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二章

穆骁阳也跟着笑起来,随后的一番话却说得更加坦率:“其实你我都知道,此地之所以能有帮派的位置,就是因为租界的存在。但眼下看来,大上海特别市已经成立,治外法权也待收回,租界迟早是要还给国民政府的。到时候,帮派的立足之地也就没有了。”
“这里是公济医院,”女人解释, “手术很凶险,但既然你醒了,就会好起来。”
唐竞收了笑,看着眼前这个人。
“好,”穆骁阳点头笑道,“做人留一线,日后好相见。唐律师,我看我们合得来。”
唐竞舒出一口气,忽然感觉到身上的痛楚。唐太太,他想着这个称呼,也是该被抹去了。
吴予培不语,拿过公文包,从里面找出一张狭长的纸条递过来。
甲板上湿冷,她裹紧了身上的外套,却忽然想起某个艳阳高照的夏日,自己也是这样坐着一艘巨轮,靠近海角上的一座城。而在那时,码头上已有一个人在等待。如今再回想,简直不敢相信时间仅仅过去了一年多一点,但认真算起来,当真就是这么短暂。
许多次,她梦到唐竞,在梦里与他争辩,为什么要送她走?而且走地这样突然?但他始终不语,只是像他们初见时那样沉默地看着她,甚至伸出食指按在她唇上,又如从前那样对她说:“嘘——”
世界黑下来,什么都看不见。他在那一片黑暗中呼号,却没有人能听见,就好像根本不曾发出过任何声音。
周子兮不确定这只是误会,还是吴予培存心顾左右而言他,只能迫着自己再问一次:“他现在怎么样?”
“五年,”穆骁阳伸出一只手,继续说下去,“我只要五年时间,把手上的生意做到全部合法。到时候,青帮便只是大家志同道合,寻常兄弟结义,我穆骁阳也只是一个普普通通的生意人。但在这五年里,唐律师,我需要你帮我。”
她看不到他的表情,忽然就不敢再问了,只是一路跟着他走出去。
脚下的轮机发出最后一声叹息,隆隆声终于停止。整个航程,她都听着这声音,听着它入睡,又听着它醒来。此时静下去,反倒有些奇怪。就好像下了船,脚踩上陆地,不再有漂摇涌动的感觉,也是有些奇怪。
“应该已经过了香港,下一站是和图书锡兰。”穆骁阳看着他,语气温和。
那一天,乔士京就张林海身边,穆骁阳自然也会知道是谁报的信。
“我是问他怎么样了?!”她莫名起了怒气。
但女人却不觉有异,一张白净清秀的面孔带着些冷嘲的表情,继续道:“你这场手术排场不小,律师公会和外交部的人都侯在外面,还有青帮的人守在医院门口。埃克森大夫搞不懂这些,要不是医者仁心,说不定犟起来就不做了。到现在整整两天,青帮的人还没走。”
听他这么说,穆骁阳却是笑起来:“你以为我只是想要一个内应?如果是那样,未免太大材小用了。”
“好像姓穆,” 沈医生想了想回答,而后转身离开,“我还得发电报去日内瓦,告诉他你已经醒了。虽说那边是半夜,他不听到个准信大概也睡不着。”
“是我有事对不住他,如果可以,就放他走吧。”唐竞终于说出来。
唐竞听着,仍旧不懂自己为什么能侥幸逃生,更加不明白这位专看产科的女大夫为什么会出现他的病房里。看她说话的态度,对他并没有多少好感,是正人君子对待帮派中人的那种敬而远之。
吴先生看了看她,只说了三个字:“他……挺好。”
“唐竞现在怎么样?”她只是问。
“那锦枫里会怎么样?”他忽然问。话一出口,连他自己也觉得奇怪,其中竟似有一丝担忧。穆骁阳不过简简单单的两句话,背后会有多少枪声与性命却未可知。但事到如今,张林海等于已是亲手处决了他,穆先生的人守在医院门口,完全就是公然反目。锦枫里将来会怎么样,与他又有什么关系呢?
“是。”穆骁阳点头,似乎没有注意到那称呼的不同,仍旧站在门口等着唐竞的答案。
吴予培跑过去,嘴里说的什么,她一句都没听见。
想到此处,他缓缓点头,道:“五年,我帮您。”
吴予培却是答非所问,摘下眼镜,在手中慢慢擦拭,一边擦一边道:“上海那边的事情都已经解决,周家的厂和房子也都留下了,一切你都不用挂心。”
唐竞点头,看着穆骁阳起身走出去,忽然又开口:“谢力在哪里?”
