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九章

拘留所在南边底层,她之前办案就已经来过,但每回走进来都觉得阴冷得很,总也不习惯。所幸这次碰到的值守十分爽气,看过她的证件与委任书,二话没有就开了铁栅门把她带了进去。
后来,唐竞许多次忆及这个时刻,似乎是一个很好的时机,他应该向穆先生请辞。但后来的他已经知晓结果,对穆先生来说,那个时候尚不是允他离开的时机。他提与不提,并不会有什么两样。
于亦珍却是笑了,笑得有几分好看:“谁都晓得杀人偿命,既然是我杀的,还有什么可辩?”
影像中的锦枫里既熟悉又陌生。房子还是当年的房子,门面却萧条了许多,一整日进进出出的没有几个人。但唐竞看得出来,有些东西仍旧没有变。还是有两部汽车停在巷口,随时可以开走,或者堵住进出的主路。着黑色香云纱的门徒貌似闲逛的梭巡,过街楼上的窗帘终日拉着,后面是暗藏的枪手。
也是在那一天,辣斐德路事务所又来了一个客人,指名道姓要找周子兮。
周子兮没想到会是这样的态度,一时不知道说什么,只得也坐下来,等那值守离开。
“枪是哪来的?”周子兮问于母。
那一瞬,她心中瑟瑟,心想他们之间怎么又成了这样,一句话都不能好好说。等到夜里睡下去,她又想说些什么,却不知如何开口,只是默默靠近他,爬到他身上去。那一举一动本带着些补偿的意味,但真的吻着他,又觉得样样都好,身体彻底地为他打开,将自己交出去,是因为完完全全的信任。
穆公馆来电,是穆先生叫唐竞过去。
“说您在巡捕房与法院都认得人,有办法赢官司。”妇人看着她,十分虔诚。
于母点头,看着她,满眼期待。
她忽然顿悟,如果于亦珍真的想放弃所有诉讼权利,完全可以拒绝见她,根本不需要耍脾气费口舌,惹她嫌恶,说服她放弃。在那副看淡生死的面具之下,这个十九岁的女孩子是恐惧的,既希望倾诉,也希望听到外面亲人的消息。
她觉得唐竞应该放心,却没想到他hetushu•com•com更加小心,另派了一辆车与一名司机,早接晚送。
不想对方一口回绝:“没有什么好辩的,人是我杀的,等着开庭认罪就是了。”
“他们都讲周律师您有办法赢官司……”妇人跟在后面絮絮道。
这一场谈话叫周子兮十分气馁,时间精力花下去,却没有得到多少有用的信息。从拘留所出来的时候,她差一点就想撂挑子不管了。
于亦珍冷嗤一声打断:“总之是杀了人,有什么两样?”
几年过去,人还是那个人,长手长脚,一张长面孔。尽管离得远,仍旧可以一眼认出来。但再细看才发现已经变了许多,眼睛遮挡在帽檐下的阴影里,下颌有嶙峋的旧伤,双唇紧扣,像是许久不曾笑过了。
穆先生与大公子穆维宏已在客厅里候着了。当年因为考试成绩不好而在院子里顶缸的少年如今长成一个高大的青年,待人接物体面稳重,看起来也与沪上其他人家的小开无异,对比他瘦弱许多的父亲却是格外恭敬,想来要是穆骁阳今日再罚他去院子里顶缸,他照样还会去顶。
“说是那个男人的。”于母回答。
“凶械不是你的,你只是冲动之下开枪,过后立即找到巡捕,可以算是自首情节……”周子兮说出一种可能。
她惺惺,还是拒绝:“事务所那么近,要是去别处,也可以用吴先生的车。再说了,我难得出去一回。”
不久,天气已然入夏。
周子兮搞不懂她为什么是这种态度,也是有些动气了。两人随后的问答进行得更加吃力,于亦珍只是简单地说人是她杀的,理由是顾景明几次三番骗她,名份或者钱都不给她。那天她终于忍够了,就朝他开了一枪,又怕被旅馆里的人抓住,即刻逃了出去。
