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山水有清音

夜色沉沉,火车在月台停靠,车门打开,乘客们鱼贯而出。我就在站台上张望,盯着她所在的车厢出口。
这几天感冒,睡了好长时间,懒得给你回信,心情也有些灰,觉得异国到底不如家乡。留学生之间算计也不少,想起来也真头疼。幸好天气晴朗,感冒好得快,心情当然也好。你不要挂念。
“难得。现在语言专业培养一个学生多难。好多时候辛辛苦苦调|教出来,最终跑去做别的。”
“我也不知道。我一直怀疑你把我当成久寻。因为你老说我跟她像。我有时候真嫉妒她。”
她突然起来,赤足到窗台前:“落雪了。”
“你什么时候开始喜欢我?”
“那孩子怎么办?”
歇下来的时候,她枕在我怀里。我根本不敢相信她能在我肩上臂上噬出那么绵密深重的齿痕。
如果再早一些,春日迟迟的京郊,放风筝的是我和青野——赶紧刹住念头,我长她八岁,那会儿她还是个十三四岁的顽皮少女,没准会扯着我的胳膊馋冰糕吃吧。
下班后我径直去书店,对照考研大纲去买熙明学校研究生入学考试所需教材。我刚进门就有人凑过来,同学,您考哪个大学哪个专业啊?我这有光碟资料,绝对内部绝对一流。我本能警觉起来,那中年男人笑:“咳,别这么盯我,我可是专业户,服务考研大军多少年了,见得事儿多着哪,没准儿我还能帮您参谋参谋。”我不答理,径自朝里面走,逡巡一圈晕头转向,专业书也只找到两本。不料那人还在,拢手笑眯眯看着我:“怎么,要不要帮忙?绝对优惠。”我就把书单递给他,他看了一眼就说:“哟,这个专业报考的人可不少。”我不语,他倒利索,很快把书找齐,还赠送了一张某某考研培训中心的政治复习光碟。我抱着这叠书坐地铁回去,风很大,冷得出奇,人却有了着落,仿佛久时踩在云端,终于走到地上。
“怎么?”
至今盂兰盆节亢入云霄的龙笛声里犹能见到宝络车上盛装出行的宫妆女子。白粉敷面胭脂点口,眉心朱砂好娇娆。宝蓝上襦,鲜红丝绦,菱纹衣缘,赭色暗花半臂是六朝女儿的风情,湖水碧折裥裙是裙拖六幅湘江水的婉致。还应执长柄白绢团扇,团扇团扇秋凉后是汉唐诗篇的幽怨。是盛唐风物与光华,我们只在残损的壁画供养人的眉眼衣褶里窥得半分。你听杜甫所写的长安丽人,态浓意远淑且真,肌理细腻骨肉匀。绣罗衣裳照暮春,蹙金孔银麒麟。唐画的美人线条柔软,姿容华贵,日本式的唐绘成了大和绘中女绘的先声。另有风俗绘山水绘密陀绘,苏芳色金银山水绘箱的表面的重峦叠嶂,传帝释天曼荼罗上红绿色调的飞天神女。《骑象胡乐图》,赤衣童子在白象背上舞蹈,西域人击鼓,二童子一人吹笛一人吹尺八。背后悬崖陡峭,飞瀑流泉,夕阳遍染,归雁憩息。
PaloAlto的秋来得早。进了旧金山城区,到处是上坡,下坡,走路便是爬山。过街老太太走得好慢,累着了吧,一个红灯结束了,她们才走到路中间,司机都不敢开,等她们过了街,下一个红灯又亮起来。
她一默,一羞,微微仄了半边脸,我以为她生气了,谁想她仰头朗声笑:“就是你,才好。”
“不,我更是为自己着想。”我喝了口水,定神写道,“我会竭尽全力。”
火车缓缓加速,车窗紧闭。这人山人海之中只有他一人是我亲的。回过神时,只能听到车轮咬合铁轨有节奏的撞击声,看见窗外铺展无垠的华北平原。
她里里外外看房子,对阳台最为满意,说楼下的是蔷薇枝,来年春天会有满树花开。
我们未尝没有思量,以后有了房子,辟一间最大的书房,安满一排一排接天接地的书橱,要樱桃实木,木纹好看,木质清香,只要薄薄涂一层清漆。
尺八,管身较洞箫短而粗,音质拙朴苍凉,管长一尺八寸得名,传为唐代乐人所制。又是正仓院,奈良若草山下圣武天皇的仓库正仓院,完整保存着整个唐代乐队的乐器。螺钿紫檀五弦琵琶,琴身螺钿所用夜光贝产自南海,琥珀来自缅甸,黄金桿拨紫檀槽,弦索初张调更高,将各国珍宝置于区区琵琶上,唯是盛唐气魄。桑木阮咸,金银平文琴,吴竹笙吴竹竽,卧箜篌。《东京梦华录》说,箜篌高三尺许,形如半边木梳,黑漆镂花金装画。是李凭箜篌引的箜篌,今人独识竖琴,何知箜篌?
