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分
第五章

“随便吧,各回各家,各找各妈,你别指望我给你出主意,我自己还愁呢。”宝音一边开玩笑,一边朝服务生挥了挥手示意,该结账了。
他现在才明白,那并不是负气或者善意的谎言,那是一句百分之百的实话。
宝音招了招手,示意服务生把酒水单拿过来,她注意到叶柏远的杯子已经空了,而她自己现在也很想喝点儿酒,那种低度数,入口柔和,能使人有点儿迷醉,又不至于摧毁理智的酒。
到了后半段,场面变成了和婚礼主角毫不相干的聚会,喝高了的人端着酒杯到处敬酒,俨然忘记了喧宾夺主的忌讳。每个人都在笑,每个人都很高兴,尤其是叶柏远的父母,他们终于了却了一桩心头大事,接下来就是等着卓昕肚子里的小孩出生——无论男女,他们都一样喜欢。
“这两年,我爸妈,你爸妈,他们都问过我结婚的事情,你爸妈的态度很好,尤其是你妈妈,她一直都是那么温柔,讲道理……相比之下,我妈妈就恶劣得多,我只希望她没有对你也那么不客气。”
“柏远,这里……我点了烤蔬菜,你看看你想吃点儿什么,什么都不要吗?那喝点儿什么?”
叶柏远强忍着精神上的剧痛,考虑到餐厅毕竟是个公众场合,他才没有流下泪来。无数句粗口从他嘴边无声地飞过,除了最粗鄙的字眼,没什么能减轻他的痛苦。
“你好,麻烦给我一杯可乐,加两片柠檬在里面,谢谢。”
“真的什么都不吃吗?我们可能会聊得比较久,不过也没关系,待会儿想吃再点吧。”
叶柏远没有对卓昕说过他和宝音那一晚谈了些什么,往后很多年里他也不会对妻子提起前女友。但独自一人的时候,他偶尔会感到短暂的惆怅,和宝音在一起那么久,一旦分开,竟然没有几样证据能够证明,而卓昕越来越明显的妊娠反应才更接近生活的真相。
她明明早就可以直接翻脸了不是吗?他想起一两个有类似经历的朋友,有男有女,谎言被拆穿的时候都闹得那么难堪,无论是有错的那一方,还是无辜的那一方,都恨不得置对方于死地。
令叶柏远没有想到的是,宝音忽然说起了与今晚的主题毫不相干的事。
服务生把烤蔬菜端上来,颜色艳丽的蔬菜被盛在一个白色的圆形瓷盘里,散发出香甜的气息。宝音往盘子里撒了一点儿黑胡椒末,叉起一块胡萝卜送进嘴里,接着,又吃了两口小番茄,这才稳住了微颤的身体。
“我是真的想过和你结婚的,”叶柏远觉得现在可以说几句真心话了,“但我感觉你并不想,那次从日本回来,你说我们只是假装对很多东西有热情,我得承认,蛮伤自尊的,”https://m.hetushu.com.com他咳了两声,接着说,“我以前从来没意识到是这么回事,可能是因为没摔过跤,没吃过苦,和真正的纨绔子弟相比,又念过点儿书……不瞒你说,宝音,我其实一向自视甚高,但当你指出我们的生活方式其实是一种表演时,我就再也演不下去了。”
当初是宝音坚持要分开住,在所有方面都保持独立。送给她的礼物,无论贵贱她都收,但也一定会回赠同等价值的礼物——也就是说,他们七年的牵绊,其实只有最简单和最单纯的恋爱关系。
一种既悲伤又苦涩的情绪从叶柏远心底慢慢浮上来。太迟了,过去这些年他们太少谈心,像今晚这样的周宝音,他记忆中几乎再也找不到第二次。
宝音点点头,就像国王的新衣,那个不懂事的小孩为什么非要出来说真话?
他在来这家餐厅的时候就想到了这个结果,但他没有想到会是以这样和平的方式发生。他看过,也听说过那些歇斯底里的分手,翻旧账,揭老底,其中甚至不乏双方坐下来一笔一笔算账的场面,大到互送的礼物、生活开销,小到一顿饭、一个月的话费……

