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辞，景辞……”
她果然是早已认识他，早已熟悉他的喜怒哀乐，他的一言一行……
景辞轻抱着肩，仿佛又是人在地狱般的阴冷和痛楚。
大梁建国未久，基本延用前朝律令，有诬告反坐的定制。也就是说，诬人偷盗，诬告之人将以偷盗罪论处；诬人奸淫他人|妻女，当然也要以奸淫他人|妻女罪论处。但大刀架在脖子上，堪堪就要砍下去，对身首异处的恐惧便远远超过了对反坐的恐惧，于是杀猪般的号叫和求饶便是意料中事。
天色将明未明，坊间已有不少百姓起庆，洗漱的洗漱，洗衣的洗衣，洗刷的洗刷。
眼瞧四下无人，他解了裤带便蹲到粪池边，但听得一阵劈哩啪啦，那人便惬意地仰头叹息：“爽！好爽！”
左言希愠道：“他是你亲生父亲，恨铁不成钢，骂你几句打你几下又怎么了？你认个错，看他会不会真的砍你！”
景辞又静默了许久，才低声道：“就当你这是道歉罢，我接受。不许再有下一次。绝对……不许！”
路边便只剩了二人静静相对。
黑夜里，殷红的鲜血在流淌，布条绑得再紧也无法阻止生命和体力随之流失。不远处，狼群如影随形，绿荧荧的眼睛在黑暗里幽幽闪亮，不时发出闻得浓重血腥后的兴奋嘶吼……
慕北湮只得先去见他父亲，一路闻着自己衣裳，只觉还是有股子臭味仿佛从骨子里透出来，衣裳熏得再香都掩盖不了，一路不禁把景辞又骂了几百遍。
景知晚轻笑，“敢不敢动，你不是已经知道了？”
他挠着披散的头发，正惘然不知该往何处去时，那边奔过的两道人影往后看了一眼，已连滚带爬地又奔了回来，叫道：“小王爷！”
左言希一把将他拖起来，说道：“走，跟我去跟义父磕头认罪！”
侍从忙应了，一边跟在他后面急急往贺王府行去，一边往慕北湮出现的方向看去，忍不住问道：“那边……有什么样的小娘子？很漂亮？比花月楼的傅姑娘还漂亮？”
谢岩常在梁帝跟前侍奉，又因生母的缘故，对当年旧事知晓一二，却也不敢透露太多，却在当时便暗暗警告过慕北湮等好几回，切切不可去招惹端侯。
而景知晚已转身离去。
她看不到他的神情，只觉他竟在发抖，浑身都在微微地发抖。
可糟糕的是，第二天一大早，贺王出现了。
“靳总管有没有碰你妻子？”
贺王见侍从干应着不动，又吼道：“还不快去！老子要剥了他的皮蒙大鼓！”
这种小茅房结构很简单，大大的粪池一半在屋内，方便遮身蔽体出恭，从里面闩上妇人也能用；另一半在屋外，方便粪池满了时，让乡下的掏粪车装走。于是茅房根本不曾设窗扇，只有茅坑上方透出点外面的微光，再看不清里面的情形。
这问题似乎有些可笑，谢岩猜到了，慕北湮也猜到了，这会儿更是连景知晚都承认了。
妇人们也顾不得张嘴抱怨，屏着呼吸提来清水倒入恭桶，拿竹刷转着圈儿刷了多少遍，看着恭桶上秽物刷净，再又拿清水清洗两遍，方才提了恭桶到别处晾晒。
“她想揭穿什么？”景知晚浅笑，“揭穿这个和原清离一模一样的女子，不是她女儿？可惜阿原什么都不记得，白纸一张，难道让她盯着这个什么都不知道的女孩儿，要她杳无音讯的女儿吗？”
他一直以为他会是狩猎者。
本来世子随着同去，都以为一起去衙门溜个弯吃个饭就回府了，根本没敢回禀贺王。结果靳大德没回去，世子也没回去。内院主事的薛夫人不放心，曾叫人过去打听，才知他们家小贺王爷跟到半路就跑了，传言是看到了什么美貌小寡妇还是小娘子，丢了魂儿般追美人去了……
原清离倾国倾城，裙下之臣众多，且多是王孙公子，婚约传出后，颇有些心下戚戚的。
