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我是人间惆怅客

他年风波已定,江湖道别,他将和美娇娘和乐一生,而我运气也不坏,仗着金叶子,可以不用再当渔娘了,买个大宅子,雇两个人陪我爹娘说话,从此小小富贵,安稳一生。欧阳,我们相逢一场,终要各自奔忙,你看,只是这样。
温酒赋诗,大乐一场,所有的好时光,原本都是老天爷从指缝漏出来的,黄金碎屑似的,光芒闪闪,却注定成空。
月亮很赏脸,又圆又大,亮汪汪。我对着它哭了一回,往后可怎么办呢。还没怎样就这么喜欢他了……
草原的天气就是这样,说变就变,晚上明明有很好的月光。我醉得昏死过去,雨大了才醒,头痛欲裂地坐起身,发觉酒坛子已骨碌碌地滚到一旁,被两块大青石给卡住,还剩一点点酒全都漏光了。
睡睡醒醒,反复再三,终于,我有跟他说话的力气了,他握着我的手,断续地、迟疑地问:“……你在念诗,却是什么诗?”
我倚着阿白,小声说:“……我想摘月亮,你会不会笑我傻?我又不是后羿,得不到,就能杀死它,我只是个凡人,却痴心妄想,它那么高高在上,我蹦起来也够不着,我爬到屋顶也够不着,殿下,你会笑我吗?”
一忽儿又是我们来到草原上,他的脸在清风中模糊难认,声音被吹得时远时近:“三年前我们就选了草原,这儿远离尘嚣,便于布局举事,对我的身体也有好处,布满天地的绿色生机勃勃,给人重新面对一切的勇气。但是石榴,我没想到,给了我最大勇气的,是你。”
外头大雨滂沱,阴风怒号,天气很恶劣。小哥将我背去了诸事宜的帐篷,那个人人事不醒地躺在床上,阿白和诸事宜分坐在床边,都不说话。
我从屋顶摔下来,浑身散了架似的疼,哭得精疲力竭,又睡过去了。依然是迷混的梦境,梦里是欧阳在杏花春雨中对我悦然一笑,他牵着我的手,用阿白那么温和的语调说着话,在我耳边飘飘荡荡的:“石榴,和你待在一起,我就会对这个世间感到满意。觉得遇佛弑佛,逢魔杀魔,都没什么可怕的,也没什么可在乎的,除了身边的这个你,让我还想惜命如金。”
他就努力地笑给我看,但他不晓得,他笑得比哭还难看。
“可以吗?”
心里头那根丝弦越抽越紧,越扯越痛,终于崩断,我强忍眼泪,向静静看着我和欧阳的阿白说:“殿下,我去数鸽子啦。”
我愣了,执着茶杯的手一顿,怔怔地看着阿白。相识以来,m.hetushu.com.com我待他称不上太好,他却许我以锦绣前程,我担待不起。草民小明这辈子没高想过别的,能挣点钱,买栋小房子,嫁个可心人,生一双子女,用得起三两个佣人,有一辆马车就成。给了我太多,必会折福的,可阿白连说不碍不碍,握住我的手,轻轻晃了晃,笑吟吟地唤了我一声:“石榴,你值得最好的一切。”
这个评价不够好,但我不计较,喉头一哽,去寻找欧阳的眼睛,他双目歉然,语声中透着担切:“一开始我对你是不看好的,但阿白说,百般伶俐只会更棘手,你这种时而慧时而呆倒相得益彰,会忘记血腥,带着偶尔的揪心,安然地看到谜底。”他望着我笑一笑,想拉住我的手,我装成去端茶水,避开了,他就收回手,言笑恶恶,“阿白说,将来封你做个女官,统管御膳房,但我认为你会偷了食材去变卖。”
我多想你仍像那时,春风般逍遥,浪子般无拘无束。
倾盆大雨中,我衣衫正单,一气好几个喷嚏。一道闪电经过,我打了个寒颤,忽在那一刻万念纷沓,不想再活。
酒意涌上来,脑袋滚烫,我被汹涌的雨水迷蒙了眼睛,探身往下一望,夜色如晦,城堡门口隐隐有道黑色的身影,清瘦的身姿被手中灯笼照得很长,漫天风雨似乎都是为了衬托他孤灯长夜的寂寞。
一个女人酗酒总是会有点不好意思的,我想来想去,看中了城堡的屋顶。轻功稀烂,试着蹦跶几次还不行,恼得脱下外衣,把酒坛打包扛在背上,小心翼翼地往上爬。