“生气了就不给你买书,不给你买好吃的,天天刮你鼻子。”
自罗懿平之后,黄老师一直很抱歉,前前后后说了多次,宋老师啊这感情不但靠功夫还得靠缘分。功夫足了缘分不满也成不了姻缘。要说一个成一个那还要自由恋爱干吗?媒婆们一对一满嘴说去就得了。看这架势好像做不成我的媒就不甘心似的。我连忙感谢,心想不敢再耽误下一个罗懿平,说媒拉纤儿还是免了吧。
他转身揽住我,坚决而又温和地说,难道不是吗?
又,期待你及早作决定,上京去。
她还没有看见我,只是左右顾盼,憨态可掬。我大步过去,抱住她。
提到放风筝还是个典故。当初有个兄弟苦追一中文系女生不得,整天在楼顶上哀号,我说,既是中文系的,又有些小情调,不如趁春和景明邀去京郊放风筝。风筝古典,浪漫,最好事先背几首不俗气的诗词,适时吟诵,切忌酸腐掉书袋,你掉也掉不过中文系的姑娘。得大智若愚虚怀若谷,让人看不出你是在卖弄,而是一种真情流露。最重要的当然还是放风筝。这项活动轻松健康,彼此身体可有恰到好处的接触——那兄弟照办,果真赢得女孩和_图_书儿的芳心,毕业后就扯证结婚,当时我还在日本,当不了他们婚礼座上宾,却不妨碍得了“宋媒”的尊称,一时之间也算笑傲江湖。
你一切都好罢。我这里有个室友,台湾人,叫冯枚卿,也很瘦小,发呆的背影很像你。所以我跟她亲近,偶尔会跟她提你。她一开口就不像你了,她哪里有你的桀骜?我总嫌她声音细柔。笑。不过她脾气好。东屋有一对韩国情侣,总来问我们借米,借了又不还,棒子可真够讨厌的。
他过来抓住我:“快进去坐好,注意安全。”

“你该回家了吧。”
老姐比宋熙明小,却毫不客气喊他妹夫,我也笑嘻嘻叫他随我喊老姐。他说:“拄拐杖的孙子,睡摇篮的爷爷,守着辈分规矩是应该的。”一连声老姐喊得钱斯人连连叫停:“折寿折寿!”

想起吴纬说过,他唯一动心的女孩子,竹笋,卞竹生,第一夜的时候只一味哭泣,一面抓着他一面喊痛,他也心疼得快死过去。
听说钱熠要去台湾演一场戏,不错。当初上昆跑了一个华文漪一个钱熠去美国,导致上昆至今没有好的闺门旦可看,私心揣测在美国的闺门旦们组团“美昆”吧!华钱二美人还不知怎么倾倒众生。
“哎,宁拆十座庙不毁一桩婚啊,怎么你小子一开始就老劝我离婚?有那么简单的话这婚从一开始就根本结不起来。”
青野见我面有倦色,只是安慰:“我事先已经预料这些可见的困难。你不要气馁,我不会放弃。”
“在东城区,刚看了地图,坐公交只要一个小时就能到。”
“你回忆我们以前的事给我听吧。虽然相处时间那么短,却总感觉发生了很多事。”
你在那里处处保重。
但现在父亲却知道了青野。我佩服他旺盛的精力与绝对的自信,他找到我,面无表情:“我决不让一个家世不清白的女人进门。”
宋熙明
青野忽而惊觉:“哎呀。”
我的确有私心。虽然他还没有提叫我去北京的事,但几次言语已有了这层暗示。他不想说破,似乎是看我的意思,态度很谨慎。
展笺如面。
青野:
《梅园草木图谱》扫描图片并不清晰,而且原件历经岁月销蚀,已然斑驳残损。那古老断续的文字连缀成的篇章散发出幽寂气息,仿佛透出一缕嘲弄的目光,取笑后人的浅薄不自知。
“明天我要上班了。”
“不许说对不起。”
是时我们在风物雅静的两宋,珍器贮清泉,风炉煮龙团。坊巷间歌柳词,忍把浮名,换了浅斟低唱。楼台上击鼓摧花,宝鼎香浮,一旋儿碧青绫裙的少女执牙板轻轻唱:朱弦慢促相思调,不是知音不与弹。醉酒的汉子搦管挥洒:奇伟!淝水上,八千戈甲,结阵当蛇豕。鞭弭周旋,旌旗麾动,坐却北军风靡。夜闻数声鸣鹤,尽道王师将至。勾栏瓦舍里搬演的是杂剧南戏,不以风雨寒暑,日日如是。教坊钧容直毎遇旬休按乐,亦请人观看。
