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 阑珊

小路尽头,是山坡。翻过,灯火阑珊,一座村庄。
他微笑不语。
老板娘摇头,那个女娃娃进山前也在我这里住过的。也是个生得很干净的女娃娃,怎么就愿意到山里教书呢!估计是受了什么刺|激,脑子不清爽了。
老板娘啧啧摇头,现在的人都高兴往山里面跑,找刺|激。这山里面风景是不错,可是实在穷。路也难得走,我怕你去了晚上也来不及回来,住的地方也没有。
家程,你不要把一切归于命运。那是懦弱与逃避。什么是命。那只是一个托词与借口。当你开口以命为理由时,想想自己是不是有不坚定的地方,是不是自己的性格弱点让别人有可乘之机。认识自己,就是改变自己命运的前提。而孤单就是认识自己的最好机会。不怕走弯路,只怕一直偏离我们要到达的目标。家程,你要清楚。命是什么?不过是我们做的事以及其引起的一系列后果而已。如此而已。
囡囡,孤单是上帝赐予我们认识自己的宝贵财富。保持长久的阅读,保持气定神闲的思索,把心放在塌实的地上,把眼界放到三千五百尺的高空。孤单不是苦行,而是一个自由的假期。知己难求也难得,万不能求之切切。否则,会受到诸多伤害。囡囡,你要独立长大。记好自己是谁,记好就行。做你该做的,囡囡。别人可以夺去的是你外在的东西,而最本质的东西只要自己坚守,就没有人可以侵犯。囡囡,这些年,我绕了一大圈,终于还是听到你的召唤,来到你身边。囡囡,是我不好,并没有一路陪伴你。囡囡,也许是命运这样安排,囡囡,你是我的镜子,你让我看见自己究竟是怎样的人,究竟该做怎样的人。
明知道,他不会回头的。
老板娘抖了抖抹布,谁住到里面去呀!山里面男人去煤矿了,女人要么出去打工要么出去嫁人,都想出这穷地方,谁好端端的还要住到山里去呢!哦……不过,倒有个年轻女娃娃进去了,听说在山里教书。
她种下一株幼小的栀子,每日精心照料。这是她,初染,家程三人都爱极的花。她要看着栀子树一天天成长,如同腹中的胎儿日日健康,茁壮成长。
她一怔,眼神有片刻恍惚。大狼狗非常凶狠地狂叫。她忙唤回狗,直直看定他,缓缓笑了,家程,是你?
走了很久,路愈来愈崎岖窄小,时不时有莽撞飞虫迎面而来。蚊虫亦很放肆,毫不客气叮咬他的全身。山里蚊子很毒,他又痒又和*图*书疼,停下来喷涂临行前旅店老板娘嘱咐带上的花露水。
在离婚协议书上签字,她并没有推脱拒绝,而是很干脆地了结。因为她不想要他麻烦,不想让他觉得她是个不明事理的女人。也许是心疼到麻木,哀伤到漠然,她一直都不说话,也不看他。她不让他向父母公开离婚之事,他也没有强求,只说若需要解释,他一定会出来承担所有责任。
她在这里已住下一年多。之前的岁月,她一直在繁华都市生活。她恋爱,写书,失恋,开酒吧,做服装生意,亦去过国外,想寻找母亲的下落。父亲已自然而然与她断绝来往。她散尽家财,过浓烈绚烂寂寞孤独的生活。她试图接近生活的本质,她尝试各种生活状态……
山路难走,你这一路已走得艰难,身体也不好。先回去吧。我会过几天回来。一切手续都会办妥。他言语坚定温和,不可辩驳。佰草万念俱焚,知道多说无用,知道自己该将这散场做得干净漂亮,只有黯然离身。家程拉了拉她的手,送她去临近城市的机场。