贺王噎住，抬手抓过旁边的竹杖便打了过去，吼道：“如果老子松一松口，你是不是还打算娶个什么原大小姐傅大姑娘进门？”
先前那妇人也惊恐起来，“昨日是有很多公差从前面路上走过，指不定真是出人命案了！大约天太晚，才锁上预备今天来处置？”
阿原瞪大眼，整个人都僵在那里，却又很快柔软下来，柔软得如依傍他而生的一株紫藤花，舒展着所有的藤蔓，拥抱他赋予的柔情。
还有，阿原分明一无所知。那么，围绕她布下的，又是怎样的陷阱？
倒霉人么，估计自有倒霉的去处。
景知晚低眉，眼底却有嘲意，“原夫人何等精明之人，怎会认不出自己的亲生女儿？”
他整了整凌乱的衣衫，咳了一声，方问道：“什么事？”
景知晚淡淡扫过他击来的拳风，不见身形如何行动，竟轻松避了开去。
阿原欢喜，笑道：“我自然是真心。”
满是杀气的壮汉刀持得很稳，稳稳地割破了那苦主脖颈上的皮肤。虽不致命，鲜血滑落时，那男人已在惊吓之中撕心裂肺地乱嚎起来。他的脚下渐渐汪出一团湿痕，却不是血，而是尿。
慕北湮登时怒了起来，“你们还跟我扯淡？又是左言希拿我爹压我，是不是？”
知夏姑姑不解抬头，正见那边阿原带着小鹿东张西望地一路走过来。忽一眼看到景辞，阿原的眼睛立刻和-图-书亮了。
阿原抬起泪汪汪的眼，待要看清他说这话的神色，他却忽将她拥得紧了，将她按在自己肩上不许她回头。
等睡梦中的阿原闻到动静披衣赶来，李斐兀自惊魂未定，抱着乌纱帽在堂间捶胸顿足地高声咆哮：“景知晚呢？景知晚呢？这个不靠谱的东西，要紧关头死哪里去了？他惹出来的一大摊子烂事儿，脖子一缩当了乌龟，一锅屎尿全扣到老子头上怎么回事？”
刷的是恭桶。
他的双足不利于行，但今日所做之事也不便让人知晓，一路行走，难免吃力。若是听着知夏姑姑的言语，更觉一步一步迈得沉重。
阿原心头咚咚乱跳，却坦然说道：“其实很多时候你很可恶，我本该讨厌你的。可不知为什么，便是当时生气，过后也讨厌不起来。第一次见到你，我便觉得似曾相识，如今……”
“阿原……”慕北湮惊骇，“你……你果然是因她报复我！没错，你才是她未婚夫。可难道你不清楚她是怎样的人，她和我原来又是怎样的关系吗？”
在他还是蹒跚学步的幼童时，他看着同龄人在父母的爱惜下欢声笑语，他便有一种和富丽堂皇的府第格格不入的孤寂。
她奔过来，背后的阳光染着她秀致的轮廓，连绾起的发髻都散着璀璨的明光。虽是男装打扮，可她奔向他时，并不失女儿家的明媚和剔透。
景知晚道：“嗯。她颇有自知之明，所以跑来当了个小捕快。甚好。”
阿原道：“扯！我看到他追着你跑了，然后没回来！难道你是美貌小娘子？”
慕北湮冷笑，“我这人素来浅薄，猜不透端侯文武全才，却为何示弱于人，还佯作病重，与一声名狼藉的女子联姻，自然更看不出原清离有何异样。谢岩起疑，难道我就得信他而不信自己的眼睛？何况，真要论起真假，难道原夫人认不出自己的亲生女儿？”
踌躇半日，她鼓起勇气看向景辞，说道：“如果你不再对我出言不逊，也管住你那个什么姑姑别对我出言不逊，我便考虑……喜欢你！”
贺王气势威猛，高而精壮，但气色并不怎么好，手上也没提五十八斤重的大陌刀，而是柱着根竹杖。
他的微笑，他的骄矜，他的沉默，他的黯然，他转身而去的落拓孤寂……
薄而冷的剑锋似渐融的冰水，悄无声息间要将那寒意沁到骨子里。
贺王伤病在身，身手大不如前，竟被慕北湮带得猛一趔趄，忙站稳了身，却已被怒火烧红了眼，一个箭步冲到墙边，取过陌刀，拔刀便砍向慕北湮，喝道：“除了吃喝嫖赌，一事无成，我留你这忤逆的畜生何用？再不收拾，早晚能做出弑君杀父之事！不如趁早了结，免得祸殃全族……”
