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三十一章 了断

盛乐有意与荣安多聊几句,拉住荣安说:“姐姐,我们虽贵为金枝玉叶,宰相未必将我们放在眼里。驸马遇上那事,你即使低头求宰相,也不冤枉。”她年纪较荣安稍小,可少女时已作臣子之妻,远离京城守卫边陲,反比荣安更懂得人情世故。
她把心一横,那一剑便用尽全力刺了出去——
琚相轻描淡写地说声“不必了”便撇下她。
琚相怔了刹那,起身走到信默身边,抽剑出鞘。他的剑没有传闻中的寒意,相反,剑身之中似乎藏着一道金光。琚相向着剑锋吁口气:“这柄‘焕雯’是把好剑,无论谁死在其下,都不该抱憾。”
凤烨代答:“没什么。”又向素盈道:“我等拜贺已毕,不敢打扰娘娘,这就告退了。”
义士们点点头道:“琚相亲卫二十八人,从不离左右。此时散在正厅、宴厅,还有通往内宅的道路上。”
那七人互换眼色,一齐点了点头。他们本已换了家仆服饰,陆续离开静室并未引人注意。荣安有回到书房,见杨氏还在琚含玄面前涕泣,而琚含玄的容色竟愈加平和。荣安仔细一听,果然听见杨氏赌咒一般,说着赴汤蹈火的誓言,恨不能破腹挖心给宰相看似的。荣安听不惯这话,几乎后悔让她来求情,便想着三言两语将她打发,口气中不再客气。
荣安急中生智道:“不知道为什么,他起码出去了。我想拦他,却拦不住。他平日不是这样的人,望相爷见谅。”琚相听罢泰然自若,并未怪罪。
“什么?”荣安没有听明白。
“家父曾教导我,做有用的人。只有做一个有用的人,才不会被抛弃。”信默捧着剑说,“看来我没有做到。”
如此一想,她的目光凶狠起来。
家奴传报说开了宴席,琚相和颜悦色宽慰杨氏两句。荣安心有大事,口中催促宰相入席,没想到杨氏不仅不走,反而说:“愚妇恳请为相爷持觞,不知相爷肯否赐此殊荣?”
“留他们性命!”宰相一声高喝,声音中没有一丝战栗。
他怀抱这样的想法出现在琚相面前时,眼中的温驯和面上的悔意都是真的。他真心实意地认为,他的确又一次做错了。很错。但他觉得,所有的错误都能够弥补,这一次也一样。
琚相的眼睛微微瞪大,侧目看着荣安,似是没有想到会被她威胁。他转瞬就平静,向荣安冷冷地说:“走吧。”
荣安几乎失了主意,问:“如何是好?早知如此,该让你们埋伏在宴厅当中。或则刚才就应在书房里了断他的性命。”
琚相笑了笑:“我要你死呢?”
“你当我不知你要讲什么?”凤烨轻抚荣安肩头,安慰道,“你当父皇不知你想讲什么?你又要说你的驸马无辜,宰相嫁祸好人吧?”荣安赌气说:“我今日便要告诉父https://m.hetushu.com.com皇,信默无罪,琚含玄继续软禁他,我就唤来飞虎卫对峙!琚含玄若是真动手,大姐将飞龙卫借我,不信拼不过他!”
素若峦家七名义士正在市中凝神安坐,荣安忐忑地问:“他的亲卫果然跟来。这老东西,时时刻刻加着小心。”
“堂堂公主,沦落到看一臣子的脸色?”荣安垂首摆弄衣襟。盛乐摇头笑道:“他有翻云覆雨手。会看他的脸色,对前途命运大有裨益。你是公主又怎么样?遇到要紧的事,你只会暴跳如雷、一筹莫展。就算你有一万种脸色,谁会去琢磨?”