可是,当她离开薛华立路巡捕房,回到毕勋路家中,洗漱,更衣,同娘姨一起摆开晚饭的餐具,等着唐竞回来,无论手上做着什么,脑中一直在回想方才的谈话。
再隔几日,法庭续审。这一次,总算允许家属与记者旁听,却又有消息传和*图*书出来,说检方已然让了一步,表示只要当庭具结,写下悔过书,再进几日反省院,便可保释出狱。只可惜那七人冥顽不灵,第二次开庭仍旧毫无进展,落得一个延长羁押的结果。
“他是……”于母果然迟疑,顿了顿才道,“听之前那位律师讲,是帮派里的人。”
唐竞自然应下,午后如约去穆公馆拜访。穆骁阳还是住在过去那座小楼里,只是这几年家中又新添了些人口,房子便也加建了两翼,结构难免有些冗余,走进去有如迷宫一般,但看陈设却又是寻常商贾人家,干干净净,丰盛热闹。
于亦珍看她一眼,神色淡漠,答:“我觉得都一样。”
“于小姐,”周子兮起身开口,“你母亲委托我来看你。”
唐竞看着这张面孔,猜不到此人从哪里来,也不知道他会去做什么。乔士京说,谢力如今跟着张颂婷,什么都做。但张林海手上早已不剩下什么生意,仅靠房产和股票孳息。至少,表面上是这样的。
周子兮苦笑,她不去茶馆已经有些时日,为的就是替吴予培完成事务所内的其他工作,好让他有时间去做更要紧的事。救国会案审得半途而废,人却没有放出来,余下的都是法庭之外的功夫。
不出几日,便有照片交回来。
这话周子兮已不是第一次听,请妇人坐下,问了一句:“他们是谁?”
“是,”周子兮点头,“你母亲委任我替你辩护。”
“都说什么了?”周子兮又问,心想会不会添些新花样。
周子兮何曾受过这个,赶紧搀了妇人起来,带进自己的隔间内。
“说什么?”周子兮追问,一句话真正的意思总是在那个“但是”后面。
周子兮有些意外,这样的人是不大会想到要请律师的。
可再往细了问,于亦珍却说不清前因后果,细节更加模糊。比如两人怎么吵起来的,枪当时放在在哪里,她又是怎么拿到的。
黑暗中,他可以感觉到她那一点小心思,却也可以感觉到她的毫无保留,或者更准确地说,某种程度上的毫无保留。
“是又怎么样和-图-书?”他看着她,捉住她的手,“你有什么秘密不能让我知道?”
“还想像从前一样?我去了哪里,做了什么,你都得知道?”她只好坐到他身上,手指点着他笑问。
“不是你杀的,有不杀的辩法。是你杀的,也有杀的辩法。”周子兮解释,气不顺,话说得也不客气。
唐竞与穆维宏聊了许久,说的都是大洋彼岸考试做论文的事,穆维宏听得认真,看起来倒的确是个能静下心来读书的人。反倒是唐竞心思不在这上面,几次看向旁边的穆骁阳,却只见穆先生笃定地坐着,一脸平和的笑容,仿佛乐得看见后生晚辈一个个地起来,他自己便可悠然隐退。
而在那些进出的人当中,果然就有谢力。
这一年,大公子穆维宏正好大学毕业,八月份坐船去美国留学,亦希望攻读法律,所以想请唐竞这个前辈给些点拨。
明知是玩笑,她还是一怔,索性岔开去,跟他提要求:“那我宁愿只要一部汽车,反正我自己也会开。”
那一阵,她还是每日去辣斐德路事务所上班,手上那些案头文牍工作比以往更多,却再也没抱怨过。
于母点头:“他叫我算了吧,说这案子没有什么打头,还不如省些钱,但他又说……”
不多时,于亦珍被带了过来。人已经被关了几日,浑身污秽,头发虬结,但看面孔,一点妆也没有了,就只是一个十九岁的姑娘,眼睛下面一粒痣,长得挺秀丽。
每遇到电台里评说此案,唐竞倒还想听一听,周子兮却会淡然地换一个频道,一副莫谈国事的态度。
于亦珍却一屁股在她对面坐下,嘴上念叨一句:“怎么又换了一个?”