我用力点头,暗中抓紧他的衣袖,列车过来时刮起的风好冷。他挡住寒意,将我护在怀中。青野,你何曾有这样的恩宠。我真怕,唯恐有半分惊动。
原先打算等她工作稳定后先将她带到祖母面前。我自信她会得到祖母的宠爱。接着介绍给母亲、姑姑、同族兄弟姐妹,最后再告诉父亲。
“记得,腌笃鲜。”
所以我们备感珍惜,一路上我紧紧握着她的手,她也一直把身体攲在我怀中。京中冬夜寒冷,她神情慵懒恬静,我问她吃什么,她说先去住处,要看一看我为她暂租的房子。那房子六十多平米,地段不坏,难得住宅区有大片树林,我知道她会喜欢。她来之前我已将房子简单布置过,床单是老供销社里买来的花棉布,按她的吩咐,洗过一遍熨干。
我再难自抑,将她抚我颊的手握在掌内,宽长的白袖缓然褪下,褪到她肘畔,略停,直滑而去。
回去以后我做菜,她帮忙递油盐酱醋,我不要她忙,她就听话,坐在暖气片旁的地板上看书。那是她当初带来的家当,很多的书。我们都喜欢买书,虽然已有所克制,但一不小心还是会搬回一堆,总是疑心我们两人以后会开个家庭图书馆。
邮箱里有久寻发来的扫描文件,信中说这些资料得来不易,命我认真整理翻译。我一愕,只有佩服她,不知从哪里得来的《梅园草木图谱》。
后来又去他的学校。在办公室,有人问及我是谁,他只淡淡一笑:“我未婚妻。”
我清楚她为我作的牺牲。
偶尔看她接电话,蓦然惊起,走到窗台边喁喁低语。我听得懂几句,那是她的陆桥方言,她在跟母亲通话。她告诉母亲近况很好,并劝她按时服药。收线后她转过头笑:“我们现在很像私奔。真怕哪一天被家人五花大绑抓走。”她令我深深愧疚。我拥抱她,手上在用力。我没有一句许诺,我们都不需任何一句许诺。
蓦然看到一个细长的身影,背包极鼓,手中还有很大行李,马尾束着,围巾散开。
我们谈兴甚欢。

古坟时代的人物埴轮皆垂首伫立。男子佩刀戴甲女子扎辫裹麻。乐人雁列,武士执刀。白襦朱裳的巫女飞旋起舞。那一时的雕塑彩绘执迷红色,朱色,日照初生之辉煌,血肉淋漓之惨烈。同心圆、蕨手纹、锯齿纹、双脚纹、直弧纹。波浪汹涌的大海载送死者到达彼岸。想起我们的汉画。飞廉白虎苍龙骏马河图洛书。土为祀夏以松商以柏周https://www.hetushu.com.com以粟。伏羲持矩尺女娲执圆规。佛雕鼻梁修长,眉如初月,脸宽圆洁净,丰若满月,指节修长,柔软指甲狭长薄润,足趺莲花座。
那晚从医院输液回来,她一直攥着我的手:“你快回家啊,你妈妈肯定担心死了。”
上周回陆桥,带妈妈看中医。她的忧郁症已经好了许多,但独居寂寥难免发作。她又是心细的,嘴上说万事皆空心如死水,事实上烦恼忧怖还是多。怎可能断绝呢?我记得小时候陆桥有个和尚,跟镇上女人偷情,败露时大大方方说,和尚不是人啊?是人都有贪嗔爱痴。妈妈现在还算配合,我给她配齐中药熬一服,她也吃了。我叫她每天按时服药,她答应了,说药也是钱买来。这样很好。
万年之前他们的先民过着渔猎采集的原始生活,母系氏族公社繁荣期的绳纹时代,那一时的瓷器制造出强烈翻滚的涡纹,原始之中是岿然的威严,如若烈火熊熊。那一时正是我们的祖先亦在制陶,天苍色的盘钵内是手牵手跳舞的人儿,狩猎、伐木、耕种、渔猎。
“到底是兄弟。”他笑,“我和她商量过这事儿,她没意见,还考虑到长辈的心理和我的面子,认为应该做个身体检查报告,说她不能生育,随便找个什么病症,输卵管堵塞之类的,和我无关,长辈们早晚该死心,外人也不好乱说。”
她不依饶:“是你,是你,你赖皮死了!”