她忐忑之际，景辞却只是沉默。
光小鹿就数出五十七颗红豆来，没数出来的还不知有多少，每颗红豆都是她对不住他的明证。
景辞慢条斯理道：“那又如何？若不让她如先前那般恋上我，我又怎能将她施予我的，一一还给她？”
贺王已等得烦躁，左言希借着替他诊脉针灸，虽拖宕了许久，也经不起慕北湮左唤右唤也不见人。
“阿辞！”
左言希忙抱住贺王，冲慕北湮叫道：“还不快跑！”
景知晚静如深潭的目光闪过锐意，“你既和原大小姐是那样的关系，难道没看出她根本不是原来那个跟你寻欢作乐的原清离吗？便是你眼睛里只有那副皮相，看不出其他，谢岩难道也看不出，没告诉过你？”
才喝两口，他抬手把粥碗掷了，“谁做的粥？里面放什么了？味道怪怪的！”
侍儿忙奔上来道：“都依公子说的，就是粟米熬的，什么也没放呀！”
慕北湮回府后，第一件事就是沐浴。
慕北湮慢慢从牙缝中挤出两个字来：“端……侯！”
李斐已为是否得罪了贺王忐忑了一整夜，听闻传报贺王亲来县衙，连跌带爬从床上滚下，歪着帽子边系腰带边奔出去迎接。
待看清景知晚，他吸了口气，扬拳便击了过去。
贺王吼道：“没要紧吗？连大德都丢在衙门不管去找女人，让小小的沁河县蹬到老子脸上，贺王府还不够丢脸？”
“没有，没有，靳总管是好人，大好人，是我……是我污陷了他！王爷饶命，饶命啊……”
景辞缓缓向前走着，并不说话。
片刻后，秽物“哗啦啦”倒入粪池，搅动一池粪水，恶臭熏天。
那人被捆得跟粽子似的，但给掷出前绳索已挑开，他便能在重重落地后立时拉开捆缚自己的绳索，然后拉出塞在嘴里的破布，拖着酸麻的双腿踉跄冲到墙角，扶墙大吐，不但呕出了隔夜饭，差不多连胆汁都已呕尽，兀自腹部抽搐，满额汗水。
知夏姑姑冷笑，“阿原？你以为让她失去记忆，便能是由你涂抹的白纸？也不想想，当年你执意留下的那个女婴，才是真真正正的一张白纸，你教她识文习字，教她练剑驯鹰，将她看得命|根|子般宝贵，最后她给你的是什么？你是不是觉得她很善良，她居然没有立刻取你性命，而是断了你双足，留你拖着重伤之躯，赤手空拳在荒山里对群狼和野兽？”
这一晚慕北湮并没有再出现，阿原开始想着他放过这么好的过来纠缠自己的hｔtps://ｗｗｗ.heｔusｈu.ｃｏm•ｃｏｍ机会，是不是真的遇到更美的小娇娘了，心下便有些庆幸。
端侯似乎哪边都不沾，且终日足不出户，便又有流言说，是梁帝微贱时的生死兄弟，临终将重病的独子托付给他，梁帝念着旧情，才厚加封赐。
春末的沁河，阳光明灿，却意外地失去了热度。
景知晚莞尔，“去放下来吧！小心别把他掉坑里去。”
妇人们从门缝往内张望。
贺王气得差点儿一口气没上来，“敢情你还觉得被原大小姐看上是你荣幸？要不要放个爆竹庆祝下？”
随后，又有人传说，端侯是梁帝私生子。
说话间，靳大德已被带了出来，向贺王行了一礼，贺王也不看他一眼，柱杖上轿，高喝道：“回府！”
慕北湮的汗意渐渐下去，被晨间的冷风一吹，竟打了个哆嗦。
阿原噎住，脸上便有火苗烈烈地往上窜，慌忙逃了开去，再顾不得问那倒霉的慕北湮哪去了。
来如闪电，去如疾风，只在县衙大堂前留下惊吓昏死的苦主，以及跪在地上筛糠般抖成一团的李斐。
侍儿张了张嘴，没敢催促。
如今，这位神秘莫测的端侯居然为阿原跑来沁河这种小地方。
景辞站定，待她赶到跟前，才微笑问道：“找我？又有案子？”
