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一章

汽笛响过短促的两声,舱壁剧震,永固号重新启动轮机,右舵十五度调整船首,驶过公平女神航道外的那片抛锚地。
有机会走,就走吧——她又想到谢力说的话,忽然觉得这话说得很对,这一次或许就是她最后的机会,再不走,便是永远也逃不掉了。
但这一次,唐竞并无半点侥幸。
等到缓过来,舷窗外已经黑了,海上浓雾迷茫,不见星月。很远很远,隔着一万层黑纱的地方,不知是灯塔还是浮标正幽幽闪着光。
在法院门口,他看到一辆黑色的轿车停在秋日的艳阳下。车牌他认得,是锦枫里的车子。里面的皂衣人他也认得,是锦枫里的打手。
听到这里,谢力倒是笑了,问她:“你是傻还是中了邪?”
而她也只是反复地问:“那他怎么办?”
他看到张林海俯身下来看着他,嘴唇在动,应该是在对他说着什么。但他已经听不到,便只是淡淡笑了,一只手抓住眼前那只手腕,答了句:“您怎么对我,我心里都明白……”
但这些念头仅仅一闪而逝,他扳去唐竞的手,站起来,径直离去。
她几乎是被绑着上去的,经过悠长的迷宫般的小道,直接送进船舱。这舱房一半已在吃水线之下,只有圆圆一扇舷窗,隔着爬满藻类的玻璃便可看见黄浦江上的浊浪涌动。
已是近午时分,他让几位老板先行离开,独自在法院写字间外等待,等着里面推事和书记官商量出一个结果来。
那一刻,他不光想到了周子兮与永固号,还有自己一时错信的那个人。
“怕什么?”张林海又问,“鸟尽弓藏,兔死狗烹?”
许久,唐竞终于开口:“我承认,是我有了私心。”
只因为这句话,张林海不禁想到从前,他确是喜欢过这个孩子的。那是个时候,唐竞与颂尧都才两三岁,他自己也正值壮年,整个青帮都知道他最能打,仗着力气大,伸出一双手让两https://www.hetushu.com•com个孩子站上来,颂尧不敢,唐竞却是无所畏惧的。那时他就想,这要是他的儿子多好。
张林海却恍若未闻,只是看着唐竞问:“什么样的私心?”
“好。”张林海点头,伸手去拿搁在旁边茶几上的礼帽。
“我问你他会怎么样?他凭什么全都揽在自己身上?!”她喊起来。
“坐的货船。”张林海又道。
唐竞却只是回答:“我人在这里,听凭您的发落。”
门廊下,张林海坐在一张椅子上,远远看过去,脸上似乎并无怒色。旁边只站着乔士京,再没有其他人。
“想得挺周到,”张林海竟是点了点头,而后又问,“所以,你就去求了穆骁阳?”
“你送我去他那里,我有话跟他讲。”没等谢力开口,她先说了。
一路,她都在想,想怎么说服他放弃计划,尽管她并不知道他究竟要做什么,也知道他不会告诉她,就跟上一次一样。她只是要告诉他,她已经拼命地要好起来。尽管缺了课,尽管晨昏颠倒,但书一本都没有少读,功课一点都没落下。尽管张颂婷那样问她,她什么都没说出去。戏那么真,所有人都要信了。只要再给她一点时间,一切都会好起来,只要他们在一起。
就在此刻,淳园外面传来汽车引擎的声音,似有几个人下车,与铁门外守着的皂衣人讲话,但说的是什么根本听不分明。乔士京一个眼色,支使一名手下出去看看。那人得了令,赶紧跑出去。
船尾一间舱内,周子兮已经没有力气再喊了。其实就算喊也没有用,天气阴下来,甲板上疾风猎猎,一切人声都被海的声音湮灭。
张林海似是想了一想,眼神玩味:“你这又是要我在你跟颂婷之间做选择啊?”