她喃喃着很快睡去。连日奔波,加上心事隐忍,她累得不轻。我更多一层歉疚。想起久寻说,以青野资质与努力,定有光明前途,好过普通人。我作出这样决定,对青野来说是好还是不好?
若要询我的意见,我还是支持你上京。或者,争取了名额去日本读书。无论时代怎样变,你都是喜欢读书的,我还不知道你?我们自然要堕到尘世底里为营生筹谋,然而我们偏还是那么固执地要在自己的路上挣扎。这是好的。常有人规劝我们该如何如何收束心思,不要痴心妄想云云。脚踏实地当然不错,心如死水就不对了。反正就这么短的人生,挥霍也挥霍了,刻苦也刻苦了,老子所说天地不仁,那我们自取了这份决绝,一心向前,让所有讨厌的言辞规劝都见鬼吧!
“我不挂水,开了药就回来,你该早点回去,不然他们会担心。”
如此热爱植物的民族,因自然眷顾而有分明四季春樱秋枫。他们以植物染衣制纸,在袂边衣角绘制纹样,瞿麦款冬白芨厚朴锦葵。
门开时,她便垂首过来,素白交领上襦,下系着十二幅的淡灰绿雪纺纱裙,面颊飞红,俏净如狐。她确然只是寻常样貌,而微微眯着的清水细眼却真令我着了迷。我有一阵昏眩,思维成了空白,闻不见任何声音,看不见任何颜色,唯有她,小小的,静静的,向我走过来。
清安。
我们还是出去吃了拉面。她吃完了自己的一碗又把我碗里的肉全部搛走。
唉,真觉人生太短,恨不把睡觉吃饭的时间都拿来阅读、旅游、观影。噢,不,吃饭也是乐事,现在我无比想念家里的有皮红烧肉,韧结结,糖醋熬的黏汤,泡粳米饭最好吃,别处都做不来。
之前我已一次次忤逆了他父亲。拒绝他安排的工作,拒绝他安排的婚姻。
爱你的桂信
她双臂紧紧攀着我,踮起足,一味把头埋在我怀里。
母亲近况如何?代为问安。
我将她散开的额发拢在耳后:“一定在一起。”
跟桂信在msn上碰见时,我把考研的打算告诉她。她问:“怎么不告诉熙明,他可以帮你找足够的资料。”
“我给自己一年时间,如果做不到,就走。如果事先告诉他,他必然压力更大。”
“我要回去睡了,明天还要面试。”她说。辞去上海那份工作之前,她联系了北京一所语言培训中心。
我贴过去,用从未有的无赖神色说:“就是我,怎么样?”
“哎呀,当心小偷。”她赶快挣开我,低头照看行李,确认无误后,长吁一口气,拍拍箱子和书包,“熙明,我把全部家当都带来了。”
宋熙明
匆匆及此,顺颂:
我只是微笑:“她专业和日语毫不搭边,不知道哪里来的本领。”
你家里情况稳定我就放心。抑郁症不难治,重在心理调节。
石蒜花啊,以前高中学校不是有很多嘛,开得火暴暴,花蕊很好看,就是不香。我现在连仙人掌都懒得养,功课多,考试得拔尖,不然教授会很奇怪地瞪你,好像亚洲人天生就该成绩好一样。
“你再这样说我真的生气了。”
“你呢?”
我笑:“可不是,偷了好大一份懒。是那陆青野做的调查。”
“青野,好些没有?”
“嗯。”
下午被他拉去见吴纬。最常听他提及的人就是吴纬,他们的交情大概就是我和桂信的交情。

“怎么了?”