他们家小贺王爷就是吐光了隔夜饭，也不愿错过有味道的小娘子，果然口味独特，与众不同，堪称天下第一风流公子，举世无双。
阿原怔了怔，便想起那五十七颗红豆来，面庞不由红了。她道：“以前……我不记得了！我是不是做过对不住……你的事……？”
阿原羞窘，下意识便想摇头，又觉违心。再一想，以先前原大小姐的本性，开口说喜欢只怕比张口吃饭还轻松方便，她居然这般藏着掖着，未免太矫情。
侍从不敢答话。
景辞道：“嗯，你以前也真心过。”
阿原愈加佩服，见他身后知夏姑姑用看贼般的眼光看着她，才不敢太过夸张，只悄悄向他一竖大拇指。
知夏姑姑点头，“放心，绝不让他熏到阿辞。”
“啊？”
贺王本是武将出门，虽伤病在身，此刻怒气勃发，力道着实不小，慕北湮的臂膀上登时火辣辣疼痛起来。他忙叫道：“父亲息怒！父亲息怒！我不娶她们便是。”
但慕北湮依然不晓得端侯景辞究竟是什么人。
但如养子、义子之类，要么是躬亲养育，要么随侍左右出生入死，梁帝才可能格外眷顾，封王封侯。
阿原胸口忽然间一闷，闷得她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只是眼底热热的，似乎有什么要往下淌。
小国舅爷被人抬回城，刚到家，还未及入宫求他姐姐出头，宫中的夏太监已领了梁帝口谕赶来，说公子对端侯出言不逊，奉皇命给点教训，然后小太监冲过去，长棍短棒齐上，一顿乱打。可怜那公子皮娇肉嫩的，哀嚎了一夜，没等天亮就一命呜呼了。他的宠妃姐姐自此失宠，并于数日暴毙于冷宫，死因不明。
她话还没说完，便恨不得咬了自己舌头。
喜欢的小美人要剥他的皮不算，这会儿连他爹都要剥他皮了。
那苦主早已被打得鼻青脸肿，满脸是血，哭嚎道：“是……是小产自己死的！”
有前一日围观过阿原和世子之战的，便忽然想起，小贺王爷最近真挺倒霉的。
阿原惊异，“你怎么知道？”
景辞叹道：“李大人涵养不错，不容易生气，除非被人骂得狗血淋头，还得生受着，才可能气疯。近来和咱们大人有瓜葛的，也就贺王府了。你能跑出来，也足以证明嫌犯走了，衙门里闲了……”
慕北湮道：“那就不用了……”
返回县衙时，景辞一路并不安生。
因那粪池着实恶臭得厉害，她们走出老远，才开始议论茅房内到底发生了怎样骇人听闻的杀人案。
既然小姐如今只钟意景典史，大约不会介意把那五十七颗红豆都煮作红豆汤。
景辞终于开口，“姑姑，你想太多了……”
左言希已过去拦住贺王，急急道：“义父，北湮只是贪玩了些，并非不知轻重之人。还请义父不要动怒，别为这些没要紧的事伤了身子！”
半个时辰后，左言希在自己的医馆里找到慕北湮。
日光渐渐破开雾气，而那如雾气般出现的端侯景辞，不知什么时候已如雾气般走得无影无踪。
“当然刷！横竖我们在外面刷，也碰不着里面！”
景辞淡淡道：“她来了。”
景知晚笑了笑，“你不是知道了吗？”
妇人们将拎着满满的恭桶，走向街坊们共用的茅房，然后意外地发现茅房那破门居然锁上了。
他将她的手夹在他胳膊间，懒懒地向前走着。
知夏姑姑正气势汹汹，忽听得这句话，所有怒意顿时被生生地压下。她愣愣地看着他，声音微哑，“她……还会恋上你吗？”
许久，她才能抱住在努力回忆里阵阵昏黑刺痛的脑袋，伏在他胸前微微地哽咽，“对……对不起……”
茅房内，一双眼睛尚能透过粪池上方的空间，看到纷纷而下的坠物溅起的浊臭水花……
尚在京城时，梁帝忽然封了一个来历不明的年轻男子为端侯，然后是声名狼藉的原大小姐点名要嫁端侯为妻。
