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您叫什么名字？”杜朗问。
“这是……”还是周子兮忍不住问，“救国会一案的答辩状？”
一番话说得简短明白，周子兮却有更多问题涌到嘴边。但她也知道事有轻重缓急，终于还是什么都没问，即刻打电话去哈同大厦找鲍德温。
吴予培略一沉吟，道：“必须要快了，不能叫他们把人送到公共租界去。美国领事馆一验证，就知道她交出去的护照是伪造的。到时候，陈佐鸣他们就麻烦了。”
但崔立新却什么都没问，只是陪她走到前厅，就与她道别了。
宝莉会意，对她点了点头。
“今天上午，您在白赛仲公寓内做什么？”
鲍律师接到电话，自然十分意外，听了事情经过，更是一副完全不想沾手的语气，开口就道：“你怎么会牵扯上这种案子？华莱士小姐早在《大陆报》的时候，就有人说她是‘赤色分子’，果然没有看错……”
“我在报上登了广告，说可以上门授课。”
这是宝莉在审讯中犯下的唯一一个错误，她说solicitor，一听便知道是英国人的习惯。所幸旁边两名警员恍若未闻，无动于衷。
周子兮知道这些法籍巡捕大多出身低微，在本土没有受过多少教育，尤其像杜朗这样的混血儿。宝莉这样一张金发碧眼的面孔，体面的穿着谈吐，在他们面前还是有些震慑的。正如此时，宝莉人在政治处，审问她的却只是班长杜朗，看样子也没有经过搜身。如果不是因为上面的压力，杜朗大多会选择相信宝莉。
“您要求请律师？”周子兮仿佛随口反问，用了一个通用的词lawyer。
吴予培顿了顿，终于还是点了头，苦笑道：“七名被告，总共二十一人的律师团，每个人身后都跟了暗探，想开个辩护律师会议，统一一下庭审策略，也着实不容易。”
周子兮猜想，这便是杜朗的审讯机巧，传译时刻意慢了一点，好似在脑中梭巡一个恰当的词语。她头一遭做审讯通译，杜朗就算不耐烦，也怪不到她头上。
周子兮看着他，惊魂甫定。
话说到此处，吴予培还没开口，身后的崔立新已经指着周子兮提议：“今天倒是巧了，这位周小姐是我里昂大学的学妹，英文法文都很好，不如请她做审讯通译。”
那一天，她是去拘留所见一个烟毒案子的犯人。值守作难，叫她扑了空，可才刚从南边底层出来，就看到一行人从楼上下来。其中一个竟是吴予培，正与身边的法和图书国人交谈，就连崔立新也跟在后面，一脸殷勤。
“您都去了哪些地方游览？”杜朗又问。
周子兮并不认得那法国人是谁，但此地的法籍低级巡官大多是科西嘉那些偏远地方来的，又或者有些殖民地血统，单凭口音样貌就看得出来。此人却不一样，一望便知道职位不低。
审讯开始时，她心跳得厉害，起初以为自己做不到，结果那一问一答却是出奇的简单。
“陈教授，他说自己在法政大学教书。”
“抗日？或者要求南京释放政治犯？无非就是那些事。”杜朗回答。
周子兮接起来就问：“情况怎么样？”
高官随即叫过一个名叫杜朗的班长，让他带周子兮上楼。临走，周子兮又看了吴予培一眼，见他也正望着自己，神色平常。那目光倒是叫她也镇定了一些。
数年之后，周子兮一直回想当时，如果没有那一天在薛华立路巡捕房里的巧遇，后来的一切会不会有一点不一样。
周子兮独自走出总巡捕房的大门，在街边招手叫过一辆黄包车。落座的时候，才发现手提包里多了一样东西，方正的一块，巴掌大。
那法国高官打断他：“吴，不是我不信你，这是华界警察局来的消息，事关租界秩序，我上面也有压力。”
隔窗看见吴律师正伏案写字，她停了一停，只觉今日所见的他既陌生又熟悉。不是辞官回来之后的心灰意懒，反倒更像晴空丸案、新兴号案中的那个人。是什么叫他变了？她不知道。
鲍律师几句话交代了事情经过。租界当局在颜色问题上大致保持中立，既然有美国律师主动找上门来交涉，再加上也的确没有什么证据在手，杜朗班长请示了上面，很快便有了决定传达下来，释放杰西泰勒。
“没有什么，”周子兮回答，“她说的话都有旁证，但看巡捕房的意思，还是不想放人。”
几年过去，宝莉变了许多，脸颊瘦得轮廓分明，衣着也不比从前惊世骇俗，倒像是女校里学监。但周子兮知道自己不会认错，她怔了怔，不算太久。两名警员只当她生嫩，杜朗指了指旁边一张凳子，要她坐在那里。她听话地坐下，在面前展开簿册，整理纸笔，找机会抬头才看了一眼对面。宝莉十分平静，似乎根本就不认识她。
“我去把她保出来？”周子兮提议。