穆骁阳似乎很快就到了,又或者这只是唐竞的错觉。
脚下湿滑,水手m.hetushu.com.com握着酒瓶子踉跄经过,推三轮车的商贩正叫卖新收的橘子,还有操皮肉生意的女人忽然发出一阵阵莫名的浪笑,周围各式各样的人,拥挤而热闹。
“是,我叫沈应秋。”她点头自我介绍,完全只是走个形式,随即便推门出去,又返身轻轻掩上。
然而穆骁阳却并不觉得他问得奇怪,答得十分郑重:“到时候帮派不再是帮派,兄弟却还是兄弟。只要老头子在一天,我便尊他为老头子。只要张帅在一天,锦枫里便也还是他的地方,我绝对不会擅动。”
直到某一次轮回之后,他突然惊醒,看见穆骁阳已经坐在他床边,身上仍旧是一件灰色派力斯长衫,袖口翻出两寸宽的月白小纺,看起来高雅洁净。
“怎么个好法?”她追问。
他慢慢看清楚,眼前的人穿一身白衣,头发全部拢到帽子里,其余都是模糊的,但还是看得出是个女人。
虽说时间尚早,吴予培已在码头候了多时。
唐竞听完许久不语,他早就觉得穆先生与帮中其他头目截然不同,可话说到这一步,还是叫他有些意外。
那是在小公馆里卧室里,他早晨醒来,看见周子兮的笑脸。“你醒啦?”她对他耳语,如以往一般抱着他的臂膀,鼻尖在着他的颈侧。
“子兮……”他说,声音哑得难以分辨。
他每次闭上眼睛,便会回到那循环往复的场景中去,一次次目睹周子兮死在他眼前,被子弹炸去半片颅骨,血液喷溅在他脸上。这些画面就似是一个醒不来的梦,被无限拉长,仿佛永无止尽。
吴予培眼睛近视,晚一点看到她,朝她挥手,脸上带着笑。看到那个笑容,她浑身几乎软下来,手里的箱子落到地上。他还活着,她确定。
内应,其实早已经有了。
周子兮语塞,她并不觉得事情会这样简单,却也知道从吴予培这里问不出什么来,只得说:“那他现在住在哪里?我给他写信。”
唐竞顿了顿,又问:“是他送了周小姐上船?”
“是谁?”他又问,似是等着一项判决。
有人过来看他,如同一个白色的影子。
不过一秒功夫,他什么都来不及做,第二发子弹已经穿透他的头颅。
“永固号……”唐竞开口。他知道自https://www.hetushu.com.com己应该说些别的,但在那一瞬,他只能想到这一件事。至于其他,对他来说都是没有意义的。
自从启航之后,三天过去,每日难捱的时间越来越短,直到不再出现。但周子兮却是怕了,总是战战兢兢地等着,像是守候伺机而出的鬼怪。
当永固号泊进马赛港时,当地已经是深秋。
也是直到这个时候,她才知道谢力并没有跟着船一起走。尽管早有预感,她还是觉得意外,他竟是与她断得这样彻底,不留一点联系。
周子兮在中学里学过法语,结果现在下了船一听,完全不懂。此地根本不像她想象之中的法国,倒好似是北非的某个地方。
所幸穆先生并不介意,点头笑道:“是,才有电报过来,唐太太一切都好。”
吴予培知道避无可避,只得解释:“他跟了青帮另一派的头目,两下里制衡,也就没事了。”
隔着穿梭的人流,周子兮远远看见他,心跳便快起来。她不知道自己会听到什么样的消息。在船上,一切都是隔绝的,但至少还能感觉到唐竞的存在。途中船几次靠港,都有给她的东西送上来,几本书,几套衣服,以及一些女孩子的用品。
这样的画面循环往复,在他脑中重演了无数次。直到万年之后,黑暗褪去,他睁开眼,看见眼前一片白色。
周子兮却根本不信:“吴先生,您说话做事一向有根有据,但是今天这句话……怎么可能?他拿什么去交换?”
那是一个傍晚,太阳一点点落下去,海面上升起淡淡的雾气,掩去水光的闪烁。
吴予培看她神色不定,笑着安慰一句:“你不要担心,此地许多摩洛哥人与阿尔及利亚人,就算是马赛本地人,口音也很重,好比广东话,就算是我也不能说每一句都听得懂。”
穆先生回头:“我的人正在找他,要是找到了,你打算拿他怎么办?”
