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庆典

“刚才和程大夫聊天,原来他是脑外科的。我以为……”话到嘴边才想起潘希年从来没告诉过自己她得过忧郁症的事情,赶快把“心理科”三个字咽下去,支吾着换了话题,“说起来也是,我还是第一次和他们见面,他们却对我知道得不少。”
“哦,我本来想问为了今晚这顿饭,你是不是去问了费诺。但是这哪里要问呢,除了他,还有谁。”
云来几乎要被炙伤了,近于狼狈地甩开手,但下一刻又改变了主意。他离开座位,绕到潘希年在的那一边,轻轻地搂住了她。云来也弄不清这个拥抱是为了给她安慰和力量,还是他自己也需要一点温暖——四下都是迷夜,只有这里有光,他不得不抓牢了。
这几句话登时给了云来期望。他紧接着又问:“我记下了,多谢费老师。还有就是,我想订花,但订玫瑰好像有点过于郑重其事,订百合又太随大溜……”
那边纪晓彤正在和潘希年说着什么,潘希年只是低着头在听,偶尔点点头,不怎么说话。听到程朗叫她,纪晓彤暂时停下和潘希年的交谈,甩过来“我和希年再说两句,这就好了”,又继续说起来。
“嗯。很抱歉现在才告诉你……”她大概是要找寻合适的词汇,接下来的每一句话都说得很慢,时不时还停顿下来一会儿,说:“几年前我坐的船出了事,我成了孤儿,还失明了,程朗大哥和费诺是我父母的朋友和同乡,出事之后全靠他们的照顾,我才捡回一条命。虽然现在能看见了,后遗症还在,我现在对声音还是很敏感,也不知道你是不是注意到了。大概有小半年吧,我都生活在黑暗里,那个时候……那个时候爸妈都不在了,是费诺、淑如姐还有徐阿姨一直在照顾我,帮我撑过最难熬的时候……后来我又得了忧郁症,也是他们再把我拉出来的……”
“订了哪间餐厅?”发问的一方换成了费诺。他在沙发的一头坐下,“哦,不喝咖啡就喝杯热水吧,别客气,自己来。”
“可是希年说你是她的大夫?她不是……”
冰冷乃至尖锐的笑容自她唇边划过,带来苦意。明明已经预知了即将到来的回答,她还是忍不住开了口。
这一下连潘希年都红了脸,一副不知道要说什么的样子,说:“我不知道你怎么这么会说话……”
“我没事。”
云来笑得眼睛弯起来:“是好事。距你第一次答应单独和我出门,正好是一个月。你说是不是值得庆祝。”
接到花的一瞬间潘希年露出诧异来。无言地接过花端详良久,她还是一如云来所熟悉的那样露出温柔和煦的笑意来:“是茶花啊。”
费诺站起来送他出门,笑容和语气都一如平常:“去吧。周末玩得愉快,多照顾希年一点。”
她的脸上简直是在瞬间散发出光彩,看得云来都失了神,又不免去打量那一对陌生人,想看看https://m.hetushu.com.com他们到底有什么魔力能这样轻易地扭转之前餐桌上古怪沉闷的气氛。
“意外?”
云来并不知道潘希年喜欢的茶花到底是哪一种,直到看见她的笑容,才多少放下心来:“我只是听说你喜欢茶花,但是茶花的种类太多了,花店里只能订到这一种,不过我觉得很漂亮,不知道你是不是喜欢。”
云来倒不晓得自己还这么有名,一笑之后点头,说:“我是。”
每两周一次的例行见面结束之后,云来却没有立刻离开。而是闪亮着眼睛站在原地,满脸期待地欲言又止。
程朗和纪晓彤交换一下目光,最后还是程朗说:“那好。希年,你自己保重身体,要是哪里不舒服第一时间通知我们,不要逞强。”
云来走近两步,抓了抓头发:“说起来有点不好意思,是私事。”
“想知道什么?”
“我和你老师是同乡,听他提起过你。你父亲是位令人尊敬的学者和工程师,没想到你居然会跟着费诺学景观。”
这年轻人素来都是大大咧咧的,如今这么客气,费诺已经能想到接下来要问的究竟是什么。他离座而起,走到一边的茶几上给自己冲咖啡:“什么意见?”
“你为什么要和我道歉?”
他天性乐观豁达,说着说着又振作起来,望着潘希年微笑。潘希年对他也短暂地一笑:“是我不好,早知道你要知道这些有的没的,我就先告诉你好了。”
“还没想好。”潘希年指着云来说,“听云来安排好了。”
云来抓住潘希年的手,用力捏了捏:“你能说出来就好。我是真的,你也是真的,大家都是真的,不信你也捏一把我。希年,要杯水吗?”
