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芭蕉的治安

一周后,三下乡小组回到学校,带回了许多照片,以及文字资料。照片上,身着统一服装的大学生与黑黝黝的孩子站在一起,笑容灿烂。美好的假象。这些听话的学生受到学校的表彰,并在年终综合测评里加颇为可观的分数。初染因不遵守组织纪律私自提前离队而受学院内警告处分。
她试着去了解他。他是艺术特长生,学画多年,还举办过画展。他性情孤僻冷傲,少有朋伴,多是独来独往,踪迹不定。他常常选择无人之地潜心作画,楼顶,湖畔,峡谷。他有一位同居两年的女友,有许多时常跟随他的女生。他对她们总是很冷淡,一个骄傲的有资本的男子。
女友见她怔忡的神色,又欢呼起来,我知道了,你是不好意思。谁不知道你和工商管理的沈家程互相爱慕啊,还是同一个城市同一个学校来的呢。又有基础又有前途,太般配啦!美得你!苍天,这就是幸福的女人哪!
而在峡谷里,他却轻轻吻住她的耳垂,喃喃说,染,你不知道,我多么爱你。
他是谭。谭有明朗的轮廓,忧郁桀骜的眼神,谭手指沾着好闻的油彩味道。谭像邂逅老朋友一样望着她。又像关心小妹妹一样责备她,路这么难走,你怎么进来了?
居住在这里的村民大多赤贫,他们几乎没有任何积蓄。有的人一辈子也不离开村庄。有的人离开了,就再也不回来。
那年初夏,原本答应去看佰草古筝演出的家程突然说有事,要出去两天。佰草看出家程眉宇间深藏的悲楚与沉重,却又故作轻松。佰草内心凛然,知道这个男子对她一直保留隐瞒。她除了微笑叮嘱,要他注意身体,没有其他办法。
仅仅是因为一日路过一个讲座,无意间听到一位从广西支教回来的研究生说,如果你不亲自走进,你不知道世界上会有那么贫穷的地方。如果你不亲眼所见,你不会相信世界上会有这样多的悲苦。大学生总是在象牙塔里构想美好的未来美好的生活,风花雪月,伤春悲秋。却不知这世界上有那么多穷困贫瘠,世界上有那么多阴暗的角落。
里面只有几本书,还有若干文具,别无他物。她只是失望。随手翻开书本,一枚特别的书签——
他们住在古老破旧的土房子里,用土灶生火煮饭,场院里堆放粮食与蔬菜。屋子里昏暗无比,没有通电。晚上点煤油灯或者蜡烛。很早就睡觉。下雨天,屋子会漏雨。接雨水的铜盆被雨洗得光亮。他们的生活穷困窘迫,但他们并不愿意离开峡谷,因为已经习惯了这一种生活状态。
有时候一个人坐在七楼楼顶上顺着江水流下的方向想象佰草与家程的生活,头枕着臂弯,碎碎的星星洒满天空。眼泪会不期而至。
于是全村人都去看那分娩在即的年轻女人。女人躺在破旧木床上,双腿分叉,下体暴露。牙齿紧紧咬着一段木头,双手捏紧床沿,指甲嵌入木头。每一次挣扎都伴随每一声尖利呻|吟。渐渐,口中木头滑脱,呻|吟转为哀号与诅咒。诅咒男人,诅咒孩子,诅咒天与地。有经验的老妇又撬开她的嘴,让她咬紧木头。一盆盆热水从外间传入,屋子外面有跳舞祈福的,铜铃铛纷纷作响。女人的呻|吟愈加疯狂,初染在旁边看得惊心动魄,不仅为女人诞育所承受的苦难,更为这个村庄的闭塞与落后。
有鲜血涌出女人的下体。床单全部浸透。老妇将屋里拥挤的人统统轰走。铃铛与祈福的声音更加高大,整m.hetushu•com•com个村庄被火把照得透亮。
她更频繁地写信给家程。信里说,家程,你要对佰草好一些。她是我的好姐妹。你对她好,便是对我好。我在芭蕉很好,饮食住宿都习惯。生活也有人照顾,比从前用功不少,知道去自习教室学习。你要放心。爸爸每月都会打钱给我。生活费非常充足。我也学会节省,因为担心哪一日爸爸厌倦我,不再管我。佰草是个不喜欢展现内心的人,其实她并不快乐,你一定要多关心她。她也很孤独。她总是喜欢勉强自己做许多并不情愿做的事。她身体也很不好,她很辛苦。