她掷了一串钱过去，小鹿忙接着，笑道：和图书“好，好……有景典史陪着，小姐今天自然不需要我陪。我晚上再回去吃景典史炖的红豆汤好了！”
侍从道：“不是说你半途遇到什么美貌小娘子，所以丢下靳总管不管，跟着那小娘子跑了？”
那人蓦地转头，散乱的头发里露出俊秀发黄的脸，一双桃花眼经过一夜的臭气煎熬后黯淡了许多，又因痛苦的呕吐显出几分迷乱。
慕北湮喃喃念着这个陌生的姓名，快步逃离那个今生不愿回首的臭地方，脑中混沌一片，鼻中的恶臭却如附骨之蛆般挥之不去，像自始至终都没能逃开这一夜的噩梦。
“也是！”
何况，她至少还记得她离开汴京最主要的目的便是逃婚，——逃开他和她的婚约。
景辞眉眼淡淡，“为何这么问？”
他武将的火爆性子上来，竹杖如雨点般打得又快又狠。侍从们再不敢劝，左言希眼见劝不住，上前拦时，也被结结实实打了好几下。
知夏姑姑看向她的公子，神色温慈，“若得罪你，臭死也活该。”
她转身抱住他，抱紧他，闻他身上清馨温暖的气息，脑中忽混乱地闪过许多零落不成片段的画面。
景辞眸光飘忽，声音寡淡如水，“姑姑，如今这世上，已没有风眠晚，只有阿原。”
“可她难道就不想找回清离？”
她仰头看他，黑亮如曜石的眼睛有些迷离,“为何我觉得，抱着你时，竟似抱着我的命？”
可惜那厢小鹿唯恐天下不乱，已凑上前来，谄媚笑道：“不愧我们小姐相中的，果然是拔尖儿的！要才情有才情，要容貌有容貌，当真可称得才貌双全，才貌双全哪！”
他的皮虽厚，大约也不够蒙两张大鼓。
许久，景辞轻声道：“大约是我做得不够好。我会改。”
“是小王爷身上传来的……”
景知晚懒懒睨她，“刚不是说了，追美貌小娘子去了！”
阿原大是头疼，觑着景辞不曾生气，才松了一口气，连忙道：“小鹿，你不是说要去茶楼听说书吗？也快开门了，还不快去？”
他从轿中出来，并未和李斐多话，而他手下一众亲兵早已冲入狱中，将那妻儿被害的苦主拉出来，刀架在脖子上问道：“再告诉知县大人一遍，你妻子是怎么死的！”
有人曾猜疑是不是因为原家母女得宠，才顺便封了原大小姐心仪的男子为侯。可后来的消息，端侯分明身罹重病，原大小姐又怎会喜欢一个快死的男子？
一众亲兵便裹卷了贺王和靳大德飞奔而去。
直到，那个如影子般无时无刻跟在他身后的小女孩出现，他的眼底才渐渐有了些暖意。
这声“小王爷”总算将慕北湮丢了的魂又捡了回来。
慕北湮终于只能僵在那里，盯着眼前这个清弱得似乎手无缚鸡之力的男子，半晌才道：“你敢动我！”
知夏姑姑走来，看着阿原的背影，已忍不住自己的憎恶，冷冷道：“果然天性的轻浮无礼！你看她这样子，哪有半天名门闺秀的模样！”
阿原摇头，却又忍不住捧腹大笑，“你最好暂时别回衙门。李大人已经疯了，气疯了！”
贺王当胸一脚踹了过去，将他踹倒在地，举杖便打，怒斥道：“你这兔崽子居然敢教训老子？老子给了你骨肉精血，刀里来血里去换了你一世荣华，现在翅膀还没长硬朗就敢教训老子？等翅膀硬了，还不把老子踩脚底下去？”
慕北湮将他甩开，怒道：“我认什么罪？一没杀人放火，二没淫人|妻女，认什么罪？难道他是老子，我便该伸着脖子，任他打死砍死？”
慕北湮怔了怔，拔腿便跑了出去，耳边兀自传来父亲的咆哮，还有左言希的安抚求恳。
景辞凝视她，然后低声答道：“好！”
他眯着桃花眼，慢慢道：“是你？清离遇劫失踪，你和这个连自己是谁都不知道的阿原同时出现，然后联姻……都不是巧合，而是你在暗中一起布置？你……到底是谁？”
“原夫人认得出亲生女儿？认得出她并非清离？”慕北湮惊疑，“既然她认得出，为何不当众揭穿阿原，还将错就错将她认作清离？”