风和日丽,阳光煦暖。佰草终于在喜艾怀里默然躺倒。她没有流泪,只是茫然,并且无助。喜艾又想起那个刚进小学怯生生怕被别人欺负的小姑娘,心生哀怜,满是酸楚。喜艾亦想起那个叫惊蛰的男子,心陡然一疼,一凉。毕竟回不到从前,人事全非。佰草就这样一直安静地躺着。长长的睫毛投下浅浅的影子,宛如精致的折扇。
腿极酸疼疲累……若干时日之前,他尚西装革履举杯邀盏于灯红酒绿觥筹交错之地来回周旋,他尚天南海北飞来飞去应酬公务。此时看来,一切都是虚空与枉然。夜已墨黑,手电的小把光束只能照亮小片黑暗。他深一脚浅一脚朝密林深处而去。虫声如雨,纷然四起。这山中暗夜幽深宁静。
而这一次,朝四个方向走出去很远,也没有见到村庄。他只有回到原处。他已在深山,夜气弥漫,回小镇是不可能了,而亦未携带帐篷,在此安营过夜不现实。看来他今晚一定要见到她,他只有选择朝前走,毫不迟疑。
他爱过她吗?她不愿也不敢去想。也许他只是为遵从母亲遗命。也许他只是怜悯她。也许,也许也许。掉进这绝望之爱,让自己燃烧成灰。这爱在灰烬里挣扎,在她骨血里融化。他在她的生命里,她离不开放不下,除非死去,才会忘记。
走出芭蕉林,一座简单竹桥给他峰回路转的希和-图-书望。过桥,涉溪,穿过玉米田,有人宽的窄路。浅浅沟渠清水泠泠。他呼吸渐渐急促,步履沉重。
车,房子,财产……他可以这样干净离身。他根本不在乎那一纸婚书。他什么都不在乎,更不在乎她。他只是要初染。佰草知道自己的好年月已经不再了。自己已是彻底的输家。但还是要幻想,还是要痴缠。
毕竟是瞒不住别人了。知道女儿离婚,父母震怒。想清楚后,便命女儿趁早打下孩子,另寻他人。佰草坚决不从。父母苦苦劝告,依旧无济于事。佰草异常坚定。她早早申请产假。买来许多育婴书籍,每天努力做孕妇操,吃孕妇套餐。父母无力改变,只好缄口。
囡囡,我在乎的只是你的人。无论发生过什么,我都不会在意。那只是梦魇。我支持你,也陪伴你。我只能改变你的外部环境,陪伴你让你一路上有依靠,你的自我却需要你自己来找到。我无法代劳。我爱你。外面阳光明媚,我也曾在繁华场中周旋来往,可总觉得内心空泛。原来也是没有找到自己。长大也是一个寻找自己的过程。囡囡,我来了。
家程,当初我离开你,只是因为感觉自己不可拖累你,感觉自己是不洁之人,漂泊不定,不可以给你带来安定的生活。而现在我终于发现,我们彼此都不能分开。我是你的镜子,你亦是我的镜子。家程,我们是一样的。家程,虽然我们一直在不同的路上行走。
到了白日,他却依旧得温和平静地出门。买菜,上课,见朋友,交书稿。她笑容宁和,她还会像从前那样和人轻声谈论起他,哎呀……他最近蛮忙的呀!出差去了……
她不可遏止对他的思念与刻骨之爱。为了这份爱,她那么努力,一直很多年。她小心收着梨花春雨般的心事,她甚至会用一些手段,她为了他低到尘土里去,甘愿承受一切委屈,透支所有的激|情与热爱。她这样爱他。他的容颜,他的才华,他的微笑,他的成熟,他的稳重,甚至他的决然他的冷漠。
脚踝已肿起。他想,她当初也是这样艰难决然地进山的吗?这条路,亦是她当初走过的吗?他看见她的笑靥她的眉眼,内心暖然。
山风清凉,满坡艾草菖蒲的芳香。淙淙泉水从山石间汩汩而出,湿润的石头覆满深苍的青苔。一条细窄蜿蜒的小路隐没与茂盛草木,蓬勃的藤蔓遍地纠缠。山谷里开着白茫茫的女贞,橘红的凌霄,妃色的夹竹桃,如雪的木https://m•hetushu.com•com香,粉紫的桐花……一望过去花开成海,绿浪滔滔。他拨开厚密草木,躬身前行。他要去见她,他已感到她的气息她的味道她的笑容,一如这开到放肆的花朵,一如这绿到痴醉的树叶。