女友嫌不尽兴,又买来啤酒。佰草极少沾酒,此刻却极爽快地倒满一杯。月色映在杯盏间,她知此刻家程已至芭蕉。他与她现在在做什么呢?在芭蕉寂寞的街道上行走,在芭蕉幽深的峡谷里漫步?她一定笑靥如花,他一定开怀如少年。她努力掩饰内心的失落与怨懑,将杯中酒一饮而尽。女伴觉出她的反常,都纷纷关心她怎么了。她微笑摇头,又满了一杯酒,唇刚沾杯,便呛得剧烈咳嗽。眼泪顺理成章地流出来,她依旧是微笑,背身,从容收拾。女友见无甚大碍,继续欢闹。酒喝得有些多了,她们三个开始讲各自的情感故事。轮到佰草,她愣住了。女友不依不饶,说我们佰草这样温文贤惠,怎么会没有一段完美的恋爱故事呢?她依旧发呆。突然想起纪天旻。已很久没有联系了,据说他考去南京。上大学后他发过短信给她,说什么一直念念不忘,希望她能够答应他,做他的女朋友。他比以前大方多了,从前那些打死他都不懂得的表白一下子冲出口。既然最难以开口的话都已说完,仿佛解除了一道障碍。之后的话就流畅自如。他说佰草,以前不懂事,错过很多机会,也许让你心里失落了。其实这些年来我心里只有你一个。佰草,你要相信,我一定会让你过上幸福美好的生活。我会努力的佰草。请给我一个机会。当时佰草听了只是愕然,转而淡漠。她微笑回答,不要轻易许诺,也不要轻易发誓。这样不好。
佰草一直在微笑,渐渐的眼泪蒙住眼球,脑海一片空白。当泪流满面时,她突然醒来,微微仰头,用力收住眼泪。女友问怎么了,她还是微笑,说是被辣椒粉呛到了,没事。泪水戛然而止。
初染内心一颤。是自己曾经太幼稚了吗。她的确不曾了解那样的生活,粗砺,黯淡,艰苦,绝望,残酷。真正的大悲大恸是暗涌的深海。大海的力量会把人眼里的庞然大物变小。个人伤痛即使再巨大,一旦驶进芸芸众生的海域,将还原它的分量,让一切形式的无病呻|吟相形见微。
他尝试与她接吻。他缠绵温柔的动作让初染有一瞬眩晕,而她终于还是冷静推开。而静谧幽深的峡谷有太多让人陶醉的理由,自然而生的暧昧情愫让人无法撇清。她突然想起家程,心一紧,一酸,一疼。觉得自己已离他很远。此时此刻,他会不会正和佰草在一起,会不会已经将她忘记。呼啸而来的伤感顷刻将她淹没。她跌入他的怀抱。
她想起母亲,想起父亲,想起那座城市的觥筹交错丝竹绕耳,突然觉得一切繁华都是虚空。真正内蕴的人生,不会喧嚣不会热闹,宛如巍峨群山之间静静流淌的河水。不事张扬,也许一生都静默山中,却流淌不止。她翻看从前写下的文字,或是细腻或hetushu•com.com是乖张或是或是苍白或是诡异。于是发现自己的笨拙与幼稚。她需要一种全新的情感喷薄,她亦应该触及真正的生活。她坐在黑夜里,用力抓扯长发,只为自己的浅陋与单薄。
小孩子们穿梭于人群之中,满脸过节的愉悦。男人们坐在场院里抽旱烟,一面摇头揣测屋中的产妇有没有凶险。女人们则一脸复杂神情。已生过孩子的一脸惊魂甫定,未生过孩子的一脸恐怖绝望。
她说佰草,那是我从来没有了解过的生活状态。我试图接近,接近某种生活的本质。在这样的过程里,我愈发觉出我的浅薄与单纯。佰草,有时候我想,如果你也陪我在芭蕉,那该多好。我一定会很幸福。
或者找一个男生出去通宵看球。她会和男生对干啤酒,大声谈笑。凌晨时分在男生惊奇恐慌的眼神里身形矫捷地翻回女生宿舍,消失不见。
初染当天就离开了。
家程,也许有一日,你会选择和佰草过一生。这样很好,这是我希望的。因为她是个很好的女子,她也会成为很好的妻子。家程,虽然我那么喜欢你。家程,我依旧在写作。写作把我带入另一个世界,我很痛苦,你知道吗,我很痛苦。
一路回学校去,攀爬陡峭崎岖的山岩,她身形矫捷,毫无畏惧。学校的一切都令她感到不真实。喧嚣,热闹,桃红柳绿,熙熙攘攘。这是另一个世界,干净,体面,明媚,积极。年轻的学生有皎洁纯净的神色,这让她感到陌生。她在夜深时被噩梦惊醒,感觉自己成了那村落里绝望疼痛的难产少妇。
初染随身带着速写本,随时准备记下灵光一闪的只言片语或者勾勒这峡谷的风景。她并没有学过绘画,线条显得凌乱且琐碎。但依旧是美的。
