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三千海棠芳菲艳

这日阿白又咳了血,欧阳寸步不离地守在他床边,我担心他撑不住,提住要换他,他眼一瞪,打发我回房间睡觉。可我哪睡得着,天微亮就赶来看他们,半昏半明中,两人都睡着了,欧阳背靠着墙壁,双目从容地阖着,长眉舒展,睡容恬淡。可阿白就不同了,床边落了一方白帕,已被血迹透染,袖口被角也是血色斑斑。
每天晚上我都会去探望阿白,他的毒比我重,多日来不见好转,教人心焦。
但静妃怕他立下战功,引发朝臣倒戈,早就向皇帝进言,不许让他带兵打仗,也不许他处理些宫中事务,添上几笔功绩。总之,阿白在皇宫里是彻头彻尾的闲人一个,静妃下毒把他害成这样,却还四处昭告天下,说太子病根深种,又无子嗣,是个短命之相,立为储君堪忧。皇帝禁不住宠妃几次三番地磨,也认为不能将江山传给一个孱弱的太子,遂改立了当时年仅四岁的康王。
我满心都在盘算着我种的瓜和花,他满心都在盘算着他的天下,但这不妨碍我们是能够谈天的朋友。欧阳拿一粒棋子敲着我的手背:“阿白因你学会哈哈大笑。”
我想了想:“……下在饭菜里?汤药里?”
“我若是神仙,就回天有术。”我真是遗憾啊。
我不觉这话说得高明,但欧阳竟对我刮目相看,跟阿白说:“你可把武功藏紧点,千万别倾囊而授,否则她文武双全,只怕想当女皇,祸国殃民。”
我打落他的手,风流三公子,这是在草原上,等回了天都,莺莺燕燕排成行,你哪会记得小渔娘。
“我知道。”我转向阿白,“你爱看月亮,以前当然是个不爱说话的人。”
我说:“梅花宁可不香,也不想忍受苦寒吧。”猎鹰国就是这样,他们的土地贫瘠,种不出好粮食,一亩地只当天朝的三分田,又常年缺水,风沙很大,生活很清苦。当时的帮主后来的国王就想了个办法,到处征战,等把天朝南边的几座城池占领后,他们就搬过去住了,尝到了甜头后,国王再接再厉,又拿下了城池若干。
窗纸已隐约透进晨光,我却只觉雾气蒙蒙,什么也看不清楚,却在这时听见阿白说:“你可属意石榴?”
清风徐来,男子的双眼清滟亮洌,我将琥珀攥在手心,它不是金叶子,但在我看来同样珍稀,我紧握住它:“好东西,我收了。”
如今他就在我面前笑着闹着,晚饭时,我给他做了蛋炒饭,这还是莲花公子托人送到驿站的,很珍贵。他吃着鸡蛋十分遗憾:“要是有……”我竖起耳朵,想记牢他馋什么,下次想办法弄来给他吃,他放下筷子,很是忧伤,“……要是有香椿就好了。”
他啧一声:“皇子不好当啊,他吃东西很谨慎的,要不然早就没命了。”抚额又笑,“阿白这个人行事最守礼,站有站相坐有坐相的,但有一点不好——他写字爱咬笔头。”
欧阳的密信就一句话:“为洗脱嫌疑,你对自己也下了手?”
他郑重而深刻地看了我一眼,将我的两只手都扯过去,包在他掌中反复端详,看得我莫名其妙:“有问题吗?”
“像纳凉的老头子。”
纳凉的老头子不高兴,从鼻子里发出一个哼声。
莲花说自己作画时好静,不喜被叨扰,刘元天便摒退了下人,和他单独相对,享受了一把圣上尊享的待遇,是为“名花倾国两相欢,常使君王带笑看”。
豆大的泪珠蹦了出来,砸在颊上,疼得钻心。
欧阳一双水银样的眼珠闪了闪:“带你来草原未必那么错,你看,殿下从不和跟人讲这么多话。”
他一笑,在晨光中拂袖转身:“那就用一辈子试试看吧。”
我清清喉咙:“男人打女人,好得意吗?”