“那穆先生想要我做什么呢?”唐竞知道自己别无选择,但问总是要问一问。
“伤到哪里?”唐竞问。他难以置信,仅仅一步之遥的距离,张林海竟然会失手。
唐竞看着穆骁阳,发现眼前这人竟然比他自己还要看得通透。咫尺之遥,张林海为什么会失手,与他为什么会替锦枫里担忧,其实是一样的。
周子兮伸https://www•hetushu•com•com手接了一看,原来是一张电报单,上面打着的发报日期就是两天前,内容只是告知钱已汇出敬请查收,除此之外再无其他,底下发报人留的是唐竞的名字,以及福开森路公寓的地址。
她的手因为拍打舱门受了伤,是右手无名指的第一指节,肿痛了很久。船上的医生天天都来看她,但她从没跟医生提起,只当这是一种惩罚,一个警醒,必须她自己一个人受过去,并且留个印记在身上,她才会永志不忘,才能真的好起来。
“青帮的人……”唐竞木然重复,究竟是谁的人?
“先上车吧,司机在外面等。”吴予培俯身从地上拾起箱子,避开她的目光。
而后,他看见有人走进来,一只手扣住她的后脑,另一只手中握着一把枪,抵上去,射出一发子弹。
“他们帮派里的人,就是这样的。”吴予培只是这么淡淡说了一句,便转过头去看着车窗外面。
“是我坏了您的事。”他迫着自己不去想那些,回到眼下最要紧的事情上来。
等她走到门口,唐竞才明白过来她是谁:“你是吴先生的未婚妻?”
“对,”沈医生只是点头,“说是等你醒了,就要见你。”
吴予培看着她,似是要说什么,但终于还是忍住了。
“我知道了……”周子兮回答,将那张电报纸折起来,又递了回去。
苏锦玲。此时再想起来,连他自己都觉得奇怪,之前竟然从未想到那个叫谢力留在上海的女人会是苏锦玲。那一夜,他带着谢力从雪芳出来,锦玲穿一双绣花缎鞋从檐下走过去。他不知道后来还发生过什么,但就是那一眼,叫谢力决定留下来。
只是没有信,就连电报上的只言片语,她都没看见过。
“你的学费与生活费已经汇到,房子我替你在里昂留意了一处,是与几个中国女学生同住。那里的大学很好,而且距离日内瓦不远,几个小时火车就能到,我有空就可以过去看你。还有,法语学校也已经报了名,要是这半年里你能考试通过,明年五月份就可以申请大学……”
女人却摇头,公事公办的语气:“不是我做的手术,我只看产科,你的主治医生是此地最好的德国大夫埃克森。据他说,枪口往下低了一分,就只差那么一点点,否则就算神仙也回天乏术。”和_图_书
有时候,她又开始怀疑,也许唐竞已经不在了,留下来照顾她的,只是他离开之前的安排。
船早已经驶到公海,渐渐地没人再锁她的舱门。她在那些梦里流过太多眼泪,有过太多的呼喊,醒来之后反倒是很平静,自己洗衣晾晒,自己整理舱房,甚至在船上的厨房里帮着做一些事。伙夫起初不要她做,但她坚持。倒不是出于好心,而是闲得简直要发疯。船漂在海上,经常一连几日只是对着一片漫无边际的蓝幕,除去天空与海水的颜色有些许微妙的变化,其余一尘不变,就像是时间冻在那里,不进不退。
就在那一天,他去求乔秘书安排周子兮离开的时候,就已料到张林海在这场较量中是必败的了。先是乔士京,再加上他,张帅身边最近的两个人都已在穆骁阳帐下,之后可能出现的变数也只是早一天与晚一天的区别罢了。
唐竞觉得自己是被埋了。僵冷,剧痛,窒息,更似被什么沉重的东西压着,一动都不能动,这是出现在他梦中最恐怖的死法。又或者说,曾经是最恐怖的。
但不管怎么说,她要自己好起来,哪怕只是梦里再见到他,也是无愧了。所以手上的那处伤,她宁愿留着,许久才算是长好了,但只需轻揉,还是会有一丝隐痛。
“律师又能如何?”唐竞苦笑。
周子兮低头看着那几个字,看了许久。吴予培对她说话,她几乎一句都没听见。
周子兮靠在船舷往岸上看,只见一座陌生庞杂的城,三面环着山,一面向海。码头附近尽是船坞与堆货栈,挂着各色轮船公司与转运公司的招牌。再远一些,房子依山而建,红砖裸|露,工厂的烟囱一根根冒出来,吐出黑灰色的煤烟。
穆骁阳笑起来,仍旧是一贯和善文雅的表情,伸出手轻轻拍了拍唐竞的肩头,就好像一个寻常来探病的访客,对他说:“那你歇着,我先走了。”
两人上了路边一辆黑色轿车,吴先生跟司机讲的还是法语。车子动起来,道路颠簸。
时至今日,他最恐怖的死法已经变了样。
“自然还是做你的本行,”穆骁阳并不兜圈子,答得直截了当,“当律师。”
那个人却还是听出来了,语气温淡又不带多少感情地纠正:“我是沈医生。”
“她确是在船上吗?”唐竞又问,竟像是在质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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