“对了……”宝音也察觉到了这一点,她靠近他,伸出右手轻轻地摸着他的左脸,真正的悲伤在这一刻才迸发——她记忆中叶柏远是一个意气风发的少年,她永远也不会忘记他骑着单车从一条长长的坡上冲下来的样子,曾经有那么一刻,她以为自己是爱他的。
她单方面宣布了胜利。
“听她说完,我想起和你去摩洛哥的那次——你记得吗,就在刚免签的头一两年。我们去撒哈拉的那天下午,车子刚开进沙漠的边缘,你睡着了。我一直望着窗外,偶尔能看到一棵好像已经枯死了的树。开了一会儿,我看见远处波光率滋,惊讶得不得了,这种地方怎么会有水流?我指着那里问司机:那是什么河?他完全听不懂我说什么。直到车子靠近那里,我看清楚,那根本不是水流,只是一大摊被风化的黑色石头,光滑的表面反射着阳光而已。搞清楚状况了的司机对我说:‘It's an illusion……’对,那也只是我的幻觉。”
当然,看上去仍然是非常幸福的一对。
现在,她看到竞争的结果了:无论如何,她赢了。
“我不知道,就像你说的,这段日子我过得很混乱,虽然每天还是照常去公司,但心思根本没在工作上……我想去找你,又怕你见到我会更厌恶,只能等着看你什么时候愿意见我……别再让我说了好吗?”
卓昕比宝音小五岁,长相气质都要逊色几分,但胜在更年轻甜美和_图_书,讨人喜欢。她戴着一对黄澄澄的镯子也不显俗气,反而有种相得益彰的富贵之美。她原本在一家年轻的时尚品牌公司做公关对接,偶然的一次合作机会,认识了叶柏远。说不清楚双方谁更主动一些,一来二去就搞在了一起。
很久以后叶柏远才意识到哪里不对——周宝音,这个冷酷的人——即使在他都忍不住哭了的时候,她仍然一滴眼泪也没有掉。
“所以,你到底是什么意思,宝音,直接说吧,我能承受。”

叶柏远一动不动地看着宝音,她涂着鲜艳的口红的嘴唇一张一合,吐出来的每个字都像重锤砸在他的耳膜上。他不知道,原来她早就知道,可是为什么?直到这一秒钟他还不明白,她为什么要默默忍受?
有人进来上厕所,拍了拍他的肩膀:“你还挺得住吧?”那是叶柏远大学时的哥们儿,特地从北京过来参加婚礼的,下午就要走。他们站在洗手池前扯了几句闲话,这种情况下,很难不聊到他们都认识的人。
“宝音,我们之间不需要这样的,别把我当成陌生人好吗?”
“我们该从哪里谈起……天啊,我以为拖了这么久,我应该都梳理好了,可是现在我竟然还是不知道要从哪里开始,不如你先说吧,柏远,你怎么想?”
她已经连续好几天没正经吃过一顿饭了。
可是,宝音,为什么?
“我不会小看你,所以我必须向你坦白,我不爱你,柏远,”她终于说出来了,“我的人生到现在为止,好像还没有遇到过真正深爱的人,往后或许也不会遇到,当我想到这一点的时候难免感到悲哀,不过也没关系,上天给了我别的东西。”
“我们分手吧。”
在服务生的推荐下,他们一人要了一杯白葡萄酒。
没有人回答他。


婚礼定在六月,在叶柏远的家乡办。日子是他父母挑的,他们费了很大的劲儿才从早已订满宴席的酒店撬出一天来。他提前了几天回去,陪着父母一起拜访一些他熟悉或不熟悉的长辈,客客气气地请人家来喝自己的喜酒。

她们是完全不同的两类女性,卓昕很快就把自己的社交软件的ID改成了“叶太太”。他没什么感觉,既不反感,也没有因此而沾沾自喜,但他控制不住自己这样想——宝音永远也不会这样做。