我眼里的阿白,已不再是最初阴戾的少年。他左手揽住欧阳的肩,右手拍拍我的头:“所以,要靠你等相助。”
莲花“昏迷”了三天,到得第四日,他演不下去了,虚弱地醒来,床前围了一圈少女,个个都扬言此生此世愿侍奉左右。他苦笑,挣扎起身,暗自从屋檐上唤下欧阳的雄鹰。
杀。
像白鹤大侠这一类的中年汉子,干完这一役就能拿到丰厚酬劳,回乡将老婆孩子养得舒舒服https://m•hetushu•com.com服的,忠诚度就更高了,因此这三千人远居世外,照理说动静不小,竟也未走漏半点风声。
欧阳世家不缺钱花,但如何把钱花出了最大价值,三少爷的邪门歪道倒起了作用。这年头肯当侠女的女子少,有几分姿色的就更少了,又多半早就有个青梅竹马的师兄弟。平常人家呢,又不愿闺女嫁与性命朝不保夕的武人,风云帮三千人当中,有三成人都是经由欧阳引荐才娶了秀丽的老婆的,他们在江湖人里一传,初出茅庐的后生哥就主动找上门了。想想看,欧阳能提供一个大的场地供他们修习武术,跟一帮高手切磋,还提供像样的酬金,甚至解决后顾之忧,连老婆都娶得上,小年轻们都忠心耿耿。
“这有什么不好,我也会咬,碰到不会写的字时,笔头都被我咬秃了。”我喜滋滋地问他,“你尝过没有,笔头有点咸味,倒不难吃。”
这块清凉光润的琥珀也合我的眼缘——一截松枝永远地静止在松脂清香里,这多像一桩四野八荒的盟誓,有着最壮阔的往事和寂寥的今天。但越是爱不释手,越不能夺人所爱,我还给他:“殿下,你喜欢的,我不能要。”
淡淡笑意自阿白眼中盈起,他拉过我的手,将它放在我掌心:“那天我得到它,就是为了今日送给你,宿命一般。你瞧,你多像它,心如松枝,只一点点就能让人闻到了森林。石榴,它不是珠宝,你随便拿着玩吧。”
我是在次日才得知刘元天被杀的消息的。
欧阳笑出声来,阿白也笑了:“你说的话,总这么朴实却叫人思潮如涌。”
“没人对你说过吗?”
欧阳为这些武人做的事很简单,寻来贫寒人家的姑娘入得日月山庄,教她们舞艺和音律,再弄几次品茶会之类的,武人们济济一堂,和哪位姑娘看对眼了,也就成其好事,皆大欢喜。
“四成。”
对穷苦人家的姑娘而言,与其嫁个粗野村夫继续捱穷,不如嫁个忠厚的武人,他会些拳脚功夫,随便去哪个大户人家当家丁,饿不死自己和娘子。欧阳三公子这两三年来致力于拉郎配大业,江湖浪人和贫家姑娘恩恩爱爱,投桃报李自是不在话下。
刘府的亲兵围拢时,花树下落英缤纷,刘总兵和莲花美人双双倒在血泊中,一探鼻息,莲花尚还有救,但刘总兵却……
“承让。”
据欧阳说,阿白素来不苟言笑,但目下他已成为一个很喜欢笑的少年了,一如他十七岁本该有的样子。我在种花草时,他会拿把锄头帮忙,锄锄草什么的。每当他弄得衣袂和靴子上沾满了泥土,蹲下身欣喜地说发芽了的时候,我都很难想象,初见时,他是个坏脾气的皇族。
一语未完,欧阳和阿白同时向我看来,双双叹息。想必是在担心天朝亡国吧,我这句话说得甚不是时候,忙堆了笑:“没事没事,该打的架还得打,咱们攻取关山五十州,不破楼兰终不还。”
呜呼,祸从口出。不,祸从口入,可怜的阿白。
这赞美太让人受用了,引得我斗胆一问:“刺杀皇帝,如何?”