贺王的侍从却已来看了好多回，见状忍不住说道：“小王爷，还是赶紧去见王爷吧！王爷这回气得不轻，趁着言希公子安抚了许久，心情才好些，赶紧去跟王爷说几句好听的，这事也就过去了！”
问题是这回小贺王爷似乎没去花街柳巷，天晓得这会儿在哪里风流快活。难不成让他们挨家挨户到人家床上找人？
“那也得她找得回……”景知晚惋惜般轻叹，弹着青玉般的指甲，仿佛在轻轻弹去那些看不见的浮尘，“她当年种下种种孽因时，就该想到如今之孽果。我倒要瞧瞧，她便是只手遮天，还能不能找得回她的清离！”
他不是景知晚，他是端侯。
许久，许久，阿原终于从彼此的纠缠中解脱出来，兀自抱紧他，面庞贴于肩胸，轻叹道：“阿辞，我们是不是认识很久了？也彼此喜欢很久了？”
知夏姑姑露在外面的半张脸已经阴沉得快要倾下暴风雨。她道：“我以为那小贺王爷得罪了你……弄了半天，你还是为了那个小贱人？你这一世在她手中吃的亏还不够多？好容易在燕国捡回的一条命，打算葬送在梁国？”
知夏姑姑扫过他云淡风轻的面庞，https://www.hetushu.com.com犹豫片刻，默默行礼离去。
慕北湮翻过袖子看时，昨夜被捆的瘀青外，又多了数处杖伤，正飞快地青肿上来，不觉又是疼痛，又是羞恼。只是昨夜那等丢脸的事，万万不好告诉他人知晓，遂只叫道：“若靳大德真的有错，自当交给官府处置，有什么丢脸不丢脸？真做下那辱人欺女、害人性命之事，传出去都是贺王府的人仗势欺人、鱼肉百姓，那才叫丢脸！”
“那咱们的恭桶……还要不要刷？”
知夏姑姑道：“我想多了吗？你明明和先前一样待她，看她爱吃什么，早早为她烹煮；看她想做什么，也不劳她出手，抢先替她做上……这不都是你从前干的事儿？”
“那小王爷干嘛还追着跑……”
“谁这么缺德呀？好端端的连茅房都锁，叫人可怎么用？”
到底传宗接代最重要，吕氏虽因太过微贱，至今只是个才人，郢王却已封王，且是梁帝亲生诸子中最年长的皇子。
慕北湮说着，嗅了嗅自己的衣衫，忍不住奔到路边，弯腰大吐。
待那人去了，雾霭中才有年轻男子走出，远远便摸了摸秀挺的鼻子，向身后半边脸戴着银质面具的妇人道：“知夏姑姑，真的挺臭呢！”
他素来出言刻薄，只怕她又要被损得体无完肤了……
景知晚负手瞧她离开，依然眉眼淡淡，唇角却有一丝笑意微绽。
慕北湮硬着头皮道：“孩儿一时糊涂，把靳总管那档子事给忘了……孩儿知错，求父亲大人恕罪！”
慕北湮这才想起被押到衙门去的靳大德，虽有些心虚，兀自犟着嘴道：“我这会儿去县衙，也不晚吧？我爹也太心急了，还怕这小小的沁河县衙把靳总管吃了不成？”
知夏姑姑道：“你化名景知晚，知晚，无非知晓风眠晚那小贱人的本性而已！她空有一副美人皮相，实则毒如蛇蝎。你细想她种种行径！恩将仇报、鲜廉寡耻！若非你侥幸逃出一条命来，她此刻早已嫁作他人妇，踏在你尸骨上享她一世的荣华富贵！你居然还敢记挂着她！”
侍从这才点头，却又不由地揉鼻子，“哪里来的臭味？”
景知晚轻笑，“我是不是美貌小娘子，你难道不知道？”
他不禁沮丧，挥手道：“走走，回府去！”
她很没良心地把那一切都忘了，却能从零落的画面里觉出她深深的眷恋和潮水般的无边愧疚。
一个妇人踌躇道：“里面好像吊着个人影。”
阿原面庞不由又泛起红晕，赶紧垂了眼帘，竟不敢抬头看他的眼睛。
景辞便转头向知夏姑姑道：“姑姑，你来沁河后也不曾好好逛逛，不如也去听听说书吧！”
慕北湮待下人素来没什么架子，闻言便问：“什么小娘子？”
