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 疼痛而扭曲的脸

他们一路走过许多地方。她坐在他身边,有浪迹天涯的沧桑与满足。每于一处停留,她都会去买书。心事浩大,却只能沉于深水之域,萧瑟茫茫,不可言说。且让书页间的风情摇曳与心事相契,终是消隐无声。她已是眉眼淡定神情温静的女人,直发披垂。偶尔以香木簪或白玉簪盘绾。她的成长可谓平静顺遂,她模样乖巧,她学习出色,她考上好大学,她拥有平稳工作,她更有人人羡慕的婚姻。可她的平静下却死死地覆盖着巨大的悲哀与凄楚。她非是懵懂非是痴傻,不过是爱之深,情之切。即使是镜花水月的假象,亦是一段慰藉。午夜梦回,被魇惊醒,梦里自己的种种心事皆被看穿,他决然离开,毫无留恋。眼泪浸湿枕巾,她用力睁眼,起身下床,大口喘气。月凉如水,他睡容沉寂宁静,她战战兢兢伏在他床边,手轻轻抚过他的眉角他的脸颊他的唇线。一种巨大的恐惧覆盖过来,她要多看看他,她怕一惊一恍,他便消失。她就这样望着他,于暗黑之夜,泪流满面。
佰草开始在书店畅销书榜上看到初染的书。她一一买下,细细阅读。
再后来,家程母亲旧病复发,再无挽救的可能。佰草极尽所能照顾她,陪侍在侧。彼时家程已创下自己事业。佰草亦获得留校任教的资格。家程母亲弥留之际,将佰草的手放到家程手中,溘然长逝。这一刻,佰草失声痛哭。
次日清晨,初染即悄然离开。此后,她们再没有相见。
会。我一直都在努力,做一个强大的人,有更大的能力来爱你,保护你。囡囡,你要等我。不要迟疑,不要违背自己的内心,我一直都在,爱着你的全部,包括你的坏。你要记得冷静,安静,平和,不管发生什么。一切都会淡去。许多年后,没有人记得我们来过这世上,除了我们彼此。染染,你现在要做的,就是好好照顾自己,不要让我担心。
读大学时,她曾学过日语,并过了日语二级考试。娟秀纤细的文字抄在竖行毛边纸上,叫人安静。
她相信,有一日,那个叫林初染的女子,终究会淡出他的生活他的记忆。只有她,才会是他心头的那点朱砂痣。她完全有耐心熬过去,熬到那一天。
初染的病历。写着她耻辱印记的证据。
她又流下眼泪,可是……我已不能再生孩子。我的耻辱,我的错误,都已刻在我的骨头上。无法抹去。家程,我无法饶恕自己。
于是一次次,在梦里,见到初染,她坐在墙头,摘下大朵木芙蓉,或者凌霄花,插满漆黑的长发,笑靥如花。
窗台盛开大束栀子。洁白,馥郁,宿命的忧伤。大朵盛放,不顾一切,又大朵枯萎,刹那凋零。
初染欢天喜地洗澡去。大书包放在佰草椅子上。浴室里水流澎湃。她抑制不住窥视的欲www.hetushu.com.com望,拉开初染的书包。
她清澈温暖的眼泪落下来,她说家程,你会娶我吗?