学校团委组织三下乡活动,去了芭蕉的一个小镇。随行的都是学校颇为出色的学生干部。初染找了关系,也寄身其间。大家在那里受到了非常热烈的欢迎,镇政府披红挂绿,为这些高校来的大学生接风。这座村镇已有明显的现代开发痕迹,条件比那峡谷的村庄要好很多,但还是贫瘠困窘。有一些失学的孩子背着硕大的背篓站在水泥路上张望他们,神情漠然。中午镇政府大摆宴席,开的酒竟是XO。初染震怒,当下摔了筷子。团委老师面子上很过不去,只能打圆场。
峡谷里有一座由土地庙改成的小学,只有四个班,一、二年级并在一起,五、六年级也并在一起。一共不过四十来个孩子。村支书是校长兼所有班级的数学语文老师。上课时,支书就从这个班跑到那个班,讲完了布置作业。然后又到下一个班。他用夹杂浓重方言的普通话上课,然后孩子们也跟着他笑嘻嘻地学那极怪的普通话。教室摇摇欲坠,低矮的桌凳吱呀作响。初染只是在一边看着这些孩子,内心复杂且压抑。她转身离开,知道自己无能为力。
不过她会跟他们开一些玩笑。她会选择一个追她很久的男生,突然同意跟他去吃饭,让他欣喜若狂,让他受宠若惊。她会点很多好吃的,然后全神贯注品尝那些美食,并不看他一眼。他在一边小心翼翼搭讪,她半天都没有反应。偶尔会抬头,睁着无辜的大眼睛,你刚刚在说什么?不好意思我没听见。男生咽下话头,硬着头皮煎熬,把那句表白在心里酝酿千百遍。
夜里下起雨。凌晨时佰草赶头班车回槿安。回去的路显得无比漫长。半醒半眠之中,只觉得https://www.hetushu•com•com悲伤。雨声淅沥,一切都是陌生且疏离。薄亮晨光里,她看见窗外的田野与村庄。大片竹林碧浪汹涌。她感到疲倦,困意压上眼皮。
傻囡囡。家程无限爱怜。没有任何人,可以取代你在我心里的位置。你要记得好好照顾自己。我不在你身边,你也一定要好好保护自己。芭蕉治安并不好,你晚上千万不要一个人出门去。我很担心你,你一定要等我来芭蕉接你回来。我一定会接你回来。你的文字充满善良与性灵,我会把你的文字刻在心上,那是我找寻方向的路标。囡囡,你闭上眼,能不能感觉到我的怀抱。
有时候邂逅锦绣篇章,与作者或是文中人产生强烈共鸣,压抑不住亢奋,捧起书本轻声朗读。那种彼此心意相通的感动。半夜时极容易饿,于是清水果腹,只觉内心清净。实在难耐,索性上床去。若觉困倦,便以冷水洁面。镜中女子眉黑如濯,眼神清澈。
昏沉沉回学校,突然手机响起。因为厌倦,看也没看就挂断。夜风疏淡,碧绿的法桐树叶沙啦啦作响。手机又响,她一看,竟是家程妈妈打来的。匆匆接了,调整状态,言语温柔。
她在纸上写下:这是我第一次亲见原始的生育。野蛮,血腥,残酷,绝望,挣扎,重生。此时此刻,我脑海里蹦出的全是这些短促惊慌的词语。我几乎连不成句子,我几乎大气不敢出。而一切终究是有希望,阳光竟然照进阴霾已久的峡谷。新生的婴儿在晨光里奋力哭喊。这崭新而绝望的人生,又一次开始轮回,看不见尽头。
嘶叫一声高过一声。天色将明,被人群惊起的宿鸟扑棱棱飞起,隐于茂密山林。初染只是静默。
家程,我能感觉到。家程,你就在我的身边。真好。
不,是一张去往芭蕉的机票。那日晚上八点起飞,两小时后抵达芭蕉。强烈的眩晕叫佰草心火燃烧。他要去看她。他要千里迢迢去看她,他瞒着所有人,他要去看她。这是只属于他们两人的约会,任何人不得干扰。佰草几乎颤抖着把车票放回书里,又把书包收拾好。等家程回来时,她依旧温静平和地坐在那里看书。家程略略微笑,收拾好东西就离开了。佰草看手机,已是五点半。去机场要一个小时。不多久,他就要去往三千里外的芭蕉。她看不进书,回宿舍洗澡。女伴刚从游泳馆回来,湿淋淋的头发披垂而下,青春逼人的美好。她们笑嘻嘻问佰草有没有空去吃炒田螺。佰草正准备去和她们去散心,而手机又响,文学社又有事找她。她第一次拒绝说,自己没空。对方已习惯佰草的温和忍耐,没有料到佰草会用这样冰冷的口吻说话。对方似乎还要坚持,而佰草已挂了电话。她笑靥婉转,执着女友的手,与她们一起吃炒田螺去。
她说佰草,若是天气尚好,我会徒步在峡谷里行走。一直走半天,就会看到长江。上游的江水要安静清澈许多,江边也有小小的村庄。小码头停泊着三三两两船只。沙滩上有烤鱼的痕迹。我想,如果我坐上这样的小船,江水会把我带到下游,来见你和家程吗?