我笑:“今天我们出去吃。你以前说过想吃烤鸭。”
安。
能乐分序、破、急,序为起始,有如楔子;破为铺展,“破题”之破;急为高潮跌宕之收束,有如“起承转合”之“合”,余韵霎收。我亲见过能乐《杨贵妃》,听得瞌睡蒙眬,只记得衣装繁丽,面具净白,神情有如埴轮巫女,眼与嘴是空洞。
她长长叹了一声。
新工作比上海那份要hetushu•com•com忙。学校新老师很多,都很卖力,一种稍不留神就会排挤出局的势态。上课的第一天,时间漫长得令人不可置信。暖气太燥热,我有些口干舌燥,学生太恹恹,教室后面还有督课的老师。我中途讲了两个江户时代的笑话调节气氛,但教室还是很沉闷。课后督课老师说,他们都是准备出国或者准备应试的学生,你那种讲法是给大学生上课,闲篇太多。以前你在上海也这么讲吗?要改,要注意。我一怔,蓦然想起从前听赵瞳在对面教室唱阿依努族民歌,真是恍如隔世。
“总得经过我同意,不然长辈瞎闹腾也没用。你看呢。”
冬至那天宋熙明和我把老姐钱斯人约到便宜坊吃烤鸭。
世界文明古国出现漫长的青铜时代,再进入铁器时代,彼时我们的铜器与铁器几乎同时传入日本,于是有了接下来的弥生时代。弥生陶器的人面瓶怒目圆口,双臂微拢,是为礼器。弥生时代的铜铎扁平如钟,有横带纹涡线纹流水纹杏纹袈裟襷纹,刻画了飞鹤麋鹿神龟瑞鱼。同期是我们的汉代。嗬,汉代,大规模冶铁,精细纺织的时代;《黄帝内经》、《神农本草经》的时代;《史记》和《汉书》的时代;出使西域,带来西瓜、胡麻、石榴的时代;佛教传入,黄老学说流行的时代,有了纸张的时代。
工作突然忙起来。论文还新开了一门选修课,一周有三个晚上奉献出去,跟教室里稀稀拉拉的孩子讲和歌。有时会一恍惚,若她在下面听课会怎样?大概是皱皱鼻子,对我十分不屑。
对于这件事,我不会有任何妥协,也不会给自己留任何退路。父母不相爱,父亲多年来把寂寞留给母亲,这样的婚姻即便可以长久稳定,在我看来也没有任何意义。
“对不起,我病了。”
你说灰心,这多正常,跟高兴打喷嚏一样。因为我也灰心。妈妈生病,爸爸坐牢,那段日子心简直要灰死了去。不过万幸,我们现在都好好地活着,内心丰盈,用你的词,就是“泼剌剌”,我们大概早晚要成妖精的啊。
“还是远了。以后我常来接送。”
她隐忍,静默,微笑,典丽如玉人,任由我。
直接用手抓鸭子,蘸酱滴到下巴上,嘴巴吃得油汪汪,都不担心,自有宋熙明宠爱。
饭后随老姐去曲社聚会。听了一个北师的女孩子唱《书馆·解三酲》。
青野:
关于宋熙明,我非常赞同你们在一起。北京又不远,坐火车到上海不过一夜工夫,你在上海不也不能时时陪伴父母。至于他家人那边,我想还是看宋熙明对你的感情吧。如果他当真也很爱你,那其他困难都不算什么。如果他不爱你,那么这些事情会作为他拒绝你的理由。我听你描述,知你已经动心,这是好事,你不必自苦,我很为你高兴。
展信如晤。
青野说,记得渡边淳一《失乐园》中一句:火光下的能乐看去别有一种意味。
她工作尚无着落,京城人才过剩,她仅本科毕业,况所长与专业不符。倒是她叫我宽心,笑:“没事儿,我在上海都能找到工作,在北京也一样。”
“保重”啊,近来我不仅“保重”,还增重,美国的饮食真不养生,平时自己没空煮饭就吃快餐,稍微一吃就胖。还有牛奶泡面包果然催肥,要死要死。不过不生胖一些,哪有力气功课、爱恨?我还要这泼剌剌的好岁月呢!
