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八章

“还能怎么样?只好输给他们咯,”朱斯年果然道,语气难得的颓然,“说是明日郑律师做东请吃饭,我只能多喊几个人叫她破费些,最好那两面通吃的五千块统统给她用掉。还有你,也务必跟着一起去,我怕我对着她会气死。”
话说到此处,他们不约而同朝那宴会厅里望了一眼,方才郑瑜在言语上确是吃了朱斯年的亏,但此刻身边照样好几个人围着她谈笑风生,十分逢迎。两人目光碰到一起,都是苦笑。
唐竞在旁听着,简直哑口无言,回想从前此人就做过这种事,收了何世航的钱与周子兮谈话,转头又来告诉他。如今更是愈演愈烈,竟然原告被告两面通吃,起诉与应诉的都是她。若是真这样下去,律师的钱也是太好赚了。
唐竞却是因为方才那句话,跟上去与这陈律师多聊了几句,当然也是关于吴予培。
“南京那边一个个电话打过来,我也是输给他们。”他对唐竞抱怨。
朱斯年简直不知道从何说起:“本来只是一桩盗印字典的案子,几千册流在市面上,可说是证据确凿。郑律师代表被告,不知怎的却是叫她赢了。原告败诉之后又投告到律师公会,说她与主审推事勾结,左右判决。委员会做了一番调查,大约还是她丈夫那边的关系,可无根无据也只能算她本事。”
一桌围坐的人有的跟着笑,有的忍着,也有的不敢反应,只当作没听见。郑瑜一张面孔变了又变,但终于还是没有发作。
唐竞顾名思义,所谓“夫人”显然就是郑瑜了。这一向,连他也经常听见别人传说,郑律师借了丈夫在南京做官之便,大揽各种诉讼案件,风光无限。
唐竞从没见过朱斯年这样认真,心中也是五味杂陈,只得劝了一句:“您注意着身体,也别太勉强了。”
后来,又有许多次,他每每遇到一些事,便会想起这一夜的对话。
听朱律师这么说,唐竞多少有些意外,从前是他仰仗师兄的指点,不知不觉之间却是要反过来了。
唐竞闻言也是苦笑。想当初,吴予培是那样地和-图-书期待有朝一日能在真正属于中国人的法庭上辩护,如今距离这个目标又更近了一步——公共租界与法租界的两处临时法院已经正式更名为上海特别市第一法院和第二法院,分别上诉至江苏省第三与第四高等法院。庭上的主审都是中国法官,用的也是中国的法律。这公堂分明已是中国人的公堂,可官司却还是打得像个笑话。
“那倒没有,”朱斯年看他面色,连忙笑着否认,“只要有你在,他们尽管拿别人开刀,也不敢对我做什么。”
于是,那天下午,他又去麦根路事务所拜访。朱斯年倒也坦率,看见他就知道是要问律师公会的职衔,索性先提了出来。
对话在此处停了片刻,两人尚来不及再说什么,桌上电话滴铃铃响起来。
话说到此处,宴会厅里又有人出来,两人这才心照不宣闭了嘴,握手告别。
唐竞看着这名单,不禁蹙眉。他知道朱斯年这人向来懒散,又有几分名士做派,律师公会的职位也没有多少实质上的权利,本来不做也就不做了。但按着朱律师的脾气,若是主动卸任让贤,一定得请客摆酒热闹一番,这次静悄悄地谁都没告诉,反倒叫人觉得其中有些别的缘故。
所幸,朱斯年听见他这么问却是摇了摇头,叹道:“若只是我自己,退了也就退了。名声我已经有了,钞票也不缺,只是这两年市面差,英国已经撑不住停了金本位,美国看样子也久不了,搞得我们这里也是银根奇紧。我这律师做的,整日不是催索讨债,便是看着委托人退职、拍卖、被人吞而并之。要是换了你们年轻一辈,也只是收钱做事,公事公办。可我是看着这些实业商人一点一滴做起来的,从小厂变成大厂,再从一家开到几家、十几家,一路举债扩张,一切从无到有。我同他们曾经一起年少得意,现在快到了知天命的岁数,反倒要看着他们四处罗掘俱穷,奔告无门。要我袖手旁观,我实在不忍。所以,只要他们还在一日,这律师再难做,我也得做下去。”和*图*书
不过是一句客气话,朱斯年听了倒是很受用,点头道:“总之,我这照会还是拿着,招牌也还是挂着,至于其他,就随缘吧。”
“是呀,”郑瑜回答,浑然不觉自己有错,“只是同业竞争,又不是杀人越货,就算我不去作保,也有人会接这案子,他也一样会出来的。”
唐竞当然知道这是什么意思,嘴上却还要问:“朱律师怎么突然想起这回事来了?”