说得阿白连连点头:“绝不是一点金叶子的事,石榴,你是不一样的。”他的目光中有深切的怜惜,我心头一缩,硬生生地撇开了头,他又说,“初时,欧阳说你是个穷开心的笨姑娘,本来活得自由自在的,却被寻来陪我们出生入死……”
风雨琳琅。两人对视一眼,个头高的那个吞吞吐吐道:“还不是为了找到姑娘您……”
好渴睡,眼皮好重,头也很重。我歪在那个人怀里,恍恍惚惚听到他在说:“石榴,你活着,我也活着,你说过的,要活在一处。”
那些血每一滴都像在灼烧,如有几千根毒针打入了我的胸口,疼得承受不住:“这……”
“帮主晚间过来了一趟,问看到你没有,问了好多人,大家都没看到,陈克定说你不到晌午时找他要了一坛酒就不见了,帮主一听就急了,飞上了一匹马就去找你。”
再醒来时,hetushu•com•com雨仍不见停,阿白已不在床边,另派了两个后生哥大眼瞪小眼地守在床前,见我睁开眼就要喂我喝药,我哑着嗓子道:“欧阳他……他怎样了?”
纷纷乱乱的话语终了,随即是一连串的咳嗽声,渐渐地咳得急了,我一慌,强迫自己醒来,却怎么都不能够。我在梦里急得都哭了,可仍被魇住了,彻底沉入了一片漆黑中。
近在咫尺的瞳仁里映出彼此的影,那般清晰——
我心里很烦,便找相熟的小哥要了一坛酒,只说欧阳想喝。这小哥为人热心,刚学骑马时,我爬不上去,每次都要向他借把力,他搭把手我才能以极其狼狈的姿势爬上马背,欧阳见了,就牵来一匹小马,让我练着不太吃力,又教了我几招马马虎虎的轻功,我再上马时就轻松许多了。
他要去塞外越家迎娶未婚妻了,居然……还要带上我,还真够不喜欢我的,所以想不到要顾念我的感受吧。头没破大师对我说过“爱惜芳心莫轻吐”,可我吐不吐,他原本都该知道的呀。却要带了我去见证他一生中的荣光之一,何其残忍啊欧阳。
我把他的手打下去,清脆的一声响。凭什么,到底是凭了什么,让我对他不可自拔,想到他要娶亲就心如刀割。凭什么,到底是凭了什么,他就要另娶他人了,却还来调戏我。
只想就此躺倒,躺在这漆黑的夜晚,被雪亮的雨水浇灭,从此不必醒来,不必再面对人世间的种种种种。
我装作镇定地坐着,心里已百转千回,像被巨石碾成了齑粉,疼得厉害。但面上却不流露一丝一毫,只尽可能愉悦地和他们说着话,珍惜每一时每一刻每一个弹指刹那,苦苦压抑泪意,因为我知道,时间所剩无几。
那是阿白,我昏昏沉沉地看着他,手一伸,从屋顶滚了下去。其后我陷入了昏迷,乱梦三千。梦里有很多人在说话,也有很多人在吵架,我烦得不行,张牙舞爪地想打开他们,手却被谁攥在掌心,冰凉的一双手。
他们都以为我是待不住了要逃跑,欧阳去追我,这才出了意外。我百口莫辩,却听到阿白叹:“神医,莫怪石榴,她没逃,这件事是错在我。她本可过平安自足的生活,是我强拉了一把,把她捉到了险境,是我对她不住。”
最可怖的是他的脖子,打上了厚厚的绷带,且有新鲜的血迹——
我淋了雨,冷得浑身发抖,他将我搂在怀里,语声柔和得像三月林间的风:“月休走,子休走……你在念和*图*书这个,但声音太小,又含糊,我听不大清。”
阿白的眉头很落寞,唔,他面对的是百废待兴的颓城,是会忧虑。可是,为何就连马上要娶亲的你,竟也现出了凝重呢。
然后那双手贴在我的额头上,凉得沁人,但很舒服。我觉得身上没那么烫也没那么疼了,迷迷糊糊地扯他的袖子,他不停地说:“别哭石榴,别哭,石榴。”将我抱紧些,又把我的头发顺一顺,“你这傻孩子,哭成了一锅粥。”
我眼前一阵昏黑,喉中一甜,又晕过去了。
大战在即,有人还在想儿女情长。我抬袖子抹抹嘴角,把这顿酒喝到尽头。
我斜靠着,看茶叶在杯中沉浮,迷惑道:“诗?”