如同一块砖头被丢进平静的水面,潘希年接下来的反应完全出乎云来的预料之外:她迅速地伸手遮住额头,没多久索性将一张脸埋在双手手心,双肩瑟瑟,颤抖得仿佛饱经风雪寒冷的病人。云来起先以为她是不好意思,后来见她久久没有抬起头,忍不住去拉她的手:“希年,你怎么了?”
但正如费诺曾经对纪晓彤所说过的,他落子无悔。
明明之前还有千言万语,听完潘希年平平静静的一番话,云来反倒是沉默了。面前的这个人,云来觉得自己从来没有看清楚她,每当知道得多一点,她就能带来更多新的未知。
潘希年一阵静默:“他们是我在这个城市的家人了。你和我都认识这么久了,他们能对你有所了解,也不算太奇怪吧?”
“那要去问他们了。”潘希年说完这句玩笑话,正了正脸色,“程朗大哥是脑外科的大夫没错,两年多前我初到这个城市,出了意外,他是负责我的医生。”
云来笑了笑:“对不起,我实在有点不甘心。”
意识到自己出神的时间太长了,云来回过神来:“我,我从来都不知道。”
仔细思索了许hetushu.com.com久,云来还是摇摇头:“算了,还是让我自己找出来。这样就和你纠缠得更长久一点啊。总之,我还是要道歉的,今天是个特殊的日子,不该说这些。”
眼看着云来飞快地鞠躬,又飞快地离开,最后轻声关起门,费诺在听到门声的同一个瞬间收起了笑容。他坐回沙发上,看了半天手上的杯子,白瓷茶杯上细细描着粉色的玫瑰,生动得像是随时要脱离瓷杯本身绽放开来。
“说来听听。”费诺熟练地热水拿杯子,“我在冲咖啡,你要是不着急可以坐下来一边喝一边说。”
她没有答他,掩住脸的力量大得出奇。云来不得不用更大的力量,乃至于有些强硬地拉开她。他感觉到无声的反抗,这让云来更加焦急,好不容易拉开她一只手,就感觉到她整个人颤抖得越发厉害。云来以为她哭了,手指也在发抖,但抚摩过双眼之后手心却一片干涸,那颤抖的眼睫如同一个温柔的亲吻。
说完他正视着潘希年清澈的眼睛,继续说了下去:“蒋师兄也好,陆敏也好,还有许多其他人,都在告诉我费诺是怎么样地在你艰难的时候照顾你。其实我是应该感谢他的,如果不是他,也许我没办法遇到这样的你,但是我就是忍不住在想,如果早一点,早一点遇到你就好了,认识你的时间再长一点,这样就不需要别人告诉我你喜欢茶花,不喜欢豆类,喜欢鱼虾海鲜,不喜欢糖……这些应该是我自己发现的,却统统被告知了……真是不甘心啊,就好像再怎么努力往前跑,一抬头却发现有人已经在终点等着了……”
云来看程朗似乎是无意多留,正好想到一件有关潘希年的事情,斟酌一下问出来:“程大夫,您是心理科的医生?”
云来连忙摇了摇头,清了清嗓子开口:“不用了不用了。是这样,周末我约了希年吃饭,我不知道她喜欢什么……”
“我会的。程朗大哥你放心,我一定好好照顾自己。”
“倒也不是。”
潘希年索性不猜了:“不能说也不要紧,是好事就行了。”
云来离开之后,费诺反而可以看到潘希年了:她其实并不挑食,就是碰见不喜欢的食物不会主动下筷子,但只要是合意,那愉快的生动神色,像是一束小小的火光,更加耀眼地照亮她的脸庞;白茶花是艾静最喜欢的花朵,也因此成为希年的最爱,但她从未刻意提起,他也不说,只是常年订了白山茶插在家里各个房间的花瓶里,从她搬进家里的第一天起一直到现在,从不间断,曾几何时,这是两个人之间心照不宣的一个小秘密;她不能喝酒,喝醉之后会抓着自己的袖口枕着胳膊沉睡,要是喝得再多一点,也许会冷不丁地拥抱上来,力量执拗得惊人;她至今依然可以靠听力分辨费诺、程朗、纪晓彤、徐阿姨还有杨淑如的脚步声,这曾是她最熟https://www.hetushu.com.com悉亲近的人,不知道现在这个不长的名单里,是不是多了一个新的名字……费诺用两年的时间,几百个晨昏一点点熟悉起这一切,就这么在轻描淡写几句话之中,悉数托付给另外一个男人。
潘希年几乎是立刻离座而起:“程朗大哥!晓彤姐!”
