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是察觉到远远投来的目光，周子兮也望向唐竞，然而目光触及，却只是朝他微一点头，便又笑着回到那场谈话中去了。
“弱国无外交，是我天真了，以为换个人，多一份心就会两样。”吴予培这样对唐竞讲。
唐竞却道：“你是屡败屡战。”这话一出口，连他自己都觉得意外，他从来不希望吴予培在从这条道上一路走到黑，可又突然觉得，如果在这座城里，连吴予培这样的人也失去了希望，那会是一件多么可怕的事。
“但吴先生你确是不一样的。”唐竞回答，这话听着像是揶揄，其实却不是。
“什么事？”吴予培见她正色，倒是有些瑟缩，只当太太又要骂他与江湖上的人交往，辱了斯文。
“你这就走？”吴予培意外，她是连夜坐火车过来的，几天没有睡好，样子看上去很是憔悴。
时近午夜，吴氏夫妇回到暂住的饭店里。
“你这样捧我，”吴予培苦笑，“无非就是怕我辞掉公使的职位从日内瓦回来，没人在那边照应周小姐吧？”
当时，吴予培就不大明白究竟为什么要搞得这么麻烦。
“他说别告诉，你就不说了？”沈应秋打断他反问。
唐竞在一旁看着这一对璧人，难免又忆起自己的那场婚礼来，不想扰了人家的良辰吉日，早早地告辞走了。
“就是新兴号的那件案子，”唐竞话起当年，“那时候，你为什么说放眼上海律师界，若定要有一人做这件事，这个人只能是你？”
“是啊。”周子兮点头，并不解释。
“哦。”他点头，以为她还会继续编下去。
吴予培心里有事，浑然不觉新夫人的态度，撇下沈应秋，特地找了个背静的小厅与唐竞讲话，说的便是此行的公务——国联派了英、美、法、意四国观察员前来调停中日之间的战事，算是协助谈判的友邦。然而，这停战协定拟出来却十分滑稽，上海被定为非武装区，取缔一切抗日活动，中国方面全部撤防，以后也不得在市内乃至苏州、昆山一带驻军。而日本军队却只需退出租界之外，不但可以继续在上海驻扎，甚至还要在虹口公园阅兵，庆祝天皇生日。
仗打了一个多月，终于在多方斡旋之下停了火。华界闸北与南市数万商号、民居被毁，吴淞与江湾的几间大学也遭到炮击。租界却还是老样子，侨民们并没有撤走，舞照跳，马照跑，一派盛世太平。
吴予培换着衣服，忽然对太太讲：“我想和*图*书好了，有些事该怎么样便是怎么样，一切秉笔直言，就算他们要罢了我的官也无所谓，大不了就是回上海，我还是做我的本行。”
“这么说还有另一个？”他简直想笑。
“你这是什么意思……”吴予培觉得这话说得甚是怪异。
于是，又是一个盛夏的日子，唐竞在香港皇家码头等着一艘法国邮轮靠岸。
直到挡在前面的旅客散了一些，唐竞方才发现她正与身旁一个男人讲话。那是个穿白色亚麻西装的外国人，高瘦文雅，三十岁上下。她与那人对视需得抬头，一双眼睛这才从帽檐的阴影下露出来，带着些笑，显得眼梢格外细长。
头等舱的舷梯放下来，远远地，他已经看见她，还是穿白裙，戴平顶草帽，时光似乎一点都未曾流逝，又好像一瞬万年。
唐竞就是为了这个才陪着她来，所要做的只是在旁看着，直等到她一首《春江夜曲》唱罢，排着队要跳的那些舞都一支支跳完，再送她回去。有他在，买她歌舞的那些人总要给几分薄面，不会太过放肆了。当然，那薄面归根结底不是给他，而是给穆先生的。
