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愿天无霜雪

“不是这么简单。不过我也希望她出去读书。她应该有这样的经历。”
现在返回还不晚。再回去和赵瞳做同事,再回去独居水煮,再回去寂寞孤老。
连堂妹毓明都做了妈妈。小孩儿抱在怀里挣扎,一会儿要吃奶一会儿要睡觉。乔尼和艾伦大了一岁,更加调皮,坐在地毯上玩电子游戏,全世界的小孩儿都喜欢电子游戏。
暮气沉沉。
“你父亲计较她的家世学历,等她从日本读书回来,总该接受了吧。”
“对不起。”我说,“我已经有自己的计划。如果你可以宽容看待,我们都能够享受温馨的家庭生活。”
“我想起上次眼睛受伤,你连夜看我。你接我回上海,你煮吃的给我。我们整夜说话。”他不把我松开,“你不要生气。我也不舍得让你出去念书。无论你做什么都好。”
“我们一定要努力。他们最终会祝福我们。我真的爱你。”
连熙明的父亲也找了我。言语简洁:“陆小姐,你前程远大,目光还是要长远。”很简单,快跟熙明分手吧。
我已没有再多时光供作折损。对于感情,我还是幻想太多,期冀太多。
“即便她能在北京安顿,那将来怎么照顾她的父母?两地婚姻,门不当户不对,后患无穷。”他摆手,“我真为你头疼。一会儿藤泽七重一会儿罗懿平一会儿陆青野,到头来一无所有。你难道这辈子也不想成家立业了吗?”
饭后两位老人落子对弈,这也是长寿妙诀。
我也微笑。
那么,又为何要出走呢?我兀自破涕,招来计程车,我要回家。
当然和*图*书凡事不能操之过急。缓过父亲这边的矛盾,所有的事需得步步筹算。只要他不强逼我相亲娶妇,我们的关系也不至太过僵硬。
我还没有告诉熙明,原先那家语言培训中心已将我辞退。
这年春节在家,打了许多腹稿跟母亲谈起熙明,她只说一句,为人不可痴心妄想。你们两个根本不可能。
“真是胡说。”我拥抱她,“快别哭了。是我不好,事先没跟你商量,还以为能给你惊喜。”
这是我第一次出走。熙明上班后,我怔怔收拾了一书包东西,关掉手机,糊里糊涂朝街上走。天气还非常寒冷,嘴角因为上火突然起了水泡。
父亲与我谈话,因为陆青野。
我抱紧胳膊,漫无目的行走,周围好热闹。人人脸上都有期盼。只是我在冷笑,在自嘲,在恍惚。
父亲纯孝,一面为祖母盛汤一面答应:“是。妈您也该对我严厉。我老到满头白苍苍,还是您的儿子。”
“你和青野怎么样?”我们有时也说起这个。
“我已经知道。我们可以再找。或者你愿不愿意考我的学校。”
“笑话。”他显然在生气,“这个人还远不如上次的罗懿平。她是外地人,在北京做这么半死不活的工作,又不是正式教师,什么都没有保障,还有那样的家庭。你难道要我跟那样的人做亲家?你连对方的家世背景都没有弄清,居然就想到婚姻。”
久寻在msn上说她终于在静冈大学谋得职位,从此就和西川先生做同事了。我当然为她高兴。
“没事儿了。”她笑。她刚刚到https://m.hetushu•com.com来,很是劳累。我心疼道:“厨房的汤给你温着,你记得吃。”
我一笑。心想祖母一定也会喜欢青野。
但偏有迟疑。我滞留在原地,拔不开步子。我恨自己。我竟然在迁延,在等待,在期望有一个台阶,像小时候默默跑回家闻见饭菜香和墙纸气味一样。
陆青野
正月里藤泽七重来北京出差。她和张淼纹一直有来往,所以现在不需要我全程作陪。
“熙明,我们双方的家长都不会认同我们。”
我一怔:“青野,我只想让你高兴。”
“我也以为我对你来说并不是十分重要。”
她却流下泪:“熙明,你是否在嫌弃我。熙明,你跟我在一起是否觉得委屈。”
他转身进客厅,两鬓灰发显示他不可阻挡的老态。这一年他虽然已放下不少工作配合医生治疗保养,但身体还是不健朗。
是春节,在祖父母的家里,其他亲人在客厅包饺子。我田纳西的叔叔问:“熙明怎么还没结婚?”