我弯腰抚摸着青青的小菜苗,把他说的这句话理解成,你的世界我为你留住春天。你不是最爱春天的么,欧阳公子。其实我也爱春天,因为我在春天遇见你。
“还顾念诗文歌赋作甚?”欧阳笑如山花烂漫,手在我脸上轻轻一拧,“有得石榴可吃,就是赏心乐事了。”
花香四溢,莲花垂睫疾书:“特意穿了白,再借他的血一用,那效果甚逼真啊……”
天将黄昏,我的鸽子已数得炉火纯青,便闲下来种菜。几场雨下来,小苗儿长势喜人,这段日子过得又自在又松快,我伸了个舒服的懒腰,顺便挠了挠肩胛骨,它在生肉,痒得紧。
他扶住我的双肩,神色微漾:“把你卷入这场浩劫,你竟是不怨的。”
“认得认得,以前去宫里找他玩,他写字作画时,总把它当镇纸用。”他笑了,如四月春庭午后空花般暖融融,“给你说件好笑的事,你知静妃为何会下毒成功?”
那边厢严五常见姻亲已死,大为悲恸,又心知泽州于天朝的重要性,便率领猎https://www•hetushu•com.com鹰国一众大军,向这边攻来。还好阿白的亲兵们都不是省油的灯,早就渗入泽州,打算给予外敌最严厉的迎头一击。
“你争的是命。”欧阳呢,我争吗?他有个美貌的未婚妻,名叫越天蓝。
“你说得好似惩罚不忠的夫婿。”殿下一笑,清贵无双。
后来所有人都晓得了,来历不明的世外高人在总兵府潜伏多日,银枪一亮,莲花便与他交上了手,但对方身手甚了得,合总兵和莲花二人之力,竟也在五招内就败下阵来。
其时我尚不懂阿白赠我,是以信物之托。以我爱占便宜的心理,我只晓得,他愿意送,而我愿意得。他是殿下,有许许多多的好东西,我得了一样,也不为过吧?次日我见着欧阳,向他炫耀:“它叫虎魄,我很喜欢它。”
“既在一起了,那就生死往一块儿想吧,总归要同生共死便是。”
他成天嘻哈无正形,令我已经想不起来初遇时他的模样了。其实时光并不远,春暖花开的绿湖上,那个轻衫贵气的世家公子。
“没,回天都后,给你弄些珍珠粉敷一敷,我看到她们都在用。”欧阳清了清嗓子,贴着我的耳朵说,“刘元天被莲花拿下了。”
我都换了几句诗,可阿白仍高兴不起来,望着我的眼睛里带了三分思虑,欧阳则慢条斯理地喝了一口茶,袖着手盯着棋盘,他连输了两盘,很是气闷。
我出去烧水,走了好几步还能听到阿白隐忍的咳嗽声,暗含尘是剧毒,破坏人体经络,不知他何时能好些。前晚他靠在床头,侧头瞧我:“你看看你,中了那么重的箭伤,又不会武功为自己疗伤纾解,却还来给我打气,这多有趣。”
这就是赤|裸裸的炫耀啊!欧阳却不生气,点着头说:“石榴的神功小有规模,值得敬佩。”
“哦,松树的眼泪嘛,你还当它是宝贝。”灯影里映着缤纷的窗花,他浓眉一滞,不高兴地问,“找阿白要的吧?”