就是在那年夏天，唐竞收到法国发来的电报，收报地址是鲍德温事务所，连带着内容也十分公事化，恰如委托人对律师的要求，是周子兮请他代为安排回国事宜。
吴予培看见他，更是有许多话要讲，只是碍着今日结婚，自己又是新郎官，仪式结束之后还得像活体布景一般在教堂门口的石阶上与人合影，没办法与他细谈。
沈应秋曾经在道观里说过，她倒要看看吴予培会不会回来拿她，那言下之意自然是不信他会回来的。可结果竟出乎于她的意料之外，吴先生真的离开了日内瓦，星月兼程地回来拿她了。
唐竞点头回答：“夜里在香港饭店还有饭局。”
唐竞觉得她像是动了气，本想就这么走了，眼睛看着她，脚下却许久移不动步子，见她从箱子里拿出裙子挂进衣橱，便多问一句：“就这么些东西么，连本书都没带回来？你在那里读的什么书啊？”
可沈医生却还没完，继续道：“外面都说苏锦玲是他养的外室，可要真是外室，会连手都不碰一下？”
“还有那封电报，”沈应秋却又想起别的来，“你是不是也没告诉唐律师，其实是周小姐要你发的？”
沈应秋苦笑，回头想一想，自己这婚结得，倒是要谢谢周子兮那一场折腾了。
和_图_书唐竞心里颤了颤，开口却还是玩笑：“你这是怨我钱寄得不够，还是吴先生苛待你？”
想起那些，他便知道早晚还是要输给她，于是干脆迁就，带她去浅水湾。
等到下了舷梯，与他不过几步之遥，她却并没有介绍一下的意思，只是与洋绅士道别，像是别过一个好心路人。那洋绅士倒有些依依不舍，又躬身啰嗦了半天，才将手上一只箱子递过来。
却不想听见沈应秋问：“唐律师跟那个女明星苏小姐到底是怎么回事啊？”
那一刻，唐竞的心跳恰如码头上的挑夫卸下肩头重担的那一下，而后又虚悬在半空，看着她慢慢走近。
“我想去浅水湾，我朋友住在那里。”她又开口。
唐竞其实对这样的结果并不意外，却也看得出吴予培十分幻灭。
“中国人还是法国人？”
唐竞陪着周子兮一同过去，放下行李，又写了一个电话号码给她。
唐竞本还想逗他一逗，此时却忍不住笑起来，简直觉得是自己以往的腹诽都叫吴予培猜到了，但嘴上还是揶揄：“哦，我还当你是骄傲。”
“你连这都知道？”吴予培也是无语了。
车子离开闹市，翻山越岭，一边是劈山筑路留下的断崖，另一边是茂密的丛林。像是过了许久，才能从那绿叶之间看到一线蓝色，而后蓝色越积越多，终于变成一个海湾，铺陈在他们眼前。
可周子兮见他又拿起家长派头，只是不屑一笑，答：“去年冬天里昂下大雪，房子里实在冷，课本与笔记统统扔在炉子里烧掉了。”
在日内瓦任公使的那几年，他确是做了许多事，倡议禁烟，参与修改国联盟约，为华人国际劳工谋求权益，无论在国内国外都算得上声名斐然。于是，外交部眼看他任期期满，又要他再续任。他本人原来也不愿意离开，许多工作进行到一半放不开手，便打算将这驻国联全权公使的位子继续坐下去。正在这当口，却又遇到这么一件事，简直叫他有当场卸了乌纱的冲动。
一瞬间，唐竞简直要给她气死。身后两个保镖已经靠上来，但他还是自己接过那只手提箱，一路拎到车上。她成心走得慢一点，落到后面，在他身后看着他。而他在心里骂吴予培失信，但其实也没什么好骂的，枪伤的事她早知道了，看见他也只不过多一句怜悯而已。
