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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二章 了断2

睿洵勃然变色,“你!”
她微微一笑,眼泪就落了下来。
“的确,没有人流血,这罪名怎么能坐得实在?”睿洵看着信默时既悲哀又失望,“你竟然参与杀死素盈的阴谋?”
荣安的眼神木然,反应也迟缓。信默见她那样子,不禁痛心道:“你……”一个字之后再也不知该说什么,索性不再看她,指挥家仆清理凶地。杨氏早就气绝,信默上前看了伤口就知道刺客出手不俗,显然早有预谋。他重重地叹了口气,也不顾满地是血,脱离地坐在地上。
那是一壶甘爽的菊花酒。睿洵怜惜地尝了一口,回味它的醇香,好一会儿才说:“只有它一如既往。真是好东西!”他让信默坐在对面,却不招呼信默喝酒,独自饮了三五杯才问:“你来做什么?”
荣安如惊弓之鸟,仓皇地问:“你去哪儿?”
也许被她忽然拔高的尖叫吓到,侧妃素慈怀抱的女儿“哇”的大哭起来,被这孩子惊吓,冯氏怀中的睿歆也开始嚎啕大哭。侧妃听见素璃绝望的呼喊,以为睿润已经死去,不由得哭出来。周围宫女们不明所以,也跟着呜咽。很快,殿外等候的人们听到了她们的哭声,被这气氛感染,悲泣四起。
睿洵听得屏住呼吸。
“叙旧。”信默不紧不慢地回答,“现时太多苦难。我希望殿下在今夜,想到的全是美好。譬如这酒。”他就在睿洵对面坐下,专注地看着他饮酒,看他一连喝下几十杯,说:“我与素飒……殿下一直比较欣赏素飒。荣安准备择偶时,殿下一直关照他。”
信默不再理会荣安,闷头坐了一会儿,缓缓地问:“这酒还有么?”
信默顿觉荣安今日行事古怪。若是为他请来宰相,此刻正是让他向宰相赔礼谢罪的良机,实在不该关注他。他想着想着,背上渐成汗涔涔一片。
“不。”信默平淡地反驳,“传闻是真的,我事前曾向皇后暗传消息。”
他看着睿洵的睡脸,看了一会儿才从怀中摸出一叠绢。白绢如雪,空无一字。信默无法想象,宰相会在这上面添加怎样的字句。他在睿洵手上割一道创口,于白绢末端落上手印。做完这一切,他为睿洵包扎伤口,将睿洵的烈酒收入自己壶中,剩一些盛不下的,装作被打翻的样子洒在桌上。
后来人们都说,素璃那一纸文辞的造诣,远超她的姑姑废后素若星。https://www•hetushu•com•com素若星被废之后,曾经上书陈述冤屈,皇帝并未动容。然后素璃的短短千言,使得多年不动声色的皇帝泪流满面。
玉笛送秋平日与名为不老香的香料放在一处,触手即留一片冷香。素盈的嘴唇一贴近吹孔,手指就灵活起来。信则还是第一次见她吹笛。那曲调高远寥寥,清澈的笛音有种落寞,难以亲近,却向往贴近。
她究竟要做什么?信默预感不妙。然而心中有个细细的声音说:由她试一试!万一成功呢?
荣安慢慢吞吞走到自己座位上,想要倒一杯酒,无奈手抖得厉害,杯子酒壶叮叮当当乱响。信默提起宰相坐榻旁边打翻的酒坛,见里面还有少许,问荣安“有毒吗?”
啊!不仅杀死他,还要如此诋毁他……素盈心中痛了一下,又问:“素璃如何说?”
一女官道:“娘娘还有皇孙!万万不可泄气。”又一人说:“东宫殿下已经遇害,皇孙还需娘娘保护。”女官们依次拜倒,发誓道:“苍天昭昭,逆贼终有恶果。我等一定尽心竭诚侍奉娘娘,有朝一日,皇统必能归正。恳请娘娘振作!”