但提壶而返时,他们并不曾说什么私密的话,欧阳下着棋,和阿白闲扯:“可别再消极了,你背上一根绳子上绑着好几只蚂蚱,你不行了我们都不好办。”
话说接近刘元天并不易,他是朝廷命官,舒达却是江湖草莽,阿白的亲兵们只作安插用,不可暴露身份。先前他们商量的是让舒达扮成外来商贾,带了重礼到泽州总兵府拜访,但临到眼前才知这一招行不通,刘元天此人近来甚是谨慎,闭门谢客,拜贴送了三回都无功而返。
欧阳说:“石榴,换了别人说殿下弱,他就一梭子飞刀过去了。”
这会儿见他们的睡态,我心头倒说不出是什么滋味来,他们是男人,崇尚铁肩担道义,生拉活拽地把担子强加到自己肩上。我没那么高尚,只想赚点小钱,从此顺理成章地偷懒,不,是能够懒下去。事已至此,漩涡也罢沼泽也罢,总得寻条出路。
我涎脸道:“公子说话忒风趣,在下竟不知如何是好。”他悠悠笑,手刚要摸上我的头顶,我一闪,他的手僵在半空中:“小娘子倒是傲骨峥嵘。”
某一时刻啊,他曾冲我淘气一笑,问:“戴顶财迷帽子,好得意吗?”
局面太坏了,真的。皇帝除了静妃,还听谁的话?我呲出门牙,不,是皓齿:“阿白,先收拾外面的人,再关门打狗,我们陪你。”
细噬舔触,那人的双唇软且温润,教人甘心沉溺。待他松开我时,嘴角引了一抹笑,凑到我耳边说:“此种趣味比之你赚钱何如?”
不等我回答,他的舌尖在我耳廓滑了一圈,缓缓抽出手,拍了拍衣裳上的灰,走了。
阿白披了一袭雪白纯净的锦衣,漆黑的头发用一条白丝带束着,清贵而不可方物,轻问:“……便可得出结论么?”
“琥珀,但宫中多称之为虎魄。”他的音容从容静切,“是早些年间使节呈上的贡品,我见了喜欢,就去向父皇要了来……事实上那是我第一次主动开口向他索要,他很意外我会挑中它,我想,有些东西称不上金碧辉煌,但就是合眼缘,这就够了吧。”
草原上的日子被我过得很快活舒心,本着我雁过拔毛的一贯原则,我学会了骑马,还碰了点射箭皮毛,又缠着诸m.hetushu•com.com事宜学了粗浅的易容术,每个有专长的人我都不放过。然后再将我的专长奉献给大家,今日做些奶糖,明日端出一锅香草牛肉,草原上有的是可入菜的植物,皆能为我所用。
刘元天好男风,对莲花生过觊觎之心,但当今圣上都放了他,他明里不敢妄动,私下倒邀过莲花几次。可莲花不赏脸,他的口头禅是,武夫什么的最讨厌了。这回他却主动攀了上去,只说途径泽州,想到在此地尚有一位故人,府邸中种了几株西府海棠,是极之难得既香且艳的品种,便自带了颜料登门拜访。
但猎鹰国的国王很骁勇善战,我很担忧:“你这么弱的一个人,怎么打得过那帮老奸巨猾的人呢?”
欧阳侧过头,轻笑:“石榴,终有一天,你将近于神。”
“通透畅达,且莫说祸国了,就算殃了一颗民心,便也是要命之举。”
其嘴脸之龌龊让他绳子上的蚂蚱甲我很汗颜,我被噎住:“我总说不过你,这辈子不晓得是否能赢你一回。”
“难道你喜欢?毛毛躁躁的一个人,哪有什么好的?”欧阳促狭一笑。
他挑着眉眼,一只手搁在我领口,笑得哈哈的:“一言为定,我吃满意了,就当个禽兽,如何?”