我静静在原地,隔着人山人海望她,有一瞬怔住,惊觉自己又爱了她一层,爱她于万人之中绝然独立的静气,爱她不谙世事般懵懂天然的稚气。
我这才闻见屋子里暖融融的香气,她把我揿在椅子上,径自端来饭菜。鲫鱼煮汤,山药炒肉,只两个菜已很令人满足,甚至有一种浅淡难以言明的感伤。
现在第一件事是买房。尽管她反复强调租住房子轻便节俭,等积蓄多了再买房不迟。而我总以不能给她安居之所而愧疚。
胡兰成我一向不喜欢,油滑得很。不过他的入室女弟子朱天文朱天心姐妹我很喜欢。天文冷峻,天心狡狯,都很好。
爱你的青野
我见他的朋友难免战战兢兢,出门时问了他几遍,这样穿妥当吗?我要是等会儿不知道说什么好怎么办?他笑,你只把他当自己人便是。
但我还是考虑得简单了些。
第二天起来雪已经停了。因为是周末,外出逛街的人不少。她说要去超市,想来还是我们第一次一起去超市。
跟他们在一起真好。
我以沉默表达坚硬的反感。我恨他的刚愎与无情。
火车即要离站。他在车窗之下挥手。我并未经历许多别离。当年祖父母去世,灵车开出陆桥镇,我都没有太过哀恸,只觉生离死别实为常理。出去念书,与家不远,每次告别父母也没有牵恋,因为知道自己毕竟要长大离开。然而这一次,却懂得了《折柳阳关》的那一节,李益封官上任,与妻子灞桥话别,一句“怕奏阳关曲”的幽怨,不是情侣相别的“执手相看泪眼,竟无语凝噎”,而是夫妻之间“眼中人去,镜里鸾孤”。
然而我又衷心期望与青野的爱情得到家人的祝福。
而又突然收住,只把头靠在他怀里,像地铁站所有恩爱的情侣一样。我不想给他任何压力。这三个字太沉,我自己都未必能担当。
他说:“你赶紧抖擞抖擞,拿出半分当年教人放风筝的聪明,早点把你那丫头弄到身边来。”
“不如抱养一个。”
爱你的桂信和*图*书
最近看胡兰成的散文,读一两篇还罢,看多了觉得真烦,总是自作聪明地遣词用句,才华也是有限的。难道张小姐当初是被他这样天花乱坠地迷住?可怕的是还有一干后人仿着他的腔调作文,《万象》上有个上海女人写文章,气味简直和他如出一辙,我看他那句“是天地有亲,是人世大吉祥”差点惊死,活脱脱又一个胡兰成,真是不学好,可恨可厌。不过胡兰成有一句很可爱,“这样的信我可以写得很快,四页一千六百字,只花一小时,写文章有这样快就好了”,我也是这样说,给你写信总是写得很快,不计较错别字语法之类,也不怕说错话。
我们都不喜欢净菜,后来还是去了农贸市场。我看她在摊前说着她前鼻音略重的普通话挑拣蔬菜,面上一直有笑意。
“我来了。”喃喃。
青野说,最挚爱的是两宋,最悲慨的是两宋。陌上柔桑破嫩芽,东邻蚕种已生些。青梅煮酒斗时新,天气欲残春。瘦石寒泉,冷云幽处。哪有一个朝代如宋一般市井阜盛,物华人杰,又有哪一朝如宋一般山河破碎,满目疮痍。
安。
我的眼泪突然涌上来,流了满脸。
古坟文化因着佛教传入戛然而止。中宫寺的天寿国绣帐上写满汉字铭文。推古三十年圣德太子死去,皇后橘大郎女悲戚难继从而制作绣帐两幅追怀夫君。而政治史上的奈良朝,我们时当南北朝北魏隋唐的奈良朝啊,也自迁都平安京而轰轰烈烈拉开序幕。
另外,我已决上京。此事家母暂不知,唯恐她操心太多。待及事情稳妥再议不迟。
“我看你们还是离婚吧。”
含笑之中意犹未尽,却也就此打住翻书功课。过了很久听见msn上有动静:“子时已过,禁止熬夜,睡觉,钦此!”