吴先生摇头，他还真没说过。那时，沪战的消息才刚传到欧洲，日内瓦总归消息灵通一点，他hｔｔｐs://ｍ.ｈeｔusｈu•cｏｍ•cｏm已经拍了一封电报到上海，沈应秋即刻回复报了平安。后来才接到周子兮从里昂打来的电话，托他去问唐竞的近况，且又不能叫唐竞知道是她在问。于是，这问法格外拐弯抹角，是叫他再拍一封电报到上海，要唐竞去公济医院看一看沈应秋。若收到回复，也就知道发报人无虞。
吴予培摇头，还是十分失望的样子。
他静静笑了一下，太过细节了反而当不得真。
“方才在饭店门口上车的时候，他们就在我们后面，”沈应秋一向自恃目光敏锐，“那苏小姐搭了一把唐律师的手，都是搁在袖口上的。”
唐竞是吴予培请来的客人，沈应秋看见他，态度也比从前好了许多。唐竞对此并不意外，前一阵两人常在道观见面，道士跟神父都在一处了，还有什么不可能？
“你要回城里去？”她接过那张纸，看着他问。
唐竞心里顿了一顿，脸上却还是笑着，道：“我这样的人可不就是这么点眼界么，所以说吴先生你不一样。”
走进浴室，旋开水龙头，她听着水声，忽又忆起数年前公济医院病房里的一幕，手术后将醒未醒的唐竞，口中唤出的那一声“子兮”。所幸自己也是要跟着去日内瓦了，她这样想，到时候请公使团的同仁们吃喜酒，总是会见到周子兮的。她并不想做任何人的说客，一切都凭当事人自己决定吧。
“那是唐律师要我别告诉她……”吴予培解释。
“半岛酒店。”唐竞回答，原本想好的那一番遮掩便全都白费了。只是极其普通的一问一答，但他却发现自己无法忽略她的措辞，“我”，而不是“我们”。
吴予培这一趟回来上海身负公务，日程排得极其紧凑，两人再见面已是在数日之后的一场慈善舞会上。
他趁她不备，看了她潦草的一眼，忽然就开始怀疑方才所有的推断。他本以为自己早已经做好了足够的准备，但真的看到听到，感觉总还是不一样。莫名地，他又想起从前来，她也是这样招惹了许多人，自己偏又不动心，也是这样不讲道理地对他说，我要去弘道。
“我走了，明天再来看你。”唐竞避开她的目光，转身走出去。
正是此地的旺季，酒店里根本没有空房间。但任何问题都可以被解决，几个电话打出去，酒店经理赶了来，做主将海滩僻静处一座别墅给了他们。
“那是当然。”吴先生回答，他这人就是这样，信誉保证，使和图书命必达。
“就是刚才那个？”他问，方才在舷梯下就听见那人说起浅水湾，口音像是英国人。
等到上了车，两个保镖在前面，他们俩坐在后座上。位子宽阔，中间还隔着一个人的距离。
话说到此处，外面有人走进来，是沈应秋过来挽了自家先生的手臂，亦对唐竞笑了一笑。
“什么话？”吴予培听见他这么说，倒是有些好奇。
回到此刻，又听见沈应秋叹着气问他：“你难道不觉得这件事其实应该告诉唐律师，但是瞒着我吗？”
唐竞伸手去接，周子兮看一眼他的手杖，轻声问了一句：“你可以吗？”
唐竞看着他，忽然又开口：“有句话，我一直想问你。”
沈应秋看着他一副理所应当的样子，简直不知道该说什么好，转身洗漱去了。
转念又想起别的事来，她又问吴予培：“还有唐律师枪伤的事，周小姐是不是一直都不知道？”
“什么怎么回事？” 吴予培意外，自己这位貌似高冷的太太竟然还有这种八卦的爱好。
“对，另一个直接去上海了。” 她又点头。