阿白定睛一看,梅树的藤错乱有序,只消添上几抹红,便成一幅梅花图。但见他在寒风中衣袂飞扬,施展精妙无双的轻功,手中的笔信手一甩,墨点却准确无误地落在藤蔓上,胭脂点点,时挥时洒,好一幅杂花生树的水墨图。只看得皇上眼睛发直,大叹莲花色艺双绝,风姿跃然。
大漠草原,骑马猎鹰,见的,说的,听的,全是新鲜事物,我很快活。晚上我就和风云帮的人席地而坐,他们喝辣得要命的烧刀子,吹着牛,别看很多人都是粗陋的短打装扮,待一报上昔日名头,个个都是江湖上红极一时的人物。
“有你在的地方,就没有荒原。”含着笑意掺着青草香的声音被清风送过来,我转过头,对上来人的笑眼。
他们是在打哑谜吧,我听得不是很懂,但文武双全是个好词,我对欧阳说:“我跟阿白学了飞刀,现在可以钉到木柱子里半寸了呢。”
我坐在草丛里很懊恼,公子,你又不是没钱,玩什么色|诱啊。再说,有钱没钱我都乖乖办事。这几日我们都假装不曾发生过这件事,两相对望,我难堪,他若无其事,背地里仍会把我搂了,顺手把嘴贴过来,吧唧一口。
砌下落梅如雪乱,那已是三年前的事了。梅花图一事朝野上下无人不晓,武将刘元天也是个附庸风雅的人,托人给莲花送去文房四宝等物事,都被他回绝了,但这一日,莲花却以赏海棠为名,主动造访,可把刘元天乐坏了。
我的手很难看,有趼子有疤痕,跟越天蓝那类大家闺秀是比不得的,她们的手叫柔荑,我的手是笊篱。但我岂止是手不如她好看,债多不愁,我不想了。
于是我发了火:“你能不这样么?”
“我去提一壶来。”他是又有暗语要和阿白说,这才支开我吧。没关系,我会偷听的。我站起身,我不争欧阳便是了,我不作自不量力的事,穷人家的孩子小明要有风骨,穷也穷得硬朗点,只为三斗米折腰。
“被侍卫率先捅个马蜂窝。”他的报复来了,“不,剁成肉泥,御膳房就不愁当晚的饺子馅了。”
暮春的夜,和风细暖,阿白坐在椅子里闭目养神,只剩满目萧瑟。听到我来,他睁开眼,起身徐徐走来,行走间衣袂风翻,凤仪极静好。月光轻碎,他递给我一件物事:“你会喜欢吗,石榴?”
他待阿白,以男人之间的友情,再惊涛骇浪,都说得风平浪静。阿白笑道:“等将来天下已定,从弟弟们里挑个出色的承了皇位,我撤了差事,左右做个清闲王爷好了。”
乐明。作为姓氏,乐字是念作“月”的。月明。我念了两回,笑道:“故国不堪回首月明中,倒是好名儿。”
掣肘太多,须得步步为营。
打天下是男人的事,我就是个做饭娘们儿,他们凶险他们的,我先舒坦了再说。我拎着水壶走上前,帮他们斟了茶。欧阳总算扳回一盘,郎当地歪在藤椅里,天又不热,他还拿着大蒲扇使劲摇啊摇,亢和图书奋地问我:“像孔明吗?”
三千海棠,花开似海。白袍公子在海棠中央迎风峭立,向武夫艳媚一笑。
阿白赢了这一盘,双眼在淡色月华中波光潋滟:“四岁时,母亲被打入冷宫,我们的好日子结束了。从那时起,我就想有尊严地活着,仍未能如愿。”
是一块光滑圆润的小东西,呈古旧的血红色,在月色下隐见里面有碎屑,我拿到眼前细细看,呀,是松枝。小小的一块,微有松香气,像一滴泪。我问:“这是何物?”
莲花天分奇高,是当世罕见的武学奇才,连他都对付不了的人,自是非同一般。这件事很快传回皇宫,皇帝坐立不安,第一时间给泽州派了新总兵,同时快马加鞭为莲花送来了大内良药,望眼欲穿地企盼他能活下来。
欧阳斜望我和阿白交握的手,努努嘴:“还有水吗?茶喝完了。”
莲花公子不过是眼带桃花,这位欧阳小哥却是嗓子里含着桃花,半酥半懒,吐气吹动发丝扫着我的耳根颈窝,我身子一软,被他圈住,挣了两下,挣不脱,便算了。
白日里,诸事宜说他脉像浮涩,乃积年旧症又染了心病,郁结存堵,再这么殚思竭虑,恐无力回天。可他仍是老样子,心里烦着,脸上撑着,密令一封封地发出去,眉头也越锁越紧,我忍不住把欧阳拉到一旁说:“阿白当王爷不容易,你这个做兄弟的也不容易,跟着他东躲西藏的也不是办法,一小撮人几把大刀的。”
公子你真可怜,我安慰他:“等回了天都,我做一桌子禽兽和禽兽的后代给你吃个痛快。”
欧阳一听,眉毛就竖了起来,曲膝在我腰间上一撞,我一疼,坐不稳了,朝前一趴,他将我一捞,我被他翻了个身,他扑上来,把我压在身下,双臂撑在我头边发问:“我再糟不也打得过你么?”