她冷笑:“就现在这样已经很好。我不要去日本。”
四月是日本学校开学的时候。每年此时都有许多中国留学生赴日读书。
“我知道,谢谢你。”她说,“我困了,你去上班吧。”
家庭聚会氛围热烈,独我闷闷。
便听见祖母说:“熙明,我现在真想看你娶妻生子。”周围没有人在,祖母笑,“孙辈中你脾气最硬,也最静默。我很喜欢。”
在日本读书时我就开始尝试积蓄。毕业后将所得资金投入小额股票自行周转和图书,算上工作以来的所得,虽然离一次性买房还有相当的距离,但如果短期贷款的话也就基本没有问题。
有无后悔当时进京的决定?我用力想一想,还是没有。哪怕昙花一现,这份感情于我也已经圆满。
我再也挪不开步子。我怕。我怕沉堕、怕平庸、怕无爱的婚姻。
我咕咕笑起来,与他十指相扣。
他停一停:“没有用。我现在只要看你的答案。”
我摸着他的额,他握住我的手,我们都没有话。我感觉他在用力。他向来口讷,他的沉默暗含太多汹涌。我心疼,我悔疚,我只愿变得更小,缩到他心里去。屋子里没开灯。黑暗里我闻见香烟的气味。我所知的熙明极少吸烟。我想起他因焦急无奈而点烟的神情,用力把头埋到他怀里,从这一刻起,决定坚忍到底。
小时候被爸爸教训,以为受了天大的委屈,背着书包在街上走,满脑子都是离家出走的打算。
将来的路是不容易走的。
我的确想念她。她的形容,她的语笑,她的调皮,她的温静,还有她的……缱绻。
“两个人很好。就是还有很多头绪没理清。”
祖母说:“最初下棋,还是我教你。”
“让她来日本念书怎么样?你那里,我这里,可以互相联系名额。”
在书市看到一套《百花诗笺谱》,想来青野会喜欢,连忙买下。期间与她短信,她还在陆桥。
他们是真正的佳偶,传统婚姻的起始由着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却因一种庄重沉静的态度而磨炼出憨朴的灵犀。我曾听祖母说起年轻时祖父向我们的军队提供药品,途中哨和图书卡遍布,十分危险。我听得惊心,他们却谈笑盈盈,祖父还在回忆彼时余叔岩拜师的种种逸闻,祖母点头应和,他们的世界愈老愈清明,惊涛骇浪过去,天地静寂,花醉人酣。
我心一下子揪起来。就这样要离开吗?熙明,原谅我,的确是我没有了勇气。我原本以为可以靠你更近。可是原先那沉堕失落的感觉又回来了。无论我想多么快地奔跑,都会被一种强大的力量推回。我年岁越大,资质越劣,只有日益憔悴,失去你从前所知的灵气。我一惊,在街边买了冰冷的咖啡,喝一口,定定神,真的决计离开。
“不难过了吗?”
突然没有勇气继续了。
可每一次还会主动回去,闻见厨房的饭菜香,闻见旧墙纸微微霉湿的气味,沉溺到掉眼泪。
“年纪越大越该活动,不然一停就停了。”祖母微笑。
祖父母年近九旬,气色还极好,生活能自理,虽有保姆照顾,却还不愿歇下,真是子孙莫大福分。
我感到疲倦:“对不起。”
我说:“难道你要让我重蹈你和妈妈的覆辙?”
钥匙在锁孔里一转,他已开门出来,一怔,一静,疾风骤雨般抓紧我:“你去了哪里,我一直在等你。”
祖父忽地笑道:“我下了一辈子的棋,就没记得赢过她。”
“我也是这样想。”
“我也爱你。”
我连忙劝:“不去就不去,听你的。”
祖母笑对父亲:“你怎么还对熙明这样严厉,他已经是大人。”
祖母愈发笑道:“真是不得了,以前没觉得你嘴这么甜。”
宋熙明
https://www•hetushu•com.com“不行。”她倔起来,“我不要你擅作主张。如果你嫌弃我的学历,大可不必费此周章。你身边出色女子数不胜数。”
我说:“你放心,你家中的事就是我的事。我会照顾妥当。”
这话恶毒,父亲半天不响,目光终于变得暴戾:“你让我失望了这么多年。”
街灯亮了,璀璨耀目的广告灯箱伴着下班晚归的车群。我迷路了。我应当在路边招一辆计程车说,师傅,到火车站。
她第一次推开我的臂膊:“我要静一静,熙明。”
他说:“我以为找不到你了。”
等青野到北京,去静冈大学读书的事已办得差不多。剩下来的只需她提供个人资料。她十分错愕,而后断然拒绝:“不,我不能出去。”
若我没有记错,熙明此时应该下了最后一节日本古代文学课,正走在去地铁站的路上。他会打我电话。既然打不通,他会着急,会担心,会最快赶到我的住处,开门,而我已经不在。
若我此刻折返南归,大概会工作稳定,为着结婚去跟一个男人交往,不久成家,生子。而熙明亦曾经微笑,以后要很大的书房。阳台上种花。我们的孩子要会古琴,会昆曲,要热爱自然。男孩儿要气宇非凡,女孩儿要精灵可爱,他们从小就该穿汉服。我们要为他们做成童礼,成人礼,教他们念诵经典,教他们善良,教他们宽容,教他们热爱。
“熙明,我现在没有工作了。”
“她很努力,也很出色。她无非是个普通人家的孩子。我们在一起很好。”
父亲说:“你姜叔叔家的女儿现在也没有成家。你们两个在一起很合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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