我是被雨水浇醒的。
一直笑,一直笑。
见我来了,阿白起身相迎,从小哥的背上摘下我,抱去了床头。我坐在他的腿上,低头看欧阳,他的衣服已被换过,头发仍未干,湿漉漉地贴在脸上,额头上蹭破了皮,胳膊也青了,靴子横七竖八地歪在地上,泥浆点点。
月休走,子休走,但饮杯中酒。欲白首,誓白首,此生长相守。我念的是这个,却只能默默地笑自己,我心上的男子这就要和他人长相守了,我不过是个失意的酒鬼,只敢躲起来喝喝酒,结果还磕得一身伤,丢脸丢到全天下。
“姑娘,听在下一句劝,过不了多久,我们就都能离开草原了,你就再捱一捱。”说到这儿,他的语气里有埋怨,“女人啊,就是不省心,你先是让殿下急得吐了半升血,又让帮主他……”
门被撞开,是风云帮中人,急冲冲地道:“殿下,帮主他……”
然后是诸事宜,他挤上前,只管检查我的伤势,左看看右看看,像是在煎鱼。我想抗议,但没有力气,只得说:“我没事。”
越天蓝真有福气,想想就窝心,我又喝了一大口酒,哭得稀里哗啦。苦来我吞,酒来碗干,三公子,我想念你。那个浅笑动人的你,那个清凉声音的你,那个黑眼珠的你,那个即将要离开我的你。
“阿白,我想看你笑。”阿白你为什么要哭呢,你是殿下啊,你早晚会拥有江山如画美人多娇,你不要哭。
“明日怎样?”
城堡的顶是厚重的青石,水一般沁凉,不陡,我坐得很安心。喝一口酒,发一阵呆,从上午坐到晌午,从晌午坐到黄昏,从黄昏坐到夜幕降临,每一个时辰的升腾低落,天色都会变幻,一时一时我都瞧得分明。
他看向窗外的眼神虽然和缓,却透着凉意,我和图书倒了热茶给他喝,他捧着杯子,闲闲地和我说着话,我转脸去看欧阳,他淡淡笑着,却让我从心里往外都在发冷。
诸事宜把我羞辱得够本了,才重重一叹:“那么高摔下来,若不是喝了酒,你可撑不住。”他伸出手,在额头上抹汗,我想笑,但连笑的力气都没有,转着眼睛看阿白,想抬起手抚去他脸上的泪,可手抬不起来,他便拿起我的手,贴上他的脸:“我……我迟了一步,你从那上面摔下来了。”
我摸着毛茸茸的披风,心知它定然珍贵,感激地看着他:“殿下,你真好。”
我睁大眼,怎么,他们竟以为我是要逃跑?我……
我伏在阿白怀中痛哭失声,殿下,不,不是这样的。我没有想过要和你们离散,若可以,我愿永伴身边,是我没运气。
我有点累,又睡着了。睡醒了一看,他还在身边,我放心了,接着睡。
“他从马上摔下来,摔伤了脖子。”神医大为无奈,“三公子此刻还未醒来,老夫也是想尽了办法,就看明日了……”
两人都很沉痛:“帮主淋得透湿,马在雨里又辨不清方向,待找着他时,人仰马翻,也不知在大雨里待了多久。”
可我心仪的男子他好像住在月亮上,看得见,摸不着。他揣着明白装糊涂,可见对我无心。以后他看月亮的时候,不晓得会不会想我一想,应该不会吧,花前月下璧人如玉,他只会搂着那个仙子似的女子,跟她情意缠绵妙不可言。
“……他日国泰民安,大位传于哪位弟弟,与你在王府前庭种花后院栽菜……听你撒娇,看你睡着,一直到老,石榴,你说这样可好?”