从什么时候起,自己也变得这样琐碎俗气?一脸小妇人的满足与安心。其实不过是她自己的假想与幻觉。和他在一起,她只是感觉他的客气,那种疏离的客气,不瘟不火,不急不徐。她不再奢望更多。她现在所拥有的,已经足够。
佰草心里呛满伤感,几乎哽咽。初染紧紧抱着她,佰草,我说的是真的。
他不提初染,因为初染早已在他心里烙刻,他根本不想在她面前提那个他真正深爱的女子。
家程,我想去见见初染。我要和你一起去山里。
她的手开始战栗。眩晕与震惊叫她险些把嘴唇咬出血。她再看病历的时间,恰是家程去芭蕉的日子。一切明了。天旋地转。
是吗?她与他没来得及收回的失落眼神相遇。他微笑摇头,佰草,我知道你的心意。但我已然厌倦。我亦不想隐瞒。佰草,初染就在这小镇附近的山区教书。我一直与她保持着联系。这场旅行,于我而言,是单程的。我不想离开。佰草,你和我在一起那么谨慎那么辛苦,我却无能为力。所以,我选择分开。
他把她箍在怀里,傻囡囡,为什么要这样。我永远不会离开你。无论你做了什么。
夜里,她与初染睡在一起。佰草,你知道吗?这个世界是个相当不平等的地方,付出的不一定有回报,善有善报恶有恶报也只是美好的意愿。强有力的是自己所掌握的权势、影响力。我们无法控制别人的思想、行动。唯一可以掌握的只是自己,当问心无愧时,怎样地不平之后依然内心安静,心理上一定要满怀感激。可付出了又有谁不想要回报,让付出有回报的较佳方法是坦诚的沟通。佰草,我常常一个人在芭蕉寂寞的峡谷里,内心舒畅且悲凉。突然发现自己那么渺小。面对自然,面对人间,面对这万千变幻,你个人的悲喜实在不值一提。所拥有的会在一瞬间失去,想要的都不会得到,灾难以外可以在一眼之间让我们湮灭。
于是用很多时间来读书,以保持清醒的头脑。雨天,窗外树丛里水雾迷茫。空气湿润,悬铃木的叶子雨水中青黄交错地就掉下来,行人的衣服或者表情似乎也有这种仓皇的调子,雨伞大衣,步履匆忙。
林初染。女。十八岁。停经四十二天。一侧下腹撕裂样疼痛。伴有恶心呕吐。阴|道出血。疑似宫外孕。先做血HCG与尿HCG……
他无法忘记,她的疼,她的伤,她的耻辱。
所以我暂时没告诉他我回来了,先到你这里来把自己收拾收拾。她从佰草枕头底下翻出一本周作人的散文,掀了两页看。又用力闻帐子上挂的薰衣草香包。佰草已准备好睡衣和https://m.hetushu.com.com干净毛巾,帮她调好水温。
他蓦然醒来,大口喘气。月色正好,这已不是芭蕉的月色。
或者专心研究菜谱,西湖醋鱼,荷叶粉蒸肉,糯米糖藕,杏仁炖肉,茄汁虾仁,梅子排骨,香菇菜心……她迷恋厨房的烟火气息,这让她感到熨帖与真实。她只想做一个寻常的妻子,每日为丈夫准备温暖饭菜,等待他下班回来。有时候他忙于应酬,她依旧要固执地精心准备一桌饭菜。看着它们凉去,听见心里寂寞的碎响。
或者练习古筝,听越剧与昆曲。缠绵曲调婉丽哀愁,一字,一句,一段,缓气,吞吐,转折,回合。生之阔大悲凉,喜悦哀矜,听得她内心痴缠,每每曲罢回想,几欲泪落。
不,你已经很好。成功、幸福、快乐只能你自己获取,也没有人能给予你。不明白自己,不尊重自己的内心生活,世界给得再多,都会让自己悲伤。佰草,请你原谅。
她一怔,复又摇头,不,我很好。能和你在一起,我觉得无比安心。
而那些温柔熟念的感觉,却都是虚空与幻象。细细想来,终是心字成灰,永夜恹恹欢意少,春似人易老。
他温暖的手掌抚过她冰凉的脸颊。他的吻落在她的唇上,她热烈回应,仿佛冲动盲目的小兽。眼泪流进他和她的嘴巴里,放肆汹涌。
她想起那一晚,在青绵老家的木头床上,初染依在她身边,缓缓告诉她,十八岁那年,她犯下不可饶恕的错误。她怀上孽种。家程过去看她,带她走过最绝望的黑暗与疼痛。而她之后的阴影与恨意却如隐疾,时时发作。她再不能受孕,她凋敝的身体覆盖耻辱的伤口。她二十岁那年,家程又去看她,并把那个曾经伤害过她的男人带到她面前。那个男人失去昔日光华,猥琐且憔悴。他跪下来要初染原谅。家程说过,他一定要让这个男人付出沉重代价。初染并不知道他用了什么方法,只是知道,那个男人,失去了同居多年的女友,之后生活潦倒,并锒铛入狱。听初染坦然说起这一切,佰草内心碎裂。她心知无论初染做了什么,他都可以包容可以原谅。而她必须谨小慎微步步为营,那么累,那么可怜。