“不行，”吴予培摇头，“方才在巡捕房实在是事出紧急，更没想到崔立新会提起你，否则我肯定不会把你牵m.hetushu.com.com连进来。而且，陈佐鸣他们的口供全部一致，都说跟杰西米勒是才刚认识，请她为几位朋友补习英文。两方面如果都由我事务所的律师代表，反倒落人口实。我已经托人联系公共租界的美国律师，只说有个美国公民在法租界被拘，需要法律服务，请他们出面去保人。这件事，你接下去就不用管了……”
“小姐去哪里？”车夫问她。
“没错。”宝莉肯定。
宝莉却仍旧温婉无害，只是道：“我来上海也是为了旅游，拍照是我的爱好。”
杜朗见她这般反应有些意外，非但没有预想中的无措，反倒好像要追究巡捕房探员害她摔坏相机的责任。
“那华莱士小姐？”周子兮并不罢休，继续问下去。
“所以您只是教授英语……”杜朗反复。
“从哪里来？”杜朗又问。
男女情事与事务所的利益，这两样是鲍德温最关心的东西，周子兮这几句话刚好说到他心坎上。
“是啊，这就回去了。”她总算镇定下来，对他笑了笑，就等着接他的问题。
“拍了不少照片吧？”杜朗继续这个话题，简直像是聊天。
吴予培知道她的脾气，既然牵扯进来，就不可能瞒得过去，只能简略解释：“法院那边一直不允许律师会见，而且有消息传过来，案子很可能不公开审理。如果真到了那一步，只有拟写新闻稿，翻译答辩状，全文见报了。”
鲍德温却顽笑道：“谢我什么？我今天根本不曾去过薛华立路。还有，谁是杰西泰勒？我从来没听说过。”
“是什么案子？”进审讯室之前，她开口问了一句。
杜朗回头看了她一眼，只当她是紧张，随口解释：“里面也是个女人，持美国护照，您不用怕。”
“这本子是崔立新给我的，他也是……？”周子兮脑中有个大概的猜想，但对上崔立新那张八面玲珑的年画脸，又觉得实在不像。
“她问是不是可以聘请律师？”周子兮以法语回答。
“问出什么来了？”吴予培看起来一点都不意外。
回到事务所，吴予培正在隔间里等着她。
周子兮听他这么说，不知道这算是哪一出，只等着吴予培发话。吴律师却是略一沉吟，才道：“周小姐是我事务所里的帮办，曾在日内瓦公使团做过外交翻译，资历一定是可以的。若是你们需要，费用按照一般谈话计算即可。”
“那您为什么带着照相机？”问题突然变了，似乎就等着一个破绽。
正想hetushu.com.com着，杜朗已经伸手推开审讯室的房门，没有给她再提问的机会。只见房内坐着两个人，是另一名法国探员与杜朗所说的那个女人。周子兮跟在杜朗身后走进去，直到他拉了张椅子坐下，她眼前没了那一片宽阔身胚的遮挡，才看清对面那个女人的面孔，分明就是宝莉华莱士。
周子兮点头，这几句对话叫她察觉到些许性别优势。杜朗这样的人都乐意给她行些小方便，也都不拿她当回事。她忽然明白，这或许就是吴予培把这件事派给她的原因，但心中又有种宿命的讽刺——她到法国的第一站便是马赛，至今还记得自己在码头上宛若听到天书般的惶惑，而杜朗偏偏就是马赛人，口音很重。
她说的的确有道理，吴予培犹豫良久，才又看着她道：“找了鲍律师之后，不管保释成与不成，你都不要再插手，就只当没有过这件事，也不要对别人提起。”
“还有这个，”她从手提包里拿出那本记事簿，交给吴先生。
宝莉听完她的英文复述，却是有些生气，像是耐着脾气，冷冷答道：“是啊，实在太遗憾了。当时我被破门而入的人撞了一下，照相机摔在地上，摔得不巧，胶卷仓弹开了。”
“对。”
宝莉想了想，回答：“华界老城，还有外滩，我到此地不算太久。”
但周子兮哪是这么容易打发的，即刻打断他，说的还是捞人的事：“华莱士小姐在此地曾经小有名气，一时半刻也无从筛出一个肯定不认识她的美国律师，难保会有麻烦。但鲍律师那里，我至少还能事先准备一番说辞。”
“陈佐鸣？”
周子兮将这句话译做英语，旁边的警员则用法语记录下来。
“懂了，你放心。”他想了想，总算促狭一笑，仿佛心领神会，这才前往薛华立路中央巡捕房捞人。
所幸周子兮早已经想好说辞，无奈回答：“这些我都明白。今天也是因为另一桩案子去巡捕房，正叫我好撞上了。要是我不管，她一定又会找上唐竞。以他们过去的交情，更不知道要生出些什么事来。所以我才想，不如在我这儿就把事情了了。”
“什么游行？”周子兮继续。
宝莉见杜朗不语，反倒开口问：“我至今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是不是应该聘请律师？”
“这倒不必了，”高官笑起来，“罪犯才有责付一说。陈教授他们几位，都只是配合我们问话调查而已。只是同案带进来的那名西侨，我们人手暂缺，还需等候英文和_图_书通译，或者也可直接交给公共租界捕房。”