时光旧了,欧阳,一切都会变旧,惟独你转头的微笑如初如暮。
心里突然感到很疼,很陌生的疼,撕裂一样的疼。好吧,你将娶妻生子,也许偶尔到风月场走动,和不同的女子纠缠,而我抱着我的金山银山腐烂成灰……
满天星都在那两只眼睛里。这样的夜晚,适宜被心仪的男子搂在怀中,温情而细致地亲吻,一丝一丝地缠绵。
我挣扎着想下地,但软绵绵地使不上劲,就求助个头高的小哥:“能帮帮忙吗?”
“脖子是要害之处,这天昏地暗的,三公子又淋得湿透,这一来,老夫甚苦恼。”神医没奈何地摊着手,对我很不满,“姑娘,有什么事是说不开的呢,你若不愿待在草原,直接和殿下他们谈谈,兴许还……”
阿白的确是笑了,他的长衫上全是被我抹得一塌糊涂的眼泪鼻涕,我窘极了,他却悠https://www.hetushu.com.com然道:“摘月亮并不需要你登高,我们不妨将它请到凡间作客。”
是了,我颇有时候不见欧阳了,但太心虚,没好意思问,这会儿正听得那人带着哭腔说:“殿下,帮主找着了,马摔了个稀烂,人伤得不轻,神医说,得守过了今夜……”
窗下,阿白白袍着身,衣襟上用银色细线绣边,有光华流淌的感觉。我走近了些,看到他的袖口绣了一个小小的图腾,是一条带了骨翅的龙。
我干巴巴地笑:“哦,我在想,等你夺了大位,会赏我多少金叶子。”
啊?我的头还是很痛,根本听不懂他的意思,使劲地、强行地睁开眼,于是便看到了阿白——
欧阳啧一声,我横他一眼,公子,你没过过穷日子,不懂,我只是个穷怕的人:“囤积钱财是缺点吗?文人喜欢收集字画,皇家喜欢收集美色,跟我异曲同工。若我有出息,贵为一代商贾,敛财就是份内事。”
我黯然出神,阿白似看出端倪:“石榴,何事竟不痛快了?”
我应该是在床上吧,怎么城堡也在漏雨,滴滴答答的脸上尽是水,烦。我揩了一把脸,那个人又说:“你这么好的姑娘,像阳光照进我的生命一般,会活得很好很久,将来连同我那一份,也用力地活下去……”
我惊问:“为何会这样?”
情之一字,当真魔障。就让他们误会吧,好过将我的心事昭告于众。我哭了许久,阿白摸出帕子帮我拭泪,我们这一屋子病号,叫神医看得胸闷,他摇着头,去旁边的帐篷了。
可是我又能跟他怎样呢。我就是故事里的那只傻猴子,一门心思地往水里钻,想捞住一朵白月亮。这是不对的,我是在要我要不起的东西,所以我伤心,可是,什么东西才是我的呢。承欢父母膝前,给个好男人当老婆,生几只娃,世俗的幸福和圆满,都是囊中之物,就这么多了。
我全身阵寒阵热,阿白起身拿来一件貂毛披风为我披上,我立刻就不冷了。他眸中似有火苗跳动,语声却很霁和:“以后天气冷就披上它吧,它能融化一尺内靠近你的雪花。”
“殿下,股肱之臣我呢?”欧阳懒懒问,站起身走到我面前,右手抚上我的脸,将我额前的发丝拨到耳后,“细细看,还是有几分小样子的嘛。”
“草原太大,他定是骑了很久,前后又没个避雨的地方,马又走不了……”后生哥抹一把汗,担忧地看着我的脸色,嗫嚅道,“姑娘,这草原是清苦了点,但殿下和帮主有重任在身,他们都挺过来了,你就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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