“好,既然你这样说,我也放松点儿吧……其实我挺不好意思的,拖了这么久才和你见面,这段时间你肯定不太好过,这点儿把握我还是有的,不过我希望你相信,我真的是有非常紧要的事情要处理,不是故意和你玩心理战,惩罚你,你了解我的,对和_图_书吗?”
“你们见过她?我的意思是,我们分手之后……”
婚礼那天是个晴天,宴席厅里摆了将近三十桌,很多来人连叶柏远也是头一回见,他只能亦步亦趋地跟在父母身后打招呼,像个七八岁的孩童。他自己的同学朋友也来了不少,大家都很识趣,没人提起周宝音,这不是个该在今天这个场合出现的名字。
有一对叔叔阿姨以前去北京旅游时,跟他和宝音一起吃过饭,宝音还事先准备了一支日本进口的万年笔送给他们当时还在上高中的女儿。
这个夜晚到这里似乎就已经终结了,周宝音整个人塌了下来,好像吐出了最后一口真气。叶柏远注意到,她的眼睛里没有一点儿怨恨,反而像一泓深泉,装满了平静和原宥。
叶柏远没有想到他们还记着这件事,当叔叔问起“宝音哪天到啊”的时候,在场的所有人——那位阿姨、叶柏远的父母,还有他自己,都陷入了尴尬。



叶柏远听得稀里糊涂:“你在说什么啊?”
趁着没人注意,叶柏远去洗手间里用冷水扑了扑自己发烫的面孔,他的头好像快要裂开了似的——是酒的缘故,还是外面太吵了的缘故?
他颓丧的时间没有持续太久,几周之后,卓昕告诉他:“我怀孕了。”
“我觉得很对不起宝音。”叶柏远自己先说了。


“喝茶吗?有人送了我们很好的普洱,一起试试?”阿姨慌慌张张地转移话题,同时悄悄地掐了自己的丈夫一把。
“别说这些了,宝音,都是我的错。”
叶柏远茫然地摇了摇头。
“我问我自己:我有多久没让你感觉到自己被需要了?我们在一起的这些年里,我是不是太强硬、太自我了?但我想当初我吸引你的,恐怕也是这些特质,所以我大可不必为了你而否定我自己。”
“柏远,即使到了此刻,我也想告诉你,我知道你一直都是爱我的,”她伸出一只手,紧紧地握住他放在桌面上的那只手,“但世界上总有你这样的人,不会只爱一个人,这没什么可耻的,只是人性的某种彰显。我们读过那么多伟大的文学,看过那么多表现人类复杂情感的戏剧,如果你认为我连这一点都理解不了,就太小看我了。
“我没有,她们几个女孩儿之前商量过去看她,说是异性不方便,我就没掺和了,让她们帮我带束花什么的……后来又说没去成,好像是宝音不乐意……”
赶在卓昕的肚子还没有大到无法遮掩之前,他们火速拍了一套婚纱照。卓昕选了短款的白色纱裙,式样俏皮活泼,虽然穿的是平跟鞋,仍然能看出双腿又长又直。叶https://m.hetushu.com.com柏远穿了深色的西装,在新娘旁边,像个没有感情的人肉背景板。
“如果我告诉你,其实我一直都知道,你会感到惊讶吗?不是在发现那个耳堵的时候,在那之前很久。你还记得在新青森车站的那天吗?我们本来坐在那间小小的休息室里,然后你不停地出去发微信,听语音,甚至打电话,我透过玻璃看着你的背影,一面担心其他的乘客进来占了你的座位,而我肯定不好意思告诉他们这里有人;一面又忍不住在想,你一定很喜欢那个女孩子,这么频繁地联络竟然没有使你感到厌烦,说明你肯定也很享受这种被人爱、被人需要的感觉。