周子兮知道事情成了，这才放下心来道谢。
她报了辣斐德路上事务所的地址，等到车跑起来，远离了总巡捕房，才拿出包里的东西来看。那是一本棕色皮封面的记事簿，扣着一圈橡皮筋。她犹豫了一下，终于还是打开了。看过之后反倒觉得没什么可怕，她将本子重新扣好，放回原处。
“教师。”
“是哪一位联系了您？”
“那广告是哪儿登的？”
“这是要回去了？”他倒是一副熟人攀谈的样子。
“我与他们不熟，只知道陈教授是本地大学的教员，其他几位都是他的好友，想要进修英语，今日是第一次开课。”
不等周子兮反应，吴予培又关照了几句：“你在此地做事，就得守着巡捕房的规矩，只做通译即可，他们说什么，你就译什么，别的都不用讲。结束之后就回事务所，书业公会的案子还要开个会。”
周子兮权且点了头，她可不能保证自己不插手，但有一层意思已然领会，吴予培所说的这个“别人”也包括唐竞。
高官听身边两个人都这么讲，又看看周子兮，觉得未尝不可，点头道：“那好，就麻烦周小姐做审讯通译。事情问清楚之后，也就可以放人了。”
吴予培接过去，没有多少意外，也不做解释。
“职业呢？”
“杰西泰勒。”宝莉回答，十分自然。
离开政治处审讯室，她穿过走廊沿着扶梯一路下来。迎面遇到几个法国巡官，她还对人家笑一笑，一半客气一半娇俏。她自觉做得很好，镇定得不像第一次。直到身后有人叫她，脚步声追在后面，她才意识到自己有多紧张，既没有回头，也不曾慢下来，差一点踏空一级台阶。
“没有必要，”杜朗开口，“请告诉这位女士，完全没有必要聘请律师，我们只是例行询问，请她在此稍候。”
“美国。”
“她说什么？”杜朗问。
周子兮只好跟着笑，挂了电话，去吴予培那里复命。
“当心！”是崔立新在身后搀了她一把，待她站稳便收了手插在裤子口袋里，十分绅士。
她走进去，关了门，开宗明义：“里面的是华莱士小姐。但她用了化名，持美国护照，说自己来上海一边旅游一边教书。”
“教授英语。”
“如果你不放心，”吴予培退了一步，与他讨价还价，“就先由我‘责付’他们出去。之后有什么问题，你尽管找到我头上，保证随传随到。”
“他不是什么人，或者说什么
和_图_书人都是。这样的角色巡捕房里不少，哪边都搭得上，哪边都不得罪。”吴予培打开本子看了看，笑了，“里面本来还有一张两千元的不记名本票，就是以防万一用来做买路钱的，应该是崔律师留下了。”
吴予培与这位“高官”却是谈笑风生，仿佛老朋友一样。周子兮朝他们走过去，他对她视而不见，嘴上继续道：“……陈教授是我大学同窗，其余几位也是我常来常往的朋友，履历人品我都清楚，今天这件事只是一场误会……”
忽然，她顿悟，又或者他们这些旁观者全都错了，吴予培就是吴予培，从来不曾变过。
话说得言简意赅，恰如师父教导徒弟。而这徒弟也听话应下，心里却很清楚，书业工会并没有什么会要开，审讯室等着她的绝不是做通译这么简单。
周子兮又将这句话用英语复述一遍，而后便又是那几个问题，反反复复。
杜朗犹豫了一下，似乎不该说，但终于还是说了：“华界那边有线报过来，说她参与煽动罢工与游行，我们也只是例行问话。”
杜朗“唔”了一声，似是附和，却又突然话锋一转，道：“可在警探进入时，您却曝光了所有底片。”
“同您在一起的那几个中国人是什么身份？”
时至午后，宝莉仍旧没有获释，也没人来告诉她究竟是什么罪名。杜朗一时半会儿想不到其他要问的，只是在等着隔壁审讯室的结果罢了。周子兮无事可做，低头眼观鼻鼻观口，又熬了许久，总算被放了出来。
“她犯了什么事？”周子兮又问。
周子兮记得吴予培的关照，没有跟着同去，一直候在辣斐德路事务所里等着听消息。不过一个多钟头，鲍德温去而复返，又打一通电话过来。
“是啊，”宝莉点头，也顺着他聊天，“此地的景致非常有意思，在别处看不到。”
周子兮这才确定，吴先生老早就看见她了，此刻几句话却说得好像只是随手兜来一笔生意。这举动搁在别人身上或许十分平常，但吴予培不一样，她不禁觉得其中别有深意。
“上海泰晤士报，就是上个月末，登了一个礼拜。”宝莉答得明明白白，看样子也不怕查证。
杜朗班长肤色黎黑，留着厚厚唇髭，大约有些北非血统，来上海之后很是过了几年好日子，身胚粗壮了一圈。他领着周子兮沿捕房中间宽阔的回字型楼梯上去，一直到了三楼。看到墙上的指示牌，周子兮方才意识到自己已身在政治处。
“您与他们不熟？那又是怎么认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