她无论如何不肯去医院。我沉下脸抱她走。是我第一次抱起她,她轻轻小小就在我怀里,脸烧得滚烫还有气力冲我皱皱鼻子,笑得很调皮。
屋子里暖气很足,她很陶醉:“我们那里冬天特别湿冷,有暖气真好。”
我今年新种的石蒜养得很成功。花开后拔叶,很青翠。石蒜这个名字很好,本色敦厚,偏叫什么彼岸花、蔓珠莎华,很不相配。
“你就别多想,听医生的,安心养病。”
从前我以为和一个不爱的人也可以成为夫妻,譬如罗懿平。那时只想给家人交代一桩婚姻,但现在却变得贪心。爱的本质原本就是贪婪。
老姐说:“春节过后你又不是不来了,快别这样。”
我若去了北京,肯定想继续读书。父亲还有四年出来,他们的意思好像是待在陆桥不回城了。这不是坏事。但宋熙明的家长是无法接受的吧。该死,看我想到哪里去了,停停停。
“我给你添了麻烦。”
我为这三个字心跳不已,便也一脸木然,微笑应对。回去的路上一直在他耳边念叨,未婚妻,未婚妻未婚妻未婚妻。
什么事都无法瞒住你。我现在的确在踌躇,不知该怎么做。教书的生活无聊至极,有时我都羞于面对你。你现在大概在宽展幽深的图书馆孜孜矻矻,我却每日重复教授五十音图,且多天不曾认真读书,实在面目可憎。那时和朱平分手分得多潇洒,就是有难过也未尝不是自矜自伤,对他的情分其实很淡。现在不一样,回想起来沉默的两年竟都是为了宋熙明。宋熙明这个人我很喜欢,很合我意。见了他之后我眼里也再见不得其他男子。不知是好事还是坏事。但沉溺总是不对的,所以每天都逼着自己念书,唯恐堕落。
从此,我惯出她一个习惯,老是要听我回忆从前。奇怪的是那些事情翻来覆去说也不觉得厌烦。
“我们上班又不顺路,何必绕那么大弯子,省了汽油钱我们买好吃的。你放心,我迷路就找警察叔叔。”
“在哪里?”我很高兴。
得空跟吴纬吃饭。从肯尼亚回来之后他升了科室副主任,孩子的事当然还悬空着。他苦笑:“亏她是个基督徒,借腹生子这样的事也能想。”
“我煮了鱼!”她叫道,“快来快来,这顿烤鸭留到下次!”
“有个日语培训学校,规模不大,工资却还可以。看我以前的简历,知道我教过书,就同意收我了。”
“嗯。”我口讷如此,只知微笑。
桂信:
街灯照亮纷扬的雪片,天色灰茫,汹汹袭来的大风吹得窗扉嗡嗡响,树木摇摆,四野渺渺。
好像是儿时,不管有多大风暴,只要在家,在父母身边,便觉心安。我几时又得了这样福气。
不久之后一天,下班时在稻香村买了杏仁饼和核桃糕之类的点心回去看她。开门时她笑眯眯盯着我。
事情很多,论文,读书,打工,有时候堆下来根本没勇气去做。累得地也不想扫。厨房冰箱小格子里置很多打折面包,泡牛奶好吃。我现在瘦了,上次你说牛奶泡蜂蜜再泡面包很增肥。可惜没买到好蜂蜜,这里蜂蜜贵得打死人。
“熙明。”
“太好了,我们该好好庆祝。上班的地方远吗?”
晚上把图谱整理成电子书发给陆青野。她多欢喜,喋喋不休地诉说她夏季植下的石蒜球根抽出张牙舞爪的红花,丝丝细蕊吐得好长。
陆青野
像爬了很久的险山,终于看见面前小桥流水,知道可以筑园小憩,彼此都松了一口气。迈出这一步,等得太久,走了太多弯路。
我突然想起今年年初在庙会给她做的面人儿,虽然颜色褪了,而神情还在。她接过来看,惊喜地叫了一hetushu.com.com声,深深微笑,放下碗筷命我等一等,闪到屋里去。
“生气了会怎样?”
春节前我和老姐一起回家。宋熙明送我,买了很多年货。宋熙明帮我们把东西放到车上,又嘱咐了很多,一点没有富人家公子的坏脾气。末了他拿手帕抹去小桌台上的尘埃,把为我准备的零食放上去。我微笑着看他,看他顺手帮人接递行李、抱过孩子,心中涌起骄傲。我深深爱着这个男人,爱他的冷峻与智慧,爱他的善良与平易。车站真是令人惆怅辗转的地方,我死死攀着他的脖子不放,看得老姐一直坏笑。
“我才不要呢。”她嘴上虽这样说,手却把我攥得更紧。
我看定她,她眼里到底浮出蒙蒙一层,反是我无措,听她说:“以后无论怎样,都要在一起。”
岁月迁转,贵族衰落,武士崛起,南北分裂,町人反抗,幕府更替,战争频繁,竹姬羽化是嫦娥奔月的另版,鹤女织裳有田螺姑娘的异曲同工。桧木扇掩映下描眉染齿拖着长长十二单的宫人,掷双陆玩金箔源氏物语绘卷贝壳的女房。吴女面,醉胡王面,春日例祭,是还有我们的兰陵王,踏谣娘,作悲声曰,踏谣娘苦,踏谣娘苦。贺茂祭的葵叶,菖蒲祭的蒲苇,抚子花开在屏风后,衣裳色彩异常缤纷绚幽曲,四时应景,春着梅色柳色樱色山吹色,夏着藤色橘色楝色杜若色桔梗色菖蒲色,秋着菊色叶色紫菀色女郎花色,冬着水色枯色虫青色。物哀余悲的趣味,黯淡,清寂,暧昧,缱绻。
陆青野
提到钱熠,想起陈世争的牡丹亭,又想起白牡丹。白牡丹现在到处巡演,实实在在把沈丰英和俞玖林耽误了。在过去,就是再大的角儿,每天都得练功吊嗓排新戏。可怜还有在白牡丹里跑龙套的,最可惜的还是顾卫英。多好的闺门旦,就是在扮相上输给沈丰英,才沦落到跑十二花神之一的龙套。老姐上次在苏州,说外人都围着沈姐姐转,顾姐姐憔悴很多,一个人在化妆间练身段,也不大有人来往。幸好顾姐姐一直没有放弃,拿了两次梅花奖,专业水平是摆在那里的。别人不知,我们清楚,我们心疼。剧团里种种不公大家讳莫如深,只能说一句有人的地方就有江湖。
我笑,故意道:“好像是你吧?”