时间一长,那些追求者自然冷下心来。但也有一两个,真正心疼这个来自远方的独特女孩。他们会默默关怀她,一直不离开她,在她需要的时候准时出现。她跟他们保持来往,但并不交付感情。
说话间,学生会突然有人找他。似乎有很急的事,他把随身的书包暂与她保管。见他身影远和图书去,她突然颤抖着手去翻他的书包。她几乎窒息,快要透不过气来。那一刻她看见自己的卑劣与委琐。她不愿意多想,她只是想知道有关于他的更多秘密。
从图书馆借回许多书,夜夜断电后,坐在寂寞阳台上认真阅读,或者抄写。她需要安静。耐心抄写可以磨人性情,她要磨去内心的浮躁与冲动。
家程爸爸慌忙推辞,也许是觉得不妥。而佰草决心已定。这或许是一个时机,一个让家程以后一想起就愧疚,一想起就对自己怀有感动的机会。她内心明朗,眼神坚定。
她并不在乎。又抽出更多时间翻越山坡,沿崎岖隐蔽的山路去往峡谷深处。那一次,峡谷里刚刚下过暴雨,山路泥泞潮湿。她竟一脚踩空,滑下去好远,身上全部脏透,手亦被石头磨破,涌出鲜血。她艰难起身,在半山腰的泉水里清洗双手。这时候,在小草坡的那一边,看见了他。
其实初染在芭蕉过得并不好。她拒绝与人交往,总是孤独来去。频繁逃课,彻夜看碟,写作或者阅读。但依旧有很多男生注意到她,站在宿舍楼下大喊她的名字。天黑以后在她下自习回来的路上点起蜡烛等她。请她吃饭。请她看电影。她同宿舍一名女生苦苦追求的男生竟也在苦苦追求她。男人缘重了,女人缘自然很轻很轻。女生们不喜欢她,把她隔离开,利用一切可能的机会羞辱她。她并不在乎,依旧眼神明澈,笑靥如花。
远远望过去,峡谷里只有零星灯火。初染决定花时间去了解那些村庄,以及那些村人的生活。
峡谷里有梯田,农作物长势并不甚好。秋天,瘦弱的玉米顶着稀疏的穗子与风中瑟缩。田野边洒落着家家户户。烟火熏人,炊烟弥漫。天色已暗。手机在峡谷里收不到任何信号。如此甚好,免去许多烦恼。有时她会选择一家借住一晚。她给他们钱,他们并不要,还笑着请她吃新鲜水果。房屋多是低矮破旧,屋顶覆盖着被烟火蒸得黢黑的竹篾席子。他们吃的不是白米饭,而是搀了粗玉米面的饭,闻起很香,吃起来简直难以下咽。夜里多与女主人同眠。女主人劳累一天,刚一触到床就响起鼾声。被子单薄潮湿。峡谷里难得见太阳,常年水气氤氲。初染尽量平静,伏在床头,借竹蔑席外渗入的微光记录一日见闻与行程。
文学给予她虚无而热切的力量,她找不到出口,而文字就是光与明。她强大的寂寞内心在异乡安宁的黑夜无限膨胀。她需要一种独特的表达与倾诉。她已忘记最初的写作动机。也许只是单纯的惊鸿一瞥,却为她的一生造成修改。她在寻找一种真实的生活状态,企图发现生活的真正意义。她的心事如若夏季疯狂而有序生长的藤蔓,于无人知晓之际汹涌蓬勃。她已将文学视为宿命与寄托。这是危险而绮丽的诱惑与选择。这意味着你将更加敏锐地感知人间的无尽痛苦,洞悉那些苦难的根源,却要承受无能为力的伤怀与绝望。懂得越多,有时候越不幸福。
夜色里的烧烤摊被朦胧光线笼罩。热气蒸腾,灯下的面孔红光滋润,俗世的温暖与喧嚣。一串串新鲜蔬菜滴沥着水珠盛在盘里,看去煞是可人。田螺与活鱼养在水桶里,淡淡的腥气与塘泥的味道有种叫人感动的温情。四个女生坐下来,先了点蔬菜吃。洗净的田螺已入锅,发出令人欢快的热油响。糖醋与辣椒的热烈芳香扑面而来,那三个女生争着拈起滚烫的田螺,迫不及待用力吮吸。佰草用筷子搛一和图书枚,很小心地吹了半天,确信不烫后才小心翼翼用针挑出螺肉。女友取笑她装斯文,她倒委屈得很,做个鬼脸。