第二天,唐竞陪着朱斯年去赴郑瑜律师的夜宴。
“那您为什么请辞呢?”他不懂,朱斯年也不是没有根基,随便揉捏的。
朱斯年拿起听筒“喂”了一声,唐竞听见那边传来含糊的说话声。朱律师在这里嗯啊应着,言语客气而疏远,不多时便啪一声挂断。
“委员会的位子确是我自己请辞,所以你要是想开解我,也就大可不必了。”朱律师这样笑道。
郑瑜却丝毫不觉得这是在损她,自谦道:“哎,也就做了三万多元的案子,同这里诸位前辈不好比,跟唐律师更是差远了,穆先生一年几千万的进账,都由您料理,若是按公费千分之五算,那便是……”
“上回我去看她,她把我好一顿埋怨。”朱律师继续。
“怎么好?又怎么坏?”唐竞问。
散了席,众人从饭店出来,又是一通握手寒暄,仿佛依依惜别。陈佐鸣对做人情兴致不高,对做东道的郑瑜打了声招呼就径自走了出去。
“也不知怎么的就想起来了,”朱斯年回答,“人老了大概就这样,这里一搭那里一搭的,叫你们见笑了。”
开席之后,朱斯年不肯跟郑瑜多废话,只当是朋友聚会,自顾自聊着。结果倒是郑瑜按耐不住,先说起那桩案子。
“是为什么事?”唐竞问。
朱斯年还未回答,却先笑起来:“还有什么事,不就是那位郑瑜郑律师吗?”
后来,又转到别的话题上。有人提起吴予培,说他表面上是自己请辞,其实却是上面要他走人,却没想到他手上的事情实在不简单,新任公使一时接不下来,这才又在日内瓦耽搁了许久,和_图_书协助交接。可旁边又有人说,这公使的职位不做也就不做了,凭他“国民大律师”名号,回来上海继续做律师,还怕没有生意吗?
“是有人难为您了?”他问朱斯年。
唐竞点头,这样的念头,他早就有了。“那您这是打算退了?”他又问。其实,这位师兄年纪一把,钞票也早已经赚够了,就此功成身退,吃一碗安乐茶饭,也不失为一个好的选择。但想到麦根路上再没有这样一间事务所,好叫他三不五时地走进来,Hypothetically speaking问上一两个问题,又多少有些失落。
“银钱上最好,良心上最坏。”陈佐鸣笑答,“比如今天郑律师这种事,以后恐怕只会多,不会少。”
“什么话?”唐竞不懂。
“唐竞,”朱斯年听不下去,干脆打断,“你长远不去雪芳了,还记不记得沐仙?”
“她怎么了?”唐竞倒是没听见什么消息,只知道这位女律师的丈夫新近进了司法部,于是连带着她也是越混越出色了。
长远不见,郑律师倒是一点都不见老,还是一身讲究的缎子旗袍,一张场面上的笑脸。桌上的菜色也着实丰盛,朱斯年果然喊了不少人来吃饭,除去律师公会委员会里那一些,还有好几个凑数的。
陈佐鸣得知吴先生返沪的船期,也说要去迎一迎,不禁又忆起两人在法政大学同窗的时候:“当年同学年少,意气风发,总以为做律师就同书里说的一样——匡扶正义,保障人权,协助司法之进行,巩固法制之精神。如今看来,哪里有那么理想化……”
唯一的例外似乎只有穆骁阳的汇华银行,始终资金充裕,运作良好,就像在保险库中藏了一眼神奇的地下泉,能源源不断地喷出金子来,而且永不枯竭。这其中的缘由,唐竞并非没有过猜想,背后或许是官家的势力,又或者还有其他。但穆先生说话算话,五年期满,再未让他染指过任何非法生意,这背后到底是怎么回事,他便也只能不闻不问了。
“结果前两日又来一宗投告,原告和图书被告系同业竞争,她开价两千元代表原告,捉到了被告的短处,将其告上法庭,占尽上风。若是到此为止,也无可厚非。结果被告眼看要赔款坐牢,拿出三千元来聘请她,她竟然也接了,又去把人保出来,原案撤销。事情不过就是银钱纠纷,但这同时代理原被告双方的做法实在是闻所未闻,影响太过恶劣。要是任由这样的行为发展,我看这律师公会也不要了,干脆改名叫妓|女公会算了。不对不对,连妓|女都不如!”