黄昏时分,琚相与一干朝臣从阁中出来,一眼看到荣安守在路上。荣安的意图不问可知,可她脸上的表情十分新鲜,琚相忍不住笑了笑。
信默不自觉地垂下眼睛,慢慢地回答:“是我咎由自取。”
荣安当即急了,生意不由得尖锐严厉:“一介妇人在相爷左右劝酒,成何体统!”她与杨氏同是白家儿媳,然而一向自持身份,样样不与人同。今日杨氏求情,早已有豁出一切的决心,偏偏荣安又不帮腔。杨氏心中正恼她,这时更不肯听她的,苦苦向宰相哀求。
皇帝若无其事地说:“向来都是那些典故,没有什么特别的。”说罢便要走了,向素盈道:“一会儿要听佛法,须得礼敬。我已命人另设素筵,与僧人、僧众们共享。今年法事恢弘,宫中女眷用膳时,不可张扬。”说到此处他又指着X士们微笑道:“这话原本不必嘱咐皇后,只是今日宫里显贵云集,皇家女子更要注重仪范。”
素盈带着两位公主起身施礼。皇帝四下看看,笑道:“这里看起来自在X。听说钦妃做了好梦,宫里全用红梅花装点。想想便觉得令人眼花缭乱呢。”
荣安心中恨恨,佯装恭敬,道:“驸马本该朝贺新年,可是戴罪之身,不敢违背相爷的命令四处走动。元日大节,天下尚且蒙赦,何况信默罪刑未定,还是清白之驱。恳请相爷暂解禁令,容他出门贺节。”她说完见琚相面不改色,不免有些泄气,佛然道,“相爷几时见过我这样低声下气?我是从不会求人的!”
荣安听了更是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真宁一直自恃聪明,她听懂这话,但没有明白大姐说这话的意图何在。两姐妹正犯嘀咕,忽见盛乐公主也盛装而来。她们与盛乐并不亲近,客客气气相见之后立刻道别。
琚相果真停了一步,见荣安手指处不过一根柱子,没有什么稀奇。荣安却作势厉声道:“相爷若是连我小小请求也不应允,我立刻触柱!我知道相爷权势熏天,不把一个公主放在眼里。相爷的权势,可以在皇宫之中逼公主无奈触柱……这事要是沸沸扬扬传开,对相爷和图书来说是好还是坏呢?”
那七人毫不慌张,说:“公主不虚担忧,一会儿从容饮宴即可。”
琚相没想到她自顾不暇还要顾人,便要作色。白信端的妻子杨氏走上前跪倒,琚相不好当着别人的面与荣安较真,沉下脸来听那年少妇人哭诉。
旧时残冰还未消融,一场风雪再添新寒。元日一早,莹白的雪花又轻轻软软地铺满屋瓴。宫人们各着艳妆穿梭在雪树银宫之间,相互道贺,笑语喧然。
荣安又焦躁到:“信默自然要入席陪着,发生变故时他一定维护宰相……你们不可伤害他。”
荣安与真宁诧异地望向姐姐,见这位体质孱弱、鲜少露面的姐姐,忽然语出惊人:“傻妹妹。人们都说,天下是皇家与素家的天下。其实——不对啊!向我们母亲那样的皇后,也会被轻抛。权倾朝野的宰相却不会被轻易撼动。天下,是父皇与宰相的天下啊!他怎么会为了区区白信默,动摇他的半个天下。”她说完笑了一下:“幸好你只是个女儿身。从此消停便好了。”
皇后素盈从来不肯过分喜庆。丹茜宫虽有过节的气息,陈设布置仍是中规中距,较之平日并没有耳目一新的变化。凤烨与真宁两位公主已在宫中,显然拜贺完毕。荣安上前向皇后贺过新年,坐到真宁旁边,忽然一阵没来由的心酸:见到皇后端坐,过去向母亲问候新年的情景便历历在目。虽说丹茜宫早已易主,她还是没法把母亲的样子从宫里抹去。
信默心中第一个念头想:琚相是不是要他杀死素盈?但转念就知道,琚相不会如此打算。他与素盈之间能否了断,琚相不在乎。此时的白信默刺杀皇后,毫无价值。
信默静静地等待他说出下文——在宰相手中保留性命,代价必定是高昂的。果然,琚相从容地说:“我不喜欢事情脱离我的预想。我希望未竟之争能有结果,预计要死的人,静静离开。”
这问题难住荣安。她想了片刻,毅然道:“将马厩封上,不准他出来!倘若真如诸位所言是宰相秘密差遣,一定不是好事,不能让他去办。更不能让他坏我们的事。诸位已有必死之心,瞻前顾后有何意义?机不可失,不如这就动手吧!”
没有人理会她。门外三个刺客阻挡宰相的侍卫入内,腹背受敌将超出他们能够应付的程度。琚相几步抢到宴厅正门,再挥一剑。剑光仿佛只是轻飘飘地掠过,三人腿上顿时血流如注,身子跪倒。
信默立刻明白琚相指的是谁。一股寒意在他背上漫开。
“义父。”白信默跪在他面前叩头,抬起头时,并没有喋喋不休地为自己辩白,只问了一句,“你要我做什么?”