“都过去了,别想了,她在朋友圈子里没说过你一句不好,你自己也别当个事了。”
又过了一会儿,叶柏远问:“父母那边怎么说?”
无力感和愤怒在他的肺里流窜,这是他第一次真正意义上对周宝音产生了恨意,但就在刹那之间,这份恨意被更强烈、更浓重的悲凉压制了下去,他落入了绝对的寂静当中。在这短暂的几分钟里,热闹的婚宴和他没关系,怀孕的妻子和他没关系,所有的宾客和双方的父母都和他没关系。
“别说蠢话了,柏远,我们都是有自主能力的成年人,什么照顾不照顾的。”
“咳咳,她们几个要骂死我了……宝音之前查出癌症,乳腺癌……”
他完全明白她在说什么,她在做什么——这是告别,尽管节奏迟缓,掺杂着于心不忍,但最后一个音符终将奏起。
“没有的,阿姨很少主动找我,偶尔联系,也只是叫我好好照顾你,”叶柏远感觉自己面孔发烫,事到如今,他怎么好意思还提起人家的母亲,“但我做得很差,对不起。”
这个消息把他从父母的震怒和埋怨中彻底解救了出来,他们比他更快一步地忘记了周宝音这个人。之前劳心劳力准备的一切终于派上了用场,原本要送给宝音的一对黄金镯子戴到了卓昕的手腕上。
到了宝音的车旁边,她从后备厢里取出一双白色球鞋换上,叶柏远微微一愣,这不就是在青森徒步时,她穿的那双吗?
“有一次空空和我聊起她的家乡,清城。她说有年夏天,他们做了一个反映城市变迁的选题,要去拍些照片。在市中心人流量最大、最热闹的商业地带,有一片又老又旧的棚户区,紧挨着清城最大的购物广场,两者只隔着一条很窄的巷子,巷子窄到宽敞一点儿的车都开不进去。她和她的同事,一位摄影记者,为了取景,在那条巷子里走了很久,那种不知道是些什么东西混杂在一起发出的臭气,好像渗进了他们的头发里、皮肤里。同时,她看向巷子的另一边,是LV、hetushu.com.comGucci和星巴克,那种强烈的感官冲击让她一下子鸡皮疙瘩都起来了。后来照片拍出来,主编特意选了几张没有对比的,那期周刊上市之后,她看着那些流光溢彩的配图,感觉那个臭烘烘的夜晚只是自己的一场幻觉。
哥们儿愣住了,这才知道自己闯了祸,但更多的是不解和惊讶:“不至于吧,这么大的事,你完全不知道?”
后来哥们儿还说了什么,叶柏远完全没听进去。他恍惚地从洗手间出来,没有回宴会厅,而是去了酒店后面的一块空地,有几个酒店员工在那儿躲着抽烟。他向其中一个人要了一根,颤抖着吸了几口,燥得他忍不住剧烈地咳嗽起来。
“柏远,对不起,如果早知道那次是我们最后一次旅行,我应该更温柔一些的。”
“我明白,如果一直演下去,结婚根本不是什么难题。三十已经近在眼前,然后是四十、五十,在这个过程中,我迎来更年期,你迎来中年危机,我们各自心怀鬼胎,每天睡觉前都想杀死对方,天亮之后又回头庆幸自己昨晚没有犯罪。”

大局已定——当年开始得很美好,现在结束得很体面。他们都笑了起来,尽管笑容里包含着唏嘘和感慨,也许对于叶柏远来说,还有些感激。奇怪的是,到了这一步,他们反而比做男女朋友时更坦诚了。

“怎么了?”叔叔茫然地看了看旁边这几个人,“怎么回事?”
……
他重新回到了那个夜晚,那间餐厅,坐在宝音的对面,看着她像只小动物一样轻轻地咬着一块胡萝卜。她抬起头来,对他说“柏远,我不爱你”——那句话的杀伤力此刻才真正显现出来。
她不露声色地往旁边看了一眼——那把椅子上放着她的包,里面装着她最新的体检报告。如果她不是终于能够诚实地面对自己,面对叶柏远和他们之间海市蜃楼一般的这七年时光,包里的这份文件完全可以成为最有赢面的一张底牌。
她起初并不知道对方有交往多年的女朋友,但知道之后,也没觉得有什么问题——难得遇到这么喜欢的人,竞争一下也是有必要的。
“好吧,那我来说吧。”
他们一起去停车场取车,叶柏远维持了最后的风度,先陪宝音去找她的车。他们并肩走着,都很沉默,仿佛一生一世的话都在今夜说尽了,空旷的停车场里只有宝音的鞋跟敲打着水泥地板发出的清脆声响。


宝音的声音听起来既轻柔又缥缈,眼神蒙胧,叶柏远以为她快要哭了,可是再仔细一看,她仍然镇定如常。他不由得想到,这些话她要么是事先排练过,要么就是在心里酝酿得太久了,否则怎么可能讲得如此自然而流畅。
上一页