笼罩在她身上的不可知让云来有些迷茫,众人口中的潘希年似乎都是她,又都不是她,千言万语拼凑出另外一个“潘希年”,又在自己和她的一天天接触中,两个人影逐渐地重合起来。
潘希年眉眼间闪过一丝迷惑:“可是你也说过,你对我几乎一无所知。”
程朗也是微笑颔首:“费诺一直对我们称赞你是勤奋上进的可塑之材,今天托希年的福,总算看见了。哎,晓彤,不要总拉着希年扯个没完了,两个年轻人还没吃完饭呢。”
他动了动嘴唇,却发不出声音来,还来不及懊恼这句话怎么就不假思索脱口而出了,潘希年已经轻轻地把话题接了过去:“我欠他太多了,怎么道谢都没有用,所以索性什么也不说了。”
几步之外的云来腼腆地点了点头,眼睛里的神采越发明亮了。他的语调和神态里都洋溢着一种无从掩饰的欢快:“是。想向您打听点事,征求一下您的意思。”
这句谢谢从来没有这么刺耳过,刺痛感从心口一路延续到指尖。这刺痛感和之前潘希年和盘托出的往事所带来的混乱感交织在一起,让云来脑子乱作一团。所以当云来意识到自己说出了“你和费诺每次同桌吃饭也都道谢吗”之后,整个人顿时怔住了。
来人是一对看起来像是夫妻的男女,都是三十出头,看向潘希年的目光也都是熟悉又含笑,让人一望便觉得温暖。
咖啡的香味四散,费诺把手边的咖啡倒好,不急不徐地加完糖,还是背对着云来,静静地说:“订茶花吧。没有白色的就订粉的。”
云来低下头来抓头发:“也不知道怎么回事,看着你,有些话自然就蹦到嘴边了。”
这话让云来更加不解,正要再问,纪晓彤拉着潘希年的手走到男人们这边来,同时说:“我和程朗已经吃过了,就不打搅你们了,你们慢慢吃。吃完有别的活动吗?”
潘希年一愣:“可是,才一个月……”
她的语气里有一种自然的亲和力,潘希年任她握着手,语调热切起来:“哦,这是云来。云来,这是程朗大哥,我以前的大夫,晓彤姐是他太太。”
来客中的女人的目光在云来身上略一停留,才去握住潘希年的手:“我们今晚没事,出来吃个饭,没想到遇见你。约了人,也不介绍一下?”
回到座位上云来发现自己的胃口已经退去了大半,潘希年也没有动勺子,心不在焉地出神。云来笑笑打破僵局:“今晚真巧。”
程朗脸色一变,又恢复如常:“那个时候我已经不是她的主治大夫了。”
“不https://www•hetushu•com.com是。”
对面的男人有一双锐利明亮的眼睛,他不动声色地打量了一番云来,才说:“原来你就是云来。”
这个小小的动作给了他力量,支持他继续说下去:“希年,你知道吗?有时我觉得他是一座山,让人没办法跨过去。也是,谁让在你最需要的时候我还不认识你呢。他对你无所不知,我却恰恰相反,几乎一无所知……不过这也不要紧,我还是足够幸运了,遇见你也不算晚,你还没被别人抢走。”
他们一齐送程朗夫妇下楼,在楼梯上纪晓彤频频回首,好几次和云来目光对上,那目光虽然满是探询,又始终是温暖的,甚至包含着鼓励和期盼的意味,这让云来在疑惑之外,不由得心头一热,下意识地握住了潘希年的手。
云来注视着潘希年,微笑着清清楚楚地说:“原来你在担心这个,才这么小心翼翼吗?希年,我真高兴你能告诉我。我是觉得喜欢得更多的那个人担得多一些或者说更辛苦些,所以还是把喜欢得多一点的机会让给我吧。”
气氛骤然之间又松弛下来。云来吃到一半,想到自己刚才说的一番话,耳根一阵阵地发烫。潘希年这时又说:“云来,我忽然觉得,我怕是不如你喜欢我那样对你。我怕你会失望。”
“这个我知道。”云来喝干杯子里的水,朝费诺点了点头,“谢谢费老师您的情报,那我先回去吧。”
云来与程朗握手:“你好,我是云来。”
一改之前的平静安宁,笑容里罕见地带着自嘲的意味,好像在说一场冷笑话。云来被这陌生的表情刺了一下,但也没有否认的意思:“是,今天对我来说是个纪念日,我想让你更愉快一点,但又不知道你喜欢什么,就向费老师打听了一下。”
这倒合适。费诺赞许地点头:“这样也好。尽量避免带她去嘈杂的地方,希年的听觉很敏感。还有,不要让她喝酒,她一杯就倒,还容易过敏。”
“我也没说过啊。”潘希年无意在往事中过久地纠缠,“我就是觉得应该告诉你这些。其实都过去了,现在的我就是这样了,很健康,手脚俱在,眼睛也看得清清楚楚。但是这是因为有了他们。云来,好多时候我会觉得自己在做梦,阿敏,老萧,还有你,你们这些人都在我的梦里,日子才这么好,这么快。真正活着的我还在几年前,一无所有,糟糕透顶……我看你像是在梦里,你看见的也是梦里的我……”
云来活到二十三岁,始知深陷情网之甘苦共存,悲喜交加。
“有什么好消息?”