那厢贺王闻得不成器的独子终于回来了，已经一叠声传了好久，但慕北湮洗个澡差不多洗了一个时辰，看模样洗得还不痛快。
慕北湮连忙抱住头时，臂上早着了几下。
景辞笑了笑，“你若真心这么想便好了！”
她快步奔过去，迅速打开锁，撕去封条，闪进去飞快掷出一人。
贺王虽听左言希提过官府查案，再不晓得查的居然是靳大德，根本没当回事儿。第二日醒得早，天没亮就找靳大德有事吩咐，闻得被押入了小小的沁河县衙，差点气歪了嘴。多年征伐的暴烈性子上来，唤了素日跟随的亲兵，直奔县衙带回靳大德，再想起放着正事儿不干天天追着美人满地跑的宝贝独子，自然气不打一处来。
慕北湮瞪他们一眼，“是什么？”
侍人慌忙道：“没有，没有……这回是真的！王爷刚去县衙带回靳总管，把那李知县骂得给坨屎似的，然后……”
他定睛看向二人，才发现正是父亲的随侍，其中一个还是那日帮着左言希骗自己的那位。
于是，某宠妃的小弟愤愤之余，到端侯府去求见，大约也没打算说啥好话。端侯说了谢客，自然是拒见的，于是这位说的话更不好听。正叫嘲骂得起劲，不知哪里传出女子一声咳嗽，那厢安静如死的深宅内蓦地奔出数名壮汉，将那小国舅爷揍得鼻青脸肿，差点连他爹娘都认不出，然后丢垃圾般“啪叽”丢出府门。
阿原得空便问向景知晚：“慕北湮那个混蛋呢？”
慕北湮不答，取过那茶盅时喝茶时，又似闻到了那股味儿。他抬手把茶盅也砸了。
知夏姑姑皱眉，仔细看着这个自己一手带大的清贵公子，却怎么也看不出他究竟是真心赞扬还是暗含嘲讽。
正是传说中风流潇洒、去衙门途中都能开溜去追美貌小娘子的小贺王爷慕北湮。
眼看天色已暮，也来不及审讯犯人，李斐只得安排靳大德好吃好喝地先住下，又招呼主薄先去安排苦主写诉状，陈案情。
阿原听得应得爽快，反而惊讶，局促地捻着手指要看往别处时，景辞已低下头来，唇覆上她的。
“哦？”景辞低头沉吟，然后眉峰一挑，“莫非贺王前去带走了靳大德？”
狼的爪牙在他体力耗尽后，竟能如此轻易地扎入皮肤。
然后便有人猜测，是义子，或养子。二皇子博王朱友玟便是养子，随梁帝四处征战，立下汗马功劳，梁帝遂也一视同仁，甚至有传言出来，梁帝打算立其为太子。
幽暗的暮色投于他高瘦的身形，宛如一道孤寂行走的单薄剪影。
“就是…和图书
…咦，不对，这里有封条！官府的封条！”
他拿竹杖敲着轿门，高吼道：“给我去找！把那不靠谱的小畜生给我找回来！不回来打断腿给我抬回来！这点子破事也要老子出马，这儿子养来何用？他心里只有花街柳巷美娇娘，哪有我这个老子！”
见慕北湮过来行礼，他已道：“你眼里还有我这个爹？一天到晚出去浪，从京城浪到沁河，还没浪够？”
侍从忙笑道：“小王爷，快别说那气话了……言希公子因为昨天放了那些官差进来查案，又不曾和贺王说明是小玉的案子，一早也被罚跪，骂得够惨的。”
侍从连忙应了，举目四顾，却是茫然。
知夏姑姑继续在说道：“你以为她现在换了个名字，换了个性情出现在你跟前，就真的是另一个人了？看看这几个月，她又学坏了多少？比之前更不像话，想害起你来只怕更加得心应手！”
但终究他成了猎物，被设定好折断双足、受尽折磨而死的猎物……
慕北湮暗暗将那个杀千刀的景辞诅咒了千遍万遍，却也万万不肯说出这夜之狼狈难堪，只得道：“嗯，那小娘子挺有味道，有味道……”
另一名侍卫终于也道：“是臭，好臭，好像是……”
另一个妇人吃了一惊，“吓，不会有人吊死在这里吧？”
“人长得漂亮呀！大眼睛高鼻子，樱桃小嘴儿……”