“说是庶人洵自从到了宣城,一向满怀愁绪,那晚悲伤饮酒,从此长眠不起。”信则谨慎地说:“通篇未提到有人害他。不像是为庶人洵喊冤,更像是抱怨离宫悲苦压抑,活不下去。”
“定是无凭无据,不敢贸然招惹别人。”素盈说罢,失神地盯着自己脚尖,半晌才弱弱地说,“真的死了么?我心里却觉得,他好像还在一个远远的地方活着。”
紧闭的寝殿中,素璃眼看睿洵奄奄一息,守在他床边几欲昏厥,最终还是紧咬牙关低吼:“去找最好的医生!”听到素璃暗哑的声音,女官和宫人们立刻开始行动,去寻找希望。尽管能够找到的最好的医生已经在这里。
“可惜素江那一刀没有劈死他。”睿洵冷冷地说。
信则不知道如何告诉她,沉默了一刻,终于说:“庶人洵与素若峦密谋杀害宰相,事发畏罪自尽——外面是这样说。”
信默淡淡地回答:“不得不出门了。”
一曲吹罢,素盈仿佛听到宫里有个声音温柔地说:“果然声声动情……时常听到的人,真是有福。”
“殿下,但愿你在梦中揭发他、击败他,变成最终的胜利者。”信默说完,恭www.hetushu.com.com恭敬敬地行个大礼,轻手轻脚地走出门,小心翼翼把门掩上。一如房中那人睡得很轻,怕被惊醒。
“灌一壶给我。”信默说着站起身。
“给我纸笔。”她说,“我要亲自来写,让他的父亲知道。”
素璃很快醒来,平静地仰面望天并未哭泣。女官们纷纷垂涕求她保重身体,主持离宫局面。素璃却悠悠地说:“他已逃到那个世界去了。我醒来做什么呢?”
“有。”
素璃微张着口跌坐在床边,手无意识地抓住了睿润的手腕——他仿佛还有温度,她不死心,不愿放开。到后来,不知道那温度是他的,还是她的。
信默整理鞍鞯的手,从来没有这般迟疑。那匹千里马也没见过他那么磨磨蹭蹭的举动,不耐烦地摇头晃脑。
这支《月出》上一次是在参选东宫侧妃时所奏,那时听众虽众,素盈却是吹给睿洵一人听。今日听众仍众,又有谁懂得呢?
荣安一个劲摇头。信默为她斟满,自己一股脑将所余的酒喝了下去,又问,“你入席前后与宰相说过什么,逐字逐句告诉我。”荣安这时候失了主心骨,结结巴巴地复述一遍。信默听到她向宰相谎称他出门办事,便苦笑起来:“这下子你不好撇清了!”若是她不说谎,还可以推脱说,刺客顶替了府中下人,她并不知情。可是她分明主谋之一。
信默几乎是一路飞跑到宴厅之外,恰好看见荣安挺剑直刺。
他的睡脸平静,对她的声音毫无反应。
“死了?”素盈得知时,正在宫廊下以雪烹茶,掌上香氤在一刹那失去味道。
门外家仆道声“得罪”,又说:“是公主吩咐……您知道公主的脾气。”
往年东宫邀友相聚,席间总有数种菊花新酒。睿洵笑道:“此时此地讲那些无用的风雅做什么?来尝尝这酒,烈得很。”信默撇开大氅,从腰间解下一壶酒说:“烈性与您并不相衬。”
“你既然把这些说给我,我便有办法让他伏法。”睿洵的眼睛再度闪亮出希望的光彩,甚至想笑出声来。似乎这一生之中,还没有一次如同今日,他清清楚楚明白了宰相的诡计,且得到一个活生生的人证。
“我喜欢他进取的性格。”睿洵淡淡地说,“我原以为,你们两人当中,他比较可靠。没想到,他先投向宰相。这算是什么美好的回忆呢?”