她放了大缸热水,直直坐进去。锥心的烫。而她在忍耐,她和自己打赌,若能忍下这痛苦,便还有可能唤他回来。她细嫩的皮肤被热水烫得通红,氤氲水气笼得她几乎窒息。渐渐适应了那水温。她缓缓滑入水中,任水浸过她的头部。水流入她的口腔,气管,仿佛锋利的刀片割开她的胸口。撕心裂肺的疼,却也抵不住心头的疼。她内心凄然,他就这样与她告别,也不怕她有何意外。她若是轻生,他也不会感到歉疚吧。想着,泪水流出来,委屈且绝望。在意识崩溃的边缘,她还是醒了,霍然浮出水面,大口喘气。
她突然用力抱住他,手中的木梳扑答落地,她踮起脚,她捧着他的脸,她笑着,流下清澈眼泪,家程,这是真的,你来了。
家程,我也可以听见。
她找不到任何可以倾诉的人。她亦不想寻找。她知道冷静,知道控制情绪。这些年来,她一直擅长于此。再悲伤,都要保持缄默,不要将伤口裸|露于众。没有人同情你。不过是些淡薄的安慰,还有冷眼旁观与幸灾乐祸。她想起父亲破产时经历的种种,知道世态炎凉人情冷暖。她不需要怜悯。她暂时可以依靠回忆与幻觉勉强度日。
他默默微笑。
老板娘说,哎呀呀,你去这山里做啥。那山里穷得要死,蛇虫也多。
喜艾问,你准备生下孩子吗?
他问,可有外人去山里住下?
狗吠交错,疲倦之至的他几乎踉跄。喜极之际,人却安静。他想起她的信中说过,我所在的村庄,仿佛另一个世界。这些年我一直走进这些村庄,做一些简单微薄的事。我知道我不能改变任何现状,但我知道,这是我选择的道路。我渴望跋涉与磨难,这一切让我坚强冷静。家程,每当绝望,我总是会想起你。想起你说的每一句话。我闭上眼,张开双臂,即可感觉,我在你的怀抱。
他一直在一边看着她。她在小木楼外梳洗漆黑的长发,月色洁净。一只大狼狗蹲在她身边。他眼中似有泪意。他轻轻走过去,平静而欢喜地喊她,囡囡。
他收拾简单行装,决意启程。直到见他头也不回地出门,她还幻想,他会回来。有一日,他厌倦漂泊不定的生活,他会回来。她一和*图*书时间不知道怎么办,哑了言噤了声,只见他越走越远。
她去了峡谷。那以后,她去了许多过贫穷的村庄,为那些小学捐书捐钱。一年多前,她刚来这座村庄,这里的小学不过十多名学生。而现在,小学校已有五十多名学生,他们欢欢喜喜喊她林老师,跳上来热烈拥抱她。她联系教育局,为村庄小学修葺破败的教室,给孩子们发新教材,添置体育教具……她站在操场高台上,为孩子背诵海子的诗歌。她也会生气,也会发脾气,但过后依旧是笑靥如花。她渐渐习惯这里的生活,每日粗茶淡饭布衣赤足,长发披垂,插上新鲜花朵。村民们亦渐渐接纳她,不再怀疑不再排斥不再冷漠。甚至还有年轻男子喜欢她,于深夜时分来到她住的木楼外唱羞涩的情歌,或者悄悄留下新鲜蔬菜与水果。也有一两个不安分的男人日日觊觎她,想悄悄潜入她房里。村长妻子疼极了她,把自家大狼狗送于她,为她看门守院。那些不安分的人自然不敢轻举妄动。
他数日之后果然回来,冷静与她离婚,转让公司,将大部分财产留给佰草。佰草泪落如雨。而她知道,再汹涌的眼泪也唤不回他。这已是永别。命里注定,他不是她的人,他不过在她身边寄居片时。到了该走的时候,他毫不留恋。佰草沙哑着嗓子,攀住他的脖颈,攀住他的手臂,紧紧纠缠,紧紧拥抱。他只是轻轻抽身,佰草,你要好好生活。