慕北湮陪笑道：“原大小姐倒也不是人尽可夫，她至少得看脸……长得不好看的、气质差些儿的还不要呢！”
景知晚缓缓收剑，眉眼却凝上寒意，“知道我是谁，便当知道我因何而来，你还敢对阿原无礼？”
贺王冷笑道：“你想多了！本王杀人无数，刀下亡魂不知几许，哪有什么清誉？本王也不怕落人口舌，谁舌头长我就割谁舌头，割个百八十条，谁还敢多话？”
景知晚走过去，已闻到他被恶臭熏了一整夜后的满身气味，不由又退了一步，才问道：“你还好吧？”
“嗯？”
“呸，我刚不是说了吗？那小娘子有味道，有味道……有狐臭啊，真他妈熏死老子了！”
李斐所不知道的是，那边气势昂扬收兵而退的贺王也正咆哮大怒。
侍从一旁看着，又是纳罕，又是佩服。
洗了好几遍，用掉好几把澡豆，皮肤都搓得红了，他才换上用薛夫人所制的上好熏香熏过四五遍的衣裳，回到在香气袅绕的卧房，预备喝几口清粥洗洗熏臭的肠胃。
若阿原和原清离根本就是两个人，他布置这一切究竟是为什么？阿原不是原清离，那么她又是谁？为何有着和原清离一样的容貌？为何认定自己是原清离？真正的原清离又去了哪里？又或者，天下真有方法，可以让一个人借着另一个人的躯体复活？
景辞眼底仿佛又映入了当日漫无边际的黑。
他曾是它们最勇猛的对手，但终将是它们最可口的美食……
看着平时子曰诗云的大老爷发疯，小鹿又是骇异，又是好笑，老气横秋地背着手摇头，说道：“真是斯文扫地啊，斯文扫地！”
两人相视一眼，到底没敢说，贺王一路叫骂，差点把他的宝贝儿子也骂成一坨屎了。
再片刻，又一壮汉捂着腹部奔来，一眼也瞧见门上有锁，嘀咕道：“搞什么鬼！”
慕北湮连闪了两刀，眼看父亲刀刀致命，真有取他性命之意，一时也骇得不轻。
景辞默然看她晶莹的面庞，忽低声问道：“你喜欢我？”
侍从忙道：“小王爷，赶紧回府吧！王爷正找你呢！”
慕北湮正待变招，打歪他那张云淡风清的脸，忽觉一道森冷杀气逼来，犹未觉出来自何处，脖颈上已蓦地一凉，竟被一柄雪亮的宝剑抵住。
端侯景辞。
李斐一个小小文官，几时见过这等阵仗？别说那苦主吓尿了，连他都快吓尿了，伏在地上连连叩首，只管赔罪道：“下官原想着查清楚便将靳总管放回，可以洗刷嫌疑，还他清白，免得落人口舌，损了贺王的清誉，都是下官的不是，没有事先请示贺王的意思……”
他已让人找来伤药给自己上了药，又把左言希珍藏的好酒翻了出来，正抱着个酒壶大口喝酒。
慕北湮道：“老家伙糊涂了吧？言希那么好的性子也骂！放进来查案又怎么了？”
可梁帝私生子也没啥不好说的。郢王朱友珪的母亲吕氏原是军中营妓，因生得貌美，被留在帐篷侍奉了些日子，后来梁帝拔营而去，吕氏发现有孕，遂前往汴京相寻，中途在慈心庵产下一子，梁帝闻讯还给郢王取了个小名叫遥喜，欢欢喜喜接了回去。
臭成这样子，他三五天都别想好好吃饭了。
前方已是大道，有眼熟的人影从旁边奔过。
慕北湮憋了一肚子气回府，又被父亲蛮不讲理一顿训斥毒打，疼得难忍时，猛地跳起身来，抓过贺王的竹杖，用力一扯，竟将那竹杖抢下，手一甩已远远掷出屋去。
贺王怒道：“你能记得什么？路边的美娇娘？花街柳巷的脏女人？还是那位人尽可夫的原大小姐？”
慕北湮道：“既然言希在那里侍奉着，有事吩咐他就行了。不是一直说，言希行事稳妥谨慎，我是个不靠谱的么？”
其实小小的沁河县衙当然是吃不下靳大德这尊贺王府的金刚，但如果县衙里多了那位端侯，只怕连他这个小贺王爷也照吞不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