知道你功课忙,日常也不想着多给你写信,有时候特别想跟你说话,恨不得即刻扯着你的袖子来。但要藏着,储着,隔天一并儿跟你说,像小时候吃葵花子,总觉得一粒一粒嗑太没劲,就一颗一颗剥,攒了一拳头往嘴里倒,哇呀呀,真是香死了。
邓教授点头:“吴方言区的人做这个才得天独厚。她读日语专业?我看她调查做得准确简洁。”
而青野一直没有流泪。那一刻我没有任何迟疑,她也没有,只是用力盯着我,杏子样的眼眸蕴了笑意,声音又仿佛是喟叹般,脖颈微微一侧,仿佛是花枝垂去。
“熙明,还记得我们第一次见面?”
桂信:
“我今天陪你。”
回到北京,夜色刚刚蜕变为灰蒙蒙的黎明。这里温度比南边要低不少,空气凛冽而新鲜,令人精神为之一振。
邓教授看调查资料,笑:“这不是你的笔迹,难道说你偷懒。”
他必然会以最冷漠的方式对待青野,所以我必须让自己强大。有一日我的羽翼丰|满到可以庇护我所爱的人,那么他也无法作出任何反驳。
北京恶寒天气很快令她感冒,我下班后直奔她那里,命她吃药。她裹紧被子蜷在床头,平日的桀骜不见了,只是惊惶,像未长成的小女孩。我心疼之至,自责在心中不知怎样说出口,她懒懒吃了一口粥又睡下了。我抚她额,滚烫。
读书时和久寻到过奈良。奈良公园因黄昏的到来而渐渐静寂,若草山麓放养的梅花鹿来到正仓院池塘之畔饮水吃草。树木蓊郁,千年不变,我们蹑足轻行,唯恐惊破正仓院千年远逝的梦境。
“我陪你。”
爱你的青野
阳台上需种植许多花木,侍弄玩赏,抱一卷草木图谱比对参照。
我探身出窗外,想握一握他的手。
“女人要懂得自私。我看你也太为他着想。”
见信如面。
所以事后她总是跟我斗嘴:“是你先抱的我。”
我跟宋熙明说这些,他比我冷静客观,少有明显爱憎,偶然说出的话又叫我惊奇。大概就是相看两不厌,我就觉得他好怎的?笑。
我竟很听话,乖乖收拾了睡觉。夜极安稳,清晨醒得也早,电话给她,她也已起来,笑说是个好天气。我想想也笑了,这样近如咫尺的意味很安详。
我一默。
渔人码头有蟹吃,觉得太贵,以为远没有我们那边的好吃。一面心疼钞票一面腹诽,结果回去就拉肚子,很灵吧?
那边笑骂:“跟你啰唆这么久,课还备不备?”
我们几乎是同时拥在了一起。
我知你现在犹豫着未来的选择。当初见你兜头杀出去找工作,别人看不出,我独独看到你满心的不甘。我们彼此都是这样,无法向对方有任何隐瞒。记得那年宋熙明突然到我们学校,你喜欢得那样,不管不顾地陪他。后来你准备演讲比赛,那么用功,却又半途折返,我怎不知你心中的起伏跌宕?当初那个得了你名额去早稻田大学的女生已经在日本念研究生,人生就此一转,前途未可限量,可那本来该是你的所得,为什么要继续放弃呢——不要怪我牙尖嘴利,因为你是我唯一一个可以对着放肆而不必计较后果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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