杯盏里是菊花茶。侧头看家操场上的情侣合打一把伞,在雨中漫步。自己也有过这样的时光吗?不觉怅然。看吴梅的《中国戏曲概论》,看《源氏物语》。心静不下来时,手抄原版《枕草子》。幽静美丽的散文。那个叫清少纳言的女子,记录名称微妙的感受,叫人会意存留于墨色中的一颦一笑,一嗔一怒,一花一草,一情一景。上海三联书店出版的《枕草子图典》很好,典雅优美,使尘封的洗练的美达到及至。“秋光最是薄暮。夕阳散发出灿烂的光芒。当落日贴近山颠之时,恰是乌鸦归m.hetushu.com.com巢之际,不禁为之动情。何况雁阵点点,越飞越小,很有意思……”,“夏虫显得很有趣,又很可爱。当手拿青灯、凑近些读‘物语’时,它在书本上飞来飞去,很开心的样子”,“小小的葵叶很可爱。任何东西,小的都很美”……琐碎的文字,在风里吟唱,唱得人从欢喜变成忧伤,唱得人从那些有趣与可爱中看见彻骨凄凉。
佰草,我知道你一直很忙,一直很累。看你这样单薄憔悴,我多么不忍。佰草,你该找一个人好好照顾你。佰草,如果让家程在你身边,好吗?佰草,你爱着他,对吗?现在,我决定,把他给你。不要问我为什么。佰草,其实我们谁在他身边都一样。佰草,我性格里有太多不安定,而你却不一样。你会比我更适合他,真的。
在芭蕉临江的小宾馆里,她牢牢牵着他的手,家程,家程,我这样坏,你为什么还要我?我只是想知道,如果我做错了事,你会不会不理我。家程,你是不是很恨我。
他对她无微不至的好,也许是因为母亲的临终托付,也许是初染的有心叮嘱,她都不在乎。她只在乎他,她可以微笑着跟朋友谈起他,哎呀……他啊,脾气很好的,也很忙。但很顾家。顶喜欢喝我煲的汤……孩子?等等吧,我们说好要一个女儿,还要一个儿子。儿子跟他姓,女儿跟我姓……
那样柔和平静的呼唤。她把脸紧紧贴在他背上,几乎要融化成水。他回过身看她,轻轻说,佰草,你觉得累吗?
她相信,他与初染依旧保持着联系。但她看不出丝毫端倪,她只有压抑猜想,安稳度日。有时候,她亦会趁他不在家,小心搜寻他的东西,祈望发现蛛丝马迹。但她一无所获。她既失望又心安。还好,自己的幻想暂时没有破灭。
初染成为他们之间讳莫如深的话题。有时候她想挑起话题,故意把初染的新书放于书桌显眼处。他只是微笑将书收于书柜,不置一词。她觉得气闷,有时候仿佛无意地翻开初染的文章,随意读一段。然后微笑,真真喜欢初染写的字,玲珑剔透,仿佛水流过黑夜,寂静且甜美。她拿捏着恰当合适的评语,一面默默观察他的表情。他并不附和,只是微笑地望着她。他的眼神让她无端荒凉,她害怕他洞悉她的内心,她觉得自己在他面前像个愚蠢的小丑。于是缄口不言,回身时,泪已盈睫。
他突然说想出去旅游。她欢喜得有些过,几乎受宠若惊。因为结婚时,她本想与他找一处安静水乡度假。而他却说没空。现在终于有机会一路同行,难得他的浪漫与体贴。她上网查各地旅游资料,小心征询他的意见。他微笑,说想自己开车出去,到一些偏僻宁静的地方去。她自然乐意,很快收拾好东西,开始行程。他则设计了一条蜿蜒的路线,一丝www•hetushu•com.com不苟打印出,用塑胶纸蒙好,无比郑重。
那日黄昏,埋头温书的佰草突然听得宿管喊,六楼三十五号陈佰草,有人找!刚一出门,就看见背着大书包的初染站在面前。她喜极,与初染拥抱。初染瘦削许多,脸色苍白,佰草无比心疼,揉着她的脸蛋。初染来到佰草宿舍,踢去鞋子就往床上躺。佰草帮她收拾东西,端茶倒水。
母亲说,家程,你一直是个聪明的孩子。这么多年,佰草一直默默在你身边,她是个值得你一生去爱的孩子。有她在,我就放心了。她才是你生命里的人。你娶了她,就可更安心地做你要做的一切。
后来的某一日晚,依旧是两个女子,一起睡在青绵镇老屋子的木头床上,彼此说着细碎的话。暮春的植物清香缓然浸过来。月色很好。院子里的栀子花影投在窗帘上,宛如瓷器上描着的青花,有些瘦,温润幽微。夜气氤氲。初染向佰草回忆有关那个男子的点滴细节,仿佛在交付曾经的所有心事。她的青春,她的爱恋,她的寄托,她的过往。她声音渐渐低下去,已成为一个人的呢喃。那个世界,仅仅属于她和他,无论怎样,都无法交割清楚。两个有着相似内心的女子,彼此看见彼此的心事,彼此感知彼此的疼痛。