家程,这些年我一直在流浪。当初只身去芭蕉读书,总是在梦里惊醒。我梦见自己在长长的江岸奔跑,白沙轻轻抚摩我瘦弱的脚踝。江水拍岸,江风凛冽。黄桷树叶大片大片坠落。我跪下来,饮那江水。一个声音告诉我,初染,你这一生,回不了家了。你只能留在芭蕉了。顷刻泪涌。我无声哭泣无声挣扎,踉跄着从江边挣扎而起。那个声音就一直跟着我,一直跟着我。那个声音告诉我,我会一直孤独,孑然一身。于是我行走。行走,是一种站着死去的过程。这么多年了,我一直在走。虽然行旅孤寂。
他离开后的日子里,她依旧会每日研究菜谱,做一桌营养均衡的食物。她会给他安置碗筷,还会坐在那里等他。等了好久,才坐下来吃。她看电视,看经济频道与社会新闻频道,看他平时常看的节目。夜里会阅读,写作,直到很晚。她会起身煮咖啡,然后端到他的书房里。他并不在,但她还是放下咖啡,任由之缓慢凉去。失眠愈来愈严https://www.hetushu.com•com重,身体极虚弱,贫血更厉害。每天都要靠安眠药来勉强维持数小时睡眠。有人敲门,总是疾疾冲过去,以为是他,却不过是送报纸或送牛奶的师傅。她终于按捺不住,拨通那串烂熟于胸的号码。开始是,对不起,您拨打的用户已关机。又过了数日,便永远是,对不起,您拨打的用户已注销。她一遍遍疯狂地拨着,于是掩面,泪涌于指缝。
村庄里的人这样提起她,我们的林老师。
囡囡,道路多曲折多让人难受都不是问题,只要大方向正确,一定可以走到想到的地方。我一路陪你,但记好,这路只有你自己可以走出来。我一路陪你,清除障碍与不安。囡囡,快点长大。
日已西斜,带来的粢饭团已吃光。捧了几口溪水解渴,看见大片鸟群从山头掠过,飞入山谷深处。这一切似乎在梦里见过,他并不陌生。她所在的村庄还没有出现,回头已不见来路,而朝前,亦没有方向。树木遮天蔽日,再走几步,草深没至人腰。天色昏暗,飞虫更多,手臂已被藤蔓划出斑斓血痕,又辣又疼又痒。
佰草不说话。过了很久,缓缓点头。
他依旧是微笑。
是我。他慢慢拉过她的手,是我,我来了。
他选取一块大石头为坐标,向四个方向分别查看。他想起从前在槿安,他一次次带她去惠云山。她双唇紧抿,只是一直往前走,清冽眼神里写着执拗与坚定。遇见难走的地方,他会抱起她。她紧紧搂着他的脖子,像个没长大的孩子。有时候找不到路,她也不害怕。他会选一块空地为坐标,要她留在原地。等他从四个方向探明前路,再回来接她。
有一日,她去了芭蕉,那给过她不可平复之伤的城市。她托人找到了谭。当年风流倜傥的谭,已是面目全非。出狱后他在一家超市打工,生活寒苦。他的画卖不出去,他脾气暴烈,他打架斗殴,他数遭拘禁。终于知道自己早已风华褪尽,被生活推入绝望的深渊。这才安静下来,在城市暗无天日的角落做小生意,为一些淡薄收入而欢喜……再然后,娶妻生子,颓然老去,不可阻挡。她还是见到他。她想充满恨意地看他,但她突然心软,趁他迷茫趁他没认出她时,转身便走。她感到耻辱。就是这样一个颓丧平庸的男人,竟给她带来那样的痛苦。就是这样一个丑陋衰老的男人,竟然改变她命运的轨道。她在芭蕉车水马龙的大街上行走,高跟鞋底敲出苍凉决然的声音。
囡囡,我可以听见你内心的声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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