我半点儿都不觉得有趣,我小时候家贫,老没东西吃,我娘又是个犟脾气,快饿死了也不向村人求助,有天我饿得快昏过去了,用我家的一把椅子换了两个馒头,分给她一个。当然不合算,但我顾不得了,那天之后,我发誓要活下去,直到成为有钱人,有钱了我和娘就不会挨饿。
他倚着我坐下来,左眼冲我眨了一眨,我顿感全身轻飘飘,欧阳公子,你是没阿白漂亮,但为什么却是你,深得我心?深吸一口气,一只鸽子,两只鸽子,三只鸽子……
莲花的水墨画是一绝,画法也与寻常画师不同些,当年高中探花时,皇上留他在宫中小住赏梅,日日在冰天雪地里看他作画。阿白也见过一回,小雪初晴的午后,梅花深处,地上铺了一卷足有数丈宽的画布,那人披了红袍,袍角蘸了赭色颜料,信步在画布上走了一圈。
“才没有,他给的。我只管你要东西。”我询问道,“你认得它?”
那令我魂飞魄散的一望。
那是我们的第二次见面,我心头一动,他似也想了起来,眼中光影一错,左手轻滑过我的脸,掌心很滚烫,面孔慢慢凑近。我打了个激灵,他的双唇骤然触压上来。我想逃,但浑身虚软无力,他抓住我的衣领,全身都赖在我身上,脸颊正好贴在我脸上,我心中又是一动,像是被他下了媚药,身子软成烂泥,彻底缴械投降。
我盘腿而坐,半靠在那人怀里,看着莲花放旷的字迹呵呵笑,欧阳,你怎会认为那个妙人儿会让自己吃亏?
阿白闻言凝目看我,一件素白的袍子,看起来清寒依然。他真好看,我心下遗憾,我居然只喜欢欧阳,对他这等绝色都无动于衷,将来可得想个办法不那么惦念欧阳,给自己找个伴儿,不然也太凄苦了。
我点头:“太阳普照大地,是所有人的太阳,但看月亮的人总以为月亮是他一个人的。你爱看月亮,你一定常常觉得自己只是独自一个人。”
我问闲云野鹤的生涯不好么,何苦要替一个十六岁的公子哥儿卖命,有个白鹤大侠说:“人年纪一大了,也不好那些打打杀杀了,就想着娶个老婆找个自在的地方安生。但江湖人快意恩仇千金散尽,手头没个底儿,合心意的姑娘哪是那么好找的?三少爷就帮我想了办法,我很满意,为他做点事也是应该的。”
就算勉强进入总兵府,以刘元天的作风,https://m.hetushu•com.com舒达必得不到单独会面的机会。虽以他的武功,可一击而中,但府邸守备森严,兵力齐整,若无全身而退的把握,阿白不愿舒达冒险。舒达自不介意涉险,但这无疑是下策,一干人潜伏于泽州,正苦思对策时,莲花不请自来。
老百姓过上了好日子,个个对国王服气,把儿子送去参军,儿子们发奋图强,不要命地帮国王攻城略地,很快就强盛起来。阿白跟我讲起时,我很理解,人穷怕了就会玩命,我也是。
欧阳抬手,轻拍我的手背:“事情就坏在这儿,毒下在食物里,象牙筷一试便知,但下在毛笔上……”
他不以为然,把手中折扇啪的一合:“一个大奸角,掳了女人回来,难道是要听她给自己背诵《道德经》?”