佰草终于等到了这一刻。她终于把这份多年的苦恋修成正果。她终于可以看到他对她的笑,终于可以穿上嫁衣,终于可以接过他的花束,终于可以与他交换婚戒,终于可以在他的怀抱,终于可以和他天长地久细水长流,终于可以夜半时分静静看他轮廓俊朗的脸颊,终于可以和他过烟火寻常柴米油盐的生活。终于,终于可以。
佰草的书亦出现在畅销书榜上。但自己总觉得羞愧。自己的文字,永远没有那份透明的纯净。在初染文字面前总显得匠气太重。她的文字,她的感觉,她的味道,佰草学不来。
不要活在过去的记忆里。无论发生什么,你依旧未变。你是我的囡囡,我将来的妻。以后我们可以抱养一个孩子。若你喜欢,我们可以多抱养几个。囡囡,你已经很累,快睡一会儿。你知道吗,你熟睡的样子宛如天使。你是我的镜子,你让我看见自己究竟是怎样的人,让我知道自己究竟要做什么。
岁月逶迤而去,告别了昨天,告别了今天,告别了明天。一直在成长,一直在告别。告别就是迎接新的一页,我们停不下来。但可以一路珍惜。珍惜生活的赐予,哪怕是假象。
傻瓜,怎么不坐飞机?回来也不和我们说一声。他见你这样累,还不心疼死。
初染说佰草,佰草,我已不配同他在一起。只有你,才是最适合他。
他轻轻松开佰草的手,抽身而退,只剩得佰草一人留在庭院。
这一刻终于到来,这并不是梦。而她依旧是要挣扎要挽回,她用力箍住他,喑哑着www•hetushu•com.com嗓子说,家程,是我不够好吗。你说出来,我可以做得更好。家程,请不要离开我。
他们于一处安宁的小镇停留。家程穿棉布睡衣,面容清癯,站在清晨的庭院里,背影挺直。佰草突然觉得,这个男子,本不该于繁华场中呼风唤雨,他该在这样安静的地方,布衣蔬食,朝来暮去。她心里涌起盛大的柔情,从他身后抱住他,像个撒娇的孩子,娇纵的,陶醉的,忘情的。他拉着她的手,就这样安静站立。洁白的栀子花在墙头绽放。清澈颓靡的香。他突然说,佰草,佰草。
阳台上种着许多花草。她精心侍弄,一季季花开花谢,颇成气候。她拍下花朵的细节,慵懒花瓣徐徐舒展凋零,一如她的心境。
我坐了两天火车。很饿。想洗澡。但没有睡衣。佰草,我想洗澡,想穿你的睡衣,想去你们食堂吃东西。
她会收到初染的信。信上邮戳地址总是不确定。信封满面风尘,不知她在何方漂泊。信里会有初染的文章。初染依旧在写作。她的文字愈显出沉着与温静,唯有在霜月之夜才能见得那份清澈透明。佰草想起她纯如稚子的眼神,惆怅自己没有她的灵气与悟性。
而自己也会为自己设置许多禁忌。说话一定要温柔,不能生气。一定要先于他起床,梳洗完毕就准备早餐。一定记得吃饭时细嚼慢咽,动作文雅优美。要把最好的一面展现给他看,不让他看见她的瑕疵与斑点。
在初染的坦荡与真实面前,佰草一次次感到羞耻。那些心事仿佛被手掌打磨得熠熠光辉的子弹,一颗颗拥挤在心扉的枪口,闪烁着危险妖娆的光芒。她只有将这些子弹揉回心里,锋利的棱角将她柔软脆弱的内心钻出不可弥合的伤口。
写书会有不少版税,所以佰草并不为初染的生活担忧。只是担心她的状态。她的文字里透出某种危险的冷傲与决绝,太干脆太通透。她想给初染回信,而初染每每总在信末嘱咐,不要回信。因为我行踪不定。只要你一切都好就够了。我可以感应你的内心。
很多书。未完的文稿。数码相机。笔。胭脂。梳子。内衣。水杯。香水……熟悉的味道。在书包夹层,她突然发现一个很大的信封。
佰草,我们都要坚定,顺应自己内心做事,做那些不会后悔的,可以让自己随时离开都不会遗憾的事。人生是苦,却不妨碍我们对幸福的追求。希望不灭,且一路都是风景。不能做所有想做的,却能享受在做的每一件。同时全力把想做的变为现实。我们没有机会后悔,人生不可以重新来过。每一天都要记住,做自己,做真实的自己。即使一时的妥协与无奈,也该殊途同归。
极深的夜,他无法安睡。她在疼,她受伤的身体涌出汩汩血液。粘稠的鲜血浸漫洁白的床单。他伸出手,满是血。她抓紧他的手,因为疼痛而扭曲的脸且写满惊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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