琚相很快走了出来。荣安这一次有意向他示好,却听琚相不冷不热地说:“你不要以为,和_图_书恐吓对我奏效。我不过是遵守承诺,防你做傻事。今日这般幼稚的花招,不要拿到别人面前给你父母丢人现眼。”
琚相环顾,问:“怎么不见驸马?”
琚相看着窗外:无边无际的阴霾铺在半天里,真是上天才能创造的奇迹,他微笑颔首:“必有瑞雪预告丰年。希望还有别的好消息,让好事成双。”
听他这样说,荣安脑中灵光乍现,说:“信默想要出门,无非是想向相爷当面剖白。相爷不解禁令也罢,万望相爷屈尊寒舍,给他一次分辩的机会。”
凤烨依旧温和地说:“荣安,你还没有明白吗?父皇不会为了白信默,失去他的宰相。”
荣安听说过二十年前他的剑术超群,阵前来去如入无人之境。策划今日来事前,他怀抱着侥幸想:离开战场二十年,他已老了。
荣安一直在等信默的消息,见他沉着脸走出书房,她快步迎上去。信默的眼神,她读不懂。他温柔地说:“辛苦你。”荣安想,事情应该没有变得更糟,也许还有好转的迹象。
琚相轻蔑地笑笑,说:“的确,这点信默比你强。”
她的话音未落,外面一队人抬着一桌全羊肉走来,才走到门口,香味已溢满宴厅。琚相的亲随依例要查,然而那只羊做得不同寻常,全身用色彩绚丽的花朵覆盖,一动便会破坏。琚相奇道:“严冬季节,从哪里弄来花儿?”
信默微笑着欣赏焕雯的金色光彩,伸手去接时,竟没有怯意。
琚相轻轻将手按在剑上,缓缓地说:“你在一件要命的事上背叛了我。我再信你,即是把自己的命交给你。可你是信默……我的义子。”他说着“棒”地弹剑笑道,“这一剑为你留着。”
她踉踉跄跄地走到宴厅中间,从血泊中拾起一把短剑,心中说:今日他若不死,日后多少人要死!此事必须了断!
“啊!”他轻轻地叫了一声——他在一件危险的事上犯了错,只好做一件危险的事来弥补,让先前失败的企划得到应有的结果。
荣安笑答:“相爷仔细看看——都是用果蔬做的。”家仆听了便要抬桌子到他们跟前,供他们观赏。琚相的亲随小心地翻开几处,没有见到异样,就放过抬桌的四人,却不准其余三人跟进去。
琚相怀抱宝剑,探究似的看着信默:“你的所作所为,是为了向她证明你也有心,还是为了平复内疚?”
荣安有些惊讶:“家有贵客,他到那臭烘烘的地方做什么?”
“软禁”禁止人做很多事情,唯有一件事不加阻挠,便是“悔过”。而白信默恰是一个常常后悔的人。即使如此,一个背叛了琚相的人,想悔过也需要绝妙的理由。而白信默恰好知道,什么样的表态能够在他义父面前屡试不爽。
荣安借机出来,匆匆地抽身去张罗酒食。她www•hetushu•com•com随便问了问宴席的筹备,几个转弯来到内宅一处静室。
荣安的好心情立刻变成熊熊怒火,简直疑心他天赋异禀,能用三言两语轻易激怒她。
真宁与荣安听了羞赧,连忙喏喏应承。皇帝走时,荣安想跟上去。她才走两步,就被大姐凤烨公主不动声色地拉住。皇帝察觉身后动静,转过头问:“怎么?”
宫娥上前来扶凤烨,凤烨回头向妹妹柔柔一笑:“若是个皇子,没法处理好自己与宰相的关系,可要糟糕啦!”