睿洵讶异片刻,转而www.hetushu.com.com笑道:“来得正好,这壶酒刚刚温热。”说罢平静地遣退素璃等人,留信默对饮。他已不是东宫太子,信默还是向他一拜,问:“是菊花酒吗?”
“殿下想知道的事情,我将知无不言。”信默如此回答。
信默对他的目的地并不期待。真的要去吗?他的心左摇右摆。不必急在一时吧!他想着,向马厮外走去,可是大门怎样也打不开。信默发现门被闩死,即刻大声叫起来。
信默不知道那人是谁,却松了口气。呆立一霎之后,他脑中无数个念头活了起来。这时才偷偷地感慨:“若是真杀了宰相也好……”这念头混在无数个念头里,稍纵即逝。他慌张地奔向前面,看到宴厅中横七竖八的尸体,又看宰相衣襟披血,“嗵”的跪倒道:“救护来迟,下官死罪!”
睿洵呼呼睡去时,迷雁忽然看见他的手上有一道白绢。她吃了一惊,立刻解开,发现一道深且长的新伤。迷雁猜到其中有事,当即去唤素璃。
“素盈遇刺后,会有一名宫人去玉屑宫告知谋反。当圣上召唤宗子队护卫时,没有人来。因为我会偕同一名宗子队领队,一名东宫卫率,一起向宗子队传达您的命令:宗子队中有人溜出宫酗酒闹事,打伤东宫一名卫率和荣安公主家的家仆。申时全员受检。”信默说着垂下眼睛,“这样,只要死去一个女人,一场仿造的谋反就完成了。”
她木木呆呆地转过头,温柔地凝望他,无可奈何地哀叹:“你……要我怎么办!”说罢顿觉天旋地转,“咚”的倒在他胸前。
迷雁端着新酒前来,正看见信默的背影远去。她心中生疑,加快脚步走入殿内。只见桌上酒瓶全部空空如也,睿洵浑身酒气卧在残迹之中,醉得不省人事,迷雁心中不安,轻唤几声“殿下”——睿洵已是庶人,但服侍他的人仍然如此称呼他。他虽在醉梦中,对这称呼却已成习惯,听到便含含糊糊哼了一声。迷糊见他仍有声气,略略宽心,唤来宫女将桌上狼藉收拾停当,搀扶睿洵入内室休息。
没有想到的是,睿洵这一睡就是一天一夜,睡到气息越来越微弱,丝毫没有清醒的迹象。整个宣城离宫慌了。“殿下遇害”这句话四处流传,前来投奔睿洵的人们聚集在他的寝殿外面,静静守候消息。
“那地方,是娘娘心里一个远远的角落吧。”信则忽然失礼地https://www.hetushu.com.com冒出这样一句。素盈神情恍惚,没有怪罪他,却走到一只柜子前面,取出一支玉笛。
他自嘲地笑着说:“谢震比我果断。他大概是要去丹茜宫,看到我发呆,问我在做什么。我还没有回答,素盈从丹茜宫逃出来——素江在追杀她。谢震立刻夺了我身边那们宗子队领队的长枪,追上去……我跟在他后面,心虽然怦怦直跳,脑中却毫无目的。只是跟着他,看看我的未来会变成什么样。”
“殿下,你从来没有准备好当他的敌人啊!”信默对着沉睡的睿洵伤感地说:“真相,我从没有对任何人说。我并非来此出卖他。刚才不是说过了吗?‘他的命令,我一向遵从’。”
素璃想了想,勉力撑起身体。她的身子本无疾病,一朝失去意志,就像大病一场,想要再次傲然站立竟需十二分力气。可她还是站了起来。
剑锋飞快地贯穿了跪地那人的胸膛。
“这回忆说明,殿下的直觉不错。那时候他的确比我可靠。”信默微微地颔首说,“我在十岁那年,被宰相收为义子。”
“睿洵——”素璃的双手用力抓紧睿洵的肩膀,咬牙切齿地说:“你不能这样倒下,你是东宫太子!这不是你能够给我们的结局。睿洵,你要醒来,你不能这样睡过去,你不能让我去告诉外面那些人——‘你们都是瞎子,你们都看错了人,他根本不值得期待!’睿洵,你不能这样对我们!”