听到此处,周子兮忽然顿悟。“之后那位律师就向你请辞了?”她又问。
“所以,他叫你到我这里来,说我有办法?”周子兮又问。
“我前头请的律师,还有法院外面茶馆里的人。”妇人回答。
于母缓了缓,才道:“亦珍是被人诬陷顶包的。”
“他做什么职业?”周子兮蹙眉,心中已略有猜测。
那夜之后,唐竞没再坚持用车的事情,但该做和-图-书的事,还是得做。
自从乔士京提起谢力,他便雇了一个鲍德温惯用的私探,在锦枫里对面借了房子,守株待兔。
仅在第二天,便有一份万字答辩状见诸各大中英文报纸,一一驳斥起诉书中的十大罪状,矛头直指检方“摧残法律尊严,妄断历史功罪”。一时间,各种签名请愿,联名上书,民声鼎沸。
说实话,她也不确定自己能翻出什么花头,仅凭着一点不服就把这案子接下了。办理委任手续之前,本打算先问过吴予培,但吴先生连同其他两位资深帮办都不在事务所。不过,问不问也就是这样了。周子兮知道,这个案子她是不会放弃的。
妇人看见她也是一愣,问过秘书眼前这位的确就是周律师,这才嗵一声跪下,口中道:“您一定帮我们这一回!”
“你,也是律师?”于亦珍将她上下打量一番。
周子兮并不催促,静静等着下文。
“也没有明讲,只是听那话里的意思……”于母犹豫。
送走于母,她即刻去薛华立路巡捕房,要求见于亦珍。
“你认得路吗?”他将她一军。她这人什么都学得快,只是看不来地图,东西不分,在此地也实在住得不够久。
于是,这张照片被抽出来,交给私探,这一次不是守着锦枫里,而是跟着照片里的人。
于亦珍确是在虹口一间舞厅里做舞|女,起了个艺名叫于兰。去年秋天,她认识了一个名叫顾景明的男人,两人同居在远洋货轮码头附近的一间旅社里。据旅社伙计叙述,因为顾景明已有妻室,两人房中时常传出争执声,似乎总在为了分手还是结婚的事情争吵。事发那一日,冲突升级,旅社上下都听到两声枪响,随后便有人看见于兰持枪冲出房门,仓皇奔到马路上,正好撞到两名正在巡逻的安南巡捕。安南人言语不通,也不知是什么状况,只先缴下了她手中的枪械,等到旅社伙计喊着“杀人了杀人了”追出来,才知道出了命案。
被控行凶的是这妇人的女儿,名字叫于亦珍,年纪不过十九岁。几年前,于家躲避战火,从山东迁来上海租界,如此折腾和_图_书一番,差不多已是破产了。于亦珍与家人关系不好,去年离家出走。家里是祖父做主,听说她辍学做了舞|女,便不许家人去找,只当没了这个孙女。再听到她的消息,人已经关在薛华立路巡捕房的拘留所里。家里男人都不管,但母亲毕竟放不下女儿,当掉最后剩下的几件陪嫁首饰,也要请律师救女儿一命。
会见室里不见半点天光,天花板上挂下一支电灯泡,墙角霉迹密布,被那灯光一照,愈加影影绰绰,叠成奇异的图案。
好在妇人读过书,写一手好字,只要是知道的事情都能讲得清清楚楚,不知道也不随便猜测。找来这里之前,她已经聘过一个律师,也是那茶馆里常驻的角色,收了钱接下委托,便去巡捕房调取案卷,见过于亦珍一面,回来讲了案情经过。此时妇人一番复述,也让周子兮了解了事情的大概。
直到这时,周子兮才明白过来,这案子为什么会落到她头上。凡事查到帮派,便是到尽头了。茶馆里举荐她的那些同行大约都存着看戏的心思,只等着看她能翻出什么花头来。
“一个是生,一个是死,你说有没有两样?”周子兮反问。
那是一个四十来岁的妇人,头发用刨花水梳得溜光,脸上匀了脂粉,穿一身考究却明显破旧的褂裙,底下露出一双解放脚,一看就知道是深宅大院里出来的,破败了的那种深宅大院。
直等到唐竞的汽车开到门口,她隔窗看见他从车上下来,那一刻,竟想起多年的自己,在学校寄宿的时候,或者是被软禁在周公馆里,等着他到来,却又不给他好脸色。
本想婉拒,但听过案情,却又有些不舍得。这是一桩命案,枪击杀人。周子兮更觉意外,茶馆里那么些老江湖,怎么会叫这样的案子落到她头上,而且也没在报纸上看见任何消息。
七月,梅雨结束,天气酷热,北方已经打起仗来,上海却还是老样子。
救国会一案在苏州开庭,整个吴县军警戒备,已经签发的旁听证全部作废,庭审果然没有公开进行。七名当事人及其律师因此全体保持缄默,法官只得宣布休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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