佰草,我很想你。当我闭上眼,就可以感觉你在我身侧。多么想抱抱你。你要好好的,我也会好好的。我们都要好好的。
周五,若天不下雨,她通常会徒步进入峡谷。通往峡谷的路很窄很陡,被深草覆盖。高大繁盛的树木遮住日光,你必须在纠缠的藤蔓与错综的枝干间小心弓身前行。稍有不慎则很可能滑入水潭或跌下山沟。就这样走过一段最崎岖的山路,大片果园出现于眼前。杨梅,枇杷,桃子,柑橘,橙子……浅浅水流被细竹管引入果园,果树健康茁壮。绕过果园,是大片芭蕉。而后是一座竹片搭成的简易桥,轻灵河水自桥下欢快流过。坐在桥上,双腿可浸在清凉泉水里。有透明鱼虾溜过你的脚背,它们一点也不怕人。
她不会看上除了家程以外的任何一个男生。他们不懂她,她也不想让他们懂她。
初染常常会在深夜拨通佰草的电话,因为寂寞。佰草通常熬夜,于是放下手里的事,与她细细聊天。她们会说起家程。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佰草总是慢声细语跟初染谈起他的许多细节。他已经是他们学院的学生会主席了。他前几天参加了学校辩论赛,是最佳辩手。他感冒了一个星期,叫他去医院也不肯,像小孩子一样。那天又有个女生在年级大会上跟他表白,他理都没理。他很忙呀,有许多事情要做呢……初染在这些琐碎的细节里缄默沉寂。巨大的悲伤与失落涌上心头。
她十分惊喜,渗血的手掌已不觉得疼。他是她的师兄,常常独自到山里画画。她感到亲切,上前看他的画。画布上是大片苍茫湿润汹涌的绿色,极富张力。她着了迷,伸手去抚摸画布上凸凹的色彩,笑容清澈。这以后,峡谷成为他们两人共同的秘密,他到这里画画,她到村庄里去行走。有时候她会陪在他身边,看他笔落绚烂。有时候他也会陪她到村子里去。遇见难走的路,他会用力拉住她的手,或者把她轻轻抱过去。峡谷里经常有突如其来的大雨,他们来不及躲藏,就钻进芭蕉树林。阔大的芭蕉叶挡住澎湃的雨水,他们满心愉悦地听那热烈的雨打芭蕉。她年轻温热的身体倚靠着他,耳鬓厮磨的隐秘与禁忌。他待她很好,修长好看的手指温柔地撩开她凌乱的额发。他对她笑,忧郁的神色渐渐明朗。
那一日深夜,初染依旧住在农人家。突然见窗外亮起火把,脚步嘈杂,中间痛苦呻|吟与高声叫唤。是一个年轻女人即将临盆。初染寄宿的人家也点起油灯,披衣出门去。这家男人纳闷,不是还要过些日子吗?这家女人一脸严肃,别啰嗦!
是家程爸爸的声音。他说佰草,你知道家程在哪里吗?家程妈妈突然发病,要他回来一趟。他却关了机,宿舍同学也不知道他去了哪里。佰草酒醒了大半,忙说,他临时出去有事,怕是要过几天才回校。不要担心,我这就赶回来。
平日里她很少与她们一起。总是独自忙自己的事。彼此交往不深,加上佰草性情温默,即使有些小嫌隙也难成气候。这样也好,交往淡泊,进退自如。
凌晨,少妇终于产下一名男婴。因为难产,男婴生下来有些窒息,皱巴巴的小脸挤在一起,几乎泛紫。老妇用力抽打婴儿的屁股。终于,黎明曙色笼罩的村庄,迎来一声崭新的啼哭。初染猝然落泪,心力疲倦,直想回屋好好睡一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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