信则连忙规劝:“今日奏乐是否——”
信默叹口气说:“宰相看到素盈的时候,一定立刻明白事情不顺利。他想到了最好的脱身之计,从策划者变成受害者。”
“你的府中发生这事,你岂是救护来迟!”琚相寒着脸拂袖离去。他的青衣卫带走了重伤和死亡的同伴。
女官们慌忙七手八脚救治她。
“他还没有死!没有死呢!”素璃尖锐地叱责众人,却见大家泪眼婆娑地看着她,仿佛她才是不明白事情的那一个。素璃怔怔地看着他们,又看着静卧的睿洵,自己也不再确定。她极缓慢地,将手移动到他静默的微笑上方,……果然,连那最微弱的气息,也感受不到了。
“醒来——多少人的未来,就放在你的眼脸上!睁开眼睛,你不能畏惧我们的重量。”素璃觉得丈夫的肩膀,正在自己的掌中变得僵硬。她吓得浑身颤抖。“睿洵!”她的声音变尖厉,“自私的家伙,你不能https://www.hetushu.com.com这样一走了之!不能!不能!”
“宰相阴谋不成,便要推你顶罪……他该为此后悔。我们一定能够让他罪有应得。”睿洵说着,想要伸手拍一拍信默的肩膀。可是酒劲忽然涌上脑门,他的身子晃了晃,脑上的欢欣变成平静,渐渐失去所有的表情,无比安详地伏在桌上昏睡过去。
“腊八那天的事,与相爷的构想有点出入。”信默舒了一口气,说:“按照他的想法,素江应该杀死皇后,并且以为,一切正是殿下您的指示。因为是我,殿下依赖的妹婿,向他传达了这个计划。”
“荣安!”他大吼一声,荣安充耳不闻。
“没有关系。”
“死了?”她再度失声。廊前好雪正静悄悄地飘落,她看着看着只觉得眼前纷乱模糊,原来是眼眶湿润。她急忙擦拭,问:“怎么会?”
当时情景历历在目,信默仿佛在尽量描摹,声音飘忽:“宰相谋划之精明超越我,眼光之远也超越我。我从不与比我聪明的人较智,他的命令我一向遵从。唯独这件事,我天真地以为,如果她那时在玉屑宫,一切都无法发生。可她还是离开了最安全的地方。我向宗子队传令归来,亲眼看着她走入丹茜宫。她没有理会我的建议。她不信任我,怎么办呢?我的脑子乱得很,站在那里,不知道该选择哪一种未来。”
不!不可能成功!他惯常告诫自己的声音离开出来反驳:猫在凶悍,还是赢不了狐狸。“放我出去。”信默向门外大喝一声。那家仆也不成心困他,听他的声音既有紧张又有怒气,就势开门放他出去。
睿洵错愕地看着他,苦笑道:“感觉越来越糟糕了。若我不是一介庶民,至今仍被蒙在鼓里吧!你真的是让我回忆美好吗?”
信默无声地笑了笑,道:“他岂是自寻死路之人?”
快巴不眠不休地风驰至宣城时,马已精疲力竭,骑士却依然沉着。离宫中,一场气氛惨淡的宴聚还未散场。信默带着满身雪花和寒气,脚步稳定地走进来,人们看到他皆是惊诧,不知他的出现意味着什么。
素璃匆忙赶来,见伤口整齐,分明利刃歃血所致,不知睿洵与信默说些什么、做些什么。可是无论她怎么唤也唤不醒睿洵。见睿洵挂着微笑睡得死死,素璃只得心怀疑窦等他醒来。
睿洵缓慢地点点头:“你最近的处境,我听说了……原来,真是宰相容不得你。那么你把知道的都说出来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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