汽车离开浅水湾酒店，他一路都在想从前说过的那个故事，当时她不以为然，没想到这么多年过去竟然还记得。就这么想着，他似乎可以看到海边别墅中的她，走到电话机旁拿起听筒，拨一串号码，约那位“朋友”在海滩边的餐厅里碰面。而后，又是夜色下，她穿着方才从箱子里拿出来的那条裙子，半露香肩，美得不近情理……隔窗望出去，天色已近日暮，海面上霞光万丈，他忽然暗骂了一句，执起手杖在汽车隔断上敲了两下，对前面司机说声“调头回去”。
旅程很快安排好，船还是从马赛出发，途径拿波里、亚历山大港、苏伊士、亚丁、科伦坡、槟榔屿、新加坡、西贡，终点却是香港。
该来的总是要来的，他看着那份电报想，该结束的也总是会结束。
“才从里昂大学法学院毕业，打算回去做巡捕房律师的。”她果然画蛇添足。
电报发出去不到一天一夜，收到回电的时候，周子兮已经赶到日内瓦，看了一眼唐竞回复的那句话，便又准备回里昂去了。
可她偏又不解释了，转过脸去看着车窗外面，好像并不介意他信不信。轿车正穿过城市中心，热辣的阳光下，街上红男绿女，各色商店、戏院以及热带植物，每一处都异常艳丽。
吴予培听了只是颓然自嘲：“我一个屡战屡败的人，还有什么可以骄傲和-图-书的？”
唐竞觉得，周子兮仍旧看着他那支手杖。他以为她会说些什么，结果车子开出去，她只是问：“我住哪里？”
周子兮停下手中的动作，抬头看着他。
吴先生带了新夫人一同前来，唐竞却是跟着穆骁阳一起来的，身旁的女伴是苏锦玲。沈应秋看见这架势，又冷下一张脸，对唐竞的行径十分不齿。
阳光炽烈，空气溽热，码头上竖着各色的广告牌，不远处的皇后像广场车流穿梭，行人摩肩接踵，好一派热闹景象。而就在维多利亚港淡蓝的水面上，不时又有运载高射炮的军舰驶过去，目的地是黄泥涌峡，英国人正在那里修建防御工事。一切都是那么岌岌可危，一切又都是那么习以为常。
沈应秋正对镜卸妆，却还是忍不住拿丈夫玩笑，冷冷道：“呵，我开导你这么多回，终究比不上唐律师的几句话。”
“这个是上了船才认识的。”她回答。
“一起从马赛回来的？”唐竞又问。
“混血，一半一半。”
沈应秋也不逗他了，回身看着他道：“有件事刚才就想问你了。”
吴予培被这话呛得一愣，自觉也是太狂了些，半晌才道：“大概是因为我迂吧？”
吴予培仔细想了想，摇头，表示不明白。
其实，他预备听到她回答，我只住几日就走，东西自然是少的。
周子兮却只是笑了笑，回答：“知道人活着就行了。”
夜渐深，舞会渐入佳境，捐款拍卖都是打着慈善的名目。比如穆骁阳之类的富豪，自然又许了大笔的现钞与军需物资出去，而苏锦玲这样的影星歌星便是上台献唱，或者陪着名流政要跳舞，一首歌一支舞也是可以拿来义卖的。
至于香港到上海之间这一段要怎么走，唐竞没有告知周子兮，周子兮也不来问。他甚至不确定这一段路程是不是还有必要走下去。两人之间似乎已有默契，她并不是要回到上海，只是见他一面，以便把最后留下的那些事处理完毕。
“这……我怎么搞得清楚？”吴予培总归就是装糊涂，非礼勿视，非礼勿听。
虽然吴予培其实是陪着国际观察团到上海来的，沈应秋却还是着实感动了一回，两人便是趁着这个机会，终于把拖了许久的婚礼办了。仪式十分简单，就在仓圣明智大学的小教堂里，由校内的法国神父主持。那里是沈大夫的母校，来观礼的客人也大多是两人的同窗或者同事。
“也好，晚上我约朋友在酒店西餐厅吃饭。”她撇下他去理箱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