朱斯年一口气说下来,气得简直要大骂:“就因为这件事,委员会决议开除她的会员资格,可这消息才刚传出去,南京就发话了。”
唐竞在这公会中一向就是边缘人物,直到在报纸上看见那则通告,才发现朱斯年已经不在委员之列。除了朱律师之外,原本那几个老人也被换去半数,新任委员中赫然就有郑瑜的名字。
唐竞却并不罢休,继续追问:“莫不是为了郑律师那回事?”
唐竞点头,知道此人又要作怪。
不管是哪一种讲法,唐竞听得出来,这一众同行对吴先生还是服气的,唯独只有陈佐鸣说了一句:“我真不知道是望他回来好,还是不要回来的好。”
其中竟然有张熟面孔,便是吴予培那位法政大学的同窗,陈佐鸣。唐竞朝陈律师点头致意,陈佐鸣也认得他,回了个笑脸,但那脸上敬而远之的态度,一点都不陌生。也是怪了,唐竞对这人的印象反而好起来。
“埋怨您什么?”唐竞便也捧哏。
“郑律师今年生意兴隆啊。”他忍不住开口。
又聊了一阵,唐竞告辞离开。夜色中,他独自驾车行在路上,又想起方才的一句话来——是朱斯年在书房里对他说,这两年市面实在太差,银根奇紧。
从东北事变再到沪战,市场本来已经极其萧条。更因为英美两国先后放弃金本位,美国又公布购银法案,宣布白银为国有,国际银价一路上扬,导致中国银币对英、美、日的汇价也直线往上。于是中国境内金融高度紧张,银行信用紧缩,利息高企,对工商业的影响极和*图*书大,无论哪个行业的生意都不好做,而这又使得银行更加谨慎,规模小一些的钱庄票号,起初还像从前一样凭着熟人面孔借贷,结果大多是倒闭收场,全然就是一个恶性循环,短时间内根本看不到出路。
“那结果怎么样?”唐竞问,看朱律师面色,其实已经猜到大半。
朱斯年没有直接回答,反而问:“你可知道如今特别市法院里流传着一句话?”
“我这么做也是事出有因,”她解释,“说到底,被告那位先生被关进去也是因为我,在里面吃了一场亏苦。后来他家里人出钱来请我,我要是不去替他料理,良心上实在问不过去。”
“其实也没什么,”朱律师笑答,“只是如今这样的公堂,我越来越看不懂了。原以为会审公廨偏袒洋人已是大不公,现在才知道一山还有一山高。”
“所以你就又去把他保出来了?”朱斯年笑问。
朱斯年果然讲起故事来:“我大约说过七月初七那天过去看她,可说完转眼就忘了。那天晚上,旁的客人来了,她都找借口推脱掉,空等我一夜。后来我问她为什么有钱不赚?结果被她狠狠捶了几下子,说既然答应我了,就一定等着我,不管人家给三千还是五千,她都不赚那个钱。那一天我真是惭愧,她一个没读过书的女人比我这个做律师的讲信用。”
“夫人电话到,推事跳一跳。”朱斯年笑答。
陈佐鸣一时感慨,说得愈加坦率:“我家境不好,一路半工半读,从夜校念上来,三十多岁才做成律师,真是当作理想在追求,但这几年的执业生涯,可说是最好的,也可说是最坏的。”
一时无人接口,气氛有些尴尬。唐竞听见这句话,却是深以为然。他其实已经接到吴予培从日内瓦发来的电报,告知返回上海的日期,并托他相帮物色一处房子,再置备些简单家具。他一切照办,心中却是喜忧参半,同陈佐鸣想得一样。
转眼翻过年去,又是沪战纪念日。律师公会登报通告,号召所有会员停止办公一日,以志痛念,又倡议募捐,慰劳阵亡将士家属,赈济难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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