此时,去门口望风的已经跑回来报信:“外面说是律师公会会长,连同一个外国人带着工部局的印度巡和_图_书捕,还有纱厂同业会两位老板……”
“张帅……”他于是开口,一如往常。
次日一早,苏锦玲做了早餐,唐竞吃完,与她道别,就像任何一个寻常的日子一样。
她坐上了汽车,驶出小公馆。司机回头跟她说话之前,她已经知道这是谢力。
谢力当没听见,只是告诉她:“这船去马赛,到了那里,吴先生会派人来接你。”
明天记得去上学——她依稀想起自己昨夜答应过他。虽说是在那种餍足的状态下,但还是可以分辨出他说那句话时的语气,那种温和叫她放下心来,以为他跟她想的是一样的。但当早晨的阳光照进来,她忽然又不确定了。曾经有一次,他也是用同样的语气对她说:“这你就不用管了,走吧。”
“她这一阵总跟着颂婷玩儿,我怕她在邮轮上犯起瘾来不好看。”唐竞还是原本的语气。
船上的医生来看过她,还有那个南洋孩子也来过,但混乱中,她只听到周子勋在跟她讲话,一时只是十几岁,一时又是死前的模样,哭诉起来却都差不多:“我想戒的,只是戒不掉,也想逃,但逃不掉,他们不会放过我,永远不会,除非我死掉……”他对着她呜咽,仿佛就坐在床边,一双手就要摸到她身上来。她从来没有像这样的恐惧,却根本没办法躲开。
她毫无胃口,盘腿坐在铺上。舱内的一切都是铁制,与船身连在一起,每时每刻都随着海水的涌动起起伏伏。她便也跟着起起伏伏,这节奏似乎叫她失去对身体的控制。她忽然愤怒,哑着一副嗓子,又开始喊,两只手拍舱门,好像根本不会痛。不知过了多久,她才精疲力竭,身上出了一层汗,又开始打冷颤。
这“又”字一出,唐竞便知道自己输了。如此的博弈其实已经有过几次,寿宴上对质张颂尧,张林海信了他,锦枫里书房中对质邵良生,张林海还是信了他,又或者说那并不是hetushu.com.com什么信任,而只是顺水推舟罢了。
唐竞道:“这些日子,我身边是怎么回事,小公馆里又是怎么回事,我自己都清楚,您也别怪我害怕。”
直至正午,唐竞走出租界临时法院,带着推事与书记官商议的结果,在法理之外,却在意料之中——诉华商纱厂同业会的案子正式移交军事法庭审理,已经择日开庭,事情脱离租界法院的掌控,并无回旋的余地。
等她发现不对的时候,车子差不多已经到了码头,拐一个弯便进了五号仓栈。果然,她脑中只有两个字,果然。恐惧升起,她一时竟发不出声音,什么都没想便去开车门。车子猛然刹停,她滚到地上,谢力下来捉住了她。
“先不说发落,我只问你一句,颂尧在哪里?”张林海仍旧看着他。
朱斯年、鲍德温、容老板、聂老板都来了,虽然没什么用,但唐竞还是感觉到一丝安慰。
“我不敢,”他否认得十分干脆,“总之我心里清楚,却也无愧。周家的产业一切文书皆已齐备,只需纱厂同业会案子结束,您去鲍德温事务所签个字,即可过户完毕。至于周小姐,是我的疏忽,电报已经打到日内瓦常驻公使那里,要是她路上出了什么意外,恐怕不好看。”
“张帅,我知道您不会,但别人未必不会。”唐竞回答。
早晨出门,她只是打算去学校,随身带了书包,里面有一本德文翻译过来的《债法原理》。
后来,她一直在喊,声音被轮机运行的噪音盖过去,根本没有人能听见。
直至正午,她看到舷窗外的水变得清澈了些许,才知道船已经驶远。有人来给她送饭,是一个十三四岁的南洋孩子,瘦瘦小小,面孔黝黑。她试图与他交谈,才发觉他中国话和英文都不会讲,只是放下食物,便又锁了门离开。
她不得不在铺位上躺下,整个人蜷缩起来,可这样做了又想将自己反折过去,甚至断了骨https://m.hetushu•com.com头全部拆散。她自然知道这感觉从何而来,这时候又记起张颂婷的话来——你要是不喜欢,戒了就好了。几年的老瘾头也不过难受个七八天,你这样的,三天就成了。
