸣。
伍封听后沉吟了片刻,摸着我的脑袋,柔声道:“罪太子和公子利都是君夫人所出,但是生罪太子的时候据说君夫人受了很大的苦,还差点儿丢了性命,巫士便说他生而克母。所以君夫人一直偏爱公子利,厌恶罪太子。但是今天,hetushu.com•com她见到罪太子的人头时,当着我和祁将军的面抱着漆盒就哭了,她再怎么厌恶他,也终究是他的母亲。”
我双手接过,牢牢地抱在胸前。这时,伍封又打开了第二个盒子,里面赫然装着一颗人头。伍封撩开那头颅的散发看了一眼,低声对刚刚赶来的祁将军道:“是罪太子的人头。”
伍封看了我一眼,道:“那就有劳巫士了!”
那是一个阴沉的秋日的正午,灰黑色的云朵同远处暗色的山峰连在一起,如同一张大网囚困住了天与地。秋风透着森冷的寒意,夹带着枯萎的树叶在地上打着转,从西到东,扫起一片黄沙。
战场上大部分秦军的尸体已经被运走,剩下来的尸体多是巴蜀之人,由于数量过多,士兵们没有办法一个个掩埋他们,于是只能用车子把尸体运到一起,然后放火烧掉。
我站起身来往后猛退了几步,瞥见地上有一柄断剑就赶紧拿了起来,死死地抵在太子绱的胸口。
冰冷的鲜血从尸体上缓缓流出,坑坑洼洼的平原上,积聚了无数个大小不一的血坑。它们像是一双双血红的眼睛,幽幽地控诉着头顶这片冷漠无情的天空和自己悲惨的命运。
“你来得正好,巴蜀两国派使者来了,现在正在东门外,你和我一起去看看!”伍封道。
缺了胳膊和掉了脑袋的尸体被特别集在一处,和一些断臂、头颅堆在一起。虽然不一定相配,但是出于对死者的敬畏,士兵们还是不厌其烦地在战场上收拾着残骸。
“对,大家都高兴得很。没有人会为你这样的人流泪,所以,你的引魂路上根本就不可能会下雨。”我狠狠地扯下他身上的皮甲,然后举起断剑,将尖端对准他裸|露的胸口。我没有用剑杀过人,我想一剑刺穿他的胸膛,可握剑的手却抖得厉害。阿拾,想想靶场上无辜死去的小虎牙,想想没了舌头惨死的瑶女,想想那一堆堆如山的残肢断臂,他是所有人的敌人,他罪有应得,杀了他,杀了他!
“这两支箭没有伤在要害,你在这儿等我一下,我去给你找些止血的草药。待会儿天黑了,你就赶紧走吧,再也不要回秦国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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