荣安虽然早知如此,当真置身这场面中,还是看得呆住。只见刹那之间,剑光将宰相围住。杨氏不知哪里来的胆量,横身挡在宰相面前,顷刻被两柄短剑刺穿。荣安的头发几乎竖起来,她想要尖叫,舌头却僵在口中。
荣安看着方才生龙活虎的四个勇士一一倒下,这时候才发出尖锐的叫声:“啊——”
素盈见三位公主神色有异,心下起疑,却不便当着皇帝的面表示出来,于是挽留几句便让她们三人出去。她自己走到画案边,提起笔把三九天里最后一朵梅花染红了。过了今日,春回大地指日可待,她的眼角眉尖却全无春意。
那四人放下桌子,突然各从花朵之下抽出短剑。雪光倏忽一晃,两人已去刺那两名侍卫,另两人直刺宰相胸膛。
琚相烦这妇人纠缠不休,未置可否就入席去。杨氏便当他默许,紧紧地跟上前。荣安心中虽然不乐,又怕隐藏搅闹会让琚相拂袖而去,于是生生忍气吞声,入席陪坐。
“我对他,忍无可忍了呀!”琚相长长地吐了口气,“似乎只要他还活着,事情就会没完没了——我会犯愁,你牵挂的素盈会一步步蜕变,你也将不断地左右为难。信默,去做点什么,让不停摇摆的意志停下来。”
信默毫不犹豫地、无动于衷地回答:“请借你膝上的宝剑一用。”他知道,琚相真将宝剑掷过来,他真会引颈自绝——如果琚相那么做,他不死在这里,也会死在别处。他知道,犯错的人不能太过迅速地取巧,还是先看看影响他命运的人有什么样的决定。
三位公主出了丹茜宫,荣安望着父亲的背影连连跺脚,埋怨姐姐道:“父亲今日心平气和,我正要同他讲……”
今日无论如何,一定要让他妥协!荣安想着,不依不饶地跟上去,沉着脸看到一处,忽然道:“相爷且留步,看看那是什么?”
盛乐说话直来直去,荣安虽不受用,却也哑口无言,沮丧地道声:“竟落到这地步……”纵然可叹,她也别无他法,只得听从盛乐建议,等到宝华阁讲经结束再央求宰相。
那三人剑仍在手,自是不肯就擒,举剑便刺向同伴要害。这是素式死士就戮的方式:即便是勇士,也担心自尽的一霎对自己仁慈,只要有同伴,便是相互杀死,和-图-书绝不容情。
酒过三巡,荣安的眼睛不再安分,不住地看看琚相,再看看他身后两侍卫——他们神态自若,仿佛已放松戒心。荣安向家奴说:“上那道菜吧。”又向琚相笑道:“今日是个大节,家中备了一道大菜,但愿相爷喜欢。”
荣安本以为这一场血屠会杀到风云变色,想不到,短短一剑就结束了。
焕雯的金色光华向四周一荡,霎时间,他的气势锐不可当。荣安仍呆坐不动,在这一霎却是被他震撼,动弹不得。她微微张大了嘴,目光无法从他的身姿移开:对手的淋漓飞血之中,他的样子宛如杀气腾腾的战神。
宰相料到他们的举动,一剑斩断了其中一人握剑的手。于是有一人自这断手下余生,直直地注视同伴们倒下,呆滞地跪着一动不动。
“信默。”琚相端坐在桌后,双手按膝。白信默猜他膝头横着佩剑。
真宁看到姐姐眼圈发红,立即轻扯荣安衣袖,示意她露出笑脸——她们的XX散了经筵,正走入丹茜宫。
“他今日可以出门。”琚相说完想走,荣安急忙上前拦住,说:“府中已准备宴席,请相爷务必留饭,容我聊表心意。”琚相不肯答应,荣安悻悻地说:“老三自从出门赴宴,五六天还没有回来。难得请到相爷莅临寒舍,老三的妻子杨氏还有求于相爷。”
今日却知道,“老”字对于有些人来说,仅限于容貌。他的剑术依然惊人。
两名勇士拔剑再去刺宰相,而宰相已趁机拔出他的宝剑焕雯。
“我只是想要那么做,并不知道是否为了这些。”信默稍稍地吸口气,大胆地看着琚相说:“义父能够说得清、看得透吗?能够在每个决定之前,先想明白为什么吗?”
素盈有种极为隐微的感觉,觉得他自从留宿流泉宫后,对钦妃的事很上心,她自然不会付诸言表,淡淡地转了话题:“鸿儒者宿们今日说些什么道理?”
信默不知自己心中是何滋味,向琚相深深地躬身告退。
琚相见烤羊如此奢华,不觉看得入神。
一人回答:“驸马与琚相说完了话,心事重重地去了马厩,不准人打扰。”
她本以为,最紧张的画面是亲眼看见宰相命丧当场。想不到,令人心惊胆寒的画面是他还提着剑,凶神恶煞一般伫立在眼前。
琚相抬起手,手里果然是一柄剑。他失望地看着信默,说:“为了素盈,值得吗?她根本不相信你的行为是出于善意。”
另一人说:“我们也很担心——驸马一向言行得体,做出这样不合时宜的举动,是否因为琚相对他另有吩咐。”
秦若峦期望刺杀一举成功,派来的人自然是高手。他们是送死,没有退路,找找必杀。宰相却游刃有余,焕雯的金色光芒所到之处,血肉横飞。
信默没有立刻回答,但沉默之后的答复仍然是:“遵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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