仗是要打起来了。
这本是一桩小事,但他却当成大事,精神一振,紧挨在我身边而坐。我从额头上捋下两绺碎发卷着玩,随意问他:“舒达那样的大侠,怎么都听你的?你武功这么糟。”
阿白看着欧阳,眼底有光亮:“你对她,有几成把握?”
阿白脸色陡然一变:“才四成?”
欧阳托莲花公子弄了些菜籽,绑在雄鹰的腿上送来,我便牺牲了一块草地,开垦出来种蔬菜,洒洒籽,浇浇水,数数鸽子,终日很充实。对了,某天清晨醒来,我发现他将一只大木桶放在我窗前,这样我沐浴就不成问题了,很是开心。
欧阳,你不喜欢我。
欧阳唇角忽然勾了一下,露出一个朗然的笑:“你爹爹。石榴,你叫乐明。”
阿白先醒,把口掩得紧紧的闷声咳,我将他扶起来拍脊背顺一口气,欧阳也醒了,惺忪着打发我去做事:“给他倒碗热茶来。”
“阿白还是开心点比较好,将来他不开心,吃苦的就是黎民百姓。”
云霞漫天,武夫且惊且喜,走向他——
草原多雨,夜半突然大雨倾盆,草木气息薰然清谧。欧阳带我去找阿白,支起桌子下棋,阿白照例咳得狠,我给他倒茶:“我真幸运,没你严重。”这话太幸灾乐祸,连忙又说,“会好的。”
欧阳公子,你比金子还可爱,我怎么办。
有一天我趴在虎泉边数水底的鱼,欧阳过来找我聊天,我和他说:“不光是鸽子,我连鱼虾都能数得清!”
我……
“这个得靠天意,不是人人都是昔年的乐风起。”欧阳静静望着跳跃的火焰,一张俊颜被火光映得忽明忽暗,眸子好深好黑,我问,“乐风起是谁?”
刘元天一除,连在赵东武和严五常中间的线便断了。朝廷反应很快,马上调派了新总兵张子谦。但这位仁兄是个享乐派,贪生怕死耳根又软,几枚糖衣炮弹一攻,他便为舒达所制,当了个傀儡总兵。
阿白拿过手边的起火石又点了一盏灯烛,点火时他护了护火苗,袖衫被灯火染了一层淡黄色,好温暖:“石榴好吃也好看,红艳艳的花,红艳艳的果,看到它就如同看到了晴天。”
更残漏尽,茶水也喝得淡了,男人们不下棋了,我们吹着风,有一句没一句谈着天,阿白和缓如水徐徐而道:“再过些时日,就是吃石榴的季节了。往常在宫里,六七月总有新到的红籽石榴,拿来剥皮磕牙,闲过一下午的时光。”想一想,叹,“可惜读不了诗书,往白袍上一抹,就是几个红印子。”
微风扬起他的衣襟发带,说不尽的飘逸出尘,挑起人端详的欲望,我小声说:“冬风对梅花也很不好,但梅花还是一年一年地开着。”
“他们会说,梅花香自苦寒来。”
阿白这晚穿了大红袍子,衬得面容如玉,他下了一粒棋子,眼中似有巨浪滔天:“真希望上战场杀敌的人是我,马革裹尸还,好过后宫的毒药和暗杀。”
“阿白,你是天之骄子,不要总像这样拧起你的额头,先前还笑得好好的。”我说着用手去舒展他的眉,却被他握住了我的手,“我曾经问过母亲,为何不去争,她说男子的心走了就走了,争宠有损妇德,是最忌讳的。她若泉下有知,我在争一个位置……”
我拎着水壶过来时,欧阳在和阿白说话:“……恐怕夜长梦多,明日我就启程去越家提亲,住上几日。”
日头不够好,又一只信鸽扑簌着飞出去,阿白这一回的密令,又是在部署何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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