“对我来说一个月也很重要啊。希年,和你在一起的每一天对我来说都像是过节,恨不得天天庆祝,我不想等一年、两年、十年、二十年,时间长短在有的时候并不代表什么。有你在,一分钟不短,十年也不会长。你说,每一个月庆祝一次,是不是应该的?”
“不,我在脑外科。”
云来耸耸肩:“https://m•hetushu.com•com说你喜欢吃什么,不吃什么,每次我们在一起吃饭你都是说随便,我还以为你真的不挑食,原来也有东西不吃。今天晚上吃得还好吗,希年?”
轻描淡写的语气之下,不知道掩盖了多少艰辛和曲折。潘希年的双眼如今清澈又明亮,顾盼之间光移影动,哪里看得出曾经失明过。不,这样的眼睛,甚至让人难以忍心去假想它们失明的样子,但那竟然是真切发生过的。
“他……说了什么?”
“茶花?……也不知道花店有没有,我试试看。”
对方对自己的了解远比自己对他知道得要多。云来心里一凛,认真作答:“我爸倒是很高兴我能投在费老师门下,我虽然才入学几个月,已经觉得受益匪浅了。”
“对不起,我……”
“好。”云来依言给自己倒了杯水,站到费诺对面,看着他说,“在市中心订了西餐。想找个地方说话。”
“对了,你刚才想问我什么?”本意是想缓和一下有点诡异的气氛,云来捡起之前因程朗夫妇的出现而中断的话题。
“谢谢你这么细心。”
“嗯?今天是你生日?”
潘希年不说话,但手指慢慢流连过花瓣的动作,已经无声地告知了答案。
“那调查的结果,我还合格吗?”云来半开玩笑地说。
潘希年肩头微震,没说话,只是反手握了一下云来的手。
潘希年听了笑着摇摇头,松开手拿起勺子,吃起甜食来。
这句话到底没来得及问出,就被另一个带着惊喜的声音打断:“希年!”
费诺的动作到底还是停了一拍。恰好水开了,他伸手提起水壶,把水倒进咖啡壶里,在骤然弥漫开来的雾气里开口:“她不吃豆类和大多数豆制品,喜欢鱼虾,口味清淡,正餐不怎么吃甜,吃起点心来又很嗜甜,喜欢芒果、荔枝这样的热带水果。”
“但是我更对你一见钟情啊。”云来下意识地说了出来。
“都告诉我吧!”云来热切地说。
程朗拍了拍她的肩膀:“那就好。”
“可不是。”潘希年身子一晃,回了神。
头盘端上来的时候,两个人的交谈还算热烈,等到主菜上桌,潘希年的动作明显停顿了,看着摆盘精美的海鲈出了一阵神,才若无其事地又拿起刀叉继续用餐,但句与句之间的间隔,却是越来越长。而甜点上桌的那一瞬间,潘希年瞄了一眼碟子里的食物,瞬间沉默下来,半晌后才轻声开口:“云来,你是不是……”
有了费诺的提点,云来竭尽所能地把周六的这顿晚餐安排得周到细致。头盘和主食都是海鲜,点心则是芒果布丁配新鲜芒果和猕猴桃,不能喝酒就专门挑了带气泡的桃子味果汁,茶花也订到了,白色重瓣,每一片花瓣上镶着一缕深紫色的细丝,颜色如名字一般娇美——花店的人告诉云来,这种茶花名叫“千娇”——连花带枝叶扎作一束,精巧又不张扬。
费诺看他有话要说的样子,就先替他把话说开了:“还有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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