这租界临时法院其实开张还没多久,负责这桩案子的推事根本没处理过这种情况。但曾经的会审公廨照搬英美那一套,倒是的确有动议这一说。照道理,法院接到动议之后,就该举行听证会,对动议所提的要求做出决定。只是如今这道理还是不是道理,又有没有人认真地去讲,就彻底是个未知数了。
从福开森路公寓出来,他回到事务所准备文书,又联络了纱厂同业会的几位老板,一同去租界法院。这一趟是为提出一项动议,拒绝接受移交军事法庭的安排,要求案件继续留在民事法庭,由租界临时法院与华界特别市法院共同审理。
时间分秒过去,他看着手表上指针一格一格地移动,却是一点都不着急。只因为他知道永固号早已经从金利源码头起锚,此时大约正驶出位于长江入海口的阿斯托雷女神航道。
“你送走了周小姐。”张林海道,不是问句。
“周小姐的船是我托人安排的,到底怎么回事,我也不清楚,” 唐竞回答,“但有一点明摆在那里,要是我真去见过穆先生,也不用等到今天了。”
“有机会走,就走吧。”谢力一直在劝。
她不懂,怔了怔看着他,谢力便趁着这时在外面反锁了舱门。 只不过一念功夫,她十分肯定看到他的眼神暗了暗,就如方才脸上的笑容,黯淡晦涩,不光是笑她,更像是把他自己一起笑进去了。
“你这是在威胁我?”这番话听得张林海脸上神色变了又变。
这个问题,唐竞其实已经等了许久,但答案只能是四个字:“我不知道。”
听到这样的辩解,张林海并不意外,索性换了一个问题:“那纱厂同业会的官司呢?”
铁门打开,汽车开进去和_图_书,在房子门前停下。他们下车,走过荒草凄凄的小路。
其中两人推开车门,从车上下来,朝他走来。他没有反抗,跟着他们上了车。如果周子兮在那里,他便也应该在那里。
唐竞一怔,随即却是苦笑起来:“张帅,我猜我大约是得罪了人。”
宣统年间,英国巡洋舰阿斯托雷号第一个通过那条沙洲之间的窄道,因此便有了这个名字。但此时想起来却是有些讽刺——阿斯托雷,希腊传说中主持正义的公平女神,而所谓的公正,此地真的有吗?
三天,也不算太久,但数着秒挨过去,就会变得像三百年一样漫长。
唐竞不语,张林海便也不说话,周围静得犹如一根紧绷的弦,只听到一只野蜂振翅时发出极细微的嗡嗡声,却又不见它在何处飞舞。
帽子移开,下面是一把手枪。
而后,又或许有短暂的一秒,他想到了唐慧如。这究竟是怎样的巧合,叫这母子两个人都死在这里,究其原因又都多少都与穆骁阳有关。
黑色轿车将他带到淳园,就连这个地方似乎也是意料之中的。从哪里开始,便在哪里结束,也算是有始有终了。
“你这是什么意思?”张林海看着他问。
永固号如一只庞然巨兽已在眼前,船头朝着东面,船身上Guy Mongeau一行字反过来写。
唐竞忽然觉得,事情也许并不像他本来所想得那样毫无回转的余地。至少,他可以把周子兮摘出去。
谢力看她一眼,倒也不多话,点了头。
“是,”唐竞回答,“她总吵着要去留学,与其在家里别扭着,我想还不如干脆送她走。”
那一瞬,唐竞并无恐惧,又像是旁观着完全不相干的人生。他看见张林海拿起抢,拉一下枪栓,而后将枪口对着他,扣下扳机。那一粒射出的子弹穿破他西装的前襟,深入他的身体。他倒下去,血涌出来,痛感却是在消失。
乔士京听见,便对张